56、57 長篇民國小說《永泰裏》第十一章 鐵蹄之下(5)&(6)
日出東山、月盈西閣,潮起潮落、四季更替。日子單調地重複著,每一天都讓人充滿了希望,可每一天又都讓人看不到未來。
轉眼到了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的秋天。這日下午,蕭豔婷正在家無聊地讀著小說,沒想到的是,久沒聯絡了的陳至魁竟會親自登門。
這陳至魁在政界曆來屬於不倒翁,手段老練、精於算計,無論是黑道還是白道他都能應對自如、遊刃有餘,這些年來他呼風喚雨,在這青島港上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活得倒也逍遙自在。
這年,姚作賓升任了青島特別市的市長。這姚市長與前任市長趙琪交情頗深,他二人為日本主子賣力不遺餘力因而深得日本人的賞識,趙琪退位後,姚便順理成章地接任他做了市長,還兼任著新民會青島總會會長等要職。
而在趙琪當政期間,盡管陳至魁用心巴結市長,卻因為上麵有來頭更大的給壓著,一直也沒有他露天的機會。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市府剛剛換了頭,市裏的要害部門立刻倒出些空缺來,有幾個肥差大家都在盯著,陳至魁也看在了眼裏,認為這事得及早不及晚,“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據陳至魁觀察,這姚市長雖不好女色卻嗜好賭博,癮非常大然而賭技卻平平,此人一向爭強好勝卻自命清高,不喜人家牌桌上讓牌,為此,竟有人因為偷偷輸他銀子被他識破後從此不被重用,幾次下來,每回市長手癢難耐召集心腹打麻將時,下屬個個戰戰兢兢的,麻將桌上贏他不是輸他更不是,火候很難拿捏,難免讓人左右為難。
說來也巧,偏偏這陳至魁專好賭博之道,而且賭技十分高強,特別是麻將,他玩得出神入化、得心應手,非常人可比。他擲骰子可以隨心所欲,想要幾點做幾點,很少失手,無論是一般的竹牌還是貴重的象牙牌,隻要沾手一摸他便知是麽是九、是餅是萬,管它什麽場合,隻要開始出牌,不出三輪他便會吃透各家的牌況。
牌打得好的人有的是,可一般高手賭博就是為了贏錢,但對陳至魁來說卻不全是,他玩麻將大多數情況下是為了人際交往,因他相信,牌品最能反映人品,麻將桌上很容易看出人的德行操守來,不論敵友、上司下屬,文臣武將還是三教九流,讀書識字的也好,匹夫莽漢和好,隻要一上了牌桌,四圈麻將下來,對家什麽秉性,喜好哪一口,他全都了如指掌,如此一來,後邊的事情就好辦了,對症下藥、投其所好,再困難的事情到了他手裏大多也會迎刃而解。
陳至魁高超的牌技還在於,他固定坐在這姚市長的下家,卻能越過兩家及時供應上手要吃的牌,使之贏得正大光明,而輸家也是心服口服,而他陳至魁又可以做得不顯山、不露水,更絕的是,陳至魁雖不斷拆牌、供牌,但他自己卻很少放和,幾乎每戰都能保持不輸或者小勝,真乃奇人也。
風水輪流轉,怎麽也該著這千年的副手陳至魁時來運轉了。姚市長經過麻將桌上的觀察,見他為人虛心誠懇又知心貼肺,而且辦起事來也是雷厲風行、手段高明,便視他作心腹,大事小情與他商量,而那個警察局長反倒成了虛位之人,雖說這局長的位子陳至魁尚未謀到手,但在他看來那隻是手拿把掐、早晚的事了,隻等著現任那個靠山強大的局長退了位,或者找個機會把他給幹下去,這跺一腳全市地皮都顫悠的局長還不得由他陳至魁來做?
“喲,是陳副局長大駕光臨哦,瞧瞧,我還當是您老人家早把我給丟到爪哇國裏去了呢,要不人家都說,山東人不能重念,說曹操、曹操就到,我昨兒個夜裏有心事睡不著,不知怎麽著就忽然想起您來,這不,我正打算抽空過去看看您呢,您心裏沒有豔婷我不怪,誰讓您是市長跟前兒的大紅人兒呢?日後您升了局長,保不齊連豔婷是哪個都想不起來了呢。”
“瞧瞧你這張巧嘴兒哦,抹過豬油拌蜜?”陳至魁心裏樂滋滋的,在蕭太太這裏他總能找到些快感和自豪感。
“正好,人家前些日子送的正宗西湖龍井,我一直沒舍得喝,我這就去沏一壺來給你品品,據說喝了不但能令人清神養目,還能治百病呢。”
“嘿嘿,那敢情好,就是不知治得了相思病不?”陳至魁扯著蕭豔婷的衣襟拉住他,又捏了捏她的屁股,曖昧地笑著說:“不慌,茶給我包好,我回去慢慢品。春宵一刻值千金呐,浪費了大好時光會遭報應的,你說是不,嗯?”
蕭豔婷臉麵微微一紅,回手拍了他一把,嗔道:“老色鬼,狗改不了吃屎!老沒見了,你心裏隻惦記著這個?不過,今兒可不行,連升待會兒就下班兒了。”
“掃興,早知道我上午就來了。”,陳至魁見她推諉,態度又堅決,他心裏雖不痛快,卻也不便勉強她:“連升該有二十了吧?日子過得可真快啊。”
“是啊,連升在一家德國洋行謀了個不錯的差,薪水還不錯,就是生意上的事情挺忙,我又幫不了他。”說起兒子來,蕭太太一臉的光彩。
陳至魁感歎了一番歲月不饒人,斜眼瞟著她:“哎,說起幫忙來,我此來還真有點事情有求於你,我在日本人麵前都打好了包票,你可不能回絕。”
陳至魁有求,還跟日本人有掛扯,蕭豔婷麵露難色。
陳至魁捏了捏蕭豔婷的腮幫子,道:“小樣兒,坑誰我也不會坑你哦,這麽多年的交情了,姑娘究竟還是信不過我。”
蕭豔婷抓起他的手來從自己臉上挪開:“去,你個千年的老狐狸精,哪個若是被你給算計上了,鮮有不著道兒的,說!啥事兒能值得你個堂堂局長大人親自跑一趟。”
“就知道姑娘是個爽快人,哥我沒白疼你一場。喔,是這麽回事兒,姚市長有位日本友人,最近榮升為日本東亞洋行駐青島的總代理,他一家剛從日本來,要在市裏找個安全的住處,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蕭豔婷一聽,心裏就更不樂意了:這抬頭不見低頭見地,天長日久,鄰裏鄰居之間難免會有磕碰摩擦,若是真惹出點事兒來,日本人能吃虧?最後還不都得自己擔待著?自己夾在中間,少不了兩頭受氣,搞不好,人財兩失也不是不可能的,再說了,院子裏若住進個日本人來,我還不得被那幫婆娘們的毒舌給嚼巴爛了?
她遲疑了一下:“這個,這個麽,按說是沒有問題,又是局長做的保,我信不過誰也不能信不過您啊。隻是,近來城裏回流的人多了起來,我這兒實在沒有空餘的房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陳至魁道:“這樓裏不是你當家的麽?樓是你的,願租給誰租給誰,不願租給誰就不租,還不全在你一句話?”
蕭太太不喜他的霸道:“怕是不好吧?都是多年的老住戶了,怎麽張得開這口?人家也是拖兒帶女的,難不成要把他們趕到大街上睡去?眼看著天就要涼了,這怎麽成?再說了,人家從未短過我房租,為人不能這麽絕情啊。要不,這麽著你看行不?我跟隔壁積厚裏的房東林太太說說去,興許她那裏有空餘的住房呢。”
“不是那麽回事兒”,陳至魁給她解釋:“這位日本友人對咱們的國學頗有研究,無論是先秦諸子、儒道釋的思想,還是中醫藥術、八卦易經,均造詣匪淺,他才來幾天,便把咱這青島港上的風水研究了個透。據他說,連接著前海灣的中山路,彎彎曲曲的,就像是一條出水的蛟龍盤踞在那裏,此龍的龍尾便是棧橋,而龍頭便是這膠州路,這兩條路連起來看宛若蛟龍回首,占盡地利,雖說這兩條路上的商家店鋪買賣興旺、財利滾滾,但最旺財的還是這龍口裏的龍珠,占據了這龍珠之人定能富貴發達。”
蕭太太乃何等聰穎之人,不等他說完便明白了:“你是說,我這永泰裏便是那龍口之珠?”
“正是”,陳至魁點了點頭:“據說這永泰裏乃風水寶地所在,下吸地之靈氣、上接天之星光,而且,名字取得也好,永泰啊,所有這些與日本友人的心思不謀而合,因此,他才想在貴處尋一安身之處。”
蕭太太憋不住,“噗嗤”地一下笑出聲來,輕輕搖著頭,道:“我便不信,若是這麽金貴的地場,那我怎麽在這兒住了二十多年至今都沒有發達起來呢?”
陳至魁也歪嘴笑了笑:“你這麽一提,我倒偏偏信了他。”
“噢,為何?說來聽聽,我倒要看看,你這蘭花嘴裏怎麽吐出象牙來。”
陳至魁不惱,隻當她是在打情罵俏:“我若說得準呢?老規矩,隨便我安排。”
“得,隻要你說得準,我便照你的意思,立刻給那日本人騰間房。”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陳至魁不緊不慢地:“別的咱不提,這永泰裏在歸到你名下之前,人楊家在咱這青島港上是不是風光無限?那是因著這永泰裏上連風水、下接地氣,寶物啊。可後來怎麽著呢?沒出幾年,他爺兒倆腳攆腳地走了,楊氏原先有六家鋪子,如今卻隻剩下了兩家,快破敗光了。”
蕭豔婷聞言不喜反怒:“你個喪良心的,幹嘛專揀戳心窩子的話說?難不成豔婷就是個克夫、敗家的喪門星嗎?我千不好、萬不好,這些年來,我個寡婦人家為他們楊家養大了後代,這份情從來沒人念著也就罷了,怎麽你也來埋汰我?若不是他們楊家絕情絕意,我們孤兒寡母的還至於淪落到如今這地步?他們楊家就算是破敗光了祖業,那也是老天開眼哦,豈能賴我?!”
陳至魁見一句玩笑話惹得老相好如此傷心難過,便好言勸她:“姑娘莫怪,我剛才是信口開河。我若真信了他那派胡言,何不自己先來占了你這永泰裏,嗯?”
見蕭太太依然啜泣不停,他便拿起她的手來往他自己臉上拍打,嘴裏還念念叨叨地:“打你,打你個喪良心的冤家,再讓你欺負奴家。”
蕭豔婷嗔道:“討厭,一邊兒呆著去,欺負寡婦算什麽本事。”
陳至魁見她有了笑模樣,就趁機連勸帶威脅:“哎我說,這事兒你可得當真辦,回頭我交不了差大家都得難看,反正,大不了我被擼了官兒,你,可就不好說了,日本人麽,讓他惦記上了隻怕是…”
蕭太太氣得恨恨地捶他一把,道:“我可先說下了哦,我可不管他是洋人還是土著,來了我的地界兒就是我的房客,規矩不能壞,房租一個子兒都不能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