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記牛肉餅開張大吉”。Steve看著紅色橫幅上的字，知道自己尋對了地方。穀雨早就給他發了邀請，讓他來餐館吃飯，可惜他去外地看望母親，前天半夜才回來。
餐館門臉不大，看著幹淨整潔，中午剛開張，沒啥客人，顯得有點缺煙火氣。Steve推開玻璃門，迎麵是一個小台子，上麵是接著天花板的一塊毛玻璃，印著傳統中國花鳥圖案，台子上有一盆花，兩盆發財樹，算是一個影壁一樣的擺設。前堂大概有十來張桌子，都在透明塑料板下麵壓著白色的桌布。牆上掛著一些灌湯餡餅的特寫和香港老店的照片，不乏一些穀爺爺當年和香港名人的合影：有議員、騎手、明星。最顯眼的是香港老演員鄭士則，倒不是因為他有多出名，而是因為他和穀爺爺長的有幾分相像，尤其是一對濃眉毛。
店裏隻有一個客人，Steve見沒人出來招呼，有點不知所措。
“Hi！請坐請坐！”一個身材寬大的中年白人從裏麵奔出來，把Steve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穿著淡棕色格子西裝，卡其布褲子，棕色皮鞋擦得鋥亮，白襯衣和灰領帶也一絲不苟，還有一個金色的領帶夾。這怎麽看都不像是穀爺爺的員工啊！
Steve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裏。
“請坐啊，我去找人。我是老板的朋友。”那人招呼Steve坐下，又轉身跑到後廚去了。還沒等Steve坐定，一個中年女人走到了Steve身邊。她看起來應該不到五十歲，身材嬌小，麵孔文弱，穿了黑色短袖針織衫，黑色彈力褲，黑色運動鞋，套著一件和星巴克同款的綠色圍裙。她的頭發梳得很服帖，在腦後用發卡別住一個短馬尾。
“先生你好，你看看想吃點什麽？我們的特色是黑胡椒洋蔥牛肉餅。新張期間每客送一個冰激淩球。”她的英文不算很正宗，但是還算流利，帶著一點點廣東話和一絲英國口音。Steve立刻知道她也許是穀雨的母親。
“謝謝！我先看看菜單。”
鄭秋宜把菜單放在客人麵前，看著他斯文地笑著點頭致謝，也回了一個微笑，一邊倒茶，一邊問：“你應該是我兒子的朋友吧？Rain早上關照過的，說朋友會來的。”
Steve驚喜地點點頭道：“是我。我叫Steve，你一定是Rain的媽媽，對吧？”
聽到Steve說中文，鄭秋宜馬上換上了帶著港味的國語，說：“是啦。我們阿Rain經常提到你，說你特別有學問的。”
“噢？是嗎？Rain是很好的男孩子，熱情又肯努力。他觀察能力很強，也樂於鑽研，是個當偵探的好材料。他總是告訴我說他想當偵探。”
“是的是的。他從小就迷福爾摩斯，衛斯理之類的。”鄭秋宜笑了起來。
這時那個胖胖的白人從後麵跑出來，對鄭秋宜說：“Tracy，停車場的地修好了，我先走了，明天見。我一天不吃餡餅就受不了！”他最後一句是說給Steve聽的，同時用力審視了他一下。
“好，謝謝你，Phil！”鄭秋宜送客出門，和剛要進門的穀雨一起回來。
“Steve，你終於來了！點菜沒有？除了餡餅，可以試試我們的一些小菜。涼拌海帶絲，鹵花生，皮蛋豆腐都不錯呢。”穀雨熱情地說。“喔，對不起，忘了介紹，這位是我母親Tracy。媽媽，這是我常和你們提到的朋友Steve。”
“我們已經打過招呼了。穀雨你招待朋友，我去後麵幫幫爺爺。”鄭秋宜說著就轉身走了。
穀雨看見Steve的目光跟著媽媽幾秒鍾，這可是很不平常的喔。
“剛才出門的Phil是你們的朋友？”Steve問。
“對！”穀雨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灌了一大口，道：“是賣給我們房產，也給我們貸款的人。很熱情，總是跑過來要幫忙。有時候我都覺得他太熱情了。不過，他也的確幫了不少忙。有的地方也是他過戶前承諾要修理的。還算是很講信用。”
“喔。”Steve簡單地應了一聲，然後看著穀雨的眼睛問：“生意好嗎？你就打算一直在店裏經營？”
穀雨搖搖頭：“生意很一般，剛剛打平。餡餅果真不容易賣。鬼佬還是喜歡炒麵炒飯咕咾肉檸檬雞。不過我們在調整菜單，增加口味，好像有點進步。”
“家搬過來啦？”Steve話音未落，鄭秋宜走過來上菜，在他麵前擺了幾個小菜和一碟兩個餡餅。
“來，嚐嚐看。”穀雨笑著鼓勵：“有點燙，小心。”
Steve謹慎地吃著餡餅，不停點頭稱讚。穀雨和鄭秋宜看著都很開心。飯後穀雨送Steve去停車場，看著午餐時段，旁邊的越南菜、泰國菜和pizza店的生意都不錯，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你們也別急。可以多做些廣告。發點優惠傳單之類的嘛。好東西總是會有人喜歡的。”Steve安慰他說。然後話鋒一轉：“那個Phil在追求你媽媽吧？”
“呃？為啥這麽說？”穀雨很是詫異。
Steve推了一下眼鏡，低頭看著腳尖，說：“我反正比你有經驗。Phil看著很熱情，但看起來是個情場老手。”
“你都沒告訴過我你的故事呢！”穀雨開玩笑道。“不會也是老手吧？”
“哈哈哈。我很簡單，結過一次婚，合不來，散了。沒孩子。就這樣。”Steve笑著看向遠方，眼角的皺紋窸窸窣窣地表達著他帶著些許遺憾的灑脫。
“我爸爸失蹤了。很多年前。媽媽這些年有相親，但是沒有遇見合適的人。我都搞不懂，結婚真的有意思嗎？”穀雨的聲音有點低，讓街上的車流噪音淹沒了大半。
Steve扭頭看看他，說：“也許，你還沒有遇見你想共赴一生的人。好吧，年輕人，萬一遇見了，別退縮。”
他拍了拍穀雨的肩膀，說：“好啦，回去吧，再見！”
穀雨送走Steve，自己開車回到舊金山繼續搬家。車子行駛在海邊大道上，旁邊一望無際的大海讓人的思緒也跟著縹緲起來。
“共赴一生的人”，Steve的話在穀雨腦子裏不斷回響。什麽樣的人會讓自己想共赴一生？阿琪算嗎？他們倆青梅竹馬，曾經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雪糕，也經常一起窩在沙發上讀書追劇，他們幾乎不吵架，反正哥哥應該讓著妹妹的，穀雨跟著阿強一起讓著阿琪。如果不出問題，他們倆會不會一路親親密密好下去，直到結婚生子？那麽，這輩子沒有經曆刻骨銘心的愛情，會不會有遺憾呢？
阿琪看來是找到了自己的愛情了，所以她有了比較，發覺以前的相處都不算愛情吧？
穀雨越想越喪氣，一眨眼就到了家門口。他把車停在樓下，開始把家裏最後幾個大紙盒裝進後備箱。然後他上樓做最後的打掃。擦玻璃的時候，他看見一輛搬家公司的大卡車停在了馬路對麵。很快，幾個工人開始上上下下地將家具紙盒裝車。不一會兒，立女士從裏麵走了出來。
她們也要搬家啦？
穀雨跑下樓，穿過馬路，和立初霜打招呼。
“立女士，你們要搬家了？”穀雨問。
立初霜轉身看見穀雨，笑著點點頭：“對啊，你們也搬家了吧？”
“是啊，我們自己買了屋，在南舊金山。”穀雨回答道。
“恭喜你們！我們搬到Burlingame。不過，立夏的跆拳道還是在這邊上課，所以也許還是去牡丹園買外賣呢。”
“喔，是嗎？我不在牡丹園做了。我們自己開了個小餐館，這是地址，歡迎你們來吃飯。”穀雨說著遞給立初霜一張名片。
“好的好的。開業大吉哈。”
穀雨退後半步說：“也祝賀你們喬遷之喜，我先走了。”
這時候，立夏正在天台，看見樓下媽媽和街對麵的男生說話。從高處俯瞰，隻能看見腦袋，她忽然就有一陣傷感襲來。還沒來得及認識他呢......人生是不是就如此？其實和誰都不一定能有長久的關係。無論如何承諾，該走的都走了，不該走的也走了。父親曾經說過，保證看著她長大、出嫁、當媽媽......從不食言的他也走了。
還好有媽媽在。她會不會有一天也突然就走了呢？
不知什麽時候，立初霜走上了天台，摟著立夏的肩膀問：“走吧？去新家！”
立夏點點頭，跟媽媽下了樓，坐上車，向新家駛去。
新家在一個小山坡上，可以看見水天交接處的舊金山國際機場。立夏第一次來看房子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客廳的風景。趴在窗台上看飛機起落，遠處細細長長的的San Mateo大橋輕盈飄渺，好像浮在海麵上一樣，真是看一天都看不夠。
房子很小，所以價格正好落在信托管理公司給出的預算裏。通過買這個房子，立初霜還認識了賣家的經紀人------在周邊地區小有名氣的Frank。過戶之後，Frank執意請她吃飯。立初霜爽快地答應了。
Frank是個六十歲的愛爾蘭後裔，估計年輕時算是風度翩翩的類型，能迷倒《羅馬假日》裏的公主，老了以後還以為自己保鮮著捕獲任何女人的魅力，舉手投足之間帶著老派好萊塢明星的派頭，似乎哪怕是公主都會在現實生活裏與他上演一場羅馬假日一樣。
這種人立初霜見多了，他們想孔雀開屏就開唄，反正她沒啥損失，也許還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獲呢。
別看Frank渾身花浮，可是在地產行業算是前輩了。他父親也是地產經紀，在房屋買賣和貸款領域都是行家裏手。他說自己高中畢業就入行了，那時候的合約才叫簡單呢，通常就是一頁紙，買賣雙方在上麵塗塗寫寫，沒塗掉的數字就是最後成交價，連討價還價都是這麽完成的。
“那時候的人，有誠信。不像現在，動不動就打官司。你看看地產合約，越來越厚的一疊，其實是人情薄了，道義薄了。”Frank的“深刻”倒是立初霜沒料到的。
立初霜的目的是和Frank談合作。自稱半島listing King（賣家代理之王）的Frank，向來有點看不起代理買方的經紀人。他總是把一句話掛在嘴邊：Listing lasting（賣家代理永贏）。
對於剛剛進入行業的立初霜來講，拿到listing很難------尤其是在中半島這個比較成型的傳統市場，很多經紀人從小住在這裏，他們的社會關係千絲萬縷，所以不愁生意來源。而立初霜看上這塊市場，恰恰是因為沒有太多華人經紀，但是華裔住戶卻逐年增多。她可以從發展華人買家客戶開始。
但是目前是妥妥的賣家市場。Frank就口出狂言，說是沒有他賣不出去的房子。他代理的千萬豪宅，也不出一個月就有了買主。
“我和你合作，能有什麽好處呢？”Frank饒有興味地盯著立初霜的眼睛，心裏開始做算術題：她女兒十七歲了，那麽她應該是四十到四十五歲？嗯，亞洲女人啊，總是看著小個五六歲，皮膚那麽光滑緊致，眼角的笑紋也不明顯，腰身還是玲瓏有致......Frank不禁心旌搖蕩起來。
立初霜看著Frank的眼睛越眯越細，目光也開始在自己身上遊走，心裏暗自嗤笑起來：不少剛剛開始衰老的帥大叔都是這種德行，以為自己還是無往不利呢，也不回家照照鏡子。對了，如果再有幾個臭錢，就以為什麽女人都搞得定。不過，立初霜不討厭這種特質，因為她用得著。
“我知道現在是賣家市場，你不在乎我可以帶進來優質的現金買家。但是你真的就想把自己定位在一個賣房子的人嗎？以你的才華，你的人脈和市場經驗，完全可以做得更大。以後就不僅僅是Listing King，而是Real Estate King。你可以建立一個自己的地產王國啊。不需要和我們這些人搶生意。”立初霜說完，不經意地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紅酒，然後抬起自然修長的睫毛，看著Frank有點微微泛紅的雙眼。立初霜知道，如果對麵是個亞裔，也許這時垂下眼簾更好。不過，對Frank，坦誠的目光顯得更有實力和誠意。
Frank哈哈笑了起來：“Ms Lee，你真的非同凡響。我願聞其詳。”
立初霜等著侍者添了紅酒，才再次開口：“我知道你的公司不大，但是住宅和商業地產都做。我覺得目前太多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住宅地產上了。銀行利率那麽低，貸款那麽容易，看著好似勞苦大眾都能實現美國夢一樣，甚至連賭場發牌的都要買度假屋。我覺得，當一件事情太過完美的時候，就是快出問題了。當然，也許不會那麽快......”
“抱歉，我不得不打斷你一下......”Frank抱起雙臂說：“你剛才倒數第二句話有點問題。反例就在我眼前------完美的你，沒有任何問題------美麗、智慧，又充滿了冒險的勇氣。當然，關於勇氣，你應該會馬上給我一個展示吧？說說看，你的計劃。”
立初霜笑了：“謝謝。我不是來討你的恭維的。我的計劃，就是進軍商業地產，我找資金，你找項目。同時，還可以和律師合作辦理投資移民，我們可以收取可觀的費用。當然，要和律師分賬。除非，你同時也是律師。”
“哈哈哈，我喜歡你的小機靈！”Frank舉起酒杯，道：“好啊，為什麽不呢？不過，你先告訴我，怎麽就選中了我？”他這話聽起來，和剛剛入座時的倨傲有了質的轉變。他自己暗自吃驚，立初霜暗自高興。
“我知道你哥哥一直從政，是南舊金山市的市長。你的表弟則是城市計劃開發部的主任。那個地區百廢待興，大有可為。當然，機場水邊也有一些地皮不錯，估計拿下來不容易。這就看你的了。”立初霜將手裏的酒一飲而盡，補充一句：“我在香港和大陸都有很好的關係網。中國近幾年經濟發展很不錯，2005年的GDP是2.3萬億美金，經濟成長率在9.3%，2006年預計更高。中國已經成為美國、日本、德國之後的第四大經濟體。當然，資金外流也很厲害。好項目不愁沒人投資。而且，中國人居安思危，很多有錢人都想跨一條腿到國外。”
“調查我哈。你是讀經濟的吧？”Frank認真地問，他開始感到了棋逢對手的快感，似乎已經取代了剛才蹲守獵物的心態。
立初霜笑笑說：“我是讀商科的。”她刻意沒有提心理學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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