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黑暗中向著美洲大陸悄然飛行。立初霜看看身邊熟睡的小夏,心緒不寧。打開機艙窗戶上的蓋板,玻璃在漆黑夜色裏映照出她憔悴的臉龐。四十五歲了,作為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華已逝,每個細胞都開始感覺到了不可逆轉的疲憊。人這一輩子,什麽算是成功呢?金錢?地位?學識?立初霜向來把健康排在第一。也許,那是因為自己從小就沒有健康吧?
她和姐姐晚秋一樣擁有讓人過目不忘的容貌,但是,她沒有姐姐那麽健康。因為病弱,她也沒有姐姐怒放的青春,沒有她那麽吸引異性的目光,當然,也沒有她幸福的婚姻和美麗的孩子.......
想到孩子,立初霜又看了看身邊的立夏,給她拉了一下毯子,蓋好她瘦弱的肩頭。
立夏是個好孩子,人見人愛的那種------乖巧但不沉悶,聰明卻不驕縱,活潑又不張揚。她是父母優秀基因的完美組合。立夏的父親是個韓裔美國人,比她媽媽大了十歲。他是第三代韓國移民,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是一家大公司的亞洲銷售總監,近幾年都在香港工作。隻可惜,他因為車禍走得太急了。
送別父親,對立夏來講就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而火災又帶走了她的親生母親,孩子一時承受不了,也是可以理解的。立初霜現在想不了太多別的東西,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讓立夏能夠盡快恢複日常生活能力。哪怕她想不起來往事,認不得親人,甚至上不了學,隻要她能打開自己,健康生活,就謝天謝地了。
唉,事情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啊?立初霜閉上眼睛,不敢回望。就讓這飛機把一切都甩開,留在地球的另一邊吧。到了舊金山,她們倆相依為命,從新開始。
黎明將至,飛機在朝霞之中降落在舊金山國際機場。她們二人很快就坐上了進城的出租車。立初霜找人幫著租了一間公寓,作為她們的落腳點。
天還沒有完全亮,舊金山的街道還很安靜。不少人家的聖誕彩燈還亮著,在晨光裏靜靜地閃爍,好像在迎接遠方的客人。一夜霧氣之後,街上濕濕的,倒映著燈光,顯得流光溢彩,充滿了朦朧的美。
立夏瞪著茫然的雙眼,看向寂靜的街道,雙手緊緊地攥著她的紫色雙肩包。剛才下飛機、過海關、拿行李,亂糟糟的讓她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她好想鑽到被子底下,縮成一團,讓黑暗抹去一切可疑的色彩和刺目的光亮......
當出租車停在一棟三層樓房前的時候,立初霜才意識到所謂的“公寓”就是其中的一層,叫做“flat”。一樓是個雜貨鋪,二樓是房東的家,她們在三樓。沒有電梯,立秋霜看了看長長的“通天梯”,歎了口氣。她讓立夏站在下麵看著行李,自己提著大箱子一步步地往上爬。幾趟之後,她站在最後一個大行李箱旁邊喘氣,對立夏笑笑,鼓勵地說:“你上去看看?”
立夏的眼裏都是驚恐,不過,她還是略顯僵硬地轉過身,拎著一個小手提箱,慢慢地上了樓。
“女士,需要幫忙嗎?我住在對麵,看你已經搬了好幾個皮箱了。”一個高高的大男生禮貌地詢問立初霜。
她轉頭看見帶著棒球帽的男生,眼神誠懇,甚至還帶著一點點靦腆。
“不用了,謝謝!我可以!”她拒絕了他的好意。
“真的啊?”那男生露齒一笑道:“我叫Rain,住在馬路對麵那棟黃色房子的二樓。有需要幫忙的請別客氣。”
“好,謝謝!”立初霜點點頭,看著那男生揮揮手跑開,應該是去晨運的。
立初霜終於把所有的行李都搬上了三樓,卻四處找不到立夏。她看到通往陽台的門開著,急忙跑了出去,可是目力所及之處,也沒有她的身影。
“立夏!”立初霜渾身發冷,撲到欄杆處向下張望,也沒有見到人。猛地轉身,她發現牆上有一個金屬樓梯通往最高的天台,於是克製著自己的恐高症,勉為其難地爬了上去。她剛剛從天台邊緣探出頭,就發現了立夏的身影。
穿著白色寬鬆毛衣的立夏,站在天台上,一動不動,看著遠方發呆。她墨色長發迎風飄舞,好像是一麵孤獨的黑色旗幟。她赤著腳,七分牛仔褲的褲腳下露出來一節腳踝,白皙裏帶著淡淡的粉紅,忽然讓立初霜想起來醫院病床上立夏那哭紅的眼角。
“小夏!回家吧?去洗個熱水澡,睡一會兒?”立初霜問。
立夏轉過身,順從地從天台上下來,聽話地去洗澡,換了睡衣,鑽進了被子裏。立初霜關上她臥室的門,走到廚房,環顧四周,心裏很是感激她的朋友,把這個小小的公寓裏的日用品準備得一應俱齊,讓她的生活可以無縫對接。
她打開冰箱,裏麵除了牛奶麵包雞蛋,還有一包冰凍水餃,都是應急食品,讓人沒胃口。立初霜看看手表,時間還早,不如趁立夏睡覺,出去買點東西。於是,她留了個字條,換上運動鞋,拿了個帆布購物袋,出了門。
天氣有點陰冷,她把自己的薄呢子外套的領子豎了起來。大街上開始熱鬧了,車來車往,也有老少行人。路邊有不少小店鋪和餐館,乍眼一看,有點像是香港街坊呢。這個地區在舊金山西北部,緊鄰金門公園,有不少亞裔居住。看來生活還是很方便的。
經過路對麵的那棟黃色房子的時候,立初霜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也是三層樓,最下層是一個理發店。剛才那個叫Rain的男生家裏會住在幾樓呢?唉,不知道小夏什麽時候能去上學,能夠交到朋友,能夠過上正常年輕人的生活......
立初霜在路邊的咖啡店買了一杯熱咖啡,一邊喝一邊走走看看:日本餐館、韓國燒烤、廣東燒臘、柬埔寨小吃店......還真是世界美食呢!她走進一家華人超市,買了青菜、麵條、走地雞,又去買了半隻燒鴨和一塊叉燒肉,信步走回家。回去就煲湯,中午吃個燒臘麵,照顧好胃,才是個好的開始啊。
立初霜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才來了一周時間,她就買好了車,辦理了醫療保險,銀行開了戶口,左鄰右舍也都打了招呼,認了個臉。最重要的,她約好了心理醫生,那是移居舊金山最重要的事情。
聖誕節前夜,她們坐在了心理醫生辦公室裏,等著第一次診療。
心理醫生是個帶著金絲邊眼鏡,身材富態,麵容親切的中年婦女。她已經和立初霜在電話裏交談過,了解了立夏的基本情況。
“Summer,親愛的,來吧?”她打開門,把立夏讓了進去,然後對立初霜笑笑說:“請允許我和Summer單獨談談。”
“立女士,請你在這份病人信息上簽個字,還有就是診費同意書,隱私同意書......”
“好,謝謝!”立初霜接過來幾張文件,填寫,簽名。在“與病患關係”一欄裏,她寫下了:母親。
診所等待室陽光充足,布置得素雅溫暖,一棵銀白色的小聖誕樹上掛滿了卡片------也許,是患者寄來的?立初霜在暗橘色布麵單人沙發上坐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一切正式開始了,真好。
她喝了一口前台小姐給她準備的熱咖啡,從手袋裏拿出來一本心理學書,那是她離開香港前買的。翻到正在閱讀的《分離性遺忘症》這一章,開始閱讀,時不時地劃線做注解。
“分離性遺忘症,又稱心因性失憶症或者創傷後失憶症,是心靈對身體的一個保護措施,這會使得個人意識、記憶、身份、或對環境知覺的認知被破壞,其症狀有失憶、失去自我與現實感、身分認同混淆甚至出現多重人格等。而在某些情形下,受到外在環境刺激、內在創傷情緒的雙重影響,可能會瞬間讓這份心理壓力自動解離成為許多自我,由於這會幹擾記憶提取的功能,就有可能導致患者離解出部分人格來承受“消失”的記憶,或進到不被原先人格所察覺的另一個人格中。嚴重的患者可能陷入茫然、迷離的狀態,而忽視了自己的存在。大多數解離症會猝不及防的發作,但也恢複得快,多數患者病情不會持續超過一年,但據統計如果發病超過一年,超過一半的患者可能會持續有此症狀超過十年。而解離性失憶最常見的症狀是對於個人身份的遺忘,但對一般資訊的記憶則是完好無缺的,例如說他會忘記他是誰、家住哪裏、要做什麽,然而基本的語言能力和生存能力通常不會喪失,而且主要是失去“過去的記憶”,患者會無法回憶創傷性事件之前的生活或個人人格......”
立初霜邊讀邊想:四種失憶類型-----選擇性失憶,局部性失憶,間斷性失憶和全盤性失憶,立夏目前的狀況應該是最後一種。也許,立夏最先恢複的應該是溝通能力吧?比如,可以說話?那麽個身份的認知要多久恢複?或許,隻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媽媽一直陪在她身邊就好,對吧?其他的東西,都是可以重新學習的吧?就像是一頁白紙,一個新生兒那樣,隻要你去用心教,她就能學會你希望她學會的東西,對不對?
想著這些,立初霜不由自主地在書頁上反複描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一抬眼,她看見前台上一個聖誕裝飾,不由會心一笑。那是個小天使瓷娃娃,穿著雪白的毛茸茸的長袍,背後一對翅膀優雅地合攏。
立夏,就是一個純潔無比的小天使。媽媽會讓你有世界上最美好的生活和最溫暖的家庭的。立初霜在心裏說:我保證。
正想著,診療室的門開了,立夏麵無表情地走了出來。胖醫生滿麵春風地對立初霜說:“立女士,第一次診療很順利。我稍後會發一個小結給你。我也推薦你去找心理醫生做谘詢,畢竟你也經曆了傷痛,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抱歉,我不能為你服務,因為Summer是我的病人。”
“好的,我明白,謝謝!”立初霜把立夏的薄羽絨服遞給她,看著她穿好,伸手幫她把長發從衣領裏拉出來,愛憐地摸了摸,說:“Summer,和醫生說聲聖誕快樂吧?”
立夏沒有反應。於是立初霜自己笑著說:“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下周見!”醫生點頭致意,又加了一句:“你們母女看起來像姐妹一樣!”
立初霜和立夏出門向停車場走去。上車之後,立初霜側頭問:“不如咱們去買些聖誕裝飾吧?媽媽和你一起布置?”
立夏的大眼睛眨了眨,閃過一絲光彩,讓立初霜備受鼓舞。她咧嘴笑了,說:“媽媽帶你去購物中心,先吃個下午茶,然後去買東西。你也挑幾件喜歡的衣服鞋子,算是聖誕禮物,好吧?”
她不指望立夏會有回應,於是發動了車子,慢慢開到街上。要下雨了,烏雲密布,不過立初霜心情很透亮。聖誕過後就是新年,2005會是更好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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