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匠門牆(下)(長篇小說《黃浦江》連載4)

來源: 江海橫流 2022-11-27 06:17:5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0914 bytes)

“如今我呢,也隻有孝成一個親近的人,”張木匠轉過身,略略弓腰,誠懇地接著說,“我求你就讓他在這裏給我送個終吧,我一生所學一定傾囊相授,我的木匠鋪子將來也是他的。”

老龍興心中吃驚,不知張木匠生了什麽大病,腦子裏快速轉了兩下,卻想不出這件事對孝成會有什麽害處,便說:“張師傅看得起孝成,隻要他樂意,我也沒有意見。但我還是勸張師傅自己保重,咳嗽病也不一定是要 …… ”

“我明白,我明白,”張木匠打斷老龍興的話,“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明白的。我爹就是咳嗽了兩年死了。”

“至於把木匠鋪子傳給他,那是承當不起的,我讓孝成盡力孝敬師傅就是。”老龍興意識到木匠鋪這麽大一個攤子還連帶房子,必須要推讓一下的。

“你不必推讓,我不是白給他的,我要他給我爭氣,靠著我教的手藝,把木匠鋪子遷到浦西去。在浦西做木匠,一定遠勝過留在你的望江村種田。”

老龍興聽到此處,既是感傷,又是感激,握住了張木匠的大手:“我也是看了外灘,又去了一趟鬆江才曉得浦東真的與浦西不能比,想給孝成找一條出路,孝成也真的是幸運,得到你這麽個好師傅。如此,我就把孝成留在這裏,我也沒空常過來了,欠的口糧,我自會記在賬上,過一段時間準定送來。孝成假使將來有了好日子,我決不讓他忘記師傅的恩情。”

張木匠回道:“如果天保佑,我的病竟然好了,我自然會讓孝成回去。反正我會掂量,決不會耽誤孝成的前途。”

 

老龍興聽完了張木匠一番肺腑之言,一時無語,隻是抱拳作揖。

張木匠沉鬱心事一吐為快,這時也無話可說了。

兩人相視無言了一會,各自點點頭離去。


 

上海的冬天平常不怎麽下雪的,這年卻是瑞雪紛紛,給院子裏的室外作坊蓋上一層白雪。

張木匠和孝成師徒兩個,大冷的天也沒心思去收拾外麵,就窩在屋子裏做活。

冬天木匠鋪活不多,孝成做活,張木匠就在一邊看著,時不時指點一下。

張木匠咳嗽越發嚴重了,並且開始咯血。他光棍做慣了,買菜做飯很隨意的,有了孝成,反倒要經常做些好吃的,買菜也委托孝成了。

這爺倆在木匠鋪裏日子過得倒也自在。做完活,孝成就盡力多做一些家務,照顧師傅起居,為此他也漸漸學會了做一些菜。


 

轉眼到了春天,氣候一暖和,張木匠的咳嗽竟漸漸好了,精神頭也上來了。

孝成的雕花手藝也越來越好,很多孝成雕刻的花樣,都以張木匠的名字賣了出去。

張木匠數著賺來的錢,滿臉開心,問孝成:“你想不想拿點錢去?”

孝成恭恭敬敬回答:“這是師傅的錢,我學成了手藝,自然會自己賺錢,那時還要來孝敬師傅。”

張木匠也不客氣,收起錢,拍拍孝成的肩膀:“好孩子,有出息,學好手藝,不怕賺不到錢。”


 

春忙時節到了,張木匠想起答應過老龍興自己若病好了要讓孝成回去幫忙,便催促孝成回去看看父母。孝成為父親做了一個油光黃亮的雕花煙土盒子算作禮物,便動身回了望江村。

 

春忙一過,孝成又回到周浦。張木匠的咳嗽竟也不發作,精神也好,這一回把許多雕花之外的功夫教了孝成,還帶他看了些房子,告訴他如何起柱上梁,如何計算屋頂重量等等。

孝成聽得手癢癢的,巴望著師傅能帶他一起造個房子。


 

轉眼又到了秋忙季節,孝成再次趕回望江村。

可是這次孝成一走,張木匠的咳嗽又犯病了,而且一上來就咯血不止,體力明顯衰退,越來越做不動了。

他自知大限來臨,急忙到孝成的外祖父家請他們派人速速把孝成招來,說要傳衣缽給孝成。

孝成聞訊趕到周浦,來不及向外公問安,徑直奔赴張木匠家。

 

木門虛掩著,孝成慢慢推開門,伴著一陣咳嗽聲,傳來張木匠沙啞的聲音:“誰來啦?是孝成嗎?”

孝成奔進去,見張木匠高大的身軀癱坐在太師椅上,臉色青白,久沒修剪的絡腮胡子長成了一堆蓬草,左邊肩上有一攤血。

“師傅,你怎麽了?”孝成抓住師傅的手問。

“好孩子,你終於來了,師傅不成了。”

“師傅你生病怎麽不躺下呢,我扶你到床上去。”說罷孝成抬起師傅的胳膊想扶他起來。

可是張木匠身材高大,他自己不動,孝成也無力扶起。

“別動了,躺在床上我喘不過氣來,還是坐著好。”

“師傅,我去九林塘請個醫生來看看吧?”孝成說。

“不必忙了,這幾年來我什麽醫生沒看過?什麽藥沒吃過?不必浪費那個功夫了,你就委屈點住在這裏,師傅拖不了幾天了,你準備給師傅送終吧。”

“師傅,你……”孝成聲音哽咽,說不出話來。

張木匠伸手往桌上一指:“你看看那是什麽。”

桌上放著一個灰色布包,有手掌大。孝成拿過來,張木匠示意他打開。

孝成打開一看,裏麵折疊著三張紙,都已經很舊了,皺巴巴的,其中一張上麵畫了橫豎許多線條,標著一些字,另外兩張則全是文字,下麵有幾個手印。

孝成卻不認識字。

張木匠指著其中一張紙說:“我死後,倘若有北方來的人找你麻煩,你就讓他看這個紙條。”

“師傅這上麵寫的什麽?北方為什麽會有人找我麻煩?”

“這件事說來話長,當年為了救好人,得罪了朋友,結下了怨恨。”

“結下怨恨又會怎樣呢?”孝成不解。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江湖上講義氣的人也不應該去找對頭的徒弟,隻是留下字據圖個小心,以防萬一。還有那張地圖,上麵標的是我在浦西的一個可靠朋友,他姓楊,你如果找到他,他一定會盡力幫你的。”張木匠講到這裏,氣喘籲籲。

“師傅,江湖上很可怕嗎?”孝成聽了有點膽戰心驚。

“對付得不好,就會可怕。”張木匠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又睜開眼說,“我死了,如果沒人來找你,你就忘了這事,也不要對別人說。倘若有麻煩,找我姓楊的朋友問去。你以後自己做生意了,隻能給人恩惠,不要結下冤家,要知道江湖險惡啊。”

“江湖險惡,我記住了。那還有一張紙是什麽?”孝成又問。

“那是我留給你的禮物,我的房契。”張木匠說著又一陣咳嗽,孝成趕緊上前扶他坐起,給他拍背。

張木匠不能開口說話,用手向邊上一個小木桶指了指,孝成急忙拿過木桶來讓他吐出兩口連痰帶血。

 

孝成一晚上不敢入睡,心裏想著師傅講的“江湖險惡”,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他時不時起來看看師傅。

張木匠依舊坐在太師椅上,呼吸聲息沉重粗糙。孝成為他背後左右填塞了幾個枕頭,讓他略微舒服一點。張木匠已經不能躺平十來天了。

 

半夜,窗縫中一絲月光落在張木匠半掩在蓬草中的蒼白臉上,他移動了一下,嘴裏“嗯”了一聲。

睡在一邊地上的孝成立刻驚醒了,跳起來問:“師傅,想喝水嗎?”

“把後窗打開,今夜好月亮啊。”張木匠輕聲說。

孝成打開兩扇後窗,如水的月光立時瀉滿了張木匠的半身。

“好月亮啊,當年,也是這樣的月光。”張木匠又喃喃地自言自語。

“師傅,你說的當年是什麽時候?”孝成問。

“讓師傅在這月光裏躺一會吧,今天累了,不想說了。”

“哦。”孝成聽話地住了嘴,坐在一邊,看著師傅在月光裏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孝成坐在那裏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孝成醒來,發現師傅依舊在睡。

後窗開著,月亮已經沒了,天在下著毛毛雨,些許飄落進來。他忙把窗戶關上。

張木匠醒了,對孝成說:“昨晚的月光讓我透了點氣,現在倒好了一點。我不想獨個兒進在自己的房間,你給我在這裏鋪個床吧。我想躺下睡了。”

 

孝成聞言,到張木匠的房間,把他的床拆開,移到太師椅邊上又搭起來,鋪好了,讓師傅躺下。自己則進進出出收拾整理。

外公家的丫頭巧珍送了些飯菜來,臨走悄悄告訴孝成,已經為張木匠準備好後事,讓孝成如有疑難,就去外公家請教。

孝成聽了,不禁落下眼淚。

 

連續幾天,孝成衣不解帶日夜侍候著張木匠。

張木匠悶聲不響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再也沒有跟孝成說過話。

 

挨到第五天早上,孝成起來發現張木匠氣息全無,已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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