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十六

(十二)

   二月底,連隊又奉命回到了市中心執行任務。這次不是“支左”,“支左”這個詞永遠過去了。但駐紮的位置幾乎和支左在同一個地點。新任務是在人民廣場站崗。上海人民廣場,就像北京天安門廣場,是全市集會遊行的中心,大得幾乎看不到邊。向南走,出了廣場,穿過兩條馬路,就是去年支左的明光中學。廣場的北側,是幢五層樓高的巨型建築,它即是辦公,也是召集檢閱的中心,梁海生每天就在它的下麵站崗,隻要一抬頭就能看到矗立在廣場另一端的大世界的塔樓,看到塔樓,就使他想起明光中學,想起謝老師的琴聲,琴聲最深處 ,朦朧可見丁蕾的身影。

   在人民廣場站崗,可算是真正的霓虹燈下的哨兵。除了每天看車水馬龍之外,還有一道非常別致的風景線,每當入夜,廣場的華燈下,坐滿了談情說愛的情侶,站崗的時候不允許東張西望 ,但瞟一眼的功夫總是有的。要知道,最近的華燈離哨位的距離不過五六米,那些坐在華燈下親吻,摟抱的男女們,根本視哨兵為木樁,可哨兵又豈是真正無情,海生相信,其他的哨兵瞟一眼的時間不會少於自己。因為大家飯後茶聊的最多的就是晚上站崗見到了什麽“西洋景”。

   有一天,這種刺激直接“刺激”到了哨兵的眼皮下。初夏的一天,風和日麗,哨位前施施然走來一個妙齡少女,衝著一本正經的哨兵說,要找梁海生。

   此刻,梁海生正在大樓後麵的操場上列隊練習正步走。就是那種兩條腿繃得直直的,挺胸抬臂往前走的操練。正當他的雙腿麻木不堪時,連隊的通訊員出現在隊列前:梁海生,到連部去,有人來看你了。這種時候,這種場合,突然被叫走,還不讓所有繼續拔正步的人嫉妒死了。反倒是海生懷疑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怔怔地看著通訊員。

  “你看什麽,趕緊走呀!”經對方一推,他才如夢初醒。

  “什麽人找我?”他跟在通訊員後麵邊走邊問。

  “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說是你爸爸老戰友的女兒,是不是你家屬啊?”

   在軍隊裏,家屬就是妻子的意思,通訊員這一問,可把還不夠法定結婚年齡的海生樂壞了,趕緊隨了一句:“我想有啊,可惜黨紀國法不允許。”

   說完,他在心裏使勁地猜這個“老戰友的女兒”究竟是誰?在這個稱謂之下的女孩子有一大把,誰會跑到上海來看他呢?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顧紅,因為她沒有當兵,可以到處遊玩。他自這世界上如果能有一個女孩心裏會有梁老三,也隻有顧紅了。另外,他夢裏出現頻率最高的女孩,除了丁蕾就是她。

   他滿懷希望走進連部會議室,一看,眼前是個從沒見過麵的女孩子。她穿著一件飄逸的白上衣和墨綠色的褲子,隔著長長的會議桌,開口就喊:“海生,你好!”

   海生被問懵了,紅著臉望著這個從沒見過,但又非常熱情的女孩。

  “我叫李寧,我父親是李雙。58年在上海武康大樓時,我們兩家是鄰居,後來 ,你們家搬去南京,我們家搬到福州,我爸現在是福州軍區炮兵副司令。”

   按常理,軍隊幹部子女見麵,若互不相識,隻要報出父親的職務或戰爭年代所屬的序列,比如三野、四野,就算是自家人了。這好像武林中自報家門,報不清家門師承,就有冒名嫌疑,李寧既能報出當年上海的住址,又能報出父親的職務,肯定是自家人。如果她說她父親是福建軍區炮兵副司令,那就不對了。因為福建軍區是省軍區,受福州軍區管轄,福建省軍區下麵不設炮兵司令或副司令。這些東西在外人看來摸不清頭腦,對這些將門子弟來說則是門清。

   對海生來說,隻要有人來探望,就開心的不得了,至少可以短暫離開苦海,何況眼前是個秀色可餐的女孩子呢。

   這時通訊員拎了暖水瓶進來,對著他的耳朵悄悄地說:“裏麵是冰鎮酸梅湯,專門打給你的。”

   海生千謝萬謝之後,倒了一杯給李寧,問道:“你怎麽會找到這的?”

  “我之前在你家住了半個月,要回福州了,經過上海,想看看玩玩,劉阿姨把你的地址給我,讓我順便看看你。”

   聽說是老媽讓她來看自己,海生心裏更熱乎了,急急地問:“我們家還好吧?”

  “很好的,”李寧一副乖巧的樣子說:“你爸爸媽媽對我可好了,還有小燕,我們天天在一起玩。”

   聽膩了男人粗線條的嗓音忽然耳邊有一個甜甜糯糯的聲音,海生感覺好得一塌糊塗。

  “我還去了顧叔叔家 ,他還在學習班沒回來,我見到了顧紅和她媽媽。”

   經她一提醒,海生想起來了,“對呀,她們家當年也住武康大樓。”

   兩人越說越熟絡,說到開心處,一起無拘無束的笑著,根本就不像才認識10分鍾的樣子。海生很哥們地問她:“你在上海有什麽打算?”

  “我準備去警備區張副政委家住兩天再回福州。”

   張副政委也是父親的老戰友,老爸曾經讓他有機會去看看,海生一直找不到機會,眼前正好有了機會,便自告奮勇地說:“你等一下,我去請個假,送你過去,順便帶你逛逛南京路。”

   聽說去見張副政委,連裏很爽快就批了假,規定他下午兩點半前歸隊。

   兩人肩並肩走出了廣場大廈,惹得在操場訓練的戰士們議論紛紛。

  “他們在說什麽呀?”李寧麵帶羞色地問。

   她臉這一紅,反讓海生覺得自己有必要勇敢一些,趕緊胸脯一挺說道:“別管他們,我帶你從後麵穿過人民公園,出了公園就是南京路。”

   上了南京路,他倆沿著人民公園這一側,一路逛到外灘,再從另一側往回逛,這時,李寧說:“我走不動了。”順勢用手勾住了海生的胳膊。

   海生有些遲疑地說:“部隊裏不允許這樣。”

  “這裏又不是營房,誰來管你啊 。”李寧撅著嘴說。

   海生生怕她不高興 ,便放棄了固執,心裏卻一直很緊張,一來是第一次被女孩子勾住胳膊,二來他總覺得四周的人都在盯著他倆。在中國第一繁華的馬路上,一個軍人勾著一個女生,這太什麽了吧。所以,一路上他被李寧的小手拽著混身別扭,直到上了公共汽車,他才長長地吐了口氣。

   他抹了抹頭上的汗問她:“現在幾點了?”

  “你自己看。”李寧把腕上表放到了他的鼻子下麵。

  “一點半了,”海生心裏一驚,說道:“我隻能送你到警備區司令部大門口,因為我要在兩點半前趕回去報到 。”

  “你不能把我送到他家嗎?”李寧又撅起了小嘴,一臉可憐地說。

  “來不及了,連裏能批我的假,已經是開恩了,我必須按時歸隊。你隻要和大門口的值班室說,你找張副政委家,他們會派人送你過去。”

  “好吧,想不到你還是個很聽話的戰士呢。”她嗔怪地說。

   海生被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在他們的世界裏,“聽話”就意味著膽小,是個可笑、雛雞般的優點,沒有一點造反精神,當然也沒有這個時代的氣質,無論是用文革的眼光衡量,還是幹部子弟自己的標準衡量,“聽話”都是軟弱的象征。

   見梁海生目光漂向別處不說話,李寧咯咯一笑說:“你生氣了,我逗你玩呢。”

   海生不想讓她難堪,立刻收起了心裏的不快說:“沒事,我們到站了,下車吧。”

   兩人下了電車,沒走多遠,就到了警備區大院,海生在大門外收住腳步。

  “你要回去了?”李寧兩眼緊緊盯著他問 。

  “對,有什麽事,你來找我,或者打電話。”

  “謝謝你了,我回到福州會給你寫信的,你會回信嗎?”

   被她異樣的目光盯得不知所措的海生 ,一個勁地說:“會的,會的。”

  “來,握個手。”李寧大方地把手伸給他,他趕緊伸出手,與其說他握著她,還不如說是她握住了他,那柔軟的手掌中帶著某種暗示。

   回到連隊,還不到兩點半,午休還沒結束,他往床上一躺,長長地伸展開身子,身心俱感逛街是件苦差事。班上幾個好事的,絲毫沒有讓他輕鬆的意思。王銅搶先問他:“是你的女朋友,還是未婚妻?”“去你的,我還不滿17歲 ,哪來女朋友和未婚妻 。”王銅不信,說:“你騙人,你們倆有說有笑的,關係肯定不一般。”海生躺在那沒說話,他懶得回答,因為在農村,男女之間稍有私密舉止,就不是一般關係,而在城裏 ,尤其在上海灘,這些舉止什麽都不是。這時,副班長咽著口水說:“長得很好看,就是黑了 些,沒有上海女人白。”胡連營接著他的話說:“你沒看過《霓虹燈下哨兵》嗎,趙大大說,黑是健康。”王銅抓住他的話,不依不撓地說:“你還有臉說,大熱天的還每天往臉上塗雪花膏,還不是嫌自己太黑。”

   結果, 一個女人引起的話題,成了他倆之間的爭執,直到集合哨響起才罷手。

   其實,李寧在海生心裏留下的印象很怪很怪,她那超乎尋常的熱情背後,似乎藏著某種引誘和暗示 ,雖然他對引誘有一種本能的衝動,可暗示卻令他混身不舒服。在其後的幾天裏,他一直在等她的音訊,結果,人、電話和信都沒有出現。

   就在他對她的興趣淡去時,李寧兩個字又出現了。這天,他收到一封地址很陌生的信,從浙江金華寄來的 ,字跡清秀,難道是她?海生腦子一轉,心裏閃過了李寧的影子。 打開後先看落款,竟然是顧青寫來的 。這是所有可能的事中,最意想不到的事。他急急忙忙念完信,更多的想不到令他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李寧跑到顧青當兵的醫院去了 ,也是以她爸爸老戰友女兒的身份去找她。顧青多了個心眼,給南京的家裏打了個電話,這才知道,大院的保衛處正在滿世界找這個人呢 。這個叫李寧的女孩用相同的方式在大院騙了好幾家 ,其中有梁家,也有顧家。顧青在信上告訴他,李寧在他家住得時候,偷走了小燕50塊私房錢和通訊錄。怨不得她能找到我和顧青,海生方才恍然大悟。

   顧青故事的結尾,當然是她通知了醫院保收部門,把李寧抓了起來。

   乖乖!這個人原來是個女騙子,我怎麽就沒能看出來呢 ,居然讓她從眼皮底下溜走了。海生從小在家就是個找東西的高手,誰有什麽東西找不到了 ,告訴他,一定有辦法給你找出來。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笨得像頭豬,同時,他也太佩服顧青了。這年頭,能抓住一個壞人,可是很光榮的事呢,說不定還能立功授獎呢 。

   可他還是不明白 ,這個李寧怎麽就能住進自己家裏的?想想都可怕。

   沒過幾天,又有一個女人走到廣場門口,對哨兵說要見梁海生。這次不是小姑娘,而是老媽劉延平。一別南京,海生已經一年多沒見到媽媽了,看到她,自然高興的不得了。 “媽媽 ,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不能來。”劉延平擺出老革命的架式說:“我到上海出差,順便來看看你。”

  “原…來…如…此,啊!”海生拉著京劇裏的腔調,調皮地說。

  “和你說正經話呢,油腔滑調的。”劉延平看著長高長大的老三,心裏高興,嘴上卻認真地說:“我剛才已經和你們連裏領導談過了,總得來說表現不錯,聽說上半年初評,你還評上五好戰士了,怎麽也不告訴我們?”

  “是初評,又不是年終評比。”梁海生緊接著問:“你找他們調查我幹嗎?”

   海生討厭母親像個領導似的打聽他的所做所為,可是這個社會 當父母的都這樣。你哪怕討厭一萬次,也改變不了他們,如果你想改變,還是等你當了父母吧。

  “我為什麽不能問。”老媽擺出老革命老黨員的架式說:“連裏幹部說了,你平時作風稀拉,滿不在乎,這都是幹部子弟身上的壞習慣,你一定要認真克服。”

   劉延平和她的同伴——“首長愛人們”,從來都沒想過,如果這些壞習慣都克服了,他們還是幹部子女嗎。

  “聽到了!”海生恨不得趕緊結束這類談話,於是煞有介事地問:“對了,那個李寧是怎麽回事?”

  “我正要問你呢,你沒有被她騙吧?”劉延平說完,像醫生檢查身體似的,把兒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沒有,她到連隊來找我 ,說是從我們家來,聊了一會又說要去找警備區張叔叔家,我把她送到警備區司令部大門口就走了。”海生覺得老媽話裏有話,就隱去了兩人去逛南京路那一段。

  “沒上當就好 ,這個女孩子在大院裏騙了許多人。她父親隻是福州軍區炮兵的一個處長,文革前過世了,她媽媽又是個農村婦女,管不了她,隨她胡來。她打聽到她父親在上海時,曾在你爸爸手下工作過,就從福州跑到南京,找你爸爸要當兵,在我們家一住就是十幾天,結果兵沒當上,偷了小燕藏在日記本裏的50塊錢就失蹤了。”

  “還好啊,她算不上真正的騙子,”海生覺得“騙子”這頂帽子給李寧戴似乎太大了些。

  “這還不算騙子 ,你怎麽一點警惕性都沒有,你看人家顧青,一下子就識破了。”

   正說著,連長進來了,執意要留老媽吃飯,劉延平怎麽也不答應,連長看留不住,就對梁海生說:“這樣吧 ,你母親這麽遠來看你,你陪你母親去逛逛南京路,午休結束前歸隊 。”

   劉延平左謝右謝地帶著海生出了人民廣場,兒子卻在一旁不停地亂笑。

  “你笑什麽?”

  “他們以為你沒到過上海呢。”

  “不要背後議論連裏幹部。”

   海生在背後悄悄地吐了吐舌頭,心想誰要是在她手下當兵,四麵牆上一定貼得都是規距。

   劉延平這次來上海其實是專門看兒子的,處裏有個上海外調工作,本來是由下麵的同誌辦的,但李寧的事讓她坐立不安,就幹脆公事私事攪在一塊了。當年海生在家時,胡天胡地,恨不得把他趕出去,一旦人不在了 ,又引來無數牽掛。

   人民公園對麵有個國際飯店,文革開始後 ,就少有人進出了,在它旁邊有個人民飯店,倒是對人民開著,劉延平領著兒子進去,點了幾個兒子喜歡吃的菜,自己隻是動了動筷子,心意滿滿地看著兒子,長高了,長大了,身上到處都是結實的肉疙瘩。

  “記得走的時候,還沒我高,現在比我高了一個頭了 。”

  “上個月參加區飛行員體檢,身高1米72。”海生得意地說。

  “那就多吃點,把魚和肉都吃了 。”抗戰時就參加革命的老媽,豈能不知道軍隊的艱苦。

   這頓飯 ,娘兒倆說得話比前16年加起來都多,海生第一次感到老媽裏還是很掛念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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