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蜜 (上)

人的大腦記憶,像一部電腦,儲存空間有限,不能"照單全收",必要時需要"丟卒保車",把無用沒價值的刪除清理掉,使餘下的部分得以"優化"和存留。

 

雲兒和丹妮從青少年起就是閨蜜。她倆的故事,極像一本陳舊的書,首頁與封底全無,中間的夾頁也少了許多,留下來的部分零零碎碎,整體看還算完整。雖然內容五味雜陳、雜亂無章,蘊藏著人本性的"美與醜”,但還是值得存留和回味。因為終有一天,那缺失的封麵封底都會補上,成為一本相對完整的“書”。

 

雲兒和丹妮出身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家庭,住在相距甚遠的不同區域。不但如此,她倆的性格也截然不同,一個內向,一個外向。然而,她們竟然會相識,並成為"閨蜜",實在是不可思議。

 

丹妮年長雲兒一歲,出身書香門第,主要是指著她父母雙方的家族說的。祖父母是中醫師,外公外婆也是讀書之人,她父母的幾個兄弟姐妹,也都是醫生、教授、工程師等,唯有她父母學歷不高。

 

丹妮四五歲時,被父母送到外婆家撫養。母親是長途列車員,幾天回來家一次。父親因那個時代說了些不該説的話,被送到勞改工廠監督改造。雖然每天可以回家,但沒有人身自由。

 

丹妮皮膚“小麥色”,個子不高,身材微胖,雙腿短粗,但五官長得比較"周正”,眼睛鼻子嘴巴各具各位,間距適當,擺在一張橢圓形的臉上還蠻耐看的,即使有幾顆零星的雀斑"鑲嵌"在雙頰上,似乎也不影響視覺整體上的美觀。

 

丹妮的姥姥住在另外一個城市,是文化人。她對丹妮的成長有很深的影響和薰陶,使丹妮從小比較喜歡看書,懂得的東西比同齡孩子多很多。

 

到了小學五年級,丹妮家裡已經多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母親不得已把丹妮從外婆家領回來,擔負照看弟妹的責任。

 

丹妮母親的工作,每天要跟南來北往的人打交道,所以,她很注意外觀的美,上班一定要“塗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耀眼一點。她母親的麵相長得實在跟"善”字搭不上,甚至有些凶巴巴的,說話舉止也非常做作。她母親的皮膚黑且粗燥,臉型上窄下寬,兩片嘴唇搭在一起有幾寸厚,兩腮似乎貼了塊肉旮瘩,額頭紋路東西延伸.....,總之,整張臉不招人喜歡,兇神惡煞,笑起來滲人,生氣的樣子就更恐怖了。每次丹妮帶同學來家玩,衹要碰見她母親在家,便會立刻逃掉,後麵一定會傳來吼叫聲:"誰讓你領別的孩子來家的! 不是讓你好好照看弟弟妹妹嗎?" 這時丹妮嚇得不敢吭聲半句,趕緊去做家務。

 

丹妮父親脾氣很好,對丹妮母親"唯命是從",也嫌少聽他責駡孩子,對來他們家的小朋友很友善很尊重。她父親長得反倒是非常英俊帥氣:一米七五左右的個頭,筆直的身材,臉龐瘦削,鼻樑高高的,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眶裡,神情慈眉善目。雲兒每次看到丹妮家裡掛著她父母的結婚照,都忍不住會想:好英俊的一個男人,怎麼會娶這樣一個又凶又醜、又"撫眉弄姿"的女人做老婆呢?

 

丹妮家房子是日式的,小巧玲瓏,有三個睡房,空間卻很狹窄,每個屋子都是拉門,這樣不占空間。丹妮父母的房間稍大些,可以放一個雙人床,擺一張梳粧檯。另外兩間衹能各放一個單人床。好在她的妹妹很小,跟她父母一起睡。她家有兩處是雲兒所羨慕的,一是廁所在家裡,馬桶用手拉一下就可以沖水;二是,做飯用瓦斯爐,冬天有暖氣。

 

由於丹妮母親的工作特殊,他們傢隨時可以吃到一些別人家不常見到稀有食物。對丹妮來說,菜盤裏有雞鴨魚肉是稀鬆平常的事。所以,她營養好,身強力壯,跳繩可以一連跳幾百個。

 

丹妮貌不出眾,而學習成績卻給她加分了不少,尤其她很會寫作文,不知她哪來那麼多的想像力。她性格外向,是個"話癆",喜歡張揚,一件事情會滔滔不絕地講,繪聲繪色地描述;她走起路來挺胸抬頭,生怕別人説她個子矮;跟人說話時,她的眼珠子常向上一瞟一瞟的,顯出一種傲氣。上帝賜給她一副好嗓音,歌唱很好聼,她也很喜歡跳舞,是學校文藝隊的主幹,當時在同學中小有名氣。班級裏有幾個女孩是她的"崇拜"者,對她"唯命是從"。

 

相比丹妮,雲兒的背景相差甚遠。論家境,屬於"無產階級";論文化,世代祖輩都目不識丁,雲兒父母連一封簡單的信都寫不出來,常常讓鄰居代筆。他們收到家鄉來信,也看不懂,需要找人讀給他們聼;論出生時機,雲兒並不受歡迎,父親“重男輕女”,雲兒又體弱多病,成了他們的纍贅;論家庭氛圍,因為父母關係不合,日子從未有過安寧。所以,雲兒出生後的第一天,眼睛所見、耳朵所聼的,都是父母的廝打和叫駡聲,甚至常常攪得街坊鄰居雞犬不寧。

 

而雲兒住的房子,是幾家在一起的集合式樓房,全樓祇有兩個公廁,都在樓的後院,是蹲式敞口的那種,又髒又臭;平時做飯和冬天取暖,都需要劈木頭,拖煤塊,生爐子。雲兒家住的麵積一共九平方米,除了一張床、簡單的櫥櫃和一個放衣服的木箱子,再沒有地方可以放其他東西。廚房是兩家共用。她母親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很會治理家。母親重分利用床底下和屋子高度的空間,把糧食一類放在床底,把一些不常用的東西放在空中的吊板上。這樣,雖然小小的房間堆放了很多東西,但外觀看上去沒有那麼擁擠混亂。

 

雲兒的母親在懷她期間,那個時代客觀造成母親極度營養不良,加上婚姻不快的愁苦,或多或少影響到腹中胎兒,以至於雲兒一落地,就百病纏身,每天進出醫院猶如走平道。先是肝病不吃不喝;接著極度缺鈣,骨頭軟得撐不起皮肉,不會翻滾,不能站立行走;之後頭生瘡,無頭髮;身上到處生瘡鼓膿。可謂"命運多傑"。

 

人的生命的確不是人能左右的。按照雲兒如此多病纏身,應該是很難活下來的。是上帝的憐憫,賜她的生命如此頑強,雖經多方折磨,最終賴賴巴巴地活了下來。四歲終於"修成正果",成為一個正常孩子:有反應,會說話,瘡結痊癒,能吃能喝能走路,還提前一年進了小學。

 

也許被迫臥床"操練"了四年,雲兒練就了"忍辱負重"、察言觀色的功夫,但也“鑄造”了她內向性格,寡言少語,喜歡一人獨處。有時,她會搞出非性格的驚人之舉。大概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她突發奇想,把紅遍全國的一首歌“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 ,自編成一段舞蹈,帶著鄰居七八個女孩子到附近一家百貨公司表演。她獨舞,其他孩子伴唱。如今想起來,連雲兒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愚蠢至極。

 

會走路之後,所遇之人都對雲兒説:"看這個小姑娘多俊啊! " 說句實話,雲兒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好看:臉胖嘟嘟的,皮膚白淨,還算好,可眼睛出奇地大,被人起外號叫"大眼馿";鼻子是“蒜頭”狀的,每次照鏡子雲兒都會用手使勁兒捏,恨不得鼻頭一下子能變成尖型的。當雲兒照鏡子時,心知肚明,自己五官單個兒看並不好看,搭配起來還算”湊合"。有一次和對門鄰居的孩子照合影,未曾想到,攝影師竟然相中雲兒的模樣,要免費給她照一個特寫放在櫥窗裡。母親聽說免費,當然高興,滿口答應,尤其他們還會白送幾張不同尺寸的照片。那家照相館位於市中心的鬧市區,人來人往,櫥窗的照片自然抓"眼球",而雲兒的照片擺在櫥窗的正中間。無形中"照片"給雲兒帶來了自信,不再覺得"大眼馿"的綽號有什麼不好,也不認為蒜頭鼻子有多麼難看不體麵。

 

母親很喜歡打扮雲兒,主要也是要麵子,不希望被別人說三道四、瞧不起。雲兒母親的生活“理念”:“玉米麵肚子,的確良褲子”,就是寧可吃得差些,也一定在穿戴上過人一頭。母親常有一句“口頭禪”:"吃進肚子裡別人看不見,但是穿戴不成樣會讓人家瞧不起。" 正因如此,母親很能吃苦耐勞,精打細算,寧可自己少吃少喝,也要把孩子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整整齊齊。

 

夏天母親給雲兒買了一條很漂亮的裙子,淡粉底色佈滿了形狀不同的藍白相間的小花。冬天雲兒常穿的是一件深紅色毛衣,下身配上一條暗綠色條絨的背帶褲,看上去的確很帶勁兒。雲兒骨子裡很霸道,加上學習成績不錯,常有小朋友的”巴結”。有的女孩子會從家裡偷出一些小吃的東西"賄賂"雲兒,好幫助她們做作業。甚至有人還把餃子裝在口袋裏偷送給她吃。雲兒似乎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個”收受著",基本上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雖然如此,人總有不如意的地方。可能自幼就發育不良,從上小學,雲兒的個頭就不見長多少。雲兒在家裡門框一側劃出一道綫,每過一個月讓同學幇她量一下。"沒什麼變化呀," 雲兒被告知。學校上間操課排隊,雲兒永遠定位在第二排,幾個女孩子嗖嗖地都挪到後麵了,書桌也移到後排,唯有雲兒幾年"紋絲不動"。體重更是讓雲兒尷尬,喝水都會胖,讓她無所適從。有一次學校體檢,基本項目就是量身高、秤體重。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恰恰是她很在乎的兩樣。那是該穿厚衣服的秋季。上學前雲兒做了精心的準備,把毛衣秋褲通通脫掉,隻穿內衣內褲,再加上薄薄的上下外套,心想,這樣體重一定會輕不少。誰知,她被安排在一個瘦瘦大個子的女生後麵。人家上秤,數字顯示八十九斤,等輪到她時,雙腳剛踏上,隻見秤桿"砰"的一聲翹了起來,她心裡緊張極了。負責秤重的老師隨口説了句:“真是個小胖墩!” 傍邊同學哈哈大笑,指著雲兒重複老師的話:“小胖墩”。她臉紅到腳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秤出來的重量竟然比那個女生多出十幾斤! 而雲兒又沒有毅力靠不吃飯減肥,索性也就這樣了。

 

雖說雲兒走路很晚,但智力卻絲毫未受影響。班裡名次一般沖在前麵,尤其數學。她平時和哥哥喜歡看一些"燒腦"的書,搞一點小伎倆。就如,讓別人隨意想一個一百以內的數字,乘以67,然後把末尾的兩位數字説出來,她會在幾秒鐘內猜到他們心裡所想的數字是多少,完全不用紙和筆計算,使別人覺得她很神奇,如此聰明過人。

 

三年級雲兒被選為學校通訊報導員,可以寫文章歌頌黨、班級好人好事等。如果文章被選中,就會登載學校黑板報上。雲兒曾有一篇文章,標題:”身殘誌不殘”,使其"名聲大噪",而且文章篇幅覆蓋了整個黑板板麵。文章內容描述了一個腿有殘疾女生。説有一天她如何頂著淩冽寒風,冒著漫天大雪,一瘸一拐,跌跌撞撞,經過好幾個小時的艱難,最終到達了學習小組,以此稱讚她的刻苦學習精神和毅力可佳。故事描述傾注了很多溢美之詞在那個女同學的身上,儘量凸顯她的“英雄氣概”。然而,故事並非真實,完全是雲兒想出名杜撰出來的。可悲的是,雲兒得到誇獎,卻心安理得,絲毫沒有不安,反而覺得自己太有"才"了。被美其名曰"身殘誌不殘"的那個同學,同雲兒一樣,享受在其中,也沒有覺得羞愧。可見,人在“虛榮”麵前,良心的功能完全失效,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

 

由於長期處於別人的讚美表揚中,似乎所到之處人見人愛,雲兒內心便滋生一種自以為是的傲氣。俗話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到了小學六年級,換了一位語文老師,看雲兒橫豎不順眼,對雲兒的"才華"極其不感冒。感謝上帝,在雲兒的人生中,用祂憐愛的手輕輕"戳"了雲兒一下,在人看似不合情理的"遭遇",其實,它抑製和阻擋了人因狂傲和無知犯更大的錯誤。雖然那時雲兒並不曉得。

 

有一次寫作文,忘記老師給的主題是什麼,隻記得雲兒在其中有一段描述:春天的風,溫柔得像少女的手,撫摸在人的臉頰上,令人愜意......。作業交上去後,自己很得意這段擬人的描述,以為會像以往一樣,老師會把她的作文當作範例在課堂上"宣讀"。然而,完全相反,這位老師在課堂上竟然當眾厲聲厲色地對她說:

 

“你給我站起來! 看看你的作文都寫了些什麼!小小年紀,頭腦會那麼複雜骯髒! 什麼'少女的手,撫摸....'  ,竟然寫出如此下流的話來!” 

 

那可是大庭廣眾之下,當著全班四、五十個同學的麵啊! 課堂充滿了幸災樂禍的笑聲,似乎平時對雲兒嫉妒的人,此時借機一股腦兒地發洩了出來。記得那天,雲兒低著頭,掰著手指,沉默不語。對她來說,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委屈和打擊。麵對老師莫名奇妙的指責,她有些糊塗:是老師內心太骯髒汙穢呢?還是本身她的小頭瓜太複雜? 說的也是,如果將那個時代定格在一個相框裡的話,雲兒的這段"描述"的確不適合擺進去,也不是她的年齡該想像出的“圖片”。

 

從此,雲兒的"好運"一落千丈,曲曲折折、磕磕碰碰的事情接連不斷,似乎順風順水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人並不曉得,人生有太多不可預知的事,總覺得自己料事如神,可以掌控一切。

 

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各具不同的美。雲兒不知什麼時候突然長高了很多,身材向上拉長,出落得有幾分"姿色",不再是"小胖墩",開始被男生注意。尤其雲兒做了一套“紅色娘子軍”演員服裝,穿上走在街上,更加“招蜂引蝶”。每天放學,總有三一幚五一群的男孩子尾隨在身後。雲兒清高得意的不得了,對這些小男生連瞥都不瞥一眼,沒有一個入她的“法眼”。

 

準備上初中前的那個暑假,也是小學六年級剛剛結束,學校集體組織去看話劇,帶著"政治任務”,不可缺席。雲兒生來就不喜歡京劇粵劇,所以,隨身帶了一本小說,書名”江畔朝陽”,是用同學姐姐的書證從圖書館借來的。其實,那個時候沒什麼”名著”可閱,平時看的都是哥哥搞來的沒頭沒尾、雜七雜八的書。“飢不擇食”,有書看,雲兒就覺得很知足了。

 

進到劇院,雲兒的班級被分到樓上的座位。雲兒一坐下就拿出那本小說看。不知什麼時候她兩旁的座位換成了兩個高年級的男生。其中一個開始跟她說話,雲兒沒有搭理他。過了一會兒,另一個男生一把將書搶去,還肆意把雲兒脫下放在腿上的外套也拿去,從兜裡翻出她用掛曆自製的一個小錢夾,裡麵有一張她穿新疆舞服和帽子的照片。接著,這兩個男孩子就跑出劇場,雲兒不得已隨後跟了出去。在劇院門口,無論雲兒怎樣央求,他們都不肯退還書,前提是除非雲兒同意做那個叫“京子”男孩子的女朋友。因為書是從圖書館借來的,雲兒迫不得已答應了,而且同意第二天晚上還見麵。

 

第二天晚上雲兒按時”赴約”了。看那個男孩子的穿衣打扮,就知道他是一個十足的”小地痞”。一見麵,他就要雲兒答應做他永遠的女朋友,而且還拿出一把小刀在雲兒眼前幌,威脅道:”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客氣了”。雲兒當時被眼前的一幕嚇懵了,怎敢不答應呢?接著,那個男孩把她帶到一個偏僻地方,開始對她動手動腳。雲兒擔心他進一步會對自己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來,瞬間想出了一個主意對他説:"今晚出來我沒有告訴父母,回家晚了他們定會到處找我。不如我們這個週末早一點約會,可以多一點時間呆在一起。"

 

然後雲兒僥倖地問了一句:"書和照片可以還我嗎?” 

 

他答應了,但條件是:”書和照片下次見麵還你。如果你騙我,週末不來,我會找到你家,殺了你!”

 

約會地點在公園門口,時間傍晚五點。

 

那是雲兒有生以來第一次麵臨從驚恐到絕望。她不知道該怎樣跟母親講,尤其背著母親出去“約會”過一次。離週六還有兩天的時間,如果兌現承諾,一定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很可能那兩樣東西也拿不回來;如果不去,以後還敢出門嗎?命根本不保。權衡利弊之後,雲兒還是選擇"報警”,尋求幫助。那時派出所已被取締,改為“民兵”辦事處。他們聽了雲兒的情況覺得事情很嚴重,立刻安排抓捕行動。他們做了詳細計畫,讓雲兒按時赴約,囑咐她見麵時要保持鎮靜,不可驚慌露出聲色,他們的人會埋伏在附近。並告訴雲兒,如果確定是那個男生,就大喊一聲:“就是他!”,他們會立刻沖上去抓人。

 

雖然一切安排就緒,但是雲兒的心仍懸在嗓子眼。雲兒"赴約”的那個傍晚,夕陽懸掛在天際的西邊,遲遲不肯退去,空氣異常濕潤涼爽。雲兒穿著一件帶碎花的淺藍色上衣,很舒服的"的確良”麵料,提早十分到了公園門口等著。剛到五點,來的人不是“京子”,而是另外一個男生。“京子”很鬼頭,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所以,他找了別人先來探風。誰知那個男孩剛湊到雲兒跟前,要說話時,埋伏在附近的其中一個”民兵"未等雲兒喊,他卻大叫起來:“抓痞子!” 雲兒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一群“民兵”呼啦從四麵八方湧向那個男生。那個“探子”見此情景拔腿就跑,飛快地鑽進公園裡麵。這讓在遠處觀望的“京子”看得一清二楚,他即刻逃得無影無蹤。

 

這次抓捕行動驚動了整個市區。沒有抓到"京子",雲兒更加恐懼了,擔心他不但會找到自己,也一定會殺了自己。

 

第二天,“民兵”處的一個負責人來訪,他竟然把那本小說和照片都帶來了。原來“京子”被那個晚上的陣勢嚇掉魂了。當晚他就打聽到了民兵隊長的住處,把照片夾在書裡,放在隊長的家門口,敲了下門就跑掉了。隊長開門出來,看到地上放著那本小說,裡麵夾了照片,還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隊長,我錯了,我不會再找她了。請把東西還給她。"

 

東西是”完璧歸趙”了,但是,在雲兒的內心卻永久刻上了”驚恐”二字,尤其那句話:“以後我會找到你,殺了你” ,晝夜都浮現在腦海裡。雲兒根本不敢上學,連門也不敢踏出一步。此時更雪上加霜的是,鄰居從大人到孩子,看雲兒的眼神一夜之間都變了。一時間謠言四起,説雲兒本來就是個不安分的女孩子,常跟不三不四的男孩子一起鬼混,而且搞出大肚子不敢出門,也不敢上學。每天白天雲兒不得不用床單把窗戶遮上,因為常有一群男孩子趴在窗戶上大喊大叫,説:”你的孩子該生出來了吧?” 

 

雲兒自四歲之後身體無恙,未曾想到,十多年不但身體垮掉,心靈受到重創。雲兒從裡到外都病了又病了:心情抑鬱,少言寡語,偷偷流淚;全身浮腫,不能吃任何帶鹽食物;沒有食慾,體重急速下降,人瘦得幾乎一陣微風就能颳倒;每天衹能躺在床上,一起來就心慌得不得了,兩腿腫脹得無法行走;.....。母親帶著雲兒四處求醫,中醫西醫,服用了各種藥,浮腫慢慢有些好轉,但是,心境越來越糟。這時,雲兒想到了死,覺得那是唯一的解脫。有一天她想把一瓶子的鎮靜藥全部吃掉,不巧,被母親發現。母親立刻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説:“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如果你想死,我也不想活了!” 

 

看到母親悲傷的眼神,聽到她撕裂肺腑、充滿委屈的哭聲,雲兒心軟了,對自己説:不可以對母親如此無情,她一生已經很苦了! 與其這樣,還不如苟且地為她活了下來吧! 

 

不能出門也無法上學,隻好搬家,換到遠一點的市區。三個月後,雲兒轉到了一所沒人認識她的學校。

 

命運和時間常常合夥戲弄人,把天南海北兩個不相幹的人捏到一起,難以分離,之後,又無端將兩人拆開,各分東西,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角落.....。

 

雲兒新搬的地方在丹妮所住的區。她轉學到了丹妮的學校,她們就是這樣彼此認識了。

 

還記得入學的第一天,老師帶雲兒剛一進教室門,本來一片嘈雜聲,立刻安靜下來,就聽見有個女生大驚小怪地説了句:"哎呀,她的皮膚怎麼那麼白啊!吃了什麼東西?"

 

"大家認識一下,這是新轉學過來的同學。”班主任從校長辦公室把領雲兒到班上。他把雲兒安排在第一排,可能擔心她課程跟不上。雖然落下幾個月的功課,但那時書本的內容很簡單,雲兒自己在家自學,已經超前補上了。

 

這個新班的男女同學大都不愛學習。上課之前教室亂成一片,男孩子地上亂串打鬧,女孩子在桌子上爬來爬去玩耍,看上去簡直像是一所幼兒園。雲兒打心眼兒瞧不起他們,所以,自己每天獨來獨往,跟任何人不打招呼,不講話。過了幾個星期,雲兒後麵第三排的一個女生開始主動接近她。她,就是丹妮。

 

有一天放學後,丹妮帶了另外兩個女同學到雲兒麵前,問。"你從哪兒轉來的?在學校是文藝隊的吧?" 雲兒的那套"演員服"的確會讓人誤會。

 

"我是從市中心的一所學校轉來的。我不是文藝隊的。” 雲兒很誠實地回答。

 

"你們學校的課程進度好像比我們的快很多,聼老師説,你交上去的數學作業,還沒有學,你都做完一半了。"其中一個女同學説。

 

"我轉學之前一直沒有上課,是我自己在家自學做的作業。" 雲兒説。

 

"真的?你該不是年齡比我們大,留了一級?沒有老師教,你自己就能看懂?" 丹妮顯出不信。她們懷疑情有可原 ,因為她們不瞭解雲兒在以前學校數學方麵有過特殊訓練。

 

數月後,丹妮和雲兒很快成了形影不離的“閨蜜”,其中主要一個原因,倆人都喜歡看書,尤其是課外小說。她們相同之處,就是都有點“小資情調”,喜歡"舞文弄墨"、空談"遠大抱負"。有了"共同語言"的夥伴,丹妮很快甩掉原來的那兩個朋友,覺得她們不屬於她倆的"級別"。

 

雖然丹妮和雲兒無話不談,但雲兒卻嫌少談及自己的經歷和家庭,因為都是些讓她難以啟齒和傷痛難過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丹妮慢慢對雲兒的一切幾乎瞭如指掌,尤其她有些不為人知的怪癖:下雨天不喜歡進電影院,因為討厭腳底下濕濕黏黏的,好像整個心臟都浸泡在水裡;不願意吃玉米麵餅子,常常把母親的保健午餐饅頭攢起來大吃一頓。那種瘋吃狂吞的樣子,根本不像一個文靜女孩子的範兒;不能忍受廁所太髒,那時的廁所大都是敞口的,可以直視下麵糞便;不喜歡到公共浴室洗澡,一是受不了每個人赤身裸體地、一個挨一個地擠在池子裡泡,四圍漂著一層很髒的肥皂泡沫。二是澡堂子裡麵蒸發的霧氣,混合著肥皂和人體的味道,實在讓雲兒噁心得喘不上氣來。所以,她常常在家裡洗澡,用的是一個圓鉄桶製作的澡盆。

 

由於兩個區的教學水平差異很大,雲兒對學習越來越沒有興趣,所以,兩年之後,雲兒要求母親打道回府、搬回市中心。母親看雲兒病殃殃的樣子,無可奈何,衹能順從,雲兒轉回了原居住區,但不是原來的學校。

 

雲兒和丹妮在空間上分開了,但她倆仍然處處時時形影不離。

 

雲兒轉學之後,丹妮幾乎每天放學都會坐車到雲兒家,因為也難得再找到誌同道合的密友。

 

因為身體病弱,雲兒每天不能正常吃飯,母親就把父親每月撫養費一股腦兒都給了她,讓她自己支配,愛買什麼就買什麼。那個年代十五元對一個家庭可是不小的數目,而一個孩子每月有這麼多的零花錢,不能不說雲兒的母親有些太寵愛她了。雲兒和丹妮在一起時,都是雲兒花錢。她出手很大方,看電影買零食,跟丹妮從來不計較,因為丹妮比她很"窮",身無分文。

 

高中快畢業的那一年,有一次雲兒偷偷告訴丹妮説:"我們班有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我發現他常常在課堂上偷看我。他的穿衣打扮很像“五四青年”;走路斯文,說話彬彬有禮,很有學究氣。他的字寫得非常漂亮,還會畫畫、拉小提琴....很受女孩子崇拜。” 

 

"有些自戀吧?世上哪有這麽完美的男生?幻想的吧?"丹妮酸溜溜地説。因為這是她們倆心中共同的"偶像"、"白馬王子"。雲兒沒有回答,她知道丹妮有些嫉妒。

 

大概是六月份的一個下午,天色陰陰的,下著毛毛細雨雲。為了可以好好享受“二人世界”,雲兒花了四角四分錢買了一斤蘇打餅乾,通常看電影時雲兒也隻買半斤而已。當她倆樂不支地躺在床上聊天,口裡嚼著既不甜也不香的餅乾時,聽見有人敲門。丹妮飛快下地開門,看見一個約有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站在門口,説:“有一個大哥哥讓我把這個送給這家姐姐。” 接著,小男孩遞過紙條撒腿就跑了。丹妮急不可耐地幇雲兒打開紙條先看了,上麵寫著:“早就注意到你了。明天下午這個時候可以到你家拜訪你嗎?" 落款:"M”。

 

"是你説的那個男生嗎?" 丹妮問,雲兒沒有否認。

 

接下來雲兒每次跟M的約會都會向丹妮如實“彙報”。

 

“M很有才,但他的控製慾很強,我有些討厭了,想分手。可心裡很亂,有些不捨,因為他實在很優秀,跟別的男生不同。” 雲兒對丹妮對説。

 

“不行就甩了他! 就凴你的條件,找比他強的有的是。” 丹妮巴不得雲兒和M早點拉倒。

 

事情果然如丹妮所願,不久,雲兒和M就分道揚鑣了。提出分手是雲兒,未曾想到M竟然爽快答應,不再回頭找雲兒示好。M的反應大大激怒了雲兒。雲兒從骨子裡無法忍受別人如此,她想,M應該哭哭哀求她才是。所以,雲兒一氣之下 ,給M多年的一個好朋友寫了一封信,發洩了她對M的怒氣。當時那個男生已經下放到了農村,而M因為眼睛高度近視留在城裡。之所以寫信給M的這位朋友,是因為雲兒多次從他的眼神中覺察到什麼,儘管他有女朋友。論長相和個頭,這個男生比M優越很多,又是軍官子弟,但是論內涵和才華,無法跟M相比。雲兒信發出去後,已經預料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果不其然,很快收到回信。他把M數大罵一通,還給M冠上“虛偽”一詞。這正中雲兒意,報復之心得到滿足。很快,雲兒同那個男聲開始交往起來,每月都約會三四次。有一次他倆走在街上,突然迎麵碰到M, 那個男生迅速低頭,有些尷尬。而雲兒卻趾高氣昂、大搖大擺地從M身邊走過。這件事觸怒了M的自尊心,使他們多年的兩人友情徹底決裂。

 

不久後,雲兒收到一封信,是M寫來的,內容不多,隻是幾句話,語氣很嚴肅:”雲兒,鄭重告訴你,如果你交往一個勝過我的,也就罷了,我祝福你。可是,你現在交往的那個人衹是一介'草木',沒有一點內容,而你是一棵'大樹'。別糟蹋自己,不值得。"

 

M並不知道這是雲兒對他的報復之舉,滿足自己的一時之快。其實,雲兒從骨子裡根本沒有看上那個男生。如此行為和目的,對那個男生實屬不公,因為人家原有的女朋友,因她的“插足”而分手了。

 

"人心比萬物都詭詐、壞到極處,誰能識透呢。" (聖經/耶利米書17:9)

 

劇院的“遭遇”,使雲兒的身心靈都受到極大的打擊,但未曾想到”因禍得福”。

 

"下鄉"務農是幾乎每個高中畢業生不可逃避的一個選擇,高中畢業生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去向。雲兒很倖運,允許她待在城裡,每年復查病情,如此暫時免除去農村"一劫"。而丹妮身體健壯,無病無災,農村必去不可。根據父親單位掛鉤的地方,她被"發配"到了一個離家較遠的鄉村。雲兒和丹妮見麵被書信替代,丹妮幾乎每週都給她寫信。有一次丹妮在信裡夾了一張她在田裡的照片,讓雲兒心裡十足地難過。還不到兩個月時間,丹妮那張本來就不白的臉,經過風吹日曬,使皮膚變得很加粗糙,再蓋上一個頭巾,完全是一副“村姑”的模樣。看著丹妮的變化,雲兒下定決心,無論復查結果如何,死活都不去農村。她心想:到農村自己一定會死,不是病死就是自殺而死。

 

一個在鄉下種田,一個閑在城裡"養尊處優",從麵貌上丹妮和雲兒差距越來越大,使得丹妮不免心生”妒忌"。有一次她在信中直白地對雲兒説:”你還是下鄉吧,可以申請到我這個地方來。沒有經過磨練的人生,會有缺失。就像你這樣“溫室裏的花朵”很沒出息。..."雲兒很瞭解丹妮的心思和感受,沒有回應她,因為她打定了主意,即使永遠不能"留城",一輩子沒有工作,哪怕一生嫁不出去,她也不會去農村的"鬼地方"。

 

雲兒畢業後就成了"無業遊民”,沒有"留城証",也沒有任何工作的機會。但是,每年八月她會有一次身體複檢,診斷夠留城條件,就有機會就業。那時雲兒常常心速過快,需要吃藥。當時留成的病理標準,心速必須在每分鐘120次以上。為了得以通過,檢查的當天早晨,雲兒喝了一小杯高度白酒,希望酒精促使心速加快,並用茶水簌了簌口,避免被聞出來。不幸的是,報告結果令人失望,心速並沒有因此而加快。接著又到了一年的複檢時間,隻好放棄查心臟,改換查腎,因為她的兩腿常常水腫。從醫學書裡她瞭解到,如果尿液裡含蛋白,說明是腎病,百分之百可以留成。所以,她用小瓶帶了一點鷄蛋蛋白,在驗尿瓶裡滴了一點進去。可是,報告出來,一切正常。雲兒徹底絕望了,回家不吃也不喝。

 

雲兒哥哥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高中畢業前被選到中央音樂學院聲樂係。雲兒高中畢業後,除了等待體檢,以期拿到留城證外,其餘時間無所事事。所以,她哥哥極其擔心她因此而頹廢下去,便請求那個同學利用暑寒兩個假期,教雲兒學聲樂,希望有朝一日雲兒也可以通過唱歌改變命運。處於多年的好朋友,那個同學很樂意幫助。他不但把自己學過的聲樂教材送給雲兒,也在假期麵對麵教雲兒如何使用丹田發聲,如何在一定距離外將蠟燭吹滅,以此擴充肺活量。起初,雲兒學得很認真,自己每天按部就班地練習所學的。然而,每天重複”吊嗓子、吹氣"....,非常枯燥乏味,對雲兒的個性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

 

"算了,不練了,我也不是個唱歌的料。" 雲兒對哥哥説

 

本來哥哥對雲兒的“放棄”很失望生氣,卻因為一件事情打消了。那個朋友回北京後寄給了雲兒一封信。送信時,恰巧雲兒不在家,她哥哥先拿到信 。一看來自北京中央音樂學院,未加思索就打開來看。讀了內容後,氣得他直髮抖,因為是給雲兒的情書。她哥哥想,這個朋友當初之所以痛快答應他的請求,原來有其目的,真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所以,就此同意雲兒放棄音樂幻想。

 

此後不久,十月份傳來恢復高考的驚喜消息,給那個時代的青年帶來了希望,同樣也給在黑暗中前途渺茫的雲兒和丹妮帶來了曙光:丹妮可以從臉朝地背朝天的“泥土”中擺脫出來;雲兒也可以借此改變自己的命運。

 

高考定在冬天,從消息公佈到考試時間,僅有一個多月而已。十年匯集一起的考生有570多萬,錄取率祇有5%。中榜的大都是文革初期畢業的那些學生,他們的優勢緣於文革前所學的,知識比較厚實。儘管國家高教局根據實際現狀,考題出的非常簡單,而雲兒和丹妮的讀書年代處於十年"文革"浩劫、”知識越多越反動"時期,以學工學農替代課堂上的書本教育,自然無法跟他們競爭。

 

丹妮並沒有因為落榜而氣餒,繼續參加第二年高考。因為有大半年時間復習,加上她的聰明,真的就考上了她喜歡的學校,師範學院政史係。很讓人羨慕的是,國家不但學費住宿全免,每月還額外發個學生一些生活費用。

 

當老師很適合丹妮的性格,也是她比較喜歡的工作。她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機會考進大學,這不但擺脫了"紮根農村一輩子”的命運,也使她母親很有臉麵,有資格在別人麵前炫耀。

 

相反,雲兒的情況並非想像得那樣樂觀,甚至絕望,因為報考有明文規定:隻許可下鄉青年、在職工人或幹部,以及在校學生報考,沒有工作手持"留城証"者也可以。不幸的是,雲兒一個條件也不具備。她多次去市招生辦,希望他們破例,都被拒絕。兩次高考機會的錯過,讓她心情極度沮喪。丹妮看她鬱鬱寡歡的樣子,於心不忍,突然想到她叔叔恰好在雲兒復查的醫院當外科主治大夫,便請求她叔叔幫忙。未曾想到,她叔叔欣然答應,還建議丹妮帶雲兒先見他一麵。

 

“你哪兒不舒服?" 見麵時,丹妮叔叔問。

 

"我腳踝骨有一個囊腫。" 雲兒很聰明。她想,不能再查心臟或腎臟內科一類的疾病,因為這些都不隸屬丹妮叔叔的診斷範疇。

 

"好吧,我知道了。" 丹妮叔叔似乎立刻明白該怎麼做了。

 

記得那天"下鄉辦" 幾個人從頭到尾陪著,參加復查的有十幾個人。當時有兩個大夫,其中一個就是丹妮的叔叔。他有意把雲兒病歷排到他那兒。輪到檢查雲兒時,他裝作不認識地問雲兒:"你今天要看什麼?"

 

"我右腳不能走路。" 雲兒回答。

 

"抬起來給我看看。" 丹妮叔叔摸著雲兒的腳踝骨,指給站在傍邊"下鄉辦"的負責人看,説:"長這麽大一個包,怎麼能到農村幹活?"然後,就在診斷表上寫了一大堆診斷報告,交給了"下鄉辦"的人。

 

"你的腳這麼厲害,為什麼不早做檢查?否則就不用耽誤兩年了。" 那人對雲兒説。

 

雲兒沒有回答,心知肚明,根本沒有那麼嚴重。但丹妮叔叔是醫生,外行人無權懷疑醫生的診斷。

 

一個月後,雲兒倖運拿到了"留城證",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報名參加高考了。而母親似乎感覺她肩上的重擔可以立刻卸下來了。

 

"你總算拿到留成証了,明天我要帶著戶口本到廠裡提前辦理退休,由你來接我的班。" 母親興奮地對雲兒説。

 

“我才不去幹你的工作呢,整天跟暖瓶油漆打交道! 那還不如讓我去死!” 雲兒對母親大叫道。

 

母親未曾想到雲兒根本沒有打算工作,非常氣憤:"我已經養你兩年了,那時沒有留成証,沒有辦法,不養也不行。現在你可以找工作了,不能再待在家裡吃閑飯!" 母親的口氣很堅定。

 

"你不工作,以後要幹什麼?" 母親接著問。

 

"我想考大學!" 雲兒説。

 

"什麼?大學就像過去考狀元一樣,想想是我們這樣的家庭可以去考的嗎?你怎麼就知道自己能考上?" 母親覺得雲兒有些無理取鬧。

 

"我不去工作,就是要考大學! 一年考不上,我就考兩年、三年。你給我三年時間,如果還考不上,我就放棄,去找工作。我說到做到!" 雲兒怒氣裡帶著請求。

 

母親非常瞭解雲兒的個性,拗不過她的。無可奈何,隻好任由雲兒決定。當時雲兒對母親的想法做法很生氣,認為不可理喻。多年後,當她回想起這件事,覺得從母親的角度可以理解她。母親本身不識字,祖祖輩輩都沒有文化,“雞窩"怎能”飛出金鳳凰”?即使有,也輪不到雲兒家。另外,母親覺得雲兒又是一個女孩子家,早晚要嫁人、生孩子、圍著鍋臺轉,在她眼裡,讀再多書有什麼用?

 

高考第二年,試題相對有了一些難度。起初雲兒比較偏愛理工科,尤其數學,但看了第二年的高考試卷,發現很多東西沒有學過。權衡一下自己的實際能力和時間的有限,覺得同時補習數理化,參加第三年高考有些困難。思來想去,最終決定改考文科,因為都是背的知識,可以自學。可報考哪個專業呢?她既不喜歡政治、地理,也不喜歡歷史。中文?將來想當作家嗎?有些”妄想”,自己肚子裡的墨水有多少,自己很清楚。

 

"試一下考外語?比較冷門,沒多少人學,應該競爭力比較小。" 雲兒突發奇想,”如果能講一門別人聽不懂的語言,那該多被羨慕啊!” 雲兒想著想著興奮起來。

 

"還是考我們學校吧,各種待遇都好,我倆還可以在一起,說不好畢業後也能分到同一個單位。" 丹妮對雲兒説。

 

"不考師範,你知道我討厭做老師," 雲兒一口回絕,”我打算考一冷門專業,英語。"

 

"我們這一代都沒有學過英語,自己怎麼學啊?這是考大學,不是看小說。" 丹妮不看好雲兒的想法。

 

"我已經打定主意考三年,實在考不上就去工作。" 雲兒實話實說。

 

雲兒做事雷厲風行,決定了便開始行動。她計畫先花時間專攻英語,其他死記硬背的科目之後再"臨陣磨槍"。可是,英語從哪兒入手呢? 雲兒一頭霧水。有一天,她跟母親説了這事,希望有老師指點一下。未曾想到母親"鼎力相助",對她説:"我不懂得你要學五學六的。聽說鄰居朱大媽有個外甥在大學裡教外語,你要不要去問問大媽,是否可以請她外甥幫幫忙?" 到底是母親,永遠為兒女著想。

 

朱媽媽一聽說雲兒要報考大學,非常支持,説:"能幫上忙最好,我這個外甥就是英語老師。他很優秀,是從農村直接選上來、由國家培養的工農兵大學生。"說著,朱媽媽立刻把她外甥的地址名字都給了雲兒。

 

第二天下午,雲兒急不可耐地倒了兩遍電車,到達那所大學。一進學校大門,似乎就聞到與校外完全不同的氣息: 校園一片安靜,很多樹下掩映著一些看書的學生。"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使雲兒更加地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跨進在人看來高不可攀的"門檻"。

 

朱媽媽的外甥很年輕,比雲兒大不了多少,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說話很和氣。雲兒簡單介紹了自己,告訴他是朱媽媽介紹來的。

 

"你找我有什麼事?" 他有些不解。

 

"我想請你教我英語。" 雲兒説。

 

"你以前有學過嗎?先背一下二十六個字母,讓我聽聽你的發音。"

 

"我沒有學過,不會背你説的二十六個字母。" 雲兒很尷尬。

 

"那你為什麼想學英文?" 他很好奇地問。

 

"我想考大學,英語專業。"雲兒坦白地告訴他。

 

"什麼?" 他的吃驚樣子幾乎下巴都要掉下來,"你是不是異想天開?考大學可不是鬧著玩的!你一點基礎都沒有,怎麼可能?不是我給你潑冷水。"

 

這盆冷水澆下來,的確把雲兒的那股熱情熄得差不多了。雲兒非常窘迫沮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見雲兒失望的樣子,心生憐憫,對雲兒說:"這樣好了,既然你這麼大老遠跑來,很有心想學,我可以先教你四十八個音標,二十六個字母,學準發音之後,我送兩本我以前學過的課本和語法書,你自己在家自學。"

 

聼他這麼一說,雲兒情緒似乎好起來:"行,行,非常感謝!" 

 

"那今天先開始,以後你每週過來兩次,二、四下午。" 他説。

 

過了兩個多月,雲兒音標學得差不多了,他送了雲兒兩個學期的教科書和一本語法書。他們當年大學英語課程都是學校自編的,教材用的是黃色草紙,文字用老式油墨打印機打印出來,然後上下用硬殼黑色紙版再裝訂一起。能得到大學的教材已經很倖運了,雲兒把它們視為"珍寶"一般,每天認真學習,像鴨子一樣,哇啦哇啦地讀,發音準不準也不知道。

 

考大學僅僅靠這兩本教材遠遠不夠,這時,雲兒想到了去圖書館。她家附近有一圖書館,步行祇有十分鐘路程。由於館內座位極其有限,他們規定必須出示學生証或者工作証才有權坐在裡麵。"留城證"不被接受。

 

那時恢復高考第三年,十年之內的畢業生還都可以報名,再加上應屆畢業生,參加高考的人多如牛毛。圖書館七天營業,早晨八點開門。每天還未到開門時間,門外已經是"人山人海"在等了。時間一到,人呼啦就湧進去,誰有體力誰就搶先進去,找到座位。後麵進去的人,不見得有座位。約半小時後,圖書館工作人員會挨個兒座位查看證件。雲兒家離得近,通常提早半小時就去,可以排到前麵一點。先混進去,把書包放下占好座位,看到工作人員開始查証時,她就躲到圖書館地下室的廁所。估計查証結束,她再回到座位上。

 

有一天,一個年紀較大的工作人員,按輩分應該叫阿姨,她把雲兒叫到裡麵的一個小房間。那裡麵大概十幾個座位,有零星幾個人在看報看書。雲兒知道那是專門給查找資料或者閱讀"參考報”的人的地方。她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知這個阿姨要說什麼。

 

"我注意了你幾次,查証時好像你的座位都是空的。你是不是沒有證件?" 那個阿姨問,態度很溫和。

 

"是的。" 雲兒很老實回答,"我已經畢業了,剛不久才拿到留城証,還沒工作。所以,我沒有學生証,也沒有工作証。" 

 

"你是想考大學嗎?" 

 

"是的。因為我什麼復習資料都沒有,也沒有機會參加補習班,所以想到圖書館找一些復習資料。我用的是別人的借書証。" 

 

"這樣好了,你以後進來不要坐到外麵,直接進到我這個小屋子裡來。需要什麼書,告訴我,我幫你找。" 

 

那個阿姨年齡有五十幾歲的樣子,戴了一幅黑框眼鏡,慈眉善目的,讓雲兒感覺很溫暖。她的一番話,不但打消了雲兒的緊張情緒,也讓雲兒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激,直點頭説:"好,謝謝阿姨。"

 

有了那個阿姨開的"後門"的特殊待遇,雲兒不必每天提前排隊,跟別人一起擠進圖書館。大概八點半左右,雲兒進去,徑直走進裡麵的小房間。阿姨不厭其煩地幫雲兒找來不同版本的基礎外語,放到雲兒的眼前。為了珍惜這個條件,雲兒中午帶飯,一天不回家,直到圖書館關門。

復習了七八個月後,麵臨高考衹剩下四五個月的時間,不能再繼續學英語,其他科目也需要要復習。但都復習什麼呢?總不能在圖書館"大海撈針"式地查找。這時雲兒想到丹妮曾用過的資料,便問她:”你已經考上大學了,復習資料應該不需要了,給我用吧,我什麼都沒有。"

未曾想到丹妮的回答是:"去年資料根本不適合用於今年。另外,我在學校還要用。你那麼聰明,沒有復習資料也沒問題。” 

顯然丹妮不想給雲兒,大概是因為她讓雲兒報考她的學校,雲兒拒絕了,她有些不高興。

“報考我們學校吧,我們也有外語係。”丹妮又一次勸雲兒。

雲兒比較倔強,很有自己的主見。別人越是讓她做的事,她越是不做。後來,雲兒還是到圖書館,有時出來在外麵座位周圍溜達,看看有誰在復習地理、歷史,或是政治的。有的是在校生,他們有一些模擬題。雲兒也顧不上臉麵,直接問他們:"可以借給我看十分鐘嗎?"有的人很慷慨答應説:拿去看吧,六點前還給我就好了,因為我要去參加補習班。”

快到高考,雲兒感覺自己腦子空空的,好像什麼都沒有。儘管如此,顧及不到太多,還是要上場"實幹"了。

高考的那天,氣候非常炎熱。雲兒身體不出汗,通常夏天是她最難過的日子。再加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狀元"考試,非常緊張,雙手發抖,無法提筆答題。考試第一科是語文,試卷放在桌子上她半天沒有動筆。有一個監考老師看見她的情形,好心端來一盆涼水,擦她的兩個胳膊,試圖使她平靜下來。等雲兒可以答題時,最後的作文根本沒有時間寫了。作文占語文總分數的40%,沒有寫完,等於丟掉40分。

從考場出來,個個考生好像都喜氣洋洋。有的説:"今年語文試題太簡單了。"

“這次根本不可能考上了,”雲兒很沮喪。

下午考歷史,她沒有回家,找了一個小賣店,一下子買了十根雪糕,呼啦一股腦兒就幹掉了。之後,心平靜下來。未曾想到十根雪糕很奏效,下午考試她的腦筋異常清醒,覺得考得應該還不錯。接下來兩天,她都"如法炮製”,後來的幾科考試發揮得還不錯。

到了發榜時間,喜出望外,雲兒竟然"中”了,被一個普通的外院錄取。這實在出乎意料,因為雲兒知道自己半斤八兩,沒有什麼真才實學,實屬歪打正著、混上榜名的。

母親看到雲兒拿到錄取通知書,高興極了,不但"光宗耀祖",另外也不必再白養她兩年。雲兒的中榜,一下子使她“名聲大噪”,因為在橫跨幾百米的社區,也不過隻考上兩個而已。母親好像身價突然"漲"了許多。街坊鄰居見到雲兒和她母親,都讚不絕口地説:"這丫頭多能耐兒啊! 看看人家孩子,怎麼就那麼有出息!" 他們的眼神充滿了仰慕之情。

丹妮得知雲兒考進外語學院後,絲毫沒有表現出為她高興,也沒有來她家祝賀。丹妮生性好強,希望處處高別人一頭,她心裡不快,雲兒非常瞭解。

入校前,雲兒的母親和哥哥邀請一些鄰居和朋友來家慶賀,丹妮父母理當被列在邀請名單裡。在”慶宴”上,丹妮的媽媽忍不住好強之心,當著眾人麵大罵丹妮,說:“你看人家考的學校,再看看你的破學校,多丟人!” 搞的丹妮臉一陣紅一陣白。她媽媽就是如此功利,到了口無遮攔的地步,根本不考慮女兒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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