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前,我們全家去墨西哥坎昆度假,在最有名的月亮宮度假村住了一周。這個度假村是沿著海灣興建的,每棟小樓擁有三層客房。村裏種了各種熱帶和亞熱帶花木,數量最多的是夾竹桃(學名Nerium oleander),組成了一排排樹籬,走到哪兒都能瞧得見。冬令時節,坎昆的平均氣溫依舊保持在攝氏25度至28度之間,紅色、淺粉色和白色的夾竹桃花開不斷,密密麻麻的墨綠色箭形葉子織成一片波濤洶湧的海洋,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我還發現了零星種植的幾株黃花夾竹桃(學名Thevetia peruviana),心底不由升起一種類似久別重逢的欣喜。在溫哥華定居二十多年,我隻在個別飯店的大堂裏見到栽在大花盆裏的矮化夾竹桃,卻無緣再會黃花夾竹桃。而在我的故鄉福州,夾竹桃與黃花夾竹桃早已司空見慣到幾乎讓人熟視無睹的地步。上小學時,我住在省重工業設計院的職工宿舍一號樓,父母用紅磚圍起來的後花園裏就生長著一株四米多高的黃花夾竹桃,可以算是我們家的遮陰樹了。其亮麗的革質葉狀似柳葉,枝條頂端簇生著漏鬥形大黃花,花色鮮豔飽滿,香味不斷。最奇的是夏天尚未成熟的青綠色果實,如一張戴著鋼盔的人頭,“臉”上卻沒有五官。盛夏的風吹過,黃花夾竹桃細細的花枝搖曳起舞,一不小心,搖擺幅度大了些,有好幾枚果實落在了地上。我和妹妹把果實撿回家,用小刀在光滑的“人臉”上刻各種表情包,我倆還互相比賽,看誰把喜怒哀樂、嬉笑怒罵等表情塑造得最為逼真。每刻一刀,劃過的果實表皮就會滲出乳白色的奶液,我倆用手指將奶液抹去,接著往下刻。大功告成後,我們將各種表情包擺在窗台上,請父母做評委。他們笑著說:“還是笑臉比哭臉好看,瞧,嘴角弧度笑成了月牙,大大的眼睛眯成了彎月,酒窩陷得深深的……”
相較於黃花夾竹桃,我並不太待見它的近親夾竹桃,隻因夾竹桃的花味濃烈刺鼻,並不是太好聞。但不可否認,夾竹桃的花姿豔麗花期很長,似乎是唯一從春開到夏的花,即使在遭人嫌棄的野地邊,也捧出繽紛燦爛的美好。偶爾有幾朵花隨著揚起的塵土,落在了路人的身邊,不讓這個世界寂寞。
之前一直有一種錯誤的認知,以為夾竹桃與黃花夾竹桃的故鄉皆在南美,而後傳播到歐亞的。這回特地到網站上惡補了一番,方知兩者的原生地相距十萬八千裏,夾竹桃起源於地中海盆地,而黃花夾竹桃產於美洲熱帶、西印度群島及墨西哥一帶。
夾竹桃的種植曆史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據當代學者考察,太陽神阿波羅的女祭司皮提亞(古希臘德爾菲神諭者)靠著咀嚼夾竹桃葉,來誘發幻覺。夾竹桃葉在古希臘語裏被通稱為“laurel”,因此後人將夾竹桃與月桂樹(bay laurel)混淆了,以為月桂葉才是致幻劑。這個推論蠻符合醫學原理的,夾竹桃全株有毒,即使攝入少量,後果也是可怕的。夾竹桃還是古羅馬柱廊花園中非常流行的觀賞灌木,龐貝古城的壁畫上就時常出現這種植物。
當然,我最熟悉的關於夾竹桃的歐洲名畫當屬梵高的《夾竹桃》。1888 年,梵高遷到法國南部的阿爾勒,在當地創作了一係列的花卉靜物畫。那年八月,梵高把一大束盛開的粉色夾竹桃花枝插進質樸的花瓶裏,並在花瓶旁邊擺了埃米爾·佐拉 (Émile Zola) 的《生活的樂趣》一書。他用奔放的筆觸描繪出了粉色花朵的厚重與豐滿,與尖槍狀的氣質淩厲的綠葉形成鮮明的對比。在他的眼裏,夾竹桃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具有永不枯竭的生命力,花開不斷,永遠枝繁葉茂。我被這幅充滿活力的作品震撼到的同時,也很佩服梵高摘花的勇氣的。有毒的夾竹桃不宜“親密接觸”,忌直接采摘,其莖葉和花朵折斷後,會流出乳白色的毒汁液。如果皮膚不慎接觸到夾竹桃的汁液,要盡快用水清洗。梵高那個年代的人應該不會講究到戴著手套去摘毒花的,看來他被瘋狂的激情燃燒著,什麽也不管不顧了。他隻想不停地畫,給後人留下永恒的樹木、花草、田野和星空,直到不堪忍受痛苦而自殺。
(梵高的夾竹桃花)
為了科學地寫出夾竹桃與黃花夾竹桃的區別,我特地在網站上瀏覽了數十幅照片。夾竹桃的葉子是輪生的,黃花夾竹桃的葉是互生的。從花形上最好分辨,夾竹桃有單瓣與複瓣之分,單瓣花居多,似迷你的紙風車,複瓣花似小玫瑰,黃花夾竹桃的花則似小酒杯。
野生的夾竹桃以紅色、淺粉和白色花為主,人們以為花朵似桃花,葉子似竹葉,故取此名。當我觀察到單瓣夾竹桃的花形更似紙風車後,特地又去搜索了風車的前世今生,竟然挖出了一個趣聞:舊時農村用來去除穀殼和麥殼的那個木質農具也叫“風車”(或風扇車)。這種風車已經退出曆史舞台二三十年了,比我小一輩的人(尤其是城裏娃)大多沒見過或聽說過。
我五歲那年的春天,因為家庭變故被父母送到閩中山區與外公外婆一家生活。五歲至七歲上小學前,斷斷續續在那兒呆了幾個月。時間不長,年紀太小,某些記憶肯定是模糊淩亂的,但留在大腦裏的個別片段卻是特別清晰且終身難忘的。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住的那個地主家的鄉間別院裏擺著一台風車,是院子裏十幾戶人家共用的。從外表上看,風車就是幾塊木板搭成的,下部是四隻支撐重量的木腿,左邊做成長方形的“箱子”,右邊做成車輪狀的“空箱”,外麵有一個曲柄搖手,搖手周圍是一個圓形的空洞。 家裏平常吃的米是自己種的,兩個舅舅將曬幹了的稻穀裝進麻袋裏存著。米吃完時,小舅便拎著半麻袋稻穀來到風車前,將稻穀倒進最上麵的那個V性漏鬥,然後用手使勁轉動木製的曲柄搖手,不一會兒,金色的碎穀殼從左邊的出口飛了出去,撒了一地,白花花的結實的稻米則從與長方形“箱子”下方相連的另一個漏鬥裏流了出來,落在了事先擺好的米袋裏。
我在一旁看了幾次,覺得非常好玩,也想自己試試。於是趁大人午睡時,從家裏偷了小半袋稻穀,跑到風車前,將穀子倒在最上方的漏鬥裏。我用右手順時針方向晃動曲柄搖手,過了一陣,怪事發生了:白花花的大米從左邊的口噴射到半空中,紛紛落了一地,和地上的塵土混在一起,髒了不能吃了。而碎了的穀殼則從漏鬥流進了事先擺好的米袋子裏。
我嚇傻了:怎麽白白浪費了小半袋米?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
正當我對著風扇車發呆不知如何收拾殘局時,小小的身子忽然被一隻大手拽了起來,舉到了半空。我還來不及尖叫,屁股就被重重地拍了幾巴掌,腦後響起小舅憤怒的吼聲:“你這個壞囝(福州話),手真賤。”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風車在當時算是一種奢侈的農具,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的。它不是外表看起來的那麽簡單,那個車輪狀的裝置其實是圓形風箱,曲柄搖手周圍的圓形空洞為進風口,長方形“箱子”是風道和出風口。風車的機械內部有扇葉,輪軸等。扇葉裝於輪軸,輪軸上裝著曲柄連杆。相傳風車是魯班發明的,地地道道的農村娃都會用。盡管如此,風車使用者還是要講求巧勁的,隻有經驗豐富的農民才能把控加工時穀子的下落速度和搖動扇葉的力量,否則就無法有效清理出糠等雜物,還會和小時候的我一樣,浪費了飽滿的大米顆粒。
我還記得,小孩子的幸福是很簡單的,隻要有吃有玩,而且每天還變著花樣瘋玩,並且有大人疼愛,就會將生活中曾經出現的那片烏雲暫時拋在腦後。我第一次去鄉下,才呆了兩個多月,就似乎忘了自己為什麽被父母無奈地從福州送到那裏,忘了爸爸此時正在上海最好的腫瘤醫院裏陪著癌症出現轉移征兆的媽媽治病,我的腦海裏甚至連媽媽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了。
那年的七月酷暑,我正在破舊的別院裏和幾個農村娃玩,隻見一個城裏女人從大門口走進來。她穿著時新的衣裳,一頭波浪卷發,長得很好看。女人左手提著旅行袋,右手拎著一隻鮮活的母鴨,見到我就笑開了,大老遠喊:“乖乖,媽媽來看你了,我買了你最喜歡的水鴨母。”
我一下子愣住了,記憶中媽媽一頭濃密的黑發,紮著兩條辮子,穿著比較樸素,身材有點臃腫,還一臉病容。而眼前的女人那麽光鮮豔麗,精神奕奕,衣著合體,襯著豐滿的胸脯,氣質高貴。但她說話的口氣和腔調確實很像媽媽。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隻好用沉默掩飾尷尬。
外婆聞聲從廚房裏出來,推了我一下,說:“快叫媽媽,媽媽不在時天天想媽媽,媽媽一回來就不吭聲了。”
時髦女人親熱地牽著我的手,從旅行袋裏拿出了兩件禮物。一個是小小的紅色人造皮革書包,上麵印著兩隻活潑的大熊貓圖案。還有一雙桔黃色的印花尼龍襪。“這都是你最想要的禮物呢,媽媽從上海買的。"她親切地說。
我這才想起自己的媽媽曾經在動身去上海前,試探地問我喜歡什麽禮物。紅書包和尼龍襪都是我想要,而且在物資緊缺的福州城買不到,媽媽答應了去上海幫我買的。隻是我在鄉下玩瘋了,早就忘了當時的心願。
當天晚上,我抱著心愛的禮物和時髦女人擠一個被窩,卻依舊沒有開口叫她媽媽。從女人身上傳遞過來的暖暖的氣息,讓我恬淡入夢。
第二天醒來,時髦女人細心地為我梳小辮子,又給了我一個青蘋果。咬著香甜的蘋果,我的心裏也是甜的,終於確定時髦女人是自己媽媽,因為隻有媽媽才會對我那麽好,大老遠買了好多東西來看我。我終於開口叫時髦女人“媽媽”。
媽媽剛剛在上海動完大手術,隻短短修養了一陣,便不顧醫生的勸阻,千裏迢迢坐火車趕到鄉下看女兒。臨行前,她特地燙了大卷發,買了新衣裳,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來到小村莊的第一天,就從我的別扭的神情中猜出了我並不是很想念她。與她分離的日子裏,我從外公外婆的寵溺中獲得了極大的幸福感,生活過得並不殘缺。媽媽因此耿耿於懷多年,對外婆生出了“妒意”,在我長成十幾歲的少女時,曾多次問我:“如果媽媽那時死在了手術台上,再也不能來鄉下看你了,你會不會徹底把我忘了?會不會成天粘著外婆,隻想和她一起過?”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知在兩個如此愛我的女人中該怎麽選擇,也不懂得撒謊,隻能含糊其辭:“啊,其實我也不知道,最壞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啊!”
我的內向,我的不善表達,肯定大大傷了大人的心吧?
歲月如醇酒,飲下一杯微醉,清醒後已是半生。大學畢業後,我用多年的努力來回報長輩們的愛,與他們一路相伴。幸運的是,身患重疾的母親已痊愈,如今幸福地生活在溫哥華。
2023年年末,在坎昆溫暖的冬日裏,與夾竹桃再度相逢。夾竹桃挺拔的枝葉舉起“風車花”,朝著藍天伸展,不知不覺間牽扯出我的綿綿不盡的童年記憶。我忍不住在心裏對自己說:“最糟糕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有多麽幸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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