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某個夏日,福州老家的朋友們紛紛在微信裏上傳一組晚霞圖片。圖片拍得美輪美奐,但見霞光透過暮靄層層折射出來,將廣闊的天空染成嫣紅色。夕照下的福州西湖顯得格外靜謐,充滿了詩意。朋友們說,這是暴風雨前的天文異象,再過幾天,台風就要側麵侵襲福建了。
“香蕉”小兒聽到我在家裏和老公談起台風,忍不住插嘴:“溫哥華也有台風,大風一刮,雨嘩啦嘩啦的下,就是台風雨了。”我和老公相視而笑,趕緊向小兒解釋台風的成因。
自從定居溫哥華後,我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經曆過台風了,關於台風的記憶隨著歲月一點一點的斑駁,偶爾拾起,卻也讓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記得離家上大學前,午飯時間收聽電台廣播是我們家雷打不動的習慣。新聞過後便是天氣預報,夏秋之交不時會聽到台風預警。每次聽到預警,爸爸都會把家裏的窗子關好,並囑咐我上學時帶傘,放學後別貪玩早點歸家等等。
幸運的是,台風幾乎都是側麵襲擊福州的。台風過境常常帶來傾盆大雨,不時夾雜電閃雷鳴。我坐在家中,幾道閃電亮得晃眼,仿佛透過密閉的窗子閃進了屋內,緊接著,震耳欲聾的雷聲便猝不及防地炸了。我慶幸自己的心髒夠強大,禁得起如此恐怖的雷鳴。風颯颯地吹,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劈劈啪啪的雨聲中,夾雜著玻璃從高空碎落的聲音。爸爸媽媽擔憂地說:“哪家窗子沒關緊,這下倒黴了,大雨潑進屋了。”
台風肆掠之後,整個城市狼藉一片,街道上高高細細的白玉蘭樹倒了一片,夠工作人員拾掇一陣子的。
我們住在省重工業設計大院的職工宿舍裏,四周圍的積水聚成了小溪流,大人們小心翼翼蹚水而過,孩子們卻從中發現了樂趣。他們找來幾片硬塑料板,剪成小船的模樣,在船底粘上一小塊肥皂,往小溪流裏一放,船便在水上漂了起來。幾個鄰家的大孩子甚至搞起了競賽,看誰的小船飄得更遠,一玩就是幾個小時。
那時的職工宿舍采用的是蘇聯模式,廚房和睡房是分開建的,家家戶戶的廚房都挨在一起,廚房外有排水的小溝。風雨過後,小溝裏的浮遊小蟲出奇得多。孩子們用細鐵絲做的小鉤子釣小蟲子,裝了滿滿一玻璃瓶拿回去喂金魚。
福州是出名的“火爐”城市,夏季動輒三十七八度的高溫。熱得受不了時,我就在心裏想著台風天何時到來,傾盆大雨之後,往往有幾天的清涼。
最難忘的是1976年的那次台風。半夜三更,暴雨挾著拳頭般大的冰雹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在職工宿舍的瓦頂上。我正在酣睡,媽媽把我推醒了。朦朧中,我聽到了激烈的敲門聲。爸爸匆忙開了門,隻見對麵樓的鄰居一家四口全身濕漉漉的站在門口,狼狽不堪地對爸爸說,他們那座樓的瓦頂全被冰雹砸碎了,雨水從屋頂灌進了房間,打濕了每戶人家的床和家具。整座樓的住戶們無處藏身,紛紛跑到我們這排的職工宿舍躲雨。
爸爸媽媽睡意全無,趕緊讓鄰居進屋暖身,小聲地寬慰他們到天亮。
為了讓我見識一下冰雹的模樣,媽媽特地打著傘到戶外,撿了兩個雞蛋大小的冰雹,裝在茶杯裏,放在我的床頭。我縮在床的一角,聽著父母和鄰居小聲交談,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台風肆虐之後,福州市的許多民宅屋頂都大麵積漏水,市政府組織一幫建築工人搶修。三伏天,幾個工人在對麵樓的屋頂忙著上新瓦,聲響很大,吵醒了正在午睡的我。我嘟嘟囔囔抱怨了幾聲,媽媽趕忙對我說:“小潔姐姐家和小文姐姐家多可憐啊,家具全泡爛了,這麽熱的天,還要在辦公樓裏打地鋪。乖,別嫌工人們吵,他們早點完工,姐姐們就可以早點搬回家了。”媽媽的一席話,教會了我什麽是鄰居間的守望相助。
情竇初開的年紀,台風雨在我的眼裏又象征著急促而逝的愛情。我的大學坐落在風光旖旎的海邊,八十年代校風保守,係領導三令五申,不鼓勵大學生早戀,校園戀情卻以“春色滿園關不住”之勢,迅速蔓延開來。每到六月份,一樹樹鳳凰花熱烈地開了,伴隨著南國的熱風翩翩起舞。一場台風雨後,滿地的落紅殘英似乎在提醒我們,絢爛和輝煌可以如此短暫,這就是生如夏花的宿命吧。
一位剛剛失戀的男生告訴我,最好的療傷方法,是在台風天關緊窗門,任大雨急打房簷和布滿苔蘚的階梯。他在桌前借酒澆愁,酩酊大醉後痛快地睡一覺,醒來後將所有的悲傷都拋諸腦後。這位男生是古典詩詞發燒友,他還說,古人都是這麽做的,因而才有那麽多有關風和雨的傷感詩詞,比如“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枕邊淚共窗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等等。
原來台風過境,會讓古今的癡男怨女心潮澎湃,或潑墨揮毫,或長歌當哭。
大學畢業後,我返回原籍工作,去公司報到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場極大的台風雨。我的公司位於市內最繁華的地區,連續幾天的大雨後,終於爆露了城市建設的致命傷 - 排水設計有很大的問題。主幹道的積水高達半米,久久不能退去。剛剛工作的我顯然沒有經驗,居然在台風天穿著潔白的長裙,騎著爸爸的二十六寸破自行車去上班。剛剛拐進主幹道,我就被迫下車蹚水行走。一開始,我還能優雅地提起長裙的一角,慢慢推著車,行到水深的地方,我不得不用雙手扛起破自行車往前走,放任白色的裙裾浸在泥水裏…… 台風天給初入職場的我一個下馬威,暗示今後的人生道路絕非平坦,有時要豎起衣領背風而行,有時則要在漫天風雨中狼狽地彎下腰。
我終於離開了故鄉,從歐洲漂到北美,在沒有台風的溫哥華立業安家。關於台風的消息,間或從老鄉嘴裏得知。他們說,盡管麵子工程上了一個又一個,福州市區的下水道排水問題還是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遭遇大一點的台風雨,遍水漫城區。
但我深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的鄉親們在數百年與風災海嘯等自然災害做搏鬥的過程中,養成了愛拚敢贏樂觀豁達的胸懷。台風背後,是守望相助的鄰裏關係,是對真誠愛情的渴望,是福建人生生不息的拚搏精神。
過了不惑之年後,我發現,必須修正一下關於“當年”和“從前”的定義了。與老公笑談福州城的過往,以為還是在談論昨天的事,掐指一算,所謂的“當年”與“從前”都是二十多年前。關於故鄉的久遠回憶,如台風雨飄過,如花影搖曳,能夠握於掌心的,不是呼嘯而過的台風雨,而是一股花的幽香。我和老公從小生長在同一座城市,都有些文藝情懷,特別喜歡福州城裏常見的香花草,如茉莉、梔子、白玉蘭、各種柑橘類植物等。老公在溫哥華的苗圃裏找到了這些南國花苗,買了上好品種回家,種在盆子裏,冬天搬入溫暖的室內,用植物燈照著。這些植物在冬天繼續開花,一朵朵小白花泛著幽香。
我嫌這些花朵的顏色太清一色太素淨了,問老公,能否再補幾盆小蒼蘭呢?它也是一種人人喜愛的室內香花,我曾在福州的花店裏見過的,植株外形似蘭,漏鬥狀花,香味濃鬱,花色紅、黃、藍、紫等,正好與其它的白色南國香花互補,讓我對鄉愁的感知更加具象些。光陰如一本日記,裏麵的白紙被台風一頁頁翻過,卻留不下折痕,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唯有年少時在頁麵裏留下的幾朵幹花,若幹年後重新撿起,才會覺察到,過往的那段或流光溢彩或千辛萬苦的歲月,都濃縮成了一個個圓圓的省略號,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的關於台風的記憶,也隻有這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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