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珍珠的故事
作者: 林達 2007-02-08 18:05:00 來源:
我喜歡劉德偉的長篇回憶錄《一粒珍珠的故事》。
讀書的時候,麵前仿佛總是站著那個有著男孩名字的爽爽朗朗的女孩。你明明知道作者是幾乎跨越了一個世紀的老人,可翻開書卷,青春氣息卻撲麵而來。她總是年青的,書也年青。我已經不太相信“文如其人”的老話,寫文章寫書,很容易在寫作時飛翔在自身現實之上,進入特殊狀態,就好比演員並非劇中人。你在生活中無法企及的高度,在論述中可以輕易達到;可以在書裏對別人循循善誘的道理,在生活中自己常常無力遵循。最容易的莫過於在書中挺起身板,就像最容易演的角色當是革命英雄,哪怕出演“慷慨赴死”時心中充滿真實的悲壯,卻畢竟曉得,應地倒下時並不會當真。我有時也會有忍不住要寫的衝動,就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這個道理。依我的經驗,難以偽裝的,是自然隨和的幽默自嘲和輕鬆平實的敘述。前者有點先天遺傳的味道,要學也難,後者要點修養,一時半會的可能還急修不得。劉德偉寫自己的故事,就是這樣一種風格。你可以一點不費力氣,順著那條小徑,輕輕鬆鬆讀下去。
我還喜歡這本書的裝幀和編輯方式,跟書的內容風格默契。封麵左側上方,淺淺細細引了正文小小的片斷,真是佩服編輯的眼光,看似隨意牽出的幾句,就像是寥寥數筆勾畫的素描,一下就給人物、也給她生長的時代,傳了神:
我是個壞姑娘,狡猾又暴躁……
我記得4歲的時候,有一天早晨,在父親辦公室的窗前,一個傭人稱呼我“大小姐”。父親在房間裏聽到了,就大聲喊著說:“叫她三少爺!”從那時起,我就是三少爺,打扮成男孩子......
當哥哥們和我還很小的時候,父親請了一個南拳派的武術教師教我們拳術,母親不同意我參加。她說:“女孩子學了拳術有什麽用?”父親以他一貫的幽默說:“哦,非常必要!當她丈夫不聽話的時候,她可以一腳把他踢到大門外。……”
在書店裏遇到這樣一本書,隻要拿起來,像我這樣有好奇心的讀者,一定不肯再放回店裏的書架去。
劉德偉的故事還留給我們許多掩卷思考的空間。這本回憶錄的時間跨度是從1912年到2004年,大家都知道,故事經曆的時代並不輕鬆。她的人生故事就折射了許多有意思的社會曆史。例如在1920年代中後期,大家讀曆史都知道,中國的左右兩翼曾經合作又分裂。可是,我們卻並不知道,在和百姓有關的具體政策中,左右兩翼究竟有哪些不同,這些分歧在怎樣具體影響人們的生活。劉德偉當時正在武漢讀初中二年級,那裏的教育先是左翼執掌,後又歸屬右翼。她以親身經曆告訴了我們左翼與右翼在教育上的分歧。劉德偉也見證了當時中國的政治現實,對立雙方的權力轉換不能通過正常政治程序,而要導致火拚和屠殺,司法缺席又如何殃及無辜青年學生。
從劉德偉的高中、大學的經曆,我們看到那一代知識人的修養從哪裏來。青年學子生活在一個對世界優秀文化遺產兼收並蓄的環境中。劉德偉的父母信仰佛教,也給了她中國文化中優秀厚實的一份傳承,她又在高中的教會學校接觸了基督教文化,在燕京大學得到世界一流教授的教育。青年學生有可能接觸到最前沿的知識和不同思潮,因而養成獨立思考的習慣。我們今天在討論如何建立國際一流大學的辦法,而早在那個時候,中國大學的質量就在自然推進提高。將近80年前,美國所有的州就都有學生來燕京大學留學。也就是說,並不是我們從來不知道提高教育水平的路徑,而是後來在道路堵塞之後,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如何掃清障礙。
劉德偉回憶錄還有它特殊的曆史價值。1938年,在美國舉行的第二屆世界青年代表大會,劉德偉是16名代表中僅有的兩名女性之一。從代表推選,可看到當時中國社會狀態的一個側麵。大會不接受任何來自政府的代表,所有代表都由蓬蓬勃勃發展中的民間團體產生。劉德偉因此走遍美國各地進行抗日宣傳。在劉德偉身上,也可以看到中國當時的教育水平,她是第一次出國,卻以流利的英語,自信自尊的態度,輕易跨越觀念和交流上的障礙和隔閡,使自己的抗日演講大獲成功。
劉德偉與戀愛多年、正在美國讀博士的男友相聚成婚,留在那裏讀完社會學的課程,取得碩士學位,成為中國第一代“現代意義”上的社會工作者。通過她的故事可以看出,現代社會福利工作,不隻是簡單意義的慈善,還牽涉一係列學科的專業知識,如心理學、法律、社會學等等。劉德偉就讀的芝加哥大學,還強調專業知識和實踐的結合。
劉德偉讓今天的讀者看到,在社會工作領域,不能忽略專業知識、專業精神,甚至不能忽略社會工作者自己的健全心智,否則會對工作帶來傷害,因為需要受助的弱者、兒童,通常是本身就是有很多問題的一族。那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領域。理念的偏差可能更為致命。劉德偉適合這個工作,她是一個身心健康而平衡的人,社會關懷隻是她對家庭關愛的自然衍生。她曾經滿腔熱忱地投入1949年以後上海對流浪兒童的收容工作。對於劉德偉所接受的專業訓練來說,這是對人的關懷,是對一個個不同問題的兒童本身的救助。
可惜當時主導這項工作的理念,焦點卻落在社會秩序整頓,而這些“問題兒童”的個人利益是可能被犧牲的。我們都知道,這種偏差,一差就差了幾十年。現代社會福利的許多成熟理論,由於相關學科幾十年的中斷,至今在中國還不能完全輪廓清楚。直到今天,對劉德偉講述的社會救助領域的許多基本概念,正在領導這些工作的官員仍然還相當陌生。
大時代動蕩中,個人命運往往隻是一葉隨風飄蕩的小舟。可是,劉德偉從父輩開始,就不是隨波逐流的性格,兩代人都是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都奉行要對社會有所為的信念,因此,劉德偉總是在鼎力劃動她的生命小舟。劉德偉出生在辛亥革命第二年。正當壯年的劉德偉的父母,跨越了一次辛亥革命,而劉德偉和他的丈夫,也在差不多的年紀,跨越了1949年的中國革命。從兩代人跨越革命的經曆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大差別。他們的經曆有共同的地方,他們都是對舊製度不滿而對變革充滿憧憬。劉德偉的父親是晚清官員,她的父母積極參與了當時同盟會在醞釀中的變革。在辛亥革命之後,新政府沿用大批有新思想的清朝官員,劉德偉的父母毫無困難地就跨越時代變革,繼續他們的社會服務。可是,劉德偉和他的丈夫向景雲,同為中國最迫切需要的專業知識人員,而並非舊製度下的政府官員,卻在無盡的政治猜疑中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崗位,留下幾十年的專業空白。她對自己的種種遭遇都輕描淡寫,我們還是可以想象,是什麽樣的境遇,才會令一個天性開朗快樂的母親和妻子,一個渴望對社會有所奉獻的新女性,曾經生生往自己肚子裏吞下一堆碎玻璃,塞下鐵鋸條,試圖自行離開這個世界。
當國家開始醒悟和改變,劉德偉早已經過了退休的年齡。我們很難想象,她此後還能夠為社會做出那麽多的事情,讀來令我們對人生苦短的喟歎感到難為情。將近90歲的時候,劉德偉用英語寫下這本回憶,她仍像當年那個頑皮女孩,站在屬於自己的那一塊心靈淨地,她感謝父親母親、教父教母和老師的教育,後悔此生沒有給自己的家人更多關愛,感念家人對自己的愛和支持,遺憾自己沒有做好對“問題行為”兒童的研究,沒有幫助他們走出困境。
我讀完這本書,卻已經難以分辨:是劉德偉天生的反省能力使得上帝向她走近;還是以提升靈魂為目標的信仰,給她一生帶來內省的習慣。這是一種很困難的平衡,嚴格內省通常會導致對自己過於苛嚴,也就抹去了有趣的鮮明個性;個性的張揚卻又可能使得一個人自我膨脹而失去反省能力。我不知道劉德偉是如何做到在我看來是很難的事情,就是她幾乎總是能達到內在的恰當平衡。這種平衡使得她敘述的故事不失活潑有趣,異乎眾人,又在不經意間,能夠令讀者深受啟發。她講述的不是“理論”這樣的艱深道理,而是一個智慧老人走過一個世紀之後的常識收獲。就像她的英語名字,珍珠,在陽光下,閃著那一點點純淨的光。
她最後總結自己的人生,很是簡單:每個人都有優點,向他學習。不計較他人負我,隻求我不負他人,就可以覺得自己“幹幹淨淨、快快樂樂”。讀她的書,隨著她走過90年裏程之後,突然領悟,劉德偉看似簡單、卻很難實踐的這一點人生真經,也是支撐著她一路走來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淨化你自己的靈魂,不要旁顧,別人的靈魂,那是上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