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誌頻 Blog: 誰害了衣俊卿?
文/徐誌頻
這種性事,對衣俊卿出得也不是時候。在他之前,已有兩出。
2012年11月20日,重慶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被流出一段性愛視頻。這段被網友笑話為“12秒”的掐頭砍尾直插高潮的赤裸視頻,放出雷政富對著“陷阱女”趙紅霞臍下三寸亂拱幾下,沒了。扭曲表情誇張到接近人類近親。看後自然想起一詞:齷齪。
2013年1月20日,河南商丘市時任信訪局局長張民強不雅視頻和豔照又被網絡曝出。張民強局長以生龍活虎之勢,變換各種姿勢,與化名鄒麗的年輕少婦真槍實彈玩起肉蒲團。張局長動作優美,軀體難看。肥肉豐滿,標準的腦滿腸肥,叫人聯想起蛆,諧音齟齬。
雷政富區長因“12秒”而獲名雷冠希,張民強局長因賽過雷政富,又獲名“張政富”。按照這個中國特色的命名法,衣俊卿順流而下,豈不是要叫“衣民強”?
果真這樣,衣俊卿會心有不服。官場規矩,他官階高,頭銜大,應該排前,不能從後。
三人同行,似又不同。雷政富區長齷齪,張民強局長齟齬,衣俊卿副部長呢?頂多隻是陰暗。
相對於95%的“二奶小三問題背後必有經濟問題”的貪官、腐官,屬於5%“純二奶小三問題”陣營的衣俊卿,充其量一個敗官。貪官、腐官濫用公權,侵犯公共利益;敗官主要錯用公權,於私權一塊,對他人造成傷害。同屬壞官,雖說一蟹不如一蟹,但衣俊卿對人民沒直接魚肉,隻是率性放縱了自己。
率性放縱有什麽不對嗎?這一下問到了“性道德”。
生活在中國,從古以來,性有道德規範。孔子說:食、色,性也。為了壓製人的本性,孔子宣揚德治,用道德與禮製對人進行強製性規定。立下人格標杆有二,一是君子,二是道德。直到今天,我們生活還沒有走出孔子製定的規範。
孔子用道德強製性壓製人的本性,到底是對是錯,是福是禍?兩千年來,少有人質疑,更稀見反抗。
但在中國台灣,有人挑戰孔子,對“君子、道德”用行動進行了徹底顛覆。
他就是李敖。
自稱“色情狂”的李敖,青年時代就拍裸照,不單在報紙、雜誌上發表,還放大了舉到台灣的“立法委”上去示威。他公開宣稱自己的性幻想對象是莫文蔚,將莫文蔚的裸照掛在自家大廳。每次登機前,他說自己有“恐飛症”,飛機一旦失事,他要第一個抱住漂亮空姐,同歸於盡。
一生寧願花下死,隨處做鬼也風流。李敖還做大部頭的學術研究文章,通篇談性,洋洋灑灑。他獨家考證後發現,“且”字就是甲古文中直指的男性生殖器官。
按中國傳統道德標尺去量,從言到行,李敖的“性道德觀”一塌糊塗。但就是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競選台灣地區“總統”,參選諾貝爾文學獎,做上台灣“立法委員”,在鳳凰衛視開辟節目,從大陸贏去無數粉絲。
拿衣俊卿與李敖對比,李敖放誕何止百倍。李敖言出行隨,私生活也更不並檢點。青年時,他曾從黑社會老大手裏橫刀奪愛,冒險與他的女人在波峰浪尖上偷情,差點就被抓住當場做掉。比較起來,衣俊卿與中央編譯局女博士後常豔那點偷偷摸摸的小事,充其量隻能叫“婚外情”,說不上“性道德”淪喪。
為什麽李敖可以自由放誕,而衣俊卿躺著也會中槍?
根本原因,在於李敖隻是說出了是男人都遮掩的那點小心思,“道德”對李敖隻會產生會心一笑的影響;而可到了大陸,這種道貌岸然的道德,卻是衣俊卿作為中央編譯局局長做官的命根。
中央編譯局是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的簡稱。作為中央直屬的副部級部門,它的主要工作是編譯和研究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翻譯黨和國家重要文獻和領導人的著作。
在“以德治國”的語境下,高位需有德者占之。中央編譯局這樣一個“理論中的理論”部門,它的局長,道德當然需要是“楷模中的楷模”。不說需要超過雷鋒,至少每一麵都能言為世範。
而“性道德”是所有道德中最顯著,也最容易抓到證據的道德。一旦“性道德”除了問題,整個人的道德形象,當然也就轟然坍塌。
失去道德優勢的衣局長,被免職也就順理成章。
已證的事實,衣俊卿與常豔在長達一年內偷情17次。這說明衣俊卿無法標榜,除了寫在紙上的學術,生活中算不得楷模,更不是道德偶像。他與李敖一樣,食色性也,七情六欲,都是常人。
與常人相對的,是超人。
誰是超人?鼓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吃苦在前,享樂在後,去全世界救苦救難,凡事必先犧牲自己,保全他人的人。
累、苦、死這幾種,都是人生難事。在非戰爭的特定環境裏,隻有觀世音菩薩做得到。觀音菩薩法力無邊,又不食人間煙火,當然隻會給予,不用索取。但凡人不是菩薩。範跑跑就做不到。衣俊卿也沒有做到,他享樂在前,違背婚姻道德,將別人的老婆忽悠到自己床上,獨自享受去了。
這忽悠女人的事,沒有多少意外,倒讓人覺得衣局長正常,不是牆上菩薩。研究馬列的專家,自己有常人的欲望,說明馬列關於“人的全麵發展”,包括個性與欲望也要發展。
但馬列主義萬千頭緒,我等門外漢的了解,也就一句“對自己自由主義,對別人馬列主義”。聽起來像整人的。整人的馬列,歸納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超人有理,常人有罪”?
當代馬列研究大家衣俊卿行動上也無法做成菩薩,不是超人,我們就會懷疑,是不是“超人”在現實中不存在?
正麵的例子好找。大商人馬雲說,男人想犯的錯誤,他都想做。長得比較抱歉,做事無須道歉的馬雲,無意做什麽道德楷模。商人任誌強與模特林誌玲一段時間也眉目傳情,暗送秋波,大炮先生根本沒什麽閑心壓抑自己的真性情,去裝得像個什麽道德偶像。
生活中能見到的,幾乎都是性情常人。不說每個人都是常人,人群中絕大多數是常人,有基本的人性,有共通的人情,那麽,“超人的道德”,就有大問題了:因為你還在鼓吹道德,它會產生現實的逼迫力,逼得我們做超人。
做不到怎麽辦?那就隻好裝。假裝自己是個“存天理,滅人欲”的超人。
假裝好人,假裝君子、道德楷模,道德虛高的結果,不是隻有衣俊卿一人在“滿口馬列,滿腹娼盜”。難怪有家媒體說,馬列主義在中國獨享尊榮地位,造成的事實,是“馬列廟堂輝煌地,人男狗女敗絮多”。
不想到追問道德超人,問出個道德不靠譜,以道德自居者靠不住,作為道德載體的人,也再無優越感可言。沒有了道德遮體,人治也就完全失去理論自信。我們睜開眼看到的,是法治再次成為潮流與呼聲。
法治將道德優越感,道德綁架連根丟了。既然馬列布道者與普通公民在“性道德”上既然一樣,那麽,布什麽道,誰來布道,誰來聽道,就依據各自能力。
一切去道德化,這是“常人政治”的必然。
“常人政治”要實現,需要有製度保障:每一個公民起點平等,機會平等。保障平等,隻能靠民主。至於結果是否平等,民主必然帶來結果的差別。怎樣讓差別合理?隻有依靠正義。
平等、民主、正義,要做到,隻有憲治。
今天無疑正處在從德治走向憲治的路上。
衣俊卿、雷政富、張民強,是今天公民通過網絡、微博扳倒的。扳倒的源動力,在於依靠“性道德”。網民通過檢舉、揭發,傳播他們不道德的性。全社會形成巨大的輿論壓力場,體製以這個輿論的壓力作為自己揮舞的砍刀,對落馬者進行切割、修理。
結果自然大快民心。但我們不能不看到,我們的手段,借助道德施壓,仍是人治方法。
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尷尬。如果說,雷政富、張民強是通過對現有體製的成功利用,他們才幹平平,隻是以虛假的道德掩蓋,通過對官場規則的利用,實現了官居處級、廳級,假如在民主的政治環境裏,他們根本無才能實現上位,我們需要借助的大棒是問責,而不是性道德。
但不借助性道德大棒,很難戳倒混帳官員。最近河南省政協金融組討論會上,31歲的委員盧一博不是還認為,“老百姓買不起房是他們沒本事”麽?這種身體像飯桶,腦袋全糨糊的官員,做個公民事實都不及格,卻可以通過體製做上委員。
衣俊卿與他們不同,在於他本身就是專業水平過硬的專家。整個事件中,他最大的錯,隻是可能動用了局長權力協迫女人。如果是兩廂情願,那麽,它完全符合李銀河聲稱的“自願、私密”原則。一個純粹道德小問題,根本無須上升到政治高度,更不需要揮起道德大棒,將他從局長的位置上戳下來。誰不知道,克林頓當年在辦公室與萊溫斯基偷情暴光,支持率反升。這就是民主的常人政治邏輯:民眾覺得,原來總統的食色本性跟我們差不多。心理上瞬間拉近了距離。
衣俊卿所以被免職,推動力在網民,推倒他在當局。所以落馬,根本原因,在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是被“超人政治”的道德大棒戳下來的,而這根大棒原來就拿在他自己手中。還有誰比他操練“道德馬列”更專業拿手呢?
在憲治實現之前,我們明知道以道德反官不對,但依然高興,感到鼓舞。這無疑又與體製合流,助長了超人道德的合法性。官方隻要祭起道德大旗,我們很難再去說不。對健康的體製轉型,這有如飲鴆止渴。
我以為,衣俊卿下台,對中國進步,並沒有促進。如果衣俊卿不被“性道德”大棒戳下來,那麽,法治的呼聲就壯直了。官員的私生活不可以決定職位,憲法不可能規定。當道德不能罷免官員,體製就會自動尋找法的力量,因為不那樣就會全身糜爛,所謂“不反腐敗亡黨”。德治與人治,會讓官方自行舍棄。
今天倒下一個衣俊卿,源於“網絡日記體小說”,更像一個女人在對男人的報複。這種私人恩怨,居然可以改變國家公權者,確實有點荒唐。倡導通過私人恩怨來左右國家公權,無論扳倒的是一個什麽官,對未來社會,它都不會產生一種正能量。
但負能量在今天是顯而易感的。相對於憲政,民主的製度,未來中國,需要花上百年,甚至數百年培育的,是人文環境。中國今天,比起阿Q,比較文革,差別不大。由曹操發明、武則天大用,文革流行的告密製度,今天隻是放進了網絡。人與人相互設防,各自提防,已經到了非人的地步。製度源源不斷地催生出新的貪官、腐官、敗官,微博與舉報,在源源不斷地將貪官、腐官、敗官拉進屠宰場、打進班房。
魯迅在日本見多了中國人被砍頭,說從來不以死多少中國人為意的。今天我們也不以死多少官員為意了。一個官員轟然倒台,社會響起一陣勝利歡呼。
平心而論,平民、官員首先都是人。在人生之初,他們有著一樣的天性。隻是官員被體製誘導,逐漸喪失了本性,人性惡的一麵空前激發,他們通過手中握著的公權,將惡的一麵無限放大。而平民沒有放大的機會。官員在入仕前,他們也是一介平民。
好體製將人性惡限死在法的規則鐵牆內,壞體製誘使人性惡從法的籠子裏鑽出來。隻有誘人做惡的製度,沒有生下來就注定要做惡的官員。
官員也是父母所生,他們背後也有一個大的家庭,如果製度誘惑他們去源源不斷地送死,殺戒大開,社會總歸會怨氣聚結。當怨氣變成戾氣,互害社會形成,事實上每個人都將變得寸步難行。再健康的人,如果生活中遭遇太多的陰暗與扭曲的人,最終會一起走進瘋人院。
這才是中國幸福夢的死結。
要打開死結,扳倒官員,需要用合法的手段,去達到合法的目的,而不是為了善的目的,而采取壞的、惡的手段。
衣俊卿“性道德”問題,撇開公權力侵人部分,即個人隱私和公權之間的連帶關係,其他事實都是他的隱私。
記者柴靜最近強調“群己界限”,不問私人問題,因為“這個信息對心靈產生共鳴沒有任何意義,自己不想消費他人,也不想被人消費,這是群己界限所在。”
同理,衣俊卿的“性隱私”不宜放大,更不要拿“性道德”做文章。如果不著眼於案件中的事實侵害,而試圖用高調的道德,做輿論的討伐,應該看到,衣俊卿的後繼者們,正準備從我們身上找到民眾的土壤,繼續讓道德旗幟飄揚。如果再播德治與人治的種子,中國社會恐怕再難跳出“越反越貪”的惡性循環,“中國夢”隻會墮變成“中國惡夢”。同類文章,請讀《公民的煩惱》,(當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