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忘卻的紀念——回憶“六·四”廿三周年有感

一、沉默


“六·四”距今整整過去二十三周年了。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想起校園裏的那些往事、當年那些熱血沸騰的日子、還有無數以天下為己任的同學青年。二十三年過去,鮮血早已凝固,熱淚早已流幹,聲音早已嘶啞,希望早已絕望。然而,凡是從中華文化中走出來的人,有著大音希聲文化傳承的華人,都知道這個道理:最深的悲痛也可以不用哀號的,沉默也是一種悲憤至極的表達。


 


                 二、傷口


這是一道難以愈合的大傷口,傷得很深很深。因為長期捂著蓋著諱疾忌醫,現在日益惡化,傷口發黑潰爛,病毒已散布五髒六腑,病入膏肓了。


可是那些當年的學子如今的精英們,那些掌握權柄的達官貴人們,那些無知無識的愚人們卻滿嘴裏說道,這位病人有幸因為這創傷反而健康狀況非常之好了——他的體重最重皮膚最白,過著最為健康、最為幸福和性福的生活;他的衣服飾物最為華美珍貴;他的金庫裝滿金銀財寶最為富有;他的武器裝備幾乎天下無敵;他隻要高興吃肉就可以像國王一樣天天吃肉——和過去相比,處於曆史上最好最繁榮昌盛的時期!


可是私下裏他們的真實想法是什麽呢?他們的親人,正像那位躺在天安門廣場上的老耄八十五年前說的那樣:“他們中間,頭等的跑到上海,次等的跑到漢口,三等的跑到長沙,四等的跑到縣城。”當然現在是與時俱進對外開放了,上海、漢口、長沙、縣城也許分別可以用北美、歐洲、澳洲、東南亞等地取而代之了吧。


 


                 三、和諧


一人向隅,滿座不歡。在中國經濟騰飛歌舞升平的盛大宴席上,卻又常常發現有無數人黯然淚下的身影。


屠城中死難受傷的民眾,他們的親屬成千上萬,而其影響力可以影響到千千萬萬的人。類似於這麽一個基數不小的特定受害人群,在一九四九年之後,隨著一波又一波政治運動的興起,一批又一批地被大量產生出來,其中以文革人數最多最慘,而以“六·四”最為壯烈。


這麽大的國家大事一拖再拖得不到妥善解決,當局隻寄希望於蒙蔽和時間:隱去真相可以使後來者無知;時間流逝可以使當事人遺忘。可是他們不知道,蒙蔽可以使新生代產生探求真理的欲望;流逝的時間既可以使人遺忘,更可以催人回憶和反思。


那麽真正的和諧與穩定又在哪裏?


 


                 四、平反


在高壓之下,平反“六·四”的呼聲還是年年不絕。


“平反”?誰跟誰平反?國家憲法規定一切權利屬於人民,可是十數億人民的命運,一夜之間表明早就由八位耄耋老人做出了決定。試問一個至今不依法治國、嚴重違憲又拒不認錯的專製政權,一個靠槍炮刺刀屠殺本國手無寸鐵的學生平民的政府,有什麽執政的合法性呢?又有什麽資格來為受害者平反呢?僅僅靠把經濟搞上去腰包裏有錢麽?一個絕對權力猛獸失去了監督與限製的人治政府,要想不犯嚴重錯誤,真是難於上青天!今天給你平反,明天又可能對人民犯下更為嚴重的罪行。從反右、大躍進大饑荒一路狂奔到文革以致於“六·四”,教訓還少嗎?


一方堅持要求平反,一方堅持一貫正確,雙方拉鋸戰相持不下。有受不了這口氣的死難者父親,就在前幾天以生命做最後的抗爭,上吊自殺了。——痛哉!


其實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屠夫說,這種“平反”,不要也罷,因為你不配!


     


            五、站起


由此又想到那兩個手捧請願書跪在人民大會堂門前的學生,他們要將請願書上呈總理大人。然而那位人民的“公仆”始終也沒有出現在跪地請願的“主人”麵前。


中國人習慣稱官員為“父母官”,見了父母官膝蓋發軟也是很普通的現象,不知道這屬不屬於傳統文化。二十三年後,這種下跪習俗更加流行起來以致於蔚為壯觀,最後鬧到大學教授們帶領大批學生去官府門前下跪了——當然這種請願須與政治無關。


學生當年下跪陳情,反腐敗求民主爭自由,和執政黨上台前的奮鬥目標與綱領宣言是相當一致的。為什麽會發展成為你死我活的大悲劇?——個中原因實在值得深思。


中國,需要一場新時代的思想啟蒙運動!


中國的曆代政權都走著推翻前朝又重蹈覆轍的老路。因為曆史的原因,數千年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中國的新文化運動與西方中世紀後期轟轟烈烈的文藝複興、思想啟蒙運動相比,相距甚遠。且因為當代的反右、文革和“六·四”,有擔當的公眾知識分子被消滅殆盡。


至於下跪請願,下跪鳴冤,下跪求平反等等,我以為要專製政體來為一場偉大的民主愛國運動來平反,顯得有些滑稽和不現實。是非功過,人民早已做出選擇。它給不給你平反不是最為重要的,製度的變革更為要緊。否則今日平反,明天悲劇還會重演。要想變人治為法治,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首先要做的是人人都站起來,不再跪下。


要想真正站起來,就要從我做起,從每個普通公民做起。


要從我做起,就要先從思想上站立起來做起。


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下跪的同學啊,二十三年了,你們也該站起來了吧。


                 六、絕唱


穿白襯衣的孤獨背影阻擋坦克車隊的畫麵,二十三年來不曾忘記;然而當初印象最為深刻的,竟是他手上拎著的網袋——裏麵裝的是臉盆和熱水瓶!“雖千萬人吾往矣!”——大英雄的千古豪氣,就這樣和凡俗的現實奇特地攪合在一起。在阻擋坦克車隊的過程中,他左右騰挪,手中緊緊攥著的,就是他的網袋。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出於人的內心本能,他還是懷有強烈的生還欲望。他是被挾持著離開,最後死於非命?還是大隱無形,安全地活著?至今一切成謎。


那年五月,室友同學從北京回來,對我說,你不到天安門廣場的大帳篷裏去睡上一夜,絕對是終身遺憾。我一笑,無言以對。當時心想人民軍隊絕不會向人民開槍。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同學們在廣場上鬧鬧,玩夠了自會回家,還是寫自己的論文要緊。


開槍殺人那天,我驚呆了。可是除了憤怒,隻有像海水一樣鹹的淚水。宿舍樓裏響起BBC的廣播,正在播送素來敬重的翻譯家楊憲益先生的控訴:“這是中國現代史上最可恥的事!這樣的血腥屠殺過去的任何反動政府都沒有幹過……”餘音繞梁,三十年也不絕!在鐵血鎮壓的第一天,敢於發出如此黃鍾大呂抗議之聲的老知識分子,如今已成絕唱。是的,至今有人還在質疑楊老的人品,提出諸如捐獻飛機、唯一的兒子被迫害導致精神崩潰自殺,而楊老卻在八六年入黨等等問題。我認為人的生命中充滿了光明與黑暗的搏鬥,如果說一個木桶的大小是由那根最短的鐵箍所決定的,那麽人的一生功過,卻應由他畢生中發出的最耀眼的那道光芒所決定。光輝遮住了黑暗,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黑暗吞噬了光輝,就是一個反麵人物。評價楊憲益如此,評價毛澤東、鄧小平也應如此。


 


                 七、吊詭


世事難料,有時候並非都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瓜得豆種豆得瓜的異事也時有發生。


“六·四”鎮壓源於恐懼。恐懼能產生連鎖反應。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列主義。”中國按照蘇聯模式走了幾十年,走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而“六·四”北京一聲槍響,徹底嚇傻了蘇聯和西方。龐大的蘇聯帝國一朝解體,柏林牆坍塌,東西柏林統一,廣大民眾獲得自由。過去的蘇聯人民和東歐人民,是應該感謝北京的犧牲者的。


俄羅斯大傷元氣。從此中國北方與京畿的外患壓力大為減輕。非常吊詭的是,如果單純從客觀上看,僅僅就憑對人類和國防安全這兩大貢獻,“六·四”死難者和鎮壓者都是有“功”的。尤其遇難者獻出了他們年輕寶貴的生命,居功至偉。


——不是雙贏,而是三贏。


 


                 八、忘川


據說孔子學院遍布世界。孔孟之道有一條盡人皆知的戒律:“己所不為勿施於人。”對自己的人民都痛下毒手大肆殺戮卻又不敢承認北京屠城的政府,憑什麽能讓日本侵略者懺悔並承認南京大屠殺呢?中國政府譴責日本政府修改曆史教科書,對青少年隱瞞侵華曆史,想想看,你自己又做得如何?


屠殺之後,總是要給小民灌孟婆湯的。


都灌了二十三年了,這比中藥還難喝的孟婆湯啊!


孟婆湯來了,冥界還會遠嗎?


大家都把那件風波小事兒忘了吧!快投胎到名利富貴溫柔鄉去吧!


去享受金錢賜與的快樂,忘掉前世今生諸般大苦大難,就要走過忘川。過忘川就一定要過奈何橋,要上奈何橋就一定要先喝下黨媽媽親手熬製的孟婆湯。


喝過孟婆湯的人,還怕死嗎?我們都喝過孟婆湯了。


偏有那不曉事的說,我又沒死,喝什麽孟婆湯?


行屍走肉,中國人,你精神早已死亡。神冷冷地說。


 


                 九、自由


正如我在長篇小說《齊天大聖新傳》裏說的,人類曆史,就是從不自由走向自由的曆史。


“六·四”之後,迅速掀起一股更猛烈的出國熱潮。因為對國內事物的絕望,能找到路子出國的人,都想盡辦法出去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祖國,我的母親,我暫時離開你,是為了將來能夠永久回到你的身邊!


無論現實多麽殘酷黑暗,前途多麽坎坷曖昧,中國畢竟正走在通往自由的路上。


                


  十、贈別


二十三年過去,當年的死難同學和同胞親友們,現在大多數都進入了年富力強的中年階段吧?那時白發人送黑發人,是怎樣的一副慘狀啊。現在你們父母年邁,有的已經過世,我知道你們是懷念親友思念故土的。因為所謂忘川那隻是個傳說,死去的人不會喝到著名的孟婆湯,活著的人都喝到了。據說這就是和諧。


陰陽相隔,你們也不必再回到殘酷的現實中來了。今日的中國,娼寮遍地,貧富懸殊,毒物泛濫,拜金第一。在你們歡笑哭泣流汗流淚甚至流血的家鄉,你們生活長大的地方,高尚的理想主義者已經無法麵對,更無法生存。所以,讓那些隻顧升官發財哪怕洪水滔天的紳士,走他們的陽關道去吧!你們隻能忍受暴徒的名號,暫且恥辱地在黑暗中棲身。但是,人民和曆史永遠不會拋棄你們,你們將被永遠銘記,因為你們曾經是中國的希望,現在仍然是中國的良心!


今天,我贈一首劉禹錫的詩給在苦寒中已經期待了很久的冤魂,你們時常吟誦,心裏會好過一些。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0一二年六月四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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