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中國最可憐的人(ZT)

想想中國曆史的滄桑起落,看到一些大人物的升降浮沉,便冒出一個問題自問自答。問的是:“誰是最可憐的人?”答的是:“孔夫子。”最先把“可憐”二字送給孔子的是魯迅。他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說:“種種的權勢者便用種種的白粉給他來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但比起後來輸入的釋迦牟尼來,卻實在可憐得很。誠然,每一縣固然都有聖廟即文廟,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樣子,一般的庶民是決不去參拜的,要去,則是佛寺,或者是神廟。若向老百姓們問:孔子是什麽人?他們自然回答是聖人。然而,這不過是權勢者的留聲機。”(《且介亭雜文二集》)被權勢者抬的時候、捧的時候已經“可憐得很”,更不用說被打、被罵、被聲討的時候。

一九八八年,我應瑞典文學院的邀請,在斯德哥爾摩大學做了一次題為“傳統和中國當代文學”的講座,就說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最倒黴的是孔夫子。因為拿他作文化革命運動的靶子,就把他判定為“孔家店”總頭目,吃人文化的總代表,讓他承擔數千年中國文化負麵的全部罪惡。在當時的文化改革者的筆下,中國的專製、壓迫、奴役,中國人奴性、獸性、羊性、家畜性,中國國民的世故、圓滑、虛偽、勢利、自大,中國婦女的裹小腳,中國男人的抽鴉片,等等黑暗,全都推到孔夫子頭上,那些年月,他老人家真被狠狠地潑了一身髒水。在講座中,我肯定“五四”兩大發現:一是發現故國傳統文化資源不足以麵對現代化的挑戰;二是發現理性、邏輯文化在中國的嚴重闕如。正視問題才能打開新局麵,所以“五四”的曆史合理性和曆史功勳不可抹殺。但是,我也替孔夫子抱不平,說這位兩千多年前的老校長,確實是個大教育家,確實是個好人,權勢者把他抬到天上固然不妥,但革命者將他打入地獄也不妥,尤其是把什麽罪惡都往他身上推更不妥。以為打倒了孔家店,中國就能得救,實在想得太簡單、太片麵。近年來,我在反省“五四”時曾想:要是新文化運動不選擇孔夫子為主要打擊對象,而選擇集權術陰謀之大成的《三國演義》和“造反有理”的《水滸傳》為主要批判對象,並以《紅樓夢》作為人文主義的旗幟,二十世紀中國的世道人心將會好得多。

僅著眼於“五四”,說孔夫子是“最倒黴的人”恐怕沒有錯,但是如果著眼於整個20世紀乃至今天,則應當用一個更準確的概念,這就是“最可憐的人”,在魯迅的“可憐”二字上再加個最字。我所定義“最可憐的人”,是任意被揉捏的人。更具體地說,是被任意宰割、任意定性、任意編排、任意驅使的人。二十世紀著名的思想家以賽亞·柏林 (Issiah Berlin)批判斯大林的時候說:一個具有嚴酷製度的社會,無論其製度有多麽荒謬,例如要求每個人必須在三點鍾的時候,頭朝下站立,人們都會照樣去做以保全自己的性命。但對斯大林來說,這還不夠。這樣做不能改變社會。斯大林必須把自己的臣民揉成麵團,之後他可以隨意揉捏。柏林很善於用意像表述思想,他的狐狸型和刺猥型兩種知識分子的劃分幾乎影響全球。而這一“麵團”意象,則最準確地定義和描述了世上最可憐的人(請參見《以賽亞·柏林對話錄》第二次談話“現代政治的誕生”)。不錯,最可憐的人並非被打倒、被打敗的人,而是像麵團一樣被任意揉捏的人。不幸,我們的孔夫子正是這樣的人。可憐這位“先師”,一會兒被捧殺,一會兒被扼殺,一會兒被追殺。揉來捏去,翻手為神,覆手為妖。時而是聖人,時而是罪人;時而是真君子,時而是“巧偽人”;時而是文曲星,時而是“落水狗”;時而是“王者師”,時而是“喪家犬”。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那陣子,隻能直呼其名稱他為“孔丘”,其態度相當於對待魯迅筆下的“阿Q”。聲音相近,地位也差不多。跟著孔夫子倒黴的是《論語》與儒學,“半部就可治天下”的《論語》,也像麵團,一會兒被揉捏成“經典”,一會而被揉捏成“秕糠”(毛澤東詩“祖龍魂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一會兒是“精神鴉片”,一會兒是“心靈雞湯”。

孔夫子的角色被一再揉捏、一再變形之後,其“功能”也變幻無窮。魯迅點破的功能是“敲門磚”,權力之門,功名之門,豪門,候門,宮廷門,都可以敲進去。不讀孔子的書,怎可進身舉人進士狀元宰相?但魯迅看到的是孔子當聖人時的功能,未見到他倒黴而被定為罪人時的功能。在“批林批孔”運動中,他從“至聖先師” 變成“反麵教員”,其功能也是反麵的。先前要當進士得靠他,現在要當戰士也得靠他,誰把孔子批得最狠,誰才是最堅定忠誠的革命戰士。至於他的“徒子徒孫”,則必須反戈一擊,把他作為“落水狗”痛打痛罵,劃清界限,才得以自救。文革後期,孔夫子運交華蓋,成了頭號階級敵人,與反黨叛國集團頭目林彪齊名。因為林彪引用過“克己複禮”的話,鐵證如山,於是,孔夫子竟然和他一起被放在曆史的審判台上。這回與五四不同,五四時隻是一群知識分子寫寫文章,這次批孔則是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動用了整個強大的國家機器,不僅口誅筆伐,還給他踩上億萬隻腳。請注意,不是一萬隻腳,而是億萬隻腳。弄得史學家們也手忙腳亂,立即著手把“以階級鬥爭為綱”的《中國通史》改為“以儒法鬥爭為綱”的通史新版。這個時候,中國文化翻開了最滑稽也是最黑暗的一頁。

文革後期,孔夫子被打到了穀底,真正是被批倒批臭了。沒想到三十年後,孔夫子又是一條好漢,孔老二又變成了孔老大和孔老爺子。他再次成為“摩登聖人”( 魯迅語)。這一回,孔夫子是真摩登,他被現代技術、現代手段所揉捏。電台、電視台、電腦網絡,從裏到外,轟轟烈烈。古代的手段也沒閑著,立廟、燒香、拜祭全都洶湧而至。這次重新摩登,差不多又是把孔子當麵團,不同的是二十年前那一回把他踩下了地,這回則是棒上了天。揉捏時麵團裏放了不少發酵劑,於是格外膨脹,不僅《論語》被視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連“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也千真萬確),而且孔子也變成超蘇格拉底、超耶穌的第一大聖,什麽先進文化都在他身上,孔老先生成了“萬物皆備於我”的大肚至飽先師。有此大聖在,還扯什麽五四精神,什麽德先生、賽先生,連聖誕節、元旦都是胡扯,都是有損於我大中華形象,應當用孟母節取代母親節,用孔子紀年代替公元紀年。這回孔夫子除了當 “敲門磚”之外,還充當“擋箭牌”,起了掩蓋“問題”的奇妙作用。有此擋箭牌在,“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自然就該退避,蔡元培、陳獨秀、魯迅、胡適、王國維,陳寅恪等等,就該統統靠邊站。

孔子被揉捏,首先是權勢者根據自己的政治需要或棒或壓或打或拉,但大眾與知識人也有責任。什麽是大眾?大眾就是今天需要你的時候,把你棒為偶像,不需要你的時候,則把你踩在腳下。一切均以現時利益為轉移。崇尚蘇格拉底的是他們,處死蘇格拉底的也是他們。既然以利益為準則,那麽對於孔夫子,或供奉,或消費;或叩頭,或玩玩,或做敲門磚,或做萬金油,或立孔廟與關帝廟並列,或辦孔氏牛肉店與妓院同街,全都無關緊要,有用就好。而大眾中的精英,一部分知識人,對孔子並無心誠,名為追隨孔子,實則追求功名。魯迅說中國人對待宗教的態度是利用即“吃教”。對孔子也是食欲大於敬意。都是用口,講孔子和吃孔子界線常常分不清楚。當今吃孔子的方法很多,吃法不同,有的是小吃,有的是大吃,有時是單個吃,有時是集體吃,有時是熱炒吃,有時是泡湯吃。充當“心靈雞湯”時,放點西洋文化參攙和,有些變味,尚有新鮮感,最怕是大規模集體炒作,讓人又浮起政治運動與文化運動的噩夢。總之,孔子雖然重新摩登起來,卻仍然很可憐:八十年前五四運動時,他被視為“吃人”文化的總代表,現在變成“被吃”文化的總代表。

說了這麽多,不是說孔子有問題,而是說對待孔子有問題。孔子確實是個巨大的思想存在,確實是人類社會的重大精神座標,確實值得我們充分尊重、敬重。但是,二十世紀以來,問題恰恰出在不是真尊敬、真敬重,或者說,恰恰是不給孔子應有的尊嚴。不管是對待孔子還是對待其他大思想家,第一態度應當是尊重,然後才去理解。如果隻給孔子戴高帽子,把他當作傀儡和稻草人,那還談得上什麽理解,還有什麽好研究的?餘英時先生說,對待孔子和儒家經典,應當冷讀,不應熱炒,便是應當坐下來以嚴肅冷靜的態度,把孔子以及儒學當作一個豐富、複雜的巨大思想存在,充分尊重,認真研究。在此前提下,再進入思想體係的內裏,把握其深層內涵,這樣倒可以還原一個可敬的孔子形象。但願孔夫子在二十一世紀的命運會好一些。2008年新春之際讓我們祝他老人家好運和重新贏得思想家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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