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到底有什麽大病?
在學者陸陽的記述裏,“從小體弱的錢鍾書幾乎每年都會大病一場,一病可能是一個月”,這是實錄。錢先生固然學究天人,但是一輩子都是名副其實的“文弱書生”,身體素質始終很差,晚年更是纏綿病榻直到去世,可說因病吃盡了苦頭。但是,比較有意思的是,大家都知道錢先生“多病”,但他具體是什麽病,或語焉不詳,或人言言殊,似乎一直以來都沒有得到很好的說明。就連最知內情的楊絳,也未曾專門談過,尤其是早歲之病更是鮮少論及。《記錢鍾書與<圍城>》裏說錢鍾書“六歲入秦氏小學”,“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不得已“停學在家”,什麽病沒說。後來的《我們仨》與《聽楊絳談往事》二書,論及錢鍾書的“病”不下百處,可也多是隱隱約約,點點滴滴,並不全麵。我們大體可知的是,中年以後的錢鍾書,苦於喉炎、失眠、頻繁感冒等症,尤以哮喘糾纏最厲害,一旦病發非常痛苦。“每次發病就不能躺下睡覺,得用許多枕頭被子支起半身,有時甚至不能臥床,隻能滿地走”,而且“呼吸如呼嘯”,楊絳還戲稱他是“呼嘯山莊”。83歲那年,他被查出腫瘤,次年癌細胞擴散,日漸不省人事,拖到4年後駕鶴西去。這是錢鍾書病況的一個“粗線條”過程。這裏麵當然尚有大量“空白”需要添補。錢鍾書從小體弱,6歲甚至病到輟學,這是上述已明的。據楊絳回憶,1919年秋天,楊家準備無錫租房,恰巧找的是留芳聲巷錢家,錢家女眷告訴楊母,“搬進以後,沒離開藥罐兒”,這裏的“藥罐兒”不排除錢鍾書服用的可能性,而那時錢鍾書9歲。可以合理推斷,錢鍾書生來體質孱弱,或許有遺傳上的關係。很多材料表明,其生父錢基博本人,同樣年輕時就體質很差,七病八痛,疲憊不堪。據《錢基博年譜》,錢基博幼時曾一度“已病不起”,經無錫名醫汪藝香診治得救;而據錢鍾魯《無錫錢繩武堂滄桑史》,錢基博日後常年患便血病和頭疼症,著作大多數都是“忍受極度痛苦下完成的”。錢基博早年書信中,亦常有“近患痼疾”、“胸腹痛,不能伏案”、“伏枕時多不能握管”等語。錢鍾書也始終神經衰弱,常年苦於失眠。遺傳因素之外,錢鍾書青少年時代不愛運動,應該也是個重要促因。2001年,他的小學同學孫克定老人回憶童年往事,記得很清楚的一項,是錢先生“體育不行”,可見印象之深。楊絳也說他大學時“不愛活動”。錢鍾書身材不高,海外某文史名宿與之多有接觸,據其私下見告,老年錢鍾書目測身高約166cm,雖不“渺然”但也偏矮,向乏鍛煉或許也是成因之一。錢鍾書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身體,已是晚年。據舒展《曆史的淘氣》一文回憶,錢媛給他買了一台健身車,他依囑每日踩15分鍾,若遇晴好天氣也會攜楊絳出去散步一二十分鍾。由於多病,他60歲以後,也慢慢實踐養生之學,開始練八段錦與大雁功,“養生功”與器械健身及散步配合使用。錢鍾書本身是喜談“養生哲學”的,據學人龐驚濤統計,僅《管錐編》一書,涉及養生內容的條目即達50多處。而且,錢鍾書10歲入讀東林小學時,就患上了高度近視,此後一直目力較弱。因為近視嚴重,東林小學時代,“坐在課堂上老師講什麽,他茫然不知”,以至於除了國文外,包括數學、英文諸科均表現平平——日後湯晏所寫傳記《一代才子錢鍾書》說他“功課頂尖”,顯然不確。也因此,1932年楊絳與之初晤時,錢鍾書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戴一副老實大眼鏡”,難說什麽“年少翩翩”或“一見鍾情”。錢鍾書現存最早的照片,拍攝於1932年的清華氣象台,確實是弱不勝衣的書生狀。甚至,這個年紀的錢鍾書,其病似乎就很“有名”了。方其“年方弱冠”之日,陳衍就在《石遺室詩話續編》中就特意提及說“餘見其多病”,然後“勸其多看書少作詩也”。那是1932年前後,錢先生不過20出頭。都說“病從口入”,但錢鍾書一生,對於口腹之樂,似乎都沒多大興趣。他對做飯素乏研究,歐洲留學其間,學會燉雞、烤麵包做點簡易早餐,已是超常發揮,足以“驕其妻”了。他喜歡談吃,有後輩說“閑暇時他會講他的‘美食經曆’給我聽”,令人“想起後來陸文夫寫的《美食家》”雲雲,但他對吃實際不太挑剔。楊絳說“鍾書是愛吃的”,證據是建國初剛回京時,家裏女傭不擅做菜,錢經常帶妻女出去吃館子,而且“總能點到好菜”,此外就是夫妻倆英國時,曾受不了房東的粗略飲食而搬家,自己開火。諸如此類,其實都談不上"食不厭精",隻是普通人的飲食要求而已。鄭朝宗轉述的“生平三大愛好”,也就後兩項可以做實的。錢鍾書委實難稱“吃貨”,而且嚴重偏食。他是無錫口味,嗜好吃魚,偏愛豬油年糕、蜜餞果脯之類甜食(《我們仨》)。《圍城》裏方鴻漸貪愛“煎鱔魚絲”、“橘子酪”之類的飲饌喜好,幾乎是作者的自我寫照。《槐聚詩存》中自稱“不好茶酒而好魚肉”,也實乃夫子自道。所以,女婿王德一在世時,最喜歡帶他去“鼓樓前一家小館子吃那兒拿手的魚”,錢也樂得享受;1972年春後,他自己學會劃火柴、點煤爐,直到1980年代初慢慢摸索能燒一點菜時,首選菜品往往也是魚類。錢媛改嫁以後,需要操持家務,也開始研究菜譜,回娘家時也會下廚做“幾樣時令菜肴”,讓父母嚐嚐鮮,但那時錢鍾書每次也隻能“吃一點兒”了。據訪客潘兆平觀察到的,以及吳泰昌親耳聽到的楊絳說法,錢家平日吃飯,多很簡單清淡,一碗白粥、幾片麵包,外加果醬之類,“開葷”則會吃上兩三段小對蝦,屬於“中西並蓄”。錢鍾書不煙不酒不咖啡,飲食上是很撙節的。
1940年代困處上海“孤島”時期的錢鍾書,漸入中年,憂世傷生,在那一段“生平最為淒苦”的歲月裏,身體狀況更是頻現紅燈。按楊絳《我們仨》的回憶,“貧與病總是相連的”,此時的錢鍾書又是“每年生一場病”。這個時候的他,盡管依然“英國紳士派頭”,西裝革履,出必手杖,但異常奔忙,除了在教會大學兼課,又添了幾處家教,加之食物短缺,營養缺乏,身心俱疲,多病幾乎是必然的。那幾年,清華同學鄭朝宗與之過從甚密,曾留下這樣的“現場記錄”:“鍾書君年未四十,體羸善病,抗戰末期,困處滬濱,心情奇劣。每次我去看他,總要聯想到杜甫的《佳人》”,可見多愁多病身的淒苦。《槐聚詩存》所收錄此際篇什,多有“病起”、“病榻聞鳩”等題。自號“槐聚”,書題“圍城”,可說均是苦悶的象征,是“困而致之”亟需療傷的表達。這個時段的錢鍾書,主要病症是感冒,而且伴隨發燒不退,“一病往往一個多月”。請了“上海名中醫”,服高價藥不見效,請了西醫診視,一樣不濟事。楊絳束手無策,被迫“自做醫生”,對照病情,自去藥房抓藥,反倒誤打誤撞行之有效。1943年5月,楊絳編劇的《稱心如意》在上海金都大戲院上演兩周,驟然一夜成名,但錢鍾書正在病中,沒去看過。可以說,即便是“壯年”時代的錢鍾書,身體也是一點都不“壯”的。1970年代之後,錢鍾書否極泰來,聲名日隆,但也漸入“暮景桑榆”之年,老病侵尋,筋力益衰。據同事錢碧湘回憶,錢鍾書在幹校時,經常會“頭痛,沒有力氣”;1972年春在給社科院晚輩信中,錢鍾書曾自嘲是“半病不病身體,似通非通思想,得過且過生活,如此而已”。據這批書信,這年5月間,他牙齒也出現問題,一下子拔去兩三牙,頓成“無齒之徒”,而且血壓很高。更為重要的是,糾纏他整個晚年的哮喘病開始出現。據外甥女石定果回憶,1973年夏天,她去京見到錢鍾書時,發現盡管天氣很熱,但“大舅舅衣領的扣子卻不解開”,問知是為了“保護咽喉部以免受涼引發哮喘”。這個哮喘出現的原因,錢鍾書1979年訪美時,親口對夏誌清談過,是多年前“為庸醫所誤,小病轉為大病,曾昏迷過四小時”,“從此得了氣喘症”。據社科院董衡巽回憶,1974年他們從河南幹校返京,聽說錢鍾書病了,前去探望,發現“錢先生靠在床上,頭下墊了不少枕頭、被子之類的東西,墊得高高的”,楊絳解釋說“錢先生哮喘病病危,經搶救脫險,因大腦皮層缺氧硬化,說不清楚話”。而據《聽楊絳談往事》,1973年12月,錢夫婦被迫“流亡”錢媛宿舍期間,錢鍾書曾一度“病發告急”,送往北醫三院搶救,結果急診室連可供病人躺的地方都沒有,夫婦倆隻能找來暖氣片上的木框子躺著。可以推測,為“庸醫所誤”從此落下哮喘正是這次診治。而且,這次醫療事故還讓他“腿腳也不靈便”,很長一段需要楊絳全程扶持。1975年嚴冬某晚,錢鍾書半夜起床跌倒在地,幸虧楊絳驚覺,才避免意外,夫妻倆隻能抱團取暖,“擠在一起靜侯天明”——可征直到此時,錢鍾書還是不良於行狀態。《管錐編》初版自序寫於1978年1月,裏麵說“多病意倦”,可說是這個時期頗感無奈的心聲流露。1977年3月13日給老學生林子清的回信中,他說,“弟年來多病,掛名所中而已”。
1980年代以後,錢鍾書更是多症並發,主要是失眠、眼病、偏頭疼、感冒發燒、神經炎、哮喘及肺氣腫。舒展說他每當審讀校訂書稿,就得以徹夜失眠為代價。在1987年8月31日給華中師大彭祖年的複信中,他說,“七月以還疾病纏身,迄今五旬尚未痊可,痰嗽失眠,心身俱憊;1994年2月,在跟吳泰昌交談時,他說吃安眠藥很不好,但也不得已“吃十幾年了”,都在說明失眠嚴重。特意買定時器煎中藥大約就在這個時期。更為麻煩的是,這段時間他的手腳頻繁出現狀況:1987年,楊絳給吳泰昌的信中則說錢“連三日上下午打針,白血球還未正常”,還“跌了兩次”,“撞得半麵清腫”,“膝上也撞傷”,錢自嘲“摔得金碧輝煌”。次年,他的手腕手指又忽然患上神經炎,所以一度對外宣稱謝絕一切題簽,自嘲是“我成了新豐折臂翁,不能服役效勞了”。手指痙攣至此始終未愈:1990年5月23日,他給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審富壽蓀信中說,“弟四年前大病入醫院動手術,迄今疾患糾纏,每日不離藥餌,稍一用心,即通宵不寐;又患白內障,幾於廢書不觀;右拇指掣痛,作字維艱”。1990年7月2日,他給編輯朋友的信中說,“現在拇指掣痛,經治療三月,勉強可能寫字,但提筆如舉九鼎”;1990年10月,社科院外文所鄭土生教授回憶說,彼時的錢鍾書“右手有病痛,一寫字病痛就加劇”。1991年,翻譯家楊武能接到錢鍾書親筆函,發現信件不再是龍飛鳳舞的毛筆書法了,而是硬筆所寫,且字跡也顯示出手指痙攣的跡象。直到1992年10月17日,在給學者趙伯陶的回信中,他還說“病拇,不能用毛筆及多作字,恕之”。諸如此類,都表明錢鍾書的身體每況愈下,疾病纏身,身體各個部位,從頭到腳幾乎都在“造反”。1991年後,錢鍾書的哮喘加劇,需要每周去醫院打針兩次,平日則靠中醫開湯藥調養,“喝中藥喝得舌苔都見黑了”。他的頭疼症也沒有緩解。1992年6月3日,楊武能收到錢鍾書最後一封信,內稱“我衰病與年俱增,右腦不便使用,萬事懶散”雲雲。屋漏偏逢連夜雨,半年之後,即1993年春節剛過,他去醫院檢查,被發現輸尿管中生了瘤子,且“那個部位已經變形”,立即住院。據《聽楊絳談往事》,院方經過一個多月的會診,最終決定在3月5 日手術,“取出輸卵管中的腫瘤和一個壞死的腎”,直到3月31日才出院。1994年1月16日,給張文江的信中說“弟去春住院三月臥手術台上六小時割去左腎,衰疾相因,已成廢朽”;1994年2月23日給史學家汪榮祖的信中說“去春住醫院三月,臥手術台上六小時,割去左腎”,均指此事。出院回家後,又趕上三裏河南沙溝寓所修繕,“椓椓丁丁,晝夜喧擾,如是者又四月餘”,苦不堪言。也就是自1993年3月割腎大手術後,錢鍾書“以就醫服藥為常課,謝絕一切外務”,基本上不再見客。對於錢鍾書晚歲的杜門謝客,一直以來外界多有非議,很多人認定他清高、傲慢、不近人情,實際上也有不解內情引發誤解的因素。屏絕交遊,固然是“景光吝惜,每學嵇康之懶”(複劉世南信),“老來歲月,更無閑力氣做人情”(致吳忠匡信),但還有一個要因,那就是身體狀況實在不允,是謂“保命要緊”。1990年之後,錢鍾書不斷手術,體質更為孱弱,免疫力極其低下,一不小心就會受到來客的感染,有苦難言。在給友人信中說,訪客“一人去,我即噴嚏交作,熱度燒至三九度八,延醫打針服藥,三日前始退,而又引起又咳嗽,現在正每日四頓西德特效藥,或可免於大難”。又有一封信說,“十日前有美學者夫婦惠過,攜其兒來,兒感冒未痊,傳染內人,即波及我,咳嗽引起哮喘”,所訴皆苦經。他神經衰弱,又怕人擾,“每聞車馬便驚猜”,甚至到了聽電話鈴聲都膽戰心驚的地步,所以自雲“現在最畏人過訪”。還是1992年6月3日給楊武能的信,他提到說,“我已久不見客,因一見比較生疏的人,便終夜失眠”,“萬勿枉駕,也請勿來電話,因我聞電話鈴聲,輒心驚也。以兄過愛,故敢以苦衷相告” 雲雲。楊武能自言,“也是從那天開始,我狠下決心,斷絕與先生的一切聯係,讓他們得到所希望的安靜休息”。1994年7月30日,對於錢家人來說,也許是最刻骨銘心的日子。綜合楊絳、吳學昭、舒展、汪榮祖等人回憶,可知大體狀況如下:那一天,正值楊絳陽曆生日,可錢鍾書當晚睡前突發高燒,緊急送往北京醫院,不料一進去就被“扣留”了。這次入院,一檢查是肺炎,平複後再檢查發現膀胱長出三堆癌細胞,不得已又得手術。8月19日“連燒帶切四個小時,手術成功”,期間僅有的一隻腎突然罷工,急性腎功能衰竭,醫院奮力搶救,10多天後才逐漸恢複功能,病情日趨平穩。一開始,經過透析,腎功能有所恢複,有人扶持時,錢鍾書還能下床走動,每回煎藥服後還可挪步散步,自嘲是“行藥”。可是很快,那年10月底,他又因感冒發起高燒,常在39.4°c,乃至100多天燒都不退,人由此也變得極為虛弱,病情加重了。他沒辦法起床,“牙床萎縮,假牙脫落,無法咀嚼,隻能鼻飼”,即將食物打碎成泥,由管子從鼻孔輸入胃裏。直到1995年4月,頻繁高燒的問題還是沒辦法解決。自1994年夏天開始,錢鍾書的生命實際已進入了倒計時。一年後,到了1995年的夏天,錢鍾書已“無力說話”,但神誌尚還清醒。精神好些時,“也有興趣聽聽我們講講各種事情”,“有時能自己打開收音機聽聽新聞和音樂,或讓家人讀報,很少說話,更不看書”。但此後狀況愈加不妙。1996年1月18日,錢媛因腰椎痛住進北京胸科醫院,查出晚期肺癌,“從此沒有起來”,於1997年3月4日去世,這是錢家遭受的又一重擊。1997年秋天,外甥女何肇琛到病房探望,看到的錢鍾書,已然“全身不能動彈,不會說話”,“白色床單下的身軀已了無生機”,《聽楊絳談往事》書中內附此時照片,也顯示錢鍾書身體萎縮幹枯,早已讓疾病摧殘的不成人樣,令人不忍直視。1997年11月北京三聯書店“錢鍾書集”出版,楊絳寫於11月21日的“代序”中,說“我謹以眷屬的身份,向讀者說說錢鍾書對《錢鍾書集》的態度,因為他在病中,不能自己寫序”,豈止是“病中”,實已是生命垂危。大概就在此前後,知道錢媛去世的消息實在瞞不住了,楊絳不得已將噩耗親口告知了病床上的老人。明確愛女去世的信息,錢鍾書病情急劇惡化,終於在1998年12月19日不辭而別。一代宗師,從此隱入塵埃。北京醫院北樓311室,是錢鍾書生命的最後一站,住了整整1600個日夜。他臨終前沒有什麽遺囑,但事先早已備下遺言:不設靈堂,懇辭花籃,不舉行告別儀式,不開追悼會,撒骨灰於郊野大地。(本文原題《錢鍾書到底得了什麽病?》,刊載於河北《文史精華》雜誌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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