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 四十年前的記憶斷章

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19-10-22 13:36:4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3548 bytes)

  詩人檔案

北島,1949年生於北京,做過建築工人、編輯和自由撰稿人。和朋友於1978年創辦文學雜誌《今天》,一直擔任主編至今。1987年起在歐美多所大學教書或任駐校作家,現在香港中文大學任講座教授。其作品被譯成三十多種文字,獲得多種國際文學獎及榮譽。近年出版的中文書包括詩集《零度以上的風景》《開鎖》和散文隨筆集《藍房子》《午夜之門》《時間的玫瑰》和《青燈》等。

原題

斷  章

(節選)

作者:北島

選自北島、李陀主編《七十年代》

01

1970年春,我從河北蔚縣工地回北京休假,與同班同學曹一凡、史康成相約去頤和園。那年春天來得早,陽光四溢,連影子都是半透明的。我們並肩騎車,攔住馬路,32路公共汽車鳴長笛,轟然駛過,揚起一陣煙塵。

曹一凡是同學也是鄰居。在“上山下鄉運動”大潮中,他和史康成是立誌紮根北京的“老泡”。所謂“老泡”,指的是泡病號留在城裏的人,為數不多但不可小看——除了有抵擋各種壓力的堅韌神經外,還得深諳病理知識及造假技術。幸好有他們留守,幾個月後我隨工地遷到北京遠郊,每逢工休泡在一起,讀書寫作聽音樂,被鄰居龐家大嫂稱為“三劍客”。

北京近乎空城,頤和園更是人煙稀少。進正門,穿樂壽堂,玉蘭花含苞欲放,木牌寫著“折花者罰款50元”。在排雲殿碼頭租船,繞過石舫,向後湖劃去。一路說笑。後湖更靜,唱俄羅斯民歌,招來陣陣回聲。我們收起槳,讓船漂蕩。

史康成站在船頭,挺胸昂首朗誦:“解開情感的纜繩/告別母愛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運乞求/紅旗就是船帆/太陽就是舵手/請把我的話兒/永遠記在心頭……”停頓片刻,他繼續下去:“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當灰燼的餘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我為之一動,問作者是誰。“郭路生”,史康成說。朗讀賀敬之和郭小川的詩,除朗朗上口,跟我們沒什麽關係,就像票友早上吊嗓子。最初喜愛是因為革命加聲音,待革命衰退,隻剩下聲音了。在工地幹活吼一嗓子:人應該這樣生,路應該這樣行——”,師傅們議論:這幫小子找不著老婆,看給急的。而郭路生的詩如輕撥琴弦,一下觸動了某根神經。

退船上岸,來到諧趣園,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遊廊吹口琴,如醉如癡,專注自己的心事。我又想起剛才的詩句。郭路生是誰?我問。

不知道,聽說在山西杏花村插隊,史康成聳聳肩說。

左起劉會遠、郭路生、曲磊磊

原來是我們中的一個,真不可思議。我的七十年代就是從那充滿詩意的春日開始的。當時幾乎人人寫舊體詩,陳詞濫調,而郭路生的詩別開生麵,為我的生活打開一扇意外的窗戶。

02

1971年9月下旬某日中午,差5分12點,我照例趕到食堂內的廣播站,劈啪打開各種開關,先奏《東方紅》。唱片播放次數太多,嗞啦嗞啦,那旭日般亮出的大鑔也有殘破之音。接近尾聲,我調低樂曲音量宣告:六建三工區東方紅煉油廠工地廣播站現在開始播音。捏著嗓子高八度,字正腔圓,參照的是中央台新聞聯播的標準。讀罷社論,再讀工地通訊員報道,滿篇錯別字,語速時快時慢,像錄音機快進或丟轉,好在沒人細聽,眾生喧嘩——現在是午餐時間。12點25分,另一播音員“阿驢”來接班。廣播一點鍾在《國際歌》聲中結束。

在食堂窗口買好飯菜,我來到大幕後的舞台,這是工地知青午餐的去處。說是與工人師傅“同吃同住”,“同住”不得已——幾十號人睡大通鋪,同吃”就難了,除了話題,還有飯菜差異:知青工資低,可都是單身漢,專點兩毛以上的甲級菜;而師傅拉家帶口,隻買五分一毛的丙級菜。

頭天晚上,在食堂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就在這大幕前,由書記傳達中央文件。傳達前早有不祥之兆。先是工地領導秘密碰頭,跟政治局開會差不多;下一撥是黨員幹部,出門個個黑著臉;最後輪到我們工人階級,等於向全世界宣布:9月13日,林副統帥乘飛機逃往蘇聯途中摔死了。

說到政治學習,“雷打不動”,從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以班組為單位。幹了一天活,先搶占有利地形,打盹養神卷“大炮”。除了中央文件和社論,還什麽都學,從《水滸》到《反杜林論》,這可難為大字不識的老師傅。而知青們來了精神,讀了報紙讀文件。那些專有名詞在煙霧中沉浮。孟慶君師傅啐了唾沫開罵:杜林這小子真他媽不是東西,膽敢反對毛主席,先斃了再說。班長劉和榮一聽樂了:小孟,學了半天你都沒鬧明白,人家如今在德國當教授,連恩格斯都管不了。插科打諢,政治學習成了娛樂。副班長周增爾(外號“比雞多耳”)幹咳一聲,宣布散會。政治學習至少有一條好處:普及了國際地理知識——前天地拉那,昨天金邊,如今又是哪兒?對了,溫都爾汗。

我端飯盆來到幕後,席地而坐。林副統帥的幽靈引導午餐話題,七嘴八舌,包括逃亡路線等假設。我開口說話,單蹦的詞匯成語流。滔滔不絕,一發不可收拾。我說到革命與權力的悖論,說到馬克思的“懷疑一切”,說到我們這代人的精神出路……直到安智勝用胳膊肘捅我,這才看到眾人眼中的惶惑,他們紛紛起身告辭。轉眼間後台空了,就剩下我倆。安智勝原是十三中的,跟我在同班組幹活,誌趣相投,都長著反骨。那年頭,友情往往取決於政治上的信任程度。我們默默穿過大幕,下階梯,到水池邊刷碗。

回工棚取鐵鍬的路上,我仍沉浸在自由表達的激動中。再次被“文革”中反複出現的主題所困擾:中國向何處去?我們以往讀書爭論,有過懷疑有過動搖,但從未有過這種危機感——如臨深淵,無路可退。徹夜未眠,如大夢初醒——中國向何處去?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向何處去?

阿開(我在工地的外號),安智勝打破沉默說。你得多個心眼兒。別那麽實誠,剛才那番話要是有人匯報,就完蛋了。

我試圖回想剛才說過的話,卻無法集中思想。時代,一個多麽重的詞,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可我們曾在這時代的巔峰。一種被遺棄的感覺——我們突然成了時代的孤兒。就在那一刻,我聽見來自內心的叫喊:我不相信——

03

1973年一個春夜,我和史保嘉來到永定門火車站,同行的有原清華附中的宋海泉。此行目的地是白洋澱邸莊,探望在那兒插隊的趙京興和陶洛誦。趙京興是我在北京四中的同學,低我一級;陶洛誦是史保嘉師大女附中的同學。1969年,趙京興因寫哲學書稿被打成“反革命”,與女友陶洛誦一起鋃鐺入獄,半年前先後獲釋。

為籌措路費,我把手表送委托行賣了——好像我們去時間以外旅行。等車時,在一家小飯館吃宵夜,有道菜很有詩意,叫“桂花裏脊”。保嘉和宋海泉聊天,我伏桌昏睡。汽笛聲聲。

當年的白洋澱

我們搭乘的是零點開出的慢車,吱嘎搖晃,幾乎每個小站都停。淩晨到保定,乘長途車抵安新縣城,與宋海泉分手,再搭漁船,中午到邸莊。那是個百十來戶的小村,四麵環水,村北頭一排磚房是知青宿舍,他們住盡頭兩間,門前有塊自留地,種瓜種豆。

陶洛誦尖叫著,和保嘉又摟又抱。趙京興矜持笑著,眼睛眯縫,在黑框眼鏡後閃光。從老鄉那兒買來豬肉、雞蛋,一起生火做飯,香飄四溢。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舉杯。百感交集——重逢的喜悅,劫後的慶幸,青春的迷惘,以及對晦暗時局的擔憂。短波收音機播放外國古典音樂,飄忽不定,夾雜著怪怪的中文福音布道。在中國北方的水域,四個年輕人,一盞孤燈,從國家到監獄,從哲學到詩歌,一直聊到破曉時分。

白洋澱的廣闊空間,似乎就是為展示時間的流動——四季更迭,鋪陳特有的顏色。不少北京知青到這兒落戶,尋找自由與安寧。其實白洋澱非避亂世之地。1968年年底,我和同學來搞教育調查,正趕上武鬥,被圍在縣城招待所多日,槍林彈雨。在造反派威逼下,我們硬著頭皮參加武鬥死難者的追悼會。

當年學校組織批判趙京興,流傳著陶洛誦的情書中的一句話:“少女麵前站著十八歲的哲學家……”讓我們驚羨不已。趙京興內向,話不多,意誌堅定。陶洛誦正好相反,她天性活潑,口無遮攔,永遠是聚會的中心。在邸莊三天,我們常棹船出遊。日落時分,湖水被層層染紅,直到暮色四起,皓月當空。

陶洛誦與趙京興的婚禮照

一天下午,我和趙京興單獨在一起,他隨手翻開《戰爭與和平》第四卷開篇,想聽聽我的看法。那是作者關於戰敗後彼得堡生活的議論,有這樣一段話(就我記憶所及):“但是安定的、奢侈的、隻操心現實中的一些幻影的彼得堡生活,還是老樣子,透過這種生活方式,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意識到俄國老百姓處境的危險與困難……”

見我一臉茫然,他說:在托爾斯泰看來,曆史不僅僅是關於王公貴族的記載。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才是被曆史忽略的最重要的部分。

你說的也是中國當下的曆史嗎?我問。

曆史和權力意誌有關,在曆史書寫中,文人的痛苦往往被誇大了。又有誰真正關心過平民百姓呢?看看我們周圍的農民吧,他們生老病死,都與文字的曆史無關。他說。

離開邸莊,我們到大澱頭去看望芒克。芒克在小學當體育老師。進村跟孩子一打聽,全都認識,前簇後擁把我們帶到小學校。芒克剛跟學生打完籃球,汗津津的,把我們帶到他的住處。小屋低矮昏暗,但幹淨利索,炕邊小桌上放著硬皮筆記本,那是他的詩稿。

北島和芒克(左)

芒克解纜搖櫓,身輕如燕,背後是搖蕩的天空。剛解凍不久,風中略帶寒意。是芒克把白洋澱,把田野和天空帶進詩歌:“那冷酷而偉大的想象/是你在改造著我們生活的荒涼。”1973年是芒克詩歌的高峰期。他為自己二十三歲生日寫下獻辭:“年輕、漂亮、會思想。”

04

1974年11月下旬某個清晨,我寫完中篇小說《波動》最後一句,長舒了口氣。隔壁師傅們正漱口撒尿打招呼,叮當敲著飯盆去食堂。我拉開暗室窗簾,一縷稀薄的陽光漏進來,落在桌麵,又折射到天花板上。

一個多月前,工地宣傳組孟幹事找我,要我脫產為工地搞攝影宣傳展,我不動聲色,心中暗自尖叫:天助我也。我正為構思中的中篇小說發愁。首先是幾十號人睡通鋪,等大家入睡才開始讀書寫作,打開自製台燈——泡沫磚燈座,草帽燈罩,再蒙上工作服。再有,為了多掙幾塊錢,師傅們特別喜歡加班,半夜回宿舍累得賊死,把讀書寫作的精力都耗盡了。

說來這還是我那“愛好者”牌捷克相機帶來的好運:給師傅們拍全家福標準像遺照,外加免費洗照片,名聲在外。我一邊跟孟幹事討價還價,一邊盤算小說布局:首先嘛,要專門建一間暗室,用黑紅雙層布料做窗簾,從門內安插銷——道理很簡單,膠片相紙極度敏感,有人誤入,革命成果將毀於一旦。孟幹事連連點頭稱是。

暗室建成了,與一排集體宿舍的木板房毗鄰,兩米見方,一床一桌一椅,但獨門獨戶。搬進去,拉上窗簾,倒插門,環顧左右。我掐掐大腿,這一切是真的:我成了世界上最小王國的國王。

由於整天拉著窗簾,無晝夜之分,除了外出拍照,我把自己關在暗室裏。在稿紙周圍,是我設計並請師傅製作的放大機,以及盛各種藥液的盆盆罐罐,我從黑暗中衝洗照片也衝洗小說,像煉金術士。工地頭頭腦腦視察,必恭候之,待收拾停當開門,他們對現代技術嘖嘖稱奇。我再拍標準照“賄賂”他們,用布紋紙修版外加虛光輪廓,個個光鮮得像蘋果鴨梨,樂不可支。

原十三中的架子工王新華,那幾天在附近幹活,常來串門。他知道我正寫小說,我索性把部分章節給他看。他不僅跟上我寫作的速度,還出謀劃策,甚至幹預原創。他認為女主人公肖淩的名字不好,有銷蝕靈魂的意思,必須更換。

這暗室好像是專為《波動》設計的,有著舞台布景的封閉結構、多聲部的獨白形式和晦暗的敘述語調。在晨光中完成初稿的那一刻,我疲憊不堪,卻處於高度亢奮狀態。

把手稿裝訂成冊,首先想到的是趙一凡。自1971年相識起,我們成了至交。他是北京地下文化圈的中心人物,自幼傷殘癱瘓,而那大腦袋裝滿奇思異想。他和家人同住大雜院,在後院角落,他另有一間自己的小屋。

待我在他書桌旁坐定,從書包掏出手稿。一凡驚異地揚起眉毛,用尖細的嗓音問:完成了?我點點頭。他用兩隻大手翻著稿紙,翻到最後一頁,抬起頭,滿意地抿嘴笑了。

你把手稿就放在我這兒。見我麵有難色,他接著說,你知道,我的公開身份是街道團支部書記,這裏是全北京最安全的地方。

想想也是,我把手稿留下。可回到家怎麽都不踏實,特別是他那過於自信的口氣,更讓我不安。第三天下了班,我趕到他家,借口修改,非要取走手稿。一凡眯著眼直視我,大腦門上沁出汗珠,攤開雙手,無奈地歎了口氣。

05

1975年2月初,剛下過一場雪,道路泥濘。我騎車沿朝內大街往東,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大樓東側南拐,到前拐棒胡同11號下車。前院坑窪處,自行車擋泥板照例哐啷一響。穿過一條長夾道,來到僻靜後院,驀然抬頭,門上交叉貼著封條,上有北京公安局紅色公章。突然間冒出四五個居委會老頭老太太,圍住我,如章魚般抓住自行車。他們盤問我的姓名和單位,和趙一凡的關係。我信口胡編,趁他們稍一鬆懈,突破重圍,翻身跳上自行車跑了。

回家驚魂未定。人遇危難,總是先抱僥幸心理,但一想到多年通信和他收藏的手稿,心裏反倒踏實了。讓我犯怵的倒是躲在角落的蘇製翻拍機必是當時最先進的複製技術),如果《波動》手稿被他翻拍,落在警察手裏,就算不致死罪,至少也得關上十年八年。我仔細計算翻拍所需的時間:手稿在他家放了兩夜,按其過人精力及操作技術,應綽綽有餘。但心存僥幸的是,既然手稿歸他保管,又何必著急呢?

出事第二天,工地宣傳組解除我“首席攝影師”職位,逐出暗室,回原班組監督勞動。攝影宣傳展無疾而終。孟幹事宣布決定時,低頭看自己的指甲,一絲冷笑,似乎總算解開暗室之謎。

我灰頭土臉,卷鋪蓋搬回鐵工班宿舍。陳泉問我出什麽事了。他是來自農村的鈑金工,是我的鐵哥兒們。可很難說清來龍去脈。陳泉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好這個——讀呀寫呀,可這都啥年頭啦?別往槍口上撞。我嫌煩,往外揮揮手,他哼著黃色小調走出門。

我每天繼續打鐵。在鐵砧上,閻師傅的小錘叮當指引,而我的14磅大錘忽快忽慢,落點不準。他心裏準在納悶,但不聞不問。保衛組的人整天在鐵工班轉悠,跟師傅搭話拉家常,偏不理我。

北島(右)與朋友

下了班,我忙於轉移書信手稿,跟朋友告別,做好入獄準備。我去找彭剛,他是地下先鋒畫家,家住北京火車站附近。聽說我的處境,二話沒說,他跟他姐姐借了五塊錢,到新僑飯店西餐廳,為我臨別壯行。他小我六七歲,已有兩次被關押的經驗。席間他分析案情,教我如何對付審訊。皮肉之苦不算什麽,他說,關鍵一條,絕對不能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在新僑飯店門口分手,風乍起,漫天沙石。他拍拍我肩膀,歎了口氣,黯然走開。

那年我二十六歲,頭一次知道恐懼的滋味:它無所不在,淺則觸及肌膚——不寒而栗;深可進入骨髓——隱隱作痛。那是沒有盡頭的黑暗隧道,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我甚至盼著結局的到來,無論好壞。夜裏輾轉反側,即使入睡,也會被經過的汽車驚醒,傾聽是否停在樓下。車燈反光在天花板旋轉,悄然消失,而我眼睜睜到天亮。

幾個月後,危險似乎過去了。危險意識是動物本能,不可言傳,但畢竟有跡可尋:保衛組的人出現頻率少了,見麵偶爾也打招呼;政局有鬆動跡象:電影院上映羅馬尼亞電影;女孩們穿戴發生微妙變化,從製服領口露出鮮豔的內衣。

我決定動手修改《波動》。首先是對初稿不滿,不甘心處於未完成狀態。再說受過驚嚇,膽兒反倒大起來。在家寫作,父母跟著擔驚受怕,嘮叨個沒完。我跟黃銳訴苦,他說他大妹黃玲家住十三陵公社,正好有間空房。

北島與朋友

我走後門開了一周病假,扛著折疊床,乘長途車來到遠郊的昌平縣城。黃昏時分,按地址找到一個大雜院,跟門口的男孩打聽。他剛好認識黃玲,為我領路,穿過晾曬衣服被單的迷宮,直抵深處。黃玲和新婚的丈夫剛下班,招呼我一起吃晚飯。隔幾戶人家,他們另有一間小屋,僅一桌一椅,角落堆放著紙箱。支好折疊床,我不禁美滋滋的:天高皇帝遠,總算找到了“世外桃源”。

沒有窗簾,很早就被陽光吵醒。在桌上攤開稿紙,我翻開由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的電影劇本《卡薩布蘭卡》。這本小書借來多日,愛不釋手,對我的修改極有參考價值,特別是對話,那是小說中最難的部分。

我剛寫下一行,有人敲門,幾個居委會模樣的人隔窗張望。我把稿紙和書倒扣過來,開門,用肩膀擋住他們的視線。領頭的中年女人幹巴巴說:“我們來查衛生。”無奈,隻好讓開。她們在屋裏轉了一圈,東摸摸西動動,最後把目光落在倒扣的稿紙上。那女人問我來這兒幹什麽,答曰養病,順便讀讀書。她撫摸稿紙一角,猶豫片刻,還是沒翻過來。問不出所以然,她們隻好悻悻地走了。

剛要寫第二行,昨晚領路的男孩輕敲玻璃窗。他進屋神色慌張,悄悄告訴我:剛才,我聽她們說,說你一定在寫黃色小說。他們正去派出所報告。你快走吧。我很感動,摸摸他的頭說:我是來養病的,沒事兒。還得謝謝你了,你真好!他臉紅了。給黃玲留下字條。五分鍾後,我扛著折疊床穿過院子,倉皇逃竄。

07

1976年8月上旬某天下午,在同班同學徐金波陪伴下,我去新街口文具店買來厚厚的精裝筆記本和小楷毛筆,回家找出刮胡刀片。打開筆記本扉頁,在徐金波指導下,我右手握刀片,遲疑片刻,在左手中指劃了一刀。尖利的疼痛。由於傷口不深,僅沁出幾滴血珠,我咬牙再深劃一刀,血湧出來,聚集在掌心。我放下刀片,用毛筆蘸著血在扉頁上寫下:“珊珊,我親愛的妹妹”,淚水奪眶而出。

右起北島妹妹趙珊珊、曹一平(鄰居、小學同學)、朱建平

大約十天前,1976年7月27日傍晚,家中隻有我和母親,她已調回人民銀行總行醫務室上班,父親仍留在昌平的人大、政協幹校勞動,當工人的弟弟在山上植樹造林,他們每周末回家。

那天晚飯後來了個客人,叫薑慧,她嬌小可愛,丈夫是高幹子弟。她寫了一部長篇政治小說,涉及“文革”中黨內權力鬥爭,江青是主人公之一。說實話,那小說寫得很粗糙,但話題敏感,正在地下秘密流傳。

9點半左右,薑慧起身告辭。我陪她下樓,到大院門口,看門的張大爺從傳達室出來,說你們家長途電話。薑慧陪我進了傳達室。拿起聽筒,先是刺耳的電流聲,電話接線員彼此呼叫。原來是湖北襄樊南障縣的長途,是珊珊所在的工廠打來的。終於傳來一個小夥子的聲音,姓李,也是人民銀行總行的子弟。他的聲音忽近忽遠,斷斷續續:珊珊,她、她……今天下午……在河裏遊泳……失蹤了,你們別急,全廠的人都在尋找……你們還是派人來一趟吧……

我緊握聽筒,聽到的是自己血液的轟響。傳達室的燈在搖晃。薑慧關切的目光和遙遠的聲音。我不知所措,緊緊抓住她的手囁嚅著,待冷靜下來,示意她先走。

回家臉色蒼白,母親問我出了什麽事,我搪塞過去。騎車到電報大樓,給父親和弟弟分別打電話。跟父親隻說珊珊生病了,讓他明早回家。跟弟弟通話,我說“珊珊被淹了”,避開“死”這個字眼。

再回到家,母親已躺下,她在黑暗中突然發問:到底出了什麽事?我說沒事,讓她先睡。我在外屋飯桌前枯坐,腦海一片空白。我們兄妹感情最深,但近來因自身困擾,我很少給她回信。

淩晨3點42分,山搖地動,牆上鏡框紛紛落地,家具嘎嘎作響。從外麵傳來房屋倒塌的轟響和呼救聲。我首先想到的是世界末日,心中竟有一絲快意。鄰居呼喊,才知道是大地震。我攙扶著母親,和人們一起湧到樓下。大院滿是驚慌失措的人,衣衫不整。聽說地震的中心在唐山一帶。

父親和弟弟上午趕回,親朋好友也聞訊而來,相聚在亂哄哄的大院中。這時收到珊珊的來信,是三天前寫的。她在信中說一切都好,就是今年夏天特別熱,要我們多保重。

大家最後商定,先瞞著母親,由表姐夫陪同我和父親去襄樊。我和父親一起上樓取旅行用品。他在前麵,駝著背,幾乎是爬行,我緊跟在後,跌跌撞撞,真想與爭吵多年的父親和解,抱著他大哭一場。

由於地震,去襄樊的一路交通壅塞混亂,車廂擁擠不堪。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事故原委:7月27日下午,珊珊帶幾個女孩去蠻河遊泳。那天上遊水庫泄洪,水流湍急,一對小姐妹被卷走了,妹妹消失在漩渦中。珊珊一把抓住姐姐,帶她遊向岸邊,用全身力氣把她托上岸,由於體力不支,她自己被急流卷走了。第二天早上,才在下遊找到屍體。她就這樣獻出自己的生命,年僅二十三歲。

北島為妹妹料理後事途中

在堆滿冰塊的空房間,我握住她那有顆黑痣的左手,失聲痛哭。第二天火化時,我把她二十歲生日時寫的獻詩放進棺木。我終日如遊魂飄蕩,從宿舍到辦公室,從她出沒的小路到出事地點。我把一把把野菊花拋進河中。

在她的日記本上,我找到她寫下的一行詩:“藍天中一條小路。”是啊,自由與死亡同在,那有多大的吸引力。回家路上,我時時感到輪下的誘惑。但我知道,除了照顧父母,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完成,為了珊珊也為了我自己。我承擔著兩個生命的意誌。

掌中的血快用盡了,徐金波幫我擠壓傷口,讓更多的血流出來。我在紀念冊的扉頁上寫道:珊珊,我親愛的妹妹,我將追隨你那自由的靈魂,為了人的尊嚴,為了一個值得獻身的目標,我要和你一樣勇敢,決不回頭……(大意)

09

1978年12月20日,北京下了場少見的大雪,幾乎所有細節都被白色覆蓋了。在三裏屯使館區北頭有條小河,叫亮馬河,過了小木橋,是一無名小村,再沿彎曲的小路上坡,拐進一農家小院,西房即陸煥興的家。他是北京汽車廠分廠的技術員。妻子叫申麗靈,歌聲就像她名字一樣甜美。“文革”初期,她和父母一起被遣返回山東老家,多年來一直上訪,如今終於有了一線希望。

地處城鄉之間的兩不管地區(現稱城鄉結合部),這裏成了嚴密統治的盲點。自七十年代中期起,我們幾乎每周都來這裏聚會,喝酒唱歌,談天說地。每個月底,大家紛紛趕來換“月票”,陸煥興是此中高手,從未出過差錯。

這裏成了《今天》的誕生地。12月20日下午,張鵬誌、孫俊世、陳家明、芒克、黃銳和我陸續到齊,加上陸煥興一共七個。直到開工前最後一分鍾,黃銳終於找來一台油印機,又舊又破,顯然經過“文革”的洗禮。油印機是國家統一控製的設備,能找到已算很幸運了。大家立即動手幹活——刻蠟版,印刷、折頁,忙得團團轉。

那是轉變之年。1978年4月5日,中共中央決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5月11日,《光明日報》刊登《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特約評論員文章,成為政治鬆動的重要信號。上訪者雲集北京,有數十萬人,他們開始在西單的灰色磚牆張貼大小字報,從個人申冤到更高的政治訴求。10月17日,貴州詩人黃翔帶人在北京王府井張貼詩作,包括橫幅標語“拆毀長城,疏通運河”“對毛澤東要三七開”。11月14日,中共北京市委為1976年“四五事件”平反。12月18日至22日,中共中央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第三次會議。12月初,鄧小平通過加拿大《環球報》記者,向人們傳遞一個重要口信“民主牆是個好東西。”

1978年9月下旬一天晚上,芒克和我在黃銳家的小院吃過晚飯,圍著大楊樹下的小桌喝酒聊天,說到局勢的變化,格外興奮。咱們辦個文學刊物怎麽樣?我提議說。芒克和黃銳齊聲響應。在沉沉暮色中,我們的臉驟然被酒精照亮。

我們三天兩頭開會,商量辦刊方針,編寫稿件,籌集印刷設備和紙張。紙張不成問題。芒克是造紙廠工人,黃銳在工廠宣傳科打雜,每天下班用大衣書包“順”出來。張鵬誌在院裏蓋了間小窩棚,成了開編輯會的去處。我們經常爭得麵紅耳赤,直到深更半夜。張鵬誌不停播放那幾張舊唱片,特別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那旋律激蕩著我們的心。

從12月20日起,我們幹了三天兩夜。拉上窗口小布簾,在昏暗的燈光下,大家從早到晚連軸轉,誰累了就倒頭睡一會兒。陸煥興為大家做飯,一天三頓炸醬麵。半夜一起出去解手,咯吱咯吱踩著積雪,沿小河邊一字排開拉屎,眺望對岸使館區的燈火。河上的髒冰反射著烏光。亮馬河如同界河,把我們和另一個世界分開。

12月22日(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幹到晚上10點半終於完工,地上床上堆滿紙頁,散發著強烈的油墨味。吃了三天炸醬麵,倒了胃口,大家決定下館子好好慶祝一下。騎車來到東四十條的飯館(全城少有的幾家夜間飯館之一),圍小桌坐定,除了飯菜,還要了瓶二鍋頭,大家為今天》的誕生默默幹杯。

油印版《今天》

我們邊吃邊商量下一步計劃。首先要把《今天》貼遍全北京,包括政府部門(中南海、文化部)、文化機構(社會科學院、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和《詩刊》)和公共空間(天安門、西單),還有高等院校(北大、清華、人大、北師大等)。確定好張貼路線,接著討論由誰去張貼。陸煥興、芒克和我——三個工人兩個單身,我們自告奮勇,決定第二天上午出發。

從夜間飯館出來,大家微醺。告別時難免有些衝動,互相擁抱時有人落了淚,包括我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何時才能歡聚一堂。你們真他媽沒出息,掉什麽眼淚?陸煥興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罵咧咧的。

騎車回家路上,跟朋友一個個分手。我騎得搖搖晃晃,不成直線,加上馬路上結冰,險些摔倒。街上空無一人。繁星,樹影,路燈的光暈,翹起的屋簷像船航行在黑夜中。北京真美。“解開情感的纜繩/告別母愛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運乞求/紅旗就是船帆/太陽就是舵手/請把我的話兒/永遠記在心頭……”我想起頭一次聽到的郭路生的詩句,眼中充滿淚水。迎向死亡的感覺真美。青春真美。

1981年冬,北島和前妻邵飛在北海公園

北島、李陀主編《七十年代》 ,三聯書店200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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