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廣音樂會防騙指南

來源: 2018-07-30 06:14:04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北上廣音樂會防騙指南

 

你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懂交響樂,但挑點好的聽仍然很有必要。

 

文|樂正禾

 

 

二戰末期的 1945 年,一種被稱為 FFRR 的錄音技術(全頻率範圍錄音)被開發出來,聲音的收錄從 8000 赫茲拓展到 14000 赫茲。弦樂器的錄音效果近乎達到了音樂會現場的水平,從此開始,在家聽錄音逐漸超越現場音樂會,成了人們欣賞音樂的主流方式。

 

欣賞形式變了,人們的欣賞態度也變了。

 

一場演出已被錄音定格在時空裏,自有樂評組織將其劃成「企鵝三星帶花」之類等級。人們要琢磨的,隻剩下如何用昂貴的播放器材將 14000 赫茲的收錄水平重現,即所謂「保真」。以至於幾十年後,「如何挑選和評價一場音樂會」竟又成了許多普通觀眾麵對的新問題。

 

▍FFRR 技術的著名技術標識,這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大耳朵也讓此技術的開拓者 DECCA 公司被永載史冊

 

兩年半前,意大利指揮裏卡爾多·穆蒂率領芝加哥交響樂團降臨國內,仿佛一言驚醒夢中人:「亞洲人要小心歐洲騙子!」

 

音樂愛好者們迅速聯想到兩個字:「水團」,即那些利用金發碧眼、高鼻深目的形象偽裝成大師,前來中國淘金的低水平音樂團體。

 

▍話說回來,穆蒂原本的吐槽其實主要針對歌劇,是從「意大利歌劇被錯誤解釋、被糟踐」的角度來抨擊「歐洲騙子」。

 

不過,正如所有價值序列一樣,公認的好樂團和公認的「水團」之間存在著大量模糊的中間段位,是否「受騙上當」,往往更多取決於觀眾的預期和辨識力。

 

例如在 2017 年底,有一家名為「柏林交響樂團」的團隊來中國演出「新年音樂會」。完全不了解古典音樂的聽眾,可能會把它與著名的一線天團「柏林愛樂樂團」(BPO)混淆,部分愛好者也可能將它錯認成 1952 年成立的一線樂團「柏林音樂廳管弦樂團」(Konzerthausorchester Berlin),因為「柏林交響樂團」是後者改名前的舊譯名。

 

其實,來京演出的「柏林交響樂團」成立於 1967 年,名為 Berliner Symphoniker ,在德國大概在二線到三線之間。

 

 

他們究竟算不算水團?其實很難說。如果錯誤的預期為超一流的 BPO,當然會憤怒的吐槽;但對於一場曲目雜燴的普通新年音樂會來說,這個團至少算不上「歐洲騙子」。

 

對中國普通愛好者而言,若想避免這類低於預期的欣賞感受,應當怎麽辦?對於一場音樂會而言,好樂團和爛樂團的差距,又存在於哪裏?

 

簡明「掃雷」提要


 

如果隻是想規避錯認樂團的尷尬,尤其是規避那些確實有些名不副實的樂團演出,事先的「掃雷準備」還是有點用的。

 

假如想聽一場一線大團的演奏,那麽首先要搞清所謂的 XX 交響樂團,XX 愛樂樂團,XX 廣播交響樂團究竟是不是一線樂團。這就好比「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都是響當當的主流媒體,但「華盛頓時報」就水了,當然大概率出現奇葩論調。

 

▍例如,捷克愛樂樂團是一線大團,而近年來中國演出的「南捷克愛樂樂團」則多少有些爭議(圖為南捷克愛樂在上海大劇院演出)

 

實際上,我們可以把那些一線天團的基本信息記錄下來:中文名、英文縮寫、團隊的 logo,這三個坐標就足夠了。即使低端些的歐美樂團也是有底線的,不至於連 logo 都山寨或者故意誤導。

 

至於什麽叫一線天團,雖然沒有像米其林那樣絕對權威的評價係統,不過主要的媒體會有一些大致的 TOP 排名或評價,比如英國 Gramophone,紐約時報的樂評都比較權威,可以在網上輕易搜到。

 

▍圖中的三個 logo 中,左上為維也納愛樂 VPO,右上為倫敦交響樂團 LSO,下為柏林愛樂樂團 BPO。這些符號設計鮮明,十分容易記,認清楚 logo,你就百分之二百不會被山寨欺騙。    

 

如果實在懶得細研究,最起碼查查這個團體的成立時間。比如馬林斯基劇院樂團曆史悠久,能追溯到 19 世紀,雖然他們演繹德奧名曲的高度比不上西歐天團,但水平一定值回票價的,俄國大團的票價也相對平易近人。

 

1885 年重建前的馬林斯基劇院,設計者為阿爾貝托·卡沃斯。

 

一般來講,如果查到某自吹的樂團是七十年代以後才成立的,也許就有理由懷疑一下了。例如「羅馬皇家愛樂樂團」要來搞音樂會,查到成立日期是 1977 年,水準就有那麽點「夠嗆」。不過這種方法的缺點是可能把一些後期經過重組的好團誤傷。

 

其次,應當關注一下曲目。如果曲目是一堆雜燴大串燒,節目單上是一水的《XX 序曲》,那就要稍微懷疑一下了。音樂會都有特別的名目和主題,比如「新年音樂會」,再比如「意大利大師之夏」。當然,「新年」這種名目一般是常見又最水的。

 

▍在國內還有一條從從主題判斷「水團」的規律:一般到處搞「久石讓主題音樂會」的團,水平都比較抱歉

 

另外,假如你在中國、美國或澳洲的劇院,看到一場號稱歐洲一線團演出的串燒音樂會,就必須考慮一件事:一線團搞主題串燒音樂會更傾向於在自己的老巢,比如柏林愛樂舉辦的柏林森林音樂會,維也納愛樂的美泉宮夏季音樂會和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等等。千裏迢迢到別人家的地盤搞新年音樂會,概率比較低。

 

柏林森林音樂會通常在夏季舉辦,瓦爾德林森林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露天廣場,而是「大自然賜予的渾然天成的劇場」,每當音樂會舉辦時人們帶著野餐盒,衣著隨意。柏森音樂會不但具有充分的親和力,也是充滿著浪漫主義氣息的活動。

 

假如你隻是旅行到歐洲,想隨便看場什麽東西,那就不要奢求質量了。想聽好的音樂會,通常是需要研究當樂季的檔期的。「我要去拜羅伊特音樂節看瓦格納樂劇,順便歐洲旅行」——這是正確節奏;「我要去維也納玩,順便看維也納愛樂樂團」,別做夢了,VPO 又不是馬戲團!

 

再次,演出宣傳冊也是一個分析水團的依據,不太知名的團體急於宣傳自己的價值,充滿了毫無內容和說服力的湊字形容詞,比如「頂級」「得到歐洲音樂界交口稱讚」之類。

 

反之,一線團的宣傳冊裏不會自我吹噓,更可能聞到一絲「洗幹淨耳朵來吧」「愛聽聽不聽滾」的傲嬌味道,因為他們的名氣足夠,不需要費力自抬身價就能把票賣出去。

 

但話說回來,水團不水團這種說法也許沒那麽重要,在中央音樂學院的琴房樓演奏廳聽一場青年師生的小型演奏會,同樣很愜意。

 琴房樓一層可愛的室內樂小廳。雖然這個廳和複興門地下鐵距離過近,經常會被列車經過的微微震動幹擾。作為音樂愛好者,也可以從另一個愉快的角度來享受音樂。

 

談完了團隊的名氣,我們再來深入談談不同水準的樂團,差距究竟在哪裏?

 

爛樂團到底差在哪


 

對於聽眾來說,分辨樂團首要的是分清專業的團和瞎混的團差別在哪。好在,這是最容易分清的,特別是低水準的非專業樂團更容易分辨。具體到演出裏,低水準的樂團會有以下問題:

 

首先,是很難把握樂句的起拍時機與音的結束,可能造成微小的混亂感,也有人稱其為「早出晚歸」。而在獨奏演出中,低水平的鋼琴伴奏對拍子的穩定把握不佳,快板段落拍子越來越趕,慢板段落可能越來越拖。高明的常任指揮具有更強的心理速度,而且由於心理素質更好,他們的心理速度不會被焦慮的情緒影響。

 

第二是音準。管弦樂隊演奏者必須對音準的控製達到一個非常精準的水平。我們知道,小二度音程以下差距(或者叫半音以下差距)的音同時發出時,會產生非常不協和的音響效果,因此隻要有極少控製音準不佳的人,也會把樂團營造的和聲織體搞得不協和,甚至混亂而刺耳,在弦樂組中就容易產生這種問題。

 

英國有個著名的搞笑團體叫做「樸茨茅斯樂團」,他們就是用故意調音不準,製造小二度以下的頻率差來造成刺耳的喜劇效果的。

 

樸茨茅斯樂團的唱片封麵,赫然擺著他們的招牌語:「世界上最差勁的樂團」

 

▼ 敬請欣賞他們演奏的《藍色多瑙河》

 

 

另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美日合拍電影《虎虎虎》開篇中,山本大將上艦時有一段儀仗隊演奏的吹奏版《海行かば》。如果對比日語版和國配版,會發現國配版非常難聽。

 

猜測本片譯製時,譯製人員覺得這段音樂武德過於充沛,想把這段曲子搞得刺耳些,於是故意做了小二度頻率差的疊加處理。

 

最後,是最老大難的銅管問題。管樂器,尤其是銅管,對於演奏者用氣的要求非常嚴格,銅管演奏家控製一個音要靠三點:橫膈膜控製氣流速度、舌頭的吐音、以及嘴唇肌肉的緊張或鬆弛控製與號嘴的振動,生理上比弦樂更難把握。

 

 

畢竟,小提琴按弦的肌肉記憶可以有六個關節參與控製(肩、肘、腕以及手指的三個關節),在人體工學上來說這是最容易精準操作的,原理和宅男控製鼠標打遊戲有一拚。

 

而銅管的音色卻是最難確定的,這取決於演奏者口型以及用氣的水平。這也造成了水平一般的音樂團體中銅管水平參差不齊,容易冒泡出錯。

 

音樂圈有個笑話,就是當你欣賞國內樂隊時實在不知道怎麽挑骨頭,不妨長歎一聲:「中國的銅管聲部都像放屁一樣,永遠都救不活了!」

 

普通樂團與好樂團差在哪


 

以上這些,都是普通欣賞者可以感受到的差異,但一流樂團和普通樂團的高低,初級欣賞者幾乎是難以在不對比的情況下判斷的。

 

這種差距隻會在排練中體現出來:要想讓一個關鍵點滿足一個指揮的要求,需要樂手有極高的悟性。

 

多年前,筆者參加已故指揮家徐新先生的一次排練,曲目很簡單(阿萊城第二組曲四樂章),在第一次小調轉大調(王公進行曲——>法蘭多拉舞曲)時,有一段小提琴的裝飾音伴奏,如下:

 

被筆者畫圈的部分就是我們說的這個例子

 

從譜麵上看,樂譜隻告訴演奏者從 36 分倚音到基音是一種由弱到強的趨勢,其他的呢?沒有了。

 

但實際上沒這麽簡單。

 

當時,第一小提琴完全無法達到指揮的要求——「弦樂的裝飾音伴奏必須把木管的主調旋律『托起來』,同時加強旋律的輕靈性」,小提琴聲部反複良久也無法令指揮滿意,以至於急脾氣的徐先生離罵街隻有一步之遙。

 

L’arlesienne No.2 [Farondole] New Philharmonia Orchestra - Serenades and Dreams 阿萊城的姑娘第二組曲,第四樂章法蘭多拉,請注意約 45 秒開始的弦樂部分

 

最後,指揮對第一小提琴聲部說:「如果養過貓的話,想象一隻懶貓躺在窗台上曬太陽,你出於愛而忍不住想輕輕撫摸它一下,但是絕不能讓它醒來。」提示之後方有改觀,勉強達標。

 

以上麵的情況為例,真正的一流樂團,指揮幾乎不用多廢話,也許隻會停一下,提醒一句「先生們,你們午飯吃的太猛了!」大家就哈哈笑著改正了。

 

▍排練中的倫敦交響樂團

 

一般的樂團,指揮提醒「托起來」「輕靈」即可。而悟性較低的樂團,就要指揮用「貓論」這種直觀的描述才能過。至於無論如何也無法達標的人,那指揮也隻好搖搖頭過去了……

 

所以,一個外行在參觀樂團的常規排練時,如果感到「獲取了許多音樂知識」,比如指揮經常提醒「四分音符飽滿些,千萬不要時值不夠幹癟上氣不接下氣,八分音符請注意頓促有力,十六分音符要流暢,不準拖泥帶水」,那麽相信我,這一定是個爛團。

 

反之,指揮邊唱邊說 bong bong bong bong……no, no! guag guag guag guag……ok? 樂手們一臉的恍然大悟,你在旁邊一頭霧水,那麽這個團就好得多。參觀者搞不懂狀況,剛好說明了排練工作非常默契。當然,有特殊目的而公開供觀眾觀摩的排練除外。

 

一線天團強在哪:「還原」能力


 

在一部樂曲中,作曲家的樂隊編製,總譜上的音樂織體構建,都不是隨意為之。自從配器法這門學問誕生以來,所有的指揮家都要對樂隊的音色還原有確定的概念。

 

這裏指的「音色」並非單一一種器樂的音色。比如一支雙簧管演奏一個 A,這就是單一音色,幾把小提琴組成弦樂組齊奏出一個 A,這同樣是單一音色。但是一支長笛和一支單簧管同時演奏出的 A、或者圓號與長號同時奏出,就是複合音色了。

 

不同的樂器在不同音區的觀感是不同的,長笛和單簧管在高音區的音色相當融合,但低音區的聽感就分道揚鑣,一者柔和寬鬆,一者憋悶內斂。

 

指揮要根據不同情況、不同音區、不同和弦與織體,隨時要求他們作調節,構建正確的複合音音響效果。比如作曲家將某個樂器作多管編製處理,那指揮要分析作曲家對複合音色的要求究竟是什麽取向。

「圓號這裏太薄了!」

 

「大管高音區吹得太幹澀,糟糕透頂!這裏是內聲部織體,不是見鬼的《春之祭》開頭!」

 

這就是調節複合音的指揮工作,他是音響調節的工程師,樂手們在不同小節中被要求的調節,必須在今後做到隨時完全還原。

 

排練中的梅塔

 

但樂手們卻並不是機器,調整的變化通常十分的微小,要想不走樣難度是非常大的。隻有一流的樂團能夠做到一個問題出現一次後,從此再也不走樣。

 

所以,另一個可以分辨高低的依據,當然是曲目的複雜度

 

以嚴格還原作曲家本意而著稱的托斯卡尼尼,能完美駕馭一部規模龐大的歌劇,是一個指揮與樂團完美合作的象征。

 

像上麵舉例的阿萊城二組曲,屬於相對簡單的曲目,一般團也可以靠指揮不厭其煩的來回摳細節,而達到基本合格。

 

再比如相對複雜大編製的曲目中,舒伯特第八交響曲(也稱未完成交響曲)、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著名的「自新大陸」)也是相對容易駕馭的,低水平樂團和業餘團通常也會以攻克這兩個曲目作為「逼格」的提升。

 

但是,真正複雜的曲目就不是水準一般的樂團可以駕馭的了。

 

比如馬勒交響曲,素材無比繁雜,需要調整的地方很多。如果是一個水平不讓指揮省心的樂團,排出複雜的馬勒或普羅科菲耶夫的一套交響曲要花無數時間,浪費無數無謂的精力,也許成品依然隻是個架子。

 

遇到沒天分的合作者,哪怕天尊級的指揮也隻能以這種姿勢終日抱頭長歎

 

對於超一流專業團體來說,許多樂曲的關鍵點已經成為一種共識,這些共識甚至成為傳統。在那些百年天團中,這些共識甚至能薪火相傳地維係超過一個世紀,但是低端團體和名指揮間卻無法順暢的溝通,兩個字就是「費勁」。

 

劇院裏的初學欣賞者,在不對比的情況下很難體會到這些,但是業餘欣賞者長時間聽過一線天團,仍有可能對樂曲的演繹形成一種確定的「可感知觀念」,我們可以將其看做對音樂演繹的「正確價值觀」。

 

因此,當他們聽到低端演繹時,雖然未必能說出所以然,或者說的十分主觀驢唇不對馬嘴,但是確實可以感知和分辨出「這裏似乎不對」

 

我們也可以這麽形容:一線天團為我們樹立了標準,我們花一千多的票價聽他們的演出,其實是基於對他們演繹的信任——即使哪怕號稱「老鳥」的聽眾們也並沒有能力說出「好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