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野嚴九郎 (林思雲譯)《謹憶周樹人君》
[發表於1937年,當時的藤野先生稱中國為 z h i n a,原譯文也是如此,這裏改寫一下]
因為是多年前的舊事了,所以記憶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確定我從愛知醫學專門學校轉職到仙台醫學專門學校是明治三十四年(1901年)末的事。在那之後兩年或三年,周樹人君作為第一個從中國來的留學生進入了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學習。因為是留學生,不需要參加入學考試,周樹人君和一百人左右的新入校生以及三十多人的留級生一起聽課。
周君身材不高,臉圓圓的,看上去人很聰明。記得那時周君的身體就不太好,臉色不是健康的血色。當時我主講人體解剖學,周君上課時雖然非常認真地記筆記,可是從他入學時還不能充分地聽、說日語的情況來看,學習上大概很吃力。
於是我講完課後就留下來,看看周君的筆記,把周君漏記、記錯的地方添改過來。如果是在東京,周君大概會有很多留學生同胞,可是在仙台,因為隻有周君一個中國人,想必他一定很寂寞。可是周君並沒有讓人感到他寂寞,隻記得他上課時非常努力。
如果留下來當時的記錄的話,就會知道周君的成績,可惜現在什麽記錄也沒留下來。在我的記憶中周君不是成績非常優秀的學生。
那時我在仙台的空崛街買了房子,周君雖然也到我家裏來玩過,但已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了。如果過世的妻子還在世的話,或許還可以回憶起一些事情。前年,我的長子藤野達也在福井中學時,主講漢文的管先生對他說“這本書上寫了你父親的事,你拿去看看。如果真是那麽回事,給我們也講一講那些事情”。於是長子達也借回了周君寫的書讓我看,這些作品似乎都是佐藤翻譯的。
這以後大概過了半年,管先生來和我會麵,也談到了書中所講的那些事情。從管先生那裏,我知道周君回國之後成了優秀的文學家。管先生去年去世了。聽說在姬路師範當老師的前田先生也說過周君的一些事情。
讓我再回到前麵的話題。周君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總共隻學習了一年,以後就看不到他了,現在回憶起來好象當初周君學醫就不是他內心的真正目標。周君臨別時來我家道別,不過我忘記這次最後會麵的具體時間了。據說周君直到去世一直把我的照片掛在寓所的牆上,我真感到很高興。可是我已經記不清是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樣的形式把這張照片贈送給周君的了。
如果是畢業生的話,我會和他們一起拍紀念照,可是一次也沒和周君一起照過像。周君是怎樣得到我這張照片的呢?說不定是妻子贈送給他的。周君文中寫了我照片的事情,被他一寫,我現在也很想看看自己當時的樣子。我雖然被周君尊為唯一的恩師,但我所作的隻不過是給他添改了一些筆記。因此被周君尊為唯一的恩師,我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周君來日本的時候正好是日清(甲午)戰爭以後。盡管日清(甲午)戰爭已過去多年,不幸的是那時社會上還有日本人把中國人罵為“梳辮子和尚”,說中國人壞話的風氣。所以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也有這麽一夥人以白眼看待周君,把他當成異己。
少年時代我向福井藩校畢業的野阪先生學習過漢文,所以我很尊敬中國的先賢,同時也感到要愛惜來自這個國家的人們。這大概就是我讓周君感到特別親切、特別感激的緣故吧。周君在小說裏、或是對他的朋友,都把我稱為恩師,如果我能早些讀到他的這些作品就好了。聽說周君直到逝世前都想知道我的消息,如果我能早些和周君聯係上的話,周君會該有多麽歡喜啊。
可是現在什麽也無濟於事了,真是遺憾。我退休後居住在偏僻的農村裏,對外麵的世界不甚了解,尤其對文學是個完全不懂的門外漢。前些天從報紙上得知周君魯迅去世的消息,讓我回憶起上麵所說的那些事情。不知周君的家人現在如何生活?周君有沒有孩子?
深切吊唁把我這些微不足道的親切當作莫大恩情加以感激的周君之靈,同時祈禱周君家人健康安泰。
from 魯迅 《藤野先生》
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迭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台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
後麵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著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達的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於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學,並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後麵發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為熟悉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曆史。這藤野先生,據說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裏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著頭骨,後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雜誌上發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麽?”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並且說,此後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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