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幹——劉英口述之十
我在行政委員會負責整風審幹。
我搞過工人運動,同毛主席、劉少奇、王震這些人是非常熟悉的。審幹的時候,毛主席擔保說,劉英是長征幹部,沒有問題。劉少奇的秘書是王鶴壽的哥哥,他被捕過,坐過牢,被咬成特務,要調查審查,已經被關押在西公(西北公學)。我從晉西北回來後,劉少奇就要我兼任他的政治秘書,叫康生找我談。康生對我還好,知道我經過長征,同毛主席熟。可是我不願意當劉少奇的秘書。一個是我忙,二是他這個人太嚴肅,三是他夜裏不睡覺,我陪不了。後來介紹劉彬給劉少奇當了秘書。劉少奇說,有其姐必有其弟。
審幹的時候,康生是總學委的實際負責人。中直機關學委會的負責人是楊尚昆和李富春。他們下麵有幾個小主任,王首道是秘書處的組長,鄧潔是行政處學委會主任。一開始我沒有參加學委會。楊尚昆在開會的時候看到鄧潔。鄧潔是在白區工作的,被捕過。凡是被捕過的這些人,都靠不住啊!他們的問題都解決不了,要審查。所以不能讓他參加學委會的重要會議。楊尚昆決定叫我接替鄧潔當行政處副處長、學委會主任。他說是發現了個積極分子,一定要我當這個組長。康生對我說,像你這樣的,經過蘇區和長征來延安的,我可以拍胸脯擔保,別的這些人,我一個也擔不了保;白區來的,你能相信嗎?我說,我搞不了這個東西。楊尚昆說,你就搞一搞嘛。
楊尚昆是比較客觀的。他說:好多青年不是兩條心問題,是思想問題。他這樣一講,我鬆了一口氣。小主任除了我和王首道,還有夏耘,後來當了冶金部副部長。他原來是陳雲的秘書。
延安十天大會,開得轟轟烈烈,登峰造極。是康生主持,在中央禮堂開的,主要批王明。但是他病了,沒有來。聞天說,康生在莫斯科時那樣捧王明,後來看毛主席要整王明了,轉得快,馬上給王明列出六十條教條主義表現。聞天看了這六十條後對我說,康生這個人怎麽這個樣子?整得過分了。康生剛從蘇聯回來,要看看毛主席的意誌是怎麽樣的。他是投其所好,投機分子。王明1937年回來時,康生看到他捧毛主席、毛主席也很歡迎王明,就沒有對王明怎麽樣,後來才變的。你“左”,我更“左”,要什麽有什麽。有蘇聯的經驗。原來搞情報工作的是李克農,康生也是搞情報工作的。他代替李克農主管反奸,還從蘇聯學了肅反的一套,草木皆兵,戴著眼鏡看人。康生是個小人,對上麵投其所好,就是一堆一堆的材料往上送。他神經過敏,神乎其神,特務搞得越多越好。那時毛主席也比較相信康生。
康生要突破一批,首先要柯慶施坦白。他們懷疑他老婆自首過,是叛徒,生怕把他放出去,他會把老婆放跑。王鶴壽在大會上首先向柯慶施開刀,向他提出問題,但是沒有把他攻下來。柯慶施把問題回答得清清楚楚。他說,老婆是老婆,我是我,她有什麽問題,我不知道。
搞柯慶施,有人造謠,講柯慶施的老婆曾憲蘭跑了。沒有跑嘛!他們打了她。蔡大姐也出來勸人家。我說,你也來勸幹嘛?她說,不搞出一個不行,搞不出來受批評啊!曾憲蘭實在受不了車輪大戰,沒有辦法了,神經錯亂了,就亂講了。她半夜三更偷偷跑出去,跳到一個枯井裏自殺,死了。這連我們都不曉得。他們明明知道她已經跳井自殺了,還是到處找,還找到我家裏來了。
中央領導同誌沒有在大會上發言,由下麵的同誌起來揭發。大會上你講什麽,我講什麽,都是派了任務的。徐以新,那時他在中直,是四方麵軍的。他坐在前排,是喊口號的嘛!發言的有潘自力。不是後來外交部的那個潘自力。這個人是江西人,原來在莫斯科時和王明在一起,現在就發言洗刷自己。毛主席說他不正派。
後來分組開會。華北組批彭德懷,批他的百團大戰和主張自由博愛口號。毛主席後來整彭德懷,主要是彭老總不附和他,不好使用。不像林彪,真的假的會附和他。其實彭德懷不反對毛主席,隻是有他自己的主張。他對毛主席講直話。別人不敢講,他敢講。
批洛甫時,陸定一上台揭發,說洛甫不光是整他,還搶他的老婆唐儀貞,給她寫信。我問洛甫,是否確有其事。洛甫說,“他瞎說”。過去聽說唐儀貞被自己人處死,是項英搞的。陸定一說是被王叔振出賣的,這是死無對證。王叔振是劉伯堅的愛人。他們的兒子要求中組部調查。嚴慰冰因為對陸定一寫文章紀念唐儀貞很不滿意,給我打電話,指責陸定一隨便講王叔振是叛徒,隨便講洛甫,這次在文章裏又不指名地說洛甫騎著高頭大馬,在侍從護衛去下訪問誰什麽的。
批洛甫,王盛榮也反戈一擊,亂講一氣。王盛榮屬於“二十八個半”。原來在蘇區當少共中央組織部長,搞“擴紅”工作,因為亂搞男女關係被人告到中央,被洛甫、博古他們撤了職,降為普通幹部,所以對洛甫不滿。他揭發洛甫說,聞天從莫斯科回上海時,帶了一本書,上麵寫得有共產國際的指示。毛主席問洛甫有沒有這件事。洛甫講,他胡說,當時共產國際代表就在上海,怎麽用得著我帶信?曹瑛也對王盛榮感到不滿。後來王盛榮在延安又去找別人的老婆。陳賡他們叫這個老婆假意約會,等王盛榮進屋脫掉衣服後就一擁而上,撕掉了他的“七大”代表證。所以他沒有參加“七大”。建國後,“三反”時把黨籍也丟了。後來平反冤假錯案時,又把他的黨籍給恢複了。耀邦說,老同誌嘛!
區夢覺在婦聯搞一個勸說運動,鬥不下來就不讓下來,交代了就戴朵紅花,解放了。那好嘛!就坦白嘛!那麽多的女孩子就都坦白了。他們敲鑼打鼓,一會兒敲一陣,過一會兒又敲一陣。鬥爭不能停,裏麵是換人的,被搶救的坐著不能睡。有的人神經錯亂了,就講了,有的就瞎講起來。婦聯就搞出了那麽多的“特務”。凱豐的老婆,那個離了婚的,也被懷疑。講她是有目的地打進來的。這個問題她講不清楚。喬木晚上打了燈籠,搞車輪戰,疲勞戰術嘛。當時他還動員我去,我懶得去。我就自己去勸她,她就哭,說:“我愛凱豐啊!我什麽目的都沒有的。我很單純的。”她實在講不出,一麵講一麵打瞌睡,拚命抽香煙。後來得神經病死了。婦聯還鬥了個當會計的。鬥爭時勸,坦白呀!
有些“頑固分子”,像滾繡球一樣的,送到西公去。西公在一個山溝裏,和保安處一樣,都是關押人的地方。康生叫他們寫材料,天天寫。
康生說,李富春他們中辦一個也搞不出來,是右傾。辦公廳下麵的秘書處也搞不出來。李富春催我們催得厲害呢,說我們右傾。有百分比的,我們完成不了任務。我們隻搞了個吳亮平的姨妹子,要她寫,什麽也寫不出來,突擊她,突擊了好久,突擊不出來,怎麽交代?王首道反映,她年紀輕輕地到這兒來,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活動。王首道還問過我:秘書處一個也搞不出來,這是我思想有問題,還是什麽事;人家怎麽搞的,介紹點經驗吧!我說我也沒有經驗,我也搞不出來。可能是沒有吧?可是,人家又搞出來那麽多!
陳光宇是鄧潔的老婆,後來搞地下工作同鄧潔結婚了。她來曆不明呢!把陳光宇隔離了,她哭得好厲害!精神出了問題,找個醫生看著。陳光宇寫了好多,但是沒有承認。陳光宇運氣也好。她是受李富春直接領導的。李富春還是比較慎重的,找我談她的問題,說她不像特務。所以說中辦右啊!一個也搞不出來。
有公正的人。任弼時、劉少奇、洛甫是公正的人。他們,還有其他人都找李富春、也找我了解情況。
十天大會,任弼時去聽,去看了,就發現了問題。弼時是好的,他有經驗,說沒有那麽多特務。“八七會議”時我就認識弼時。他來湖南,是我招待的。他非常謙虛的。他來向我了解情況。我就向他反映說,有些人講,說是特務,又搞不出來;說不是特務,他們的社會關係又是那麽複雜。我也是有些懷疑的。弼時說,複雜不一定有問題。
任弼時是二方麵軍來的,同毛主席、同四方麵軍沒有瓜葛。在蘇區,任弼時不讚成李立三那一套,說他右傾。他一直戴著個右傾的帽子。實際上他是正確的,不是右傾。可是那個時候你不“左”,就是右嘛!那時,他工作倒是工作,實際是靠邊站的,陳雲同誌代替了他。他講要特別注意團結,一方麵軍,四方麵軍,大家庭,不搞山頭。毛主席講,要承認山頭,要消滅山頭。為什麽承認?當時革命根據地,需要山頭,山頭是自然形成的。但現在,不要再搞你是一方麵軍的,我是二方麵軍的,他是四方麵軍的。這不好。是一家人,消滅山頭。當時一方麵軍看不起四方麵軍,二方麵軍看不起一方麵軍。這個事,毛主席還是對的。一方麵軍正統啊!吃得開。四方麵軍被排斥。李先念這些人,都被弄去學習去了。
任弼時把意見反映給了毛主席。毛主席還是聽得進去的。十天大會,三天就停了。再開下去,就都是特務了。毛主席寫了個審幹決定(九條)。這九條,抓人的最歡迎,因為實在抓不下去了。
劉少奇也經常找我問問。他說,你們突擊的一個醫生,過去我一直隱藏在他家裏,沒有出事嘛!要是特務,我能不出事?他的表現是好的,到蘇區來也是老老實實的,沒有同什麽人來來往往。我就相信他講的這些。
洛甫沒有參與學委會的活動。人家也不會讓他參加學委會。他從農村調查回來後,每天到西北局上班,搞邊區工業與財經的調查。那時西北局研究室是賈拓夫負責,他把洛甫的調查材料拿去印發。聞天躲開了搶救運動。他有懷疑,說遍地是特務,哪裏有這麽多的特務?沒有具體材料嘛。他同康生辯論,講:要接受中央蘇區肅反運動教訓,不要輕信;鬥爭厲害,沒有辦法就編嘛!知識分子能寫嘛!寫了就輕易相信?康生就住在我們窯洞隔壁,拿來一本本材料給洛甫看。洛甫看了之後還是不相信,說這裏頭有許多是假的。康生說,那是真的啊,他們保證不翻案啊,已經鬥出來好幾個了。他講得天花亂墜。洛甫看講不通,就不再說什麽了。洛甫先是采取超脫態度,後來看了那些材料,又聽我反映,就感到搶救運動問題大。對任弼時講,要慎重,這樣下去會傷害太多人,影響很不好;知識分子還是追求真理的;不一定能在他們當中發現特務;延安聖地,抗日旗幟,他們都是為了抗日來的。
周恩來沒有參與延安審幹和整風,他有鍛煉,比較穩。我問他:你記不記得當時是你批準我們一些人學無線電的,有人後來犧牲了;現在人家攻擊我們這些學無線電的都怎麽樣的;無線電是共產國際搞的,都是絕對秘密的;十幾個人,都是你批的。周恩來承認,是他批的,沒有問題。但是對那些人也還是在查。周恩來自己也被動。他搞統戰,又長時間在白區工作。白區大部分是“紅旗黨”啊!搶救運動時,康生在楊家嶺做大報告,說什麽河南啊、湖北啊都是“紅旗黨”。反正周恩來管的這些省委都成了“紅旗黨”。周恩來自己還講不清楚。他不敢講話,不敢出頭作證明。當時他就住在我窯洞外麵附近,隻給工農講課,到勤雜人員那裏作報告。但是他也講,搶救搞不下去了。
整風中人人檢討,把人整垮了。洛甫講,你看老楊(尚昆),人都瘦了,講他什麽主義,他緊張了,灰溜溜的。毛主席說他:你這個人是沒有角的,你像個橡皮球。就是講楊尚昆軟嘛,和稀泥嘛!其實楊尚昆倒是比較穩的。
檢討不過頭不行,就是過了頭還是不行。王明就檢討得不夠,沒有過關,就成為重點了。整風也使一些人之間結下了怨。薛明和葉群就是在那時候結下怨的。搶救期間,林彪在重慶,葉群在中央。葉群在黨校被搶救。薛明那時也在黨校,揭發葉群抗戰初期參加過國民黨的一些活動,譬如CC派搞的“演講比賽”什麽的。她還硬拉葉群到中組部副科長王鶴壽那裏去談情況。林彪回延安後賀龍遇到他,說你老婆有問題,是薛明揭發的,要林彪提高警惕。兩家從此結下冤仇,連孩子都互不往來。
整風時“七大”還沒有開,中央委員還沒有選舉。中央委員名單,毛主席都是同洛甫商量的。洛甫說,毛主席負起責任了,來商量了。“七大”代表對王稼祥意見大,在預選中,他沒有選上。毛主席說,這些人都落選了,連候補委員都沒有選上,再選時要把這些人都列上去。他同洛甫商量,洛甫還在考慮。毛主席講話是很風趣的,喜歡和人開玩笑。他對我又是很隨便的,就說,你是娘娘,也講講你的意見。我說娘娘已經下野了。他說,皇帝下野,娘娘沒有下野,你也是三代元老了。我就說:列就都列上,選不選得上是人家的事;鄧發你就不要列了,這個人殺了好多人,肅反,他是保衛局長嘛!我那時就有意見。
“七大”預選時落選的,一個是李維漢,一個是鄧發。王稼祥是另外的問題。我問過耀邦:王稼祥對遵義會議是有功的,為什麽現在這様反對他?耀邦那時是總政幹部部的部長。他說:軍隊的代表對王稼祥的意見大,主要是反對王稼祥的官僚主義;他又長期不工作,大事也不管;好多幹部對他也有意見,我還在拚命為他做說服工作,說要從大處著眼。陸定一對王稼祥的揭發也很多。所以後來選王稼祥當中央委員發生困難。選李維漢也困難,也是因為他整人多。
洛甫參加了“七大”的兩條路線鬥爭,又寫了檢討。他當選沒有發生困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