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上海十六鋪
那年我在十六鋪
這一生,我走過許多道路,輾轉於不同職業與身份。然而回首眾多經曆,很有別具意味的,是在十六鋪水果攤做學徒的那段短暫日子。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雖簡樸,卻不帶絲毫卑微之感,反而心懷感激——畢竟這意味著我不必下鄉插隊。人生的高樓,往往由平凡磚石砌起,而那風雨飄搖的十六鋪攤位,正是我人生地基上的樸素小磚。
水果攤坐落在東門路與外馬路拐角,對麵就是浦江輪渡站。右側是出租汽車站,一輛老舊,有曆史厚重感的驕車常年停靠,後來我結婚時用過它,幾公裏花費半月多工資。接著是滬菜德興館,然後便是繁華商業街。左側是人聲鼎沸的國營食品商店,門口擠滿了提籃拎袋的顧客。往前步行幾百米,就是十六鋪客運總站——繁忙的海運中樞,每日十餘班輪船穿梭往返,出吳淞口赴寧波、溫州,溯長江直抵武漢、重慶。航運站總是人潮洶湧,嘈雜聲夾雜著船笛聲,晝夜不息。
盡管地處要地,水果站卻極為簡陋。原本是攤販搭建的攤鋪,合作後加以改建。它為開放式結構,沒有傳統的門窗與外牆,取而代之的是可裝卸的門排板。攤內木架子組成高低錯落的水果展示台,堆疊的木箱劃分出各處攤位。頂部覆蓋著塑料板和油毛氈,幾根鐵杆支撐著灰藍色的帆布棚,在風雨中搖搖欲墜,破損處灑下斑駁光影。靠鄰牆一側接著水管,用於清洗處理水果,常常溢出一地積水,蜿蜒流入街邊陰溝。攤位的招牌字跡歪斜,油漆剝落,絲毫談不上整齊美觀。
然而,這份粗陋並未掩去它的熱鬧與生機——反而在這狹小角落裏,蘊藏著驚人的商業能量,水果攤營業額在總店名列前茅。每天,貨運三輪車接連不斷卸下新鮮果品。攤位上四季果實堆疊成景:春有桃與枇杷的柔潤,夏有成山的西瓜,秋季彌漫著蘋果、柑橘與香蕉的清香,季節的流轉在這裏一目了然。
清晨江霧未散,我隨師傅把攤位排門板卸下,將新鮮水果整齊裝滿櫃台。幾筐處理過的殘次水果直接沿街堆放,有經驗老攤販高聲吆喝叫賣。空氣中彌漫著果香與潮氣,攤位前人流不斷。我主要守在秤旁稱重收錢,硬幣紙鈔放入錢箱。攤長是位爽朗豪氣的蘇北大媽,她很快將做賬結算工作交給我。依據進貨、營業額與存貨,每日整理成報表送交總店。臨近收攤,我還得帶著成疊營業款,穿過暮色人潮,前往小東門銀行存款。雖忙碌不息,心中卻充滿踏實與欣慰——這份汗水換來的,是自食其力的充實感。
攤位前的顧客形形色色:有每日往返輪渡站的本地人,步履匆匆卻神態從容;也有肩挎包裹、神情倦怠的外地旅客,滿身風塵卻掩不住急切的腳步。那些候船的旅客,帶著片刻即逝的時間來光顧,伸手便拿起一小筐水果。而我最期待的,是在嘈雜人聲中忽然響起那熟悉的鄉音:“我交關歡喜甜蜜蜜個橘子,要趕船了!”那帶著硬邦邦的寧波腔調一旦響起,整個攤位頓時熱鬧非凡。這市井特有的親切與喧騰,始終讓我難以忘懷。
我雙手飛快地把桔子捧起,放到盤秤上,秤針顫悠最終定格。“六斤五兩,三塊九!”我高聲喊出,聲音在攤棚回蕩,隨即利落裝袋。熱鬧在付款時達到高潮,那位寧波大爺被親友簇擁相送,眾人推搡著,爭先恐後地搶著替他結賬。在一片混亂中,我這個青澀學徒竟成了裁決者。我目光一掃,便從那位嗓門最大、卻把錢攥最緊的爺叔手中,敏捷奪過那張十元大鈔,塞進裝著有鎖的小錢箱,迅速找錢成交。爺叔望著我,嘴角似乎帶著笑意,卻又掩不住那份微妙的尷尬。
攤位稍顯寧靜。中午休息時,我常躲進後麵那條幽深的小弄堂。青石板濕漉漉的,兩旁是斑駁的牆壁。吆喝聲、三輪車鈴響、油鍋裏“滋啦”的炸裂聲, 交織成一曲熱烈的市井交響,與江邊汽笛遙相呼應。我靠在牆根,手裏捧著一本筆記本,嘴裏默背著生澀的英文單詞。前途渺茫如霧,但心底那簇努力的火苗仍在燃燒。
中秋已過,天氣漸涼。忽然接到通知:我被調往總店倉庫學做賬,並被推薦加入總公司理論小組。消息來得太突然,仿佛命運替我提前收了攤。幾日前,我還在思考,露天攤位如何熬過上海寒風凜冽的冬天。
那個周末,十六鋪天空驟暗,狂風卷地,暴雨傾盆。一場特大暴風雨將馬路化作激流。起初水才淹過腳踝,片刻工夫便漲至小腿。攤位上的空木箱浮起,我們急忙收攤,往日的熱鬧瞬間消失。我縮在木架旁,凝視攤棚布在狂風中劇烈顫抖,心底卻湧出一種出奇的寧靜。過去三個月的疲憊與辛勞,仿佛也隨這場暴雨被洗淨。雨過天晴,碼頭上船舶將再次啟航。我也將告別這段攤販生涯,啟程迎接新的工作。
半個世紀過去了,當我重返上海,江畔早已換了模樣。高樓林立,林蔭大道寬闊筆直,車流如織,十六鋪已變成漂亮的遊艇碼頭。那簡陋的水果攤、食品商店、德興館,老式出租車站都消失無蹤。我佇立江邊,閉上雙眼,耳畔卻清晰響起昔日的喧囂:汽笛長鳴,買賣聲此起彼伏,寧波鄉音混雜在江風裏,塑料袋摩擦作響,鐵盤秤的指針顫抖不息……記憶如潮水般洶湧,將我一瞬間淹沒。
我努力捕捉記憶中的碎片,城市巨變,我已老去。但那段歲月卻並未褪色,反而在記憶裏愈加清晰,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經風霜打磨後更顯珍貴。那段十六鋪擺攤的日子,是人間煙火最真實的底色。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不隻是謀生的開始,更是我人生工作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