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周揚和巴金的“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
摘自 無比艱難的道歉——反思“文革”發動五十周年
作者 朱大可
......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而且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她的同學沙葉新先生對此形容說,“我親眼目睹了她揮臂發言的批判威力:能言善辯,銳不可當,口角寒風,令人顫栗。”文革之後,沙葉新再次親睹她向被批判的錢穀融老師道歉的場景。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於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對象發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銳利地解剖體製和人性的黑暗內髒。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曆經十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後,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作自我檢討。周揚說:“我是一個長期工作中犯過不少錯誤的人,但我不是堅持錯誤不改的人。”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表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和體製的層級上,摧毀罪惡發生的根基,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文革逼迫許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曆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後提出設立“文革博物館”的動議,表達出推動曆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文藝懺悔小組”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製的訴求。盡管參與者數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曆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所有那些對文革歲月的沉痛回溯,都旨在請求我們關注那些反麵的曆史遺產,並據此修訂轉型中國的文化邏輯。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向我們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於個人道歉,而應繼續發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主義精神的全麵營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