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胡適之一封公開信。 陳垣
去年十二月十三夜,得到你臨行前的一封信,討論楊惺吾鄰蘇老人年譜中的問題,信末說:“今夜寫此短信,中間被電話打斷六次之多,將來不知何時才有從容治學的福氣了”。當我接到這信時,闈城已很緊張,看報上說你已經乘飛機南下了。真使我覺得無限悵惘!
記得去年我們曾談過幾回,關於北平的將來,中國的將來,你曾對我說:“共產黨來了, 決無自由”。並且舉克蘭欽可的“我選擇自由”一書為證,我不懂哲學,不懂英文,凡是關於這兩方麵的東西,我都請教你。我以為你比我看得遠,比我看很多,你這樣對我說,必定有事實的根據,所以這個錯誤的思想,曾在我腦裏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我也曾親眼看見大批的青 年,都已走到解放區,又有多少青年,正在走向這條道路的時候,我想難道這許多青年——酷愛自由的青年們都不知道那裏是“決無自由”的嗎?況且又有好些舊朋友也在那裏,於是你的話在我腦裏開始起了疑問,我當時隻覺得這問題有應該研究的必要。在北平解放的前夕,南京政府三番兩次的用飛機來接,我想雖然你和寅恪先生已經走了,但是青年的學生們卻用行動告訴了我,他們在等待著光明,他們在迎接著新的社會,我知道新生力量已經成長,正在摧毀著舊的社會製度,我沒有理由離開北平,我要留下來和青年們一起看看這新的社會究竟是怎樣的。
當北平和南京的報紙上刊載著,我南飛抵京的消息,這就看出南京政府是要用我們來替他們捧場的,那對於我們有什麽好處呢?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完全明白了,我留在北平完全是正確的。
今年一月底,北平解放了。解放後的北平,來了新的軍隊,那是人民的軍隊;樹立了新的政權,那是人民的政權;來了新的一切,一切都是屬於人民的。我活了七十歲的年紀,現在才看到了真正人民的社會,在曆史上從不曾有過的新的社會。經過了現實的教育,讓我也接受了新的思想,我以前一直不曾知道過。你說“決無自由”嗎?我現在親眼看到人民在自由的生活 著,青年學生們自由學習著、討論著,教授們自由的研究著,要肯定的說,隻有在這解放區裏才有真正的自由。以往我一直是受著蒙蔽,適之先生:是不是你也在蒙蔽著我呢?
在這樣的新社會裏生活,怎麽能不讀新書,不研究新的思想方法?我最近就看了很多很多新書,這些書都是我從前一直沒法看到的。可惜都是新五號字,看來太費力,不過我也得到一些新的知識。我讀了“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和“新民主主義論”,認清了現在中國革命的性 質,認清了現在的時代,讀了“論聯合政府”,我才曉得共產黨八年抗日戰爭的功勞,這些功勞都是國民黨政府所一筆抹煞的。讀了“毛澤東選集”內其他的文章,我更深切的了解了毛澤東思想的正確,從而了解到許多重要的東西,象土地改革的必要性,和我們知識分子的舊的錯誤的道路。讀了史諾的“西行漫記”,我才看到了老解放區十幾年前就有了良好的政治,我們那時是一些也不知道的。我深深的受了感動,我深恨反動政府文化封鎖得這樣嚴緊,使我們不能早看見這類的書。如果能早看見,我絕不會這樣的渡過我最近十幾年的生活。我愛這本書,愛不釋手,不但內容真實、豐富,而且筆法動人。以文章價值來說,比“水滸傳”高得多,我想你一定不會不注意的。況且,史諾作這書的時候是一九三六年,那時你正在美國,難道你真沒有看見過嗎?讀了蕭軍批評,我認清了我們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容易犯的毛病,而且在不斷的研究, 不斷的改正。我也初步研究了辯證法唯物論和曆史唯物論,使我對曆史有了新的見解,確定了今後治學的方法。
說到治學方法,我們的治學方法,本來很相近,研究的材料也很多有關係,所以我們時常一起研討。你並且肯定了我們的舊治學方向和方法,但因為不與外麵新社會接觸,就很容易脫不開那反人民的立場。如今我不能再讓這樣一個違反時代的思想所限製,這些舊的“科學的”治學方法,在立場上是有著他基本錯誤的。所以我們的方法,隻是“實證主義的”。研究曆史和其他一切社會科學相同,應該有“認識社會、改造社會”兩重任務。我們的研究,隻是完成了任務的一部分,既有覺悟後,應即扭轉方向,努力為人民大眾服務,不為反人民的統治階級幫閑。
說到證實,我又該向你說一個我的想法,最近有一天,我去過你住的東廠胡同,房子裏現在有別的朋友住著。我和朋友談天的時候,記憶清楚地告訴我,這屋子從前是怎樣的陳設,舊主人是怎樣的研究水經注,你搜羅水經注的版本到九類四十種之多,真是盡善盡美了。可是我很奇怪,你對政治的報告,何以隻看蔣介石那一本,不注意毛澤東那一本呢?你是和我的從前一樣,真不知道嗎?我現在明白了毛澤東的政治主張和實際情況,我願貢獻你這種版本,校正你孤證偏見的危險。
我一直不同意你在政治上的活動,但是我先前並不知道你在服務於反動統政治權,我隻是以為學術與政治是可以分開來看的。這種錯誤的看法,直到最近才被清除,我才知道了“一切文化服從於政治,而又指導了政治。”
你在政治上的努力,直到今日,並未減少。昨天北平人民日報載你二十二日在舊金山發表一段說話,說“中國政府如證明其力能抵抗共產主義,則不待求而美援必自至”。又說“政府仍有良好之海軍與強大之空軍,如使用得宜,將為阻止共產黨進入華南之有力依恃”。你還在做著美國帝國主義與中國的國民黨反動統治政權的橋梁,你還有如此奇特的談論,這使我不禁驚異!難道你真以為借來的美援和那少數反人民的統治集團的力量可以抵得過人民的武裝嗎?難道你真看不出中國的應走道路嗎?現在和平的談判,被蔣介石他們拒絕了,戰爭的責任,從來就該他們擔負,他們還應該負下去。南京已經解放了,全國解放為期不遠,如果分析一下,中國革命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在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已經團結起來的今日, 任何反人民的武力也要消滅的!
在三十年前,你是青年的“導師”,你在這是非分明勝敗昭然的時候,竟脫離了青年而加入反人民的集團,你為什麽不再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來呢?
我以為你不應當再堅持以前的錯誤成見,應當有敢於否定過去觀點錯誤的勇氣,你應該轉向人民,要有為人民服務的熱情。無論你是崇拜美帝也好,效忠國民黨也好,是為個人的知恩感遇也好,但總應該明白這是違反人民大眾的意思,去支持少數禍國殃民的罪魁!
我現在很誠摯的告訴你,你應該正視現實,你應該轉向人民翻然覺悟,真心真意的向青年們學習,重新用真正的科學的方法來分析,批判你過去所有的學識,拿來為廣大的人民服務。再見吧!希望我們將來能在一條路上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