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4月,上麵號召黨外人士“幫助黨整風”。文學所內立即組織大家學習文件精神,鼓勵人人鳴放。
但錢鍾書並不理睬,依舊無動於衷。按他們夫妻的看法:“我們認為號召的事,就是政治運動。我們對政治運動一貫地不理解。”
“風和日暖,鳥語花放,原是自然的事,一經號召,我們就警惕了。上麵一再號召鳴放,四麵八方不斷動員催促,請客吃飯座談,鼓動鳴放。其中有我們的老相識,也有人是我們心目中的政客。幾位老相識還親自登門來敦勸我們鳴放;當初號召知識分子改造是他們,這會兒號召鳴放罵黨也是他們。我們兩個不鳴也不放。”
5月,錢鍾書的叔叔錢孫卿參加全國人大會議,在部分民主人士代表參加的座談會上,錢孫卿不知是否應該發表意見,他召集在京的親戚商量,替他拿主意。大家意見紛紜,唯錢鍾書夫婦一言不發。
直到最後,錢鍾書才語氣堅決地說:“根本就不要說。”
反右開始前,有出版社編輯來京向他組稿,包括再版《圍城》,都被他婉言謝絕。編輯說了一些“百花齊放”一類的話,對此,錢鍾書充耳不聞,隻是微笑,總不點頭。
初春時節,因惦記父親錢基博的病情,錢鍾書去了一趟武漢。錢基博在武漢華中師範學院任教,因身體欠佳,70歲的他已經不再上課,隻在家裏指導青年教師。
錢鍾書從武漢探親回京後,一方麵擔心父親的身體,一方麵還怕父親被人動員“亂發議論”。沒想到擔心什麽來什麽,重病之中的錢基博到底還是被人成功地“引蛇出洞”了。
已經來日不多的錢基博,想到自己是政協委員,出於滿腔的熱忱,覺得理當響應“鳴放”號召,於是抱著幫助執政黨整風的態度,給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寫了一封被人稱為“萬言書”的信,很誠懇地表達了自己對於國家大政方針的肺腑之言。
6月,“反右”號角一吹,眾多知名人士紛紛落網,錢氏家門中錢孫卿、許景淵、錢鍾漢、錢鍾毅都被劃為右派。
錢基博的“信”也為自己惹來禍患,省委將信批轉給華中師範學院黨委,要求學校組織批判。
很快,華中師範校園內就出現了揭發批判錢基博教授的大字報。
7月初,錢鍾書因“突擊任務外調”,未能請假探親。武漢方麵派人來京“征詢”他的意見,他回答說:“他年歲大了,你們認為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吧。”作為兒子,他深知大勢所趨,自己無法左右,隻能提醒對方我父親年事已高,何必大動幹戈。
但學校方麵,在9月26日至29日,還是組織曆史係和中文係連續幾次對錢基博進行了批判。
此後,因錢基博病情急轉直下,批判暫緩,但壓力不減。延至1957年11月31日,在病痛和環境的雙重折磨下,錢基博溘然長逝。
在北京,文學研究所內的反右鬥爭,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僅12月10日至27日,文學所內的大小辯論會就開了無數次。
最終結果是,有不少人被打成了右派,而錢鍾書卻安然無恙,有驚無險地度過了1957年,右派帽子與他無緣。
錢鍾書為何躲過一劫?按楊絳說法,“1957年大鳴大放,他沒說一句錯話”,也“從未參加過‘大合唱,鳴放也是‘大合唱,這回是大合唱罵共產黨”。“我們……對一切運動存有戒心。我們覺得政治運動總愛走極端,一切運動都會運動過頭”。“我們當時雖對右派言論思想上有種共鳴,卻沒有發表過一言半語的右派言論,逃過了厄運”。
在當時的大背景下,錢鍾書的閉口不言確實保護了自己。他對運動是有清醒認識的,即使是學術討論,一旦涉及政治,他也會三緘其口,絕不發言。
他私下說過:“If we dont have freedom of speech,at least we have freedom of silence.”所以他對自己的要求是,不做頌聖詩,不做歌德式的表態,凡事謹言慎行,從不貿然發表意見。
他不說不代表他沒有看法,他會以曲筆的形式表達自己的意見。
李慎之回憶說,他在上世紀60年代初讀到錢鍾書的《宋詩選注》時,曾為書中注釋裏“偶爾爆發的狂言大語”捏一把汗。喬冠華也認為《宋詩選注》是“那年頭惟一可看的有個性的書”。
這種曲筆言誌的寫法,在文革後出版的《管錐編》中更為常見。現在有人批評錢鍾書明哲保身,缺少知識分子的道義和擔當,這是不公正的。
他的不說,在當時的大氣候下也是大智慧的表現。如果大家都和他一樣具有清醒的認識,堅持不說,很多傷害是可以避免的,許多運動是搞不起來的,最終隻能草草收場。
楊絳認為,57年大鳴大放,錢鍾書沒有發表過一言半語的右派言論,所以躲過一劫,這顯然是書生看法。57反右中大多數知識分子都是無辜的,他們都沒有說錯什麽話,許多人也是緘默不語,一言不發,不照樣打成了右派?認為隻要自己謹言慎行就能免於浩劫,不消說都是天真的認識。在當年那種大氣候下,錢鍾書所以能免於右派的厄運,絕不僅僅像楊絳說的這麽簡單。
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應該是錢鍾書的“毛選翻譯”、“外事翻譯”等身份,使他有了一把保護傘,海外甚至盛傳他是毛澤東的英文秘書。
在當時,翻譯毛選無疑具有特殊而光榮的政治色彩。
非但如此,高層中的胡喬木、喬冠華都是他的同學,尤其是毛的秘書胡喬木,對錢鍾書很有好感,從他文革後主動幫忙分配給錢鍾書一套部長級住房,就能看出他對錢的關心。
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會不會成為錢鍾書的保護傘,雖然不能肯定,但想必還是有點作用的吧。
49後的曆次運動,讓錢鍾書看多了知識分子之間相互揭發、彼此傷害的醜陋,看清了人心的險惡,和人與人之間的提防、冷漠。但他自己,卻始終保持良知,從未失去做人的本性,
從下麵幾件事可以看出,錢鍾書對受到傷害的人與迫害他人的人,態度完全兩樣,是非善惡分得清清楚楚。
鄭朝宗1957年因言獲罪,困頓三年。錢鍾書聽到他“歸隊”的消息後,第一個寫信給他表示關懷,囑咐他要讀書養氣,勿因受挫而意誌消沉。(鄭朝宗《不一樣的記憶》第115頁)
蕭乾1958年被錯劃為“右派”,遣送柏各莊農場勞動。一次回京,路遇錢鍾書,錢主動與他招呼,並在熙熙攘攘的北京街頭與之交談一刻鍾。那年頭,許多人路遇右派分子,避之唯恐不及,誰會停下腳步,主動與之交談?(文潔若《與錢鍾書先生邂逅街頭》)
同樣是“右派”的吳興華,為避免連累他人,總是刻意回避親友,但錢鍾書一見到吳興華都會主動招呼。(謝蔚英《和錢鍾書做鄰居的日子》)
與此相反,1979年出訪美國時,有人談起吳晗一家的悲慘遭遇,錢鍾書忽然對著費孝通說道:
“你還記得嗎?吳晗在1957年反右時期整起別人來不也一樣無情得很嗎?”
在錢鍾書看來,知識分子間的互相攻訐,甚於國家在他們的不利處境中所起的作用。人世間最無恥的罪惡,莫過於知識分子間的相互出賣。原本用來啟蒙心智的知識,這時候反而成了助長黑暗的工具。
參考資料:
《錢鍾書為啥沒被打成右派?》
來源:漢嘉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