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勵之 : 為化學樓燒磚的日子

來源: 2025-07-25 09:02:29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為化學樓燒磚的日子

                ·方勵之·

  忽聞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化學樓昨夜失火,想起三十五年前我們為它燒磚的日子。

  科大的在合肥的校園原來是合肥師範學院的舊址。在文化大革命中,合肥師院解散了。留下的校園給了科大。合肥師院原是個文科學院,隻設有文學,曆史,音樂、藝術等係科,沒有物理、化學等理工專業。所以,它的校園裏沒有實驗室,沒有工場,沒有足夠的電源,水源,煤氣等理工科係所必需的基礎設備。除了幾棟教室樓和學生宿舍外,科大在這裏一切都要從頭建設。

  我們並不怕從頭建設,隻要確實是在建設。從1958年以後,知識分子就不斷地經曆‘下放勞動’‘再教育’,已經很熟悉各種各樣的體力勞動。我敢放言,中國這一代知識分子,除了自己的專業本行外,所掌握的其他勞動技能的門類之廣,一定比他們在全世界各地的同行都多。如果要我們列出自己參加過的勞動的種類,每個人都會有一個長長的清單。

  一到合肥,我的清單又增添了一項——製磚。在合肥的第一年,物理學隻能存在於我的業餘生活裏,製磚才是我的主業。從1970年底起,我就參加製磚勞動。1971年3月,科大成立了一個製磚廠。我被調去磚廠勞動,成了磚廠的主力之一。建造科技大學合肥校園裏的一棟化學大樓,就用了我們那時燒製的磚。

  “為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

  這些口號和標語,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隨處可見。為了使後世了解這些口號的內涵,我有責任記述一下科大的磚廠,看一看在當年,一群中國的知識分子倒底是如何為她‘添磚加瓦’的。

  製磚廠的人員,共13名。除了從合肥請來的一名製磚老工人以外,其餘人都是從各係抽調來的被專政者,黑八類。值得把每個人的經曆都簡單介紹一下。在下列介紹中,姓名之後的職務是當時的。

  1,陳希孺,數學係講師,1956年留學波蘭,1957年因“不當”言論被遣送回國,是‘漏網右派’。後為中國最好的幾位統計,概率論學者之一。九十年代,成為院士。

  2,錢大同,數學係講師,在磚廠勞動以前,已有統計數學著作發表,言論不慎,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後為科大教授。

  3,鄧偉廉,數學係講師。出身顯赫。其伯父鄧仲元是最早追隨孫中山的一位軍事將領,後遇刺,死於廣州,至今廣州還有他的雕像供人瞻仰。其父原為國民黨政府所轄航空公司的首領,1949年率所部人員及全部飛機從香港飛回大陸,投向共產黨,這就是中國民航(CAAC)的首批飛機。鄧本人原在燕京大學曆史係念書,1950年參軍,赴朝鮮打美軍,沒被炸死。朝鮮停戰後,回國,改學數學。因言論得罪當局成為‘現行反革命分子’。七十年代末,移居香港。中英簽定香港問題聯合聲明後,再從香港移民葡萄牙。

  4,徐家鸞,物理係副教授。早年親共,1949年放棄出國機會,響應共產黨號召參加新中國建設。因他曾想出國,遂即被定為企圖叛國的‘反革命分子’,被鬥爭,被打。1981年,他從美國飛去台灣,成為教授級‘反共義士’。後移居美國。

  5,李先予,力學係教授。二十年代在上海學工程,曾與中共宣傳部長陸定一同學,並也在那時加入中共。後去日本留學,脫黨,故被定為‘叛徒’。八十年代初去世。

  6,黃茂光,力學係教授。四十年代留學美國,在康乃爾(Cornell)大學獲博士學位。是中國知名的薄板力學專家。因他與美國朋友有通信,故被定為‘特務’。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後,有些認識黃的美國學者也隨之訪華。由此迫使當局摘了黃的‘特務’帽子。後退休回北京。

  7,朱兆祥,力學係教授,中國爆炸力學方麵的一流專家。1949年以前在浙江大學加入共產黨,從事地下活動,反對國民黨。1950年代初,被派往香港,負責接回錢學森。1957年,因右派言論,被開除共產黨籍,是‘漏網右派’。80年代,寧波大學成立,朱為首任校長。

  8,魯陽,化學係講師。1957年右派。1936年,主張抗日的‘七君子’遭國民黨逮捕,一時轟動國際,愛因斯坦也發過聲援電報。七君子中的唯一女性,史良,是魯陽的姨母。不過,這層關係對魯陽的政治境遇並沒有幫助。在1936年,中國共產黨極為讚賞七君子,但到1957年,七君子中也有兩位成了右派。是謂,彼一時也,此一時也。1981年,魯陽自殺。

  9,劉朗,科大校醫院院長,主治大夫。早年參加中共,在軍醫部門服務。他參加共產黨軍隊前,也曾服務於國民黨的機構,所以被定為‘曆史反革命分子’。八十年代後,回到北京,退休在家並寫作。

  10,郭勞夫,四十年代初曾去日本軍醫大學學習,並在日本占領的東北工作。後來參加林彪的部隊,並加入共產黨。隨軍從東北打到廣州。因早年去日本的曆史不清,故也成為‘曆史反革命分子’。後退休在北京,性好釣魚。

  11,靳永濤,物理係技術員。這是12個人中唯一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1957年在科學院物理研究所任技術員,也在那時成為右派。後為北京科技管理學院工程師。

  第12名是我,當時是物理係講師。

  可見,若按平均教育水平和知識水平而論,我們這個製磚廠,絕不低於世界上任何現代化的建築材料工廠。不同的是,當局並不需要我們的知識,隻要我們的體力,要我們用兩千多年前就有的燒磚技術,燒製中國的現代化,建化學樓。

  俗語雲:秦磚漢瓦。

  在公元前三世紀,中國已會製磚;公元前二世紀左右,已會作瓦。從技術角度說,絕無必要再來記述科大磚廠的製磚法。我們磚廠的大部分技術,至少在1637年出版的宋應星著一書中就有詳細的描寫。然而,為了說明當時如何用中國的傳統文化來建設馬克思發明的共產主義天堂,不能完全避免重複三百多年前宋應星已經寫過的東西。

  傳統製磚法的第一步是脫坯,即用木模把和好的磚泥作成坯。要由兩個人合作,一個人用力固定住木模,另一個人把一團重約七公斤的泥高高舉起,然後用力摔進木模。磚的質量決定於摔泥的力氣。力氣越大,摔出的坯越致密,磚質量越好。若摔力太小,磚內部就成了充滿空洞的海綿狀,經不住壓力,是廢磚。一個人摔不到一百塊坯,一定筋疲力盡。在我們磚廠,隻有講師級的年輕人有力氣摔坯,教授、副教授們則負責扶住木模。後來,磚廠來了一台製坯機,可以免於摔泥,是一大進步。這也是科大磚廠的唯一的機器。

  第二步是晾幹磚坯。一塊磚約2.5公斤,在坯子時要重一倍多。全靠人力,運送坯子到通風並陰涼的地方。在晾幹過程中,還要數次翻動磚坯,保持均勻。

  第三步建燒磚窯。它是一項技術性的工作。磚窯是一個帳蓬狀的園拱結構,全用土坯建成,直徑約十公尺,高六公尺。拱形結構是中國古代在建築力學上的一大創造。一千多年前的趙州橋,就是一座跨度很大的一個石拱結構。指揮我們工作的老製磚工人,可能就是師承一千多年前的技術。他不用計算,不用圖紙,也不用測量,全憑眼睛左看右看,就指揮我們建出了一座曲線優美的拱頂。堪稱技藝精良。三位力學教授也讚歎不已。

  製磚的最後一步是燒窯。這也是一項技術工作。勞動則比較輕鬆。我們隻要聽從工人的指揮適時加煤就可以了。一窯磚要燒八、九天。這是製磚工人最保密的手藝,他不願意告訴別人他根據甚麽判據來判定是否應加煤,是否磚已燒好。所以,這位老工人很辛苦,他要一天24小時都守候在窯邊指揮,隻在每次加煤之後,睡一兩個小時。我們12個人分成三班日夜加煤燒火。教授們都是日班,我總是上夜班。

  這位老工人,並不太保守。每次加煤之後有暫短休息,大家圍坐在窯邊,這時老工人常向我們講幾句燒窯的技術,也許他已把我們看成他的學徒了。燒窯技術的關鍵是識別溫度,即所謂看‘火候’,它是根據磚和火焰的顏色估計窯內的溫度。一般人對顏色的辨別力不高,不能區分600、700或800度幾種溫度時的顏色差別。而燒窯工人則能‘看’出溫度。手藝越高的人,‘看’出的溫度誤差越小。

  後來,我讀到司馬遷的上記載著,那時的天文學家,能把天上的星按顏色分成白、蘭、黃、紅、暗等幾類。很多人懷疑這個記載。的確,除了幾顆行星以外,如今有誰能用肉眼分辨出恒星有如此眾多不同的顏色?更令人驚異的是,現代天體物理學同樣也把恒星按顏色分類,不同顏色相當於不同溫度,而且,許多恒星的顏色分類,在中所給出的竟同現代天體物理學由光譜測量所得到的是一樣的。這更令許多人不信。

  因為有燒窯的經驗,我倒覺得上記載也許可能是真的。試想,兩千年前中國就已有燒窯者,他們都有極強的分辨顏色能力,說不定,那時的天文學家也能練就一付極敏銳的眼睛,辨別不同恒星之間的極細微的顏色差別。然而,這種辯別恒星的顏色的本領,如果曾經有,也早失傳了。那時,雖然我很佩服這位燒磚工人能看出溫度,但是並不想去學它。因為,隻要一支測光溫度計就可以根據窯內顏色測出溫度。然而,我並沒有去物理實驗室找一支溫度計來。因為,我們是在被改造。我還是聽從吩咐,加煤,加煤,再加煤。
                 
  磚廠的生活,政治性不太強。原則上我們都是專政對象,都是在接受改造的人。但當局並不多管我們。可能已不認為我們這些人還具有任何可改造性。當時,每天早上磚廠都舉行一個五分鍾的儀式,要我們‘向毛主席請罪’。是集體的懺悔。大家(12個有‘罪’的人)向著毛澤東的聖像肅立,低頭。按規定,請罪時應在心中向著‘偉大領袖’默述自己的‘罪行’,祈求聖上的寬恕。然而,鬼知道,這些教授、講師當時心裏都在想什麽,也許甚麽也沒想,而是發現了一個蒼蠅正在那聖像上爬……

  我們這批被專政者當時相互戲稱為‘老油牛’。意為,對共產黨的政治運動來說,我們是,1,老經驗了,不怕;2,任何曆害的打擊落到我們頭上,就如刀砍到油上一樣,無效;3,任何‘動聽’的思想改造說教,對我們來說,就如對牛彈琴一樣,扯淡!直到八十年代,甚至我定居美國後,在磚廠的舊友之間通信時,仍常常互稱為Dear O-3,這是一個縮寫,意為Old Oiled Ox。當時,從外表來看,我們一個個的確是十足的O-3。衣衫襤褸,一身的磚泥煤黑,一臉的煙灰土垢。有時我們上街去拉板車,運煤或運磚坯,一付不計髒累的勞動樣子,頗為內行的動作,不相識的人,都會相信我們是製磚裏手。

  所以,我敢說,經我們手燒出來的化學樓的磚,是再也燒不壞的。

  (2005年12月31日,Tucson)

□ 來源:《方勵之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