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聽著《國際歌》長大的。那雄壯激昂的旋律,伴隨著無數紅旗下的清晨,在學校的操場上,在廣播的回響裏,在一代又一代人胸腔裏的熱血中回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句話曾讓我熱血沸騰,卻也始終讓我困惑。英特納雄耐爾——這六個字,在少年時聽來像是某個神秘的地方,是遙遠而莊嚴的烏托邦,是一個不能觸摸但值得為之燃燒的名字。
可是,它到底是什麽?
多年後我才知道,它不過是“Internationale”的音譯——法語,或者英語,國際主義的意思。一個抽象的詞,一個概念的外殼,居然能承載那麽多人的信仰、犧牲、眼淚與血。
它不是地方,也不是組織,它甚至不是真正的語言,而是一個音的符號。一個聽上去像咒語一樣的詞匯,既非中文也非外文,卻又似乎代表著一種“人類終極未來”的方向。正因為如此,它沒有翻譯。不是沒人翻,而是無人敢翻、不能翻、也翻不出真正的意思。
於是,在《國際歌》的不同語言版本中,就出現了一個奇特而耐人尋味的現象:這個詞,從來沒有被翻譯成實際的意義。無論是在中文、日文、韓文,還是在許多其他國家的譯本中,“Internationale”都沒有被解釋為“國際主義”或者“國際工人聯合會”,而始終是用音譯的方式保留下來。
為什麽?
因為誰也說不清它究竟指的是什麽。它是一個概念,但也是一個幻影;它是希望的象征,也可能是被權力裝裱的口號。它模糊到沒有人敢賦予它一個確定的定義,而正是這種不確定性,讓它有了超越現實、撬動情緒的力量。
這一百年來,有人為它奮鬥,有人為它死去,有人被它欺騙,也有人在它的名義下成就了權力的巔峰。可到頭來,當塵埃落定,當革命的鼓點被曆史的塵土掩埋,當鋼鐵般的理想在現實的陽光下剝蝕腐爛,我們才發現:這個“英特納雄耐爾”,原來從未真正存在過。
它是一場夢,一場幻象,一種願望的音符化身。它的空洞,不是因為它沒有內容,而是因為它承載了太多、太雜、太高遠的內容。它被賦予“全球工人團結”的理想,也被投射為“無階級社會”的願景,更被幻想成推翻一切舊製度之後,光明世界的代號。
我們為它唱歌,卻不知它所指;我們為它戰鬥,卻不知它所向。它就像一道曆史的光,照亮了也灼傷了人類曾經最純粹的追求。
而今我站在一個不再有“革命”口號的世界裏,再次聆聽那首歌,內心既有感動,也有沉思。是的,我們仍然希望正義能夠勝利,仍然渴望一個更公平的世界。可我們也知道,單靠一個“音譯”的詞,不足以承載整個人類的希望。
“英特納雄耐爾”,它最終成了一麵鏡子。照出的是我們對理想的渴望,也是我們對信仰的投影。
它虛空,卻真實;它模糊,卻壯麗。
它也許隻是聲音,卻曾點燃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