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讀書多,李澤厚先生曾如是說,我深以為然。

來源: 2025-05-07 06:09:18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李澤厚:論讀書多,恐王不如陳,陳不如錢;但論學術業績,恐恰好相反

 

錢鍾書先生是大學問家,甚至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也無須來者了。對他,我一直是很敬重的。

有人講,錢的學問是“一地散錢——都有價值,但麵值都不大”。但他的那些所謂“散錢”,許多還是價值很大,不可低估,有許多潛藏潛能的思想大可發掘。可惜他引書無數,強異為同,尋章覓句,多為附會,反而淹沒主題,徒增炫學之感。他在可開掘思想的關鍵之處,卻未能深“錐”下去。

這可舉的例子很多。就拿《管錐編增訂》(中華書局,1982年)的第一篇來說,你讀讀這下半段:

《詩·文王》以“無聲無臭”形容“上天之載”之旨,亦《老子》反複所言“玄德”(第一○、五一、六五章;參觀一五章:“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王弼注謂“不知其主,出乎幽冥”者也(參觀第一八章注:“行術用明,……趣睹形見,物知避之”;三六章注:“器不可睹,而物各得其所,則國之利器也”;四九章注:“害之大也,莫大於用其明矣。……無所察焉,百姓何避?”)。尊嚴上帝,屏息潛蹤,靜如鼠子,動若偷兒,用意蓋同申、韓、鬼穀輩侈陳“聖人之道陰,在隱與匿”、“聖人貴夜行”耳(參觀256—258頁)。《韓非子·八經》曰:“故明主之行製也天,其用人也鬼”,舊注謂如天之“不可測”,如鬼之“陰密”。《老子》第四一章稱“道”曰:“建德若偷”(參觀嚴遵《道德指歸論·上士聞道篇》:“建德若偷,無所不成”),王弼注:“偷、匹也”,義不可通,校改紛如,都未厭心,竊以為“匹”乃“匿”之訛。“偷”如《莊子·漁父》“偷拔其所欲謂之險”之“偷”,宜穎注:“潛引人心中之欲。”《出曜經》卷一五《利養品》下稱“息心”得“智慧解脫”曰:“如鼠藏穴,潛隱習教。”夫證道得解,而曰“若偷”“如鼠”,殆類“孤寡不榖,而王公以為稱”(第四二章,又三九章)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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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精彩!這段話把中國的“聖王”秘訣,他們最重要的手段和技巧是什麽,全揭開了,講到了關鍵。如果繼續開掘下去,以錢鍾書的學識本領,極易將帝王術各個方麵的統治方略全盤托出而發人深省,可惜卻戛然而止,轉述其他。

特別是後來,人們把錢鍾書抬到九天之上,他所有的東西好像都是不得了的,句句皆真理,成了學術神明,這我就頗不以為然了,不可理解了。錢鍾書是“國學熱”捧出來的符號。我隻是對那種狂捧看不慣,錢本人也並不喜歡。嚴複說過,“中國誇多識,而西人尊新知”。大家對錢鍾書的喜歡,出發點可能就是博雅,而不是他提出了多少重大的創見。當然,他還是有好些看法好些貢獻的,但似乎並不非常突出。他讀了那麽多的書,卻沒有擦出一些燦爛的明珠來,永照千古,隻得了許多零碎成果,太可惜了。所以我說他“買櫝還珠”。我問過一些捧他如神明的人,文史哲三界裏,到底錢鍾書在文學史上,或者中國曆史學上,或者中國哲學上,或者哲學一般上,作了什麽非常重大的貢獻?提出來一些什麽重要的觀點?發現了或解決了一些什麽重要問題?像陳寅恪對中國中古史的研究,王國維殷周製度論、用甲骨文證殷本紀等二重證擬法等那樣的。沒有人回答我。

《談藝錄》錢鍾書曾簽贈我一冊,我早就讀過和一直保存的是解放前的版本。《談藝錄》其實比《管錐編》好,我的看法。《美的曆程》引過《談藝錄》關於唐宋詩區別的觀點。

夏誌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極力推崇錢鍾書。我認為錢的《圍城》沒什麽特別了不起的,我是硬著頭皮才看完的。我覺得電視劇比小說強。他賣弄英國人的小趣味,不僅不喜歡,還很不舒服,這當然也許是我的偏見。因為我對文藝有偏見。

我見過錢鍾書,一次是在任繼愈家裏,他出門,我進門,還有一次是在大會上,就那兩次。錢鍾書給我寫過信,我沒有回信。不是我高傲到什麽程度,那就可笑了,問題是我惶恐得很,不知道怎麽回好。結果就拖拖拖,拖到後來就忘記這個事情了。當時我和劉綱紀把《中國美學史》寄給他,在書中我們對他那個謝赫六法斷句的說法是大不同意的。

有一個小故事劉再複講過,但語焉不詳,劉出國後,錢曾說“寧為累臣,不作逋客”,劉電話告我,我當即回答說“寧為雞口,不作牛後”。這兩句話都出自《後漢書》,可惜錢大概沒看到。

八十年代在答記者問時,我曾說過:不寫五十年以前可寫的東西,也不寫五十年以後可寫的東西,我隻為我的時代而寫。當時我心想的是錢鍾書,他的一些書前後五十年寫出和出版都可以,也許可以永垂不朽,但我沒這種打算。

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是今天人們羨稱的三大家。我以為,論讀書多,資料多,恐王不如陳,陳不如錢;但論學術業績,恐恰好相反。

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