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榮同誌與楊子榮—續宣傳隊》
《子榮同誌與楊子榮—續宣傳隊》
作者:子榮同誌
小時候唱樣板戲,純屬半路出家,結果一出手,就是一生的情分。我愛上京劇,就是從愛上《智取威虎山》的楊子榮開始的。
那年,我因為得了急性黃疸肝炎,進了市人民醫院的傳染病房。病房裏天天廣播,反複循環《智取威虎山》。一開始聽得頭疼,後來居然聽出味兒來了。參謀長一開口:“朔風吹,林濤吼——”我耳朵就豎起來了,像獵犬嗅到肉香。這是我第一個學唱的段子。
現在回憶起來,醫院廣播站常播的那個是民樂版的舊唱片,參謀長唱完最後一句“誓把反動派一掃光”後,還繼續唱:“戰友們在毛澤東旗幟下成長,三十六顆紅心向太陽……”
說來也怪,別的戲聽了還煩,這《智取威虎山》越聽越上頭,尤其是楊子榮一亮相,眼裏冒光,嗓門一開,我這顆小心髒撲通撲通的。最早的黑白電影版《智取威虎山》一上映,楊子榮那對虎眼、大鼻子,混血兒似的長相,我一下就著了迷。那唱腔,那身段,利落,颯爽,跟心裏的英雄一下對上了號。白天有空就照著唱,晚上夢裏也吊嗓子。
病房裏沒什麽樂子,我便唱個不停。早上嚎“迎來春色換人間”,晚上嚎“胸有朝陽”,一來二去,病房裏多了個“戲瘋子”,一段唱,一段武,還自編身段。病友們也湊熱鬧,有的演反派,有的跑龍套,興致很高。
一個叫惠芳的小姐姐,天天坐在門口聽我唱。白淨的臉龐,兩條粗黑大辮子搭肩上,笑得像隻小白兔,總愛找機會跟我說話。那時年幼懵懂,隻覺得有人捧場特別帶勁。
病友們給我取了個外號——“子榮同誌”,叫得我心裏直發飄。夜裏夢中,我一馬當先,單槍匹馬上威虎山,朝座山雕高喊:“寶塔鎮河妖!”一喊醒來,滿頭大汗,心跳如鼓。
其實,唱著唱著,早已不是為了取悅旁人,而是為了心中的楊子榮。更準確地說,是為了那個神氣活現、英氣逼人的童祥苓。
是童祥苓先生,讓我一腳邁進了京劇的大門。他一開嗓,天地就豁然開闊,滿眼是林海雪原,滿腦是熱血兒郎。我唱得磕磕絆絆,他唱得清亮;我在追趕,他就是我追的夢。那夢披著大氅,穿虎皮背心,騎著卷毛青鬃馬飛躍雪原。
出院回校,班主任見我有這本事,立刻推薦我進宣傳隊。我們五人搭檔演《智取威虎山》的“定計”一場,我演楊子榮,李小暉演參謀長,蔡國慶飾匪副官欒平,曾誌祥扮申徳華副排長,林傑扮押解欒平的戰士。排練起來,一板一眼,台詞滾瓜爛熟,身段自編自導,練得一本正經,像專業似的。
八大樣板戲裏,咱們偏愛《智取威虎山》。說不上是因為人民解放軍的高大形象,還是戲劇節奏快捷鮮明、兵貴神速的藝術風格,像打仗一樣,刺激。李小暉為了學京劇,省吃儉用買了一把京胡,可惜沒拉多久,嫌拉胡琴不如吹口琴省力,便作罷了。
“下個節目是革命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定計’,”台上的報幕員清脆地宣布,“表演者,初中十二連一班!” 報幕員一報,台下掌聲一陣。
我迅速瞄了一眼李小暉,他端正帽子,悄聲征求我的意見:“我想用假音唱,省點氣力。”
“試試吧。”我點頭,心裏還是有點替他一場下來要唱三段曲子發怵,“靠麥克風近點。”
參謀長一開嗓,假聲弱弱地拖了句二黃導板:“朔風吹,林濤吼,峽穀震蕩……”台下立刻一片失望的騷動。我的汗珠大顆大顆地往眉毛下滾。
忽然李小暉嗓門一提:“望飛雪漫天舞,巍巍叢山披銀裝——”那嗓子一飆,把麥克風都帶著“嗡”了一下,底下一靜,掌聲來了。
我大喊一聲“報告”,右手穩住駁殼槍,邁大步上台。底下黑壓壓一片,隻看得清燈下的李小暉,道具閃光,頓時不緊張了。
該審欒平了。隨著我一聲“帶欒平”,蔡國慶縮頭縮腦蹭了上來。後台看他穿著從老師那兒借來的棕色大衣早笑翻了——袖子卷了又卷,走路一不小心就踩著襠,狼狽滑稽。他那句“在我老婆手裏”,又說得含糊不清,十三四歲的欒平,一口一個“老婆”,惹得觀眾笑成一片。
最後一段快板我擲地有聲:“立下愚公移山誌,能破萬重困難關。一顆紅心似火焰,化作利劍斬凶頑!”台下掌聲轟一聲炸了,“定計”圓滿結束。
觀眾喜歡,邊笑邊鼓掌,就像咱們一塊攻上了威虎山。
說到底,唱樣板戲,不是因為咱們多懂戲,也不是為了當英雄。是那年紀憋著一股勁,嗓子癢,得找地方發出來。樣板戲裏有槍聲,有號子聲,有熱血,正是咱們那一代人能用的出氣口,青春的號角。
在這條路上,童祥苓,是我心裏的燈塔。小時候的夢想,是能弄張票,去劇場一個角落,看童祥苓真人演出。能見到他,是我人生一個夢想。
幾十年後,終於美夢成真。在上海,他坐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笑眯眯地點評我唱的《迎來春色換人間》和餘派戲《昔日有個三大賢》。那熟悉的嗓音,一下子把我拽回了少年,拉回了病房和舞台,那個癡迷模仿他的自己。
那嗓音,那神態,和童年記憶裏的一模一樣。更親切,更真切,讓我心裏熱烘烘的。幾次情不自禁站起來,蹲在他麵前,緊緊握住他的雙手。
敬仰的人,竟然近在咫尺。
多少年,多少次,在心中高喊“寶塔鎮河妖!”的少年,如今終於能親口向真正的“楊子榮”傾訴。
樣板戲影響了一代人。《智取威虎山》陪伴了咱們多少青春歲月,那些紅色經典,像曆史洪流一樣衝下來,早凝固在咱們的血肉裏。樣板戲的事兒,到現在學問人還在吵。十年浩劫,就八出戲,天天看,能不瘋嗎?可你真要說全是瞎折騰,那也不是實話。京劇折騰出不少新鮮玩意兒,板腔改得有了時代感,民樂裏添了西洋樂,人物唱腔一套一套量身訂做。幾十年過去,到底是好是壞,也說不清了,樣板戲的市場還在,唱的人有,聽的人也有。你要說影響沒了,那是睜著眼說瞎話。
童祥苓先生近日走了,但他塑造的楊子榮形象,早已深深鐫刻在我心中,激情澎湃,溫暖明亮。
有的聲音一響,像軍號,能把我從塵世泥濘裏喚起;有的人一出現,就讓我那老心髒撲通撲通的,像在說:“你看,戲,是能演出真的。”
童祥苓的楊子榮,就是我這一生最早,也是最美的那個夢,重要的是——那夢我真做過,後來還真成真的了。
後記
後來再有人問起我京劇是怎麽唱來的,我就說,是病唱出來的。
人一病,心就空,空了,就想找點什麽填滿。《智取威虎山》那時候天天響,響著響著,就響進了心裏。你說它革命也好,說它樣板也罷,反正那時候我覺得那嗓音一開,天就大了,雪就白了,槍也亮了。
人這一輩子,不就圖這麽點動靜麽。
童祥苓走的那天,我又把楊子榮的唱段一段段唱了一遍,唱著唱著,心頭那點光,還是亮的。亮得像雪地裏,一匹卷毛青鬃馬躍過,蹄聲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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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要觀看我拜訪童祥苓先生的文章、照片和視頻,請打字:“子榮同誌專訪楊子榮-童祥苓”便可找到。
(2) 要聽我的一段早期唱段,可在YouTube上打字:”迎來春色換人間 - 京劇《智取威虎山》by 子榮同誌”。
(3) 我還有很多更成熟的唱段貼在萬維高山流水論壇上,可惜很多巳經掉鏈,試試這幾個段子:
http://www.bbsland.org/upload_music/7022464.mp3
http://www.bbsland.org/music/zirong/xiongxin.mp3
http://www.bbsland.org/upload_music/2155392.mp3
http://www.bbsland.org/music/zirong/xiriyouge.mp3
謝謝朋友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