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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四月五日祭黃帝陵,這是我永生難忘的日子!國燾帶領延安邊區政府的二三職員,代表中國共產黨邊區政府去祭黃陵,西安省政府主席蔣鼎文等也去祭掃黃帝陵。國燾這一去,就未再返回延安。這是任何人所未料想到的,我更未想到。因為國燾從未對我講過,最初我總以為他未回延安(所有去的人員都回來了),一定是黨派他到西安或甚麽地方有機密重要工作。心中正暗自責怪他不對自己講,那時是又氣又恨,又不好意思去問任何人。
過了幾天,邊區政府工作人員曹菊如(伍修權早已走)來到我的房裏,我正伏案書寫。
「寫甚麽呀?」曹菊如進門就問,一雙眼不停的東張西望。
「寫日記,埋怨國燾,到哪兒去也不對我說一聲,趕明等他回來,我一定不依他。」我忍不住心中的悶氣,直直爽爽說出來。
他淡淡地一笑。
「你知不知道黨派國燾去甚麽地方?」我禁不住問他一句。
「你到中央去問。」他冷冷地說。
「不,我不去問,他們會笑我,還是你替我問一聲吧!」我低著頭說。
「好好!」他木著臉,走出門外。
……………………
過了好久,我才明白,曹菊如這次來,完全是奉命試探我的。此後他並未再來。
我做夢也未想到國燾會脫離他千辛萬苦所創造的共產黨;就是他自己恐怕也是初料所不及的。過了差不多快一個月,並未見到國燾回來;也未有隻字給我,我心中雖難過,也羞於去問誰。這是兩種心理在作祟:第一,因為共產黨在秘密工作時代,誰未負責該項工作,誰也不應知道該項工作的秘密,況那時白色恐怖厲害,同誌們知道黨的工作秘密越少越好,十數年來我就養成了這種習慣。第二,國燾是我的愛人,最親愛的了。他走向何處去,竟不對自己講,問別人(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別人還能講嗎?離別將近七年,才相聚數月,竟又不告而別,我在盛氣之下,更不願去問他人了。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一天,組織部電話來了,請我速去一趟。我心想:「組織部找我?威嚴的黨組織部是不輕於找同誌的,若果沒有重要的事。現在來找我,一定是恢複我的黨籍。」我心中異常欣喜。當時決未想到其他的事情。原來我自從到延安,共產黨並未恢複我的黨籍,一切黨的集會,也未請我參加。
我在上海與黨失去多年時聯係,他們早就不信任我,要在工作中考驗我。我心中雖然氣惱,口中並不敢說甚麽。我回憶當年從女師開除出來,我並不知道甚麽是共產黨,也未要求加入共產黨。是武漢的共產黨支部來援助我們,請我入黨。我未做過一天青年團員就做了共產黨員。自從入黨後,一直忠心耿耿,愛黨愛工作,不怕艱苦,甘心願意作一個過渡時代的犧牲者。現在共產黨竟不信任我了,竟懷疑我的人格,我感到無比的委曲。使我對革命對共產黨的一顆熾熱的心,漸漸冷了半截。
「楊同誌,您現在可好了,來延安不到一年,就能恢複黨籍,我在這裏一年多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不知何時才能恢複我的黨籍?唉」!一位在邊區政府負責收發工作的同誌哭喪著臉說。
他幼稚的斷定我一定是恢複黨籍。
「哦!同誌,你別難過,我想你也快,黨對你是好的。」我天真的安慰他,不要因為自己的高興,而令同誌難堪。我也是幼稚得深信自己一定是恢複黨籍。
組織部有很多人,不知是才開完會,還是才吃畢飯。大家看見我都和顏悅色的向我微笑。我更感到高興!陳雲同誌立刻招招手,請我到另外一間房裏坐。低聲說:「子烈同誌,你知道嗎?最近黨內發生了一件震驚全黨的大事。」
「噢!發生了甚麽事?我一點也不知道。」我一怔,驚奇的問。
「國燾走了!」陳雲雙眉緊皺,低著頭說。
「噢!他不是黨派往……。」
「不是,他走了!」
「他走了?」我垂著頭呐呐地說,心如刀絞。
「不要難過!子烈同誌。」他誠懇的安慰。
這個時候一個工人同誌用大條盤送上四碟菜,有肉有魚有蛋,另外一碗湯。陳雲讓我吃飯。
「我吃過了。」其實我並未吃午飯,隻是聽到國燾走的消息,我難過得哪還吃得下飯。
「國燾有一封信給你,他在漢口等你,你去不去?」陳雲將信交與我。
我心中又是一怔。滿心想去找國燾,恨不得馬上能夠看見他。但一時不好意思出口,隻低聲說:「我考慮一下。」
「好!你肚內的孩子已有幾個月?」他看著大腹便便的我。
「六個月了!」
「那你要好好當心!若果有同誌們閑言閑語,你來告訴我好了。」他異常關切的對我說。
……………………
從陳雲那兒出來,我隻覺得頭暈腦脹,胸口悶塞,兩腿酸軟,不知到哪裏去好。猛然記起胞妹子玉,自來延安,就在延安小學教書,於是慢慢走去找她。
「大哥走了!他到漢口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怎麽辦呢?」我站在操場輕輕對妹妹說;從前責怪他的心,現在變為憐憫和同情了。
「大哥他走了?為甚麽呢?」妹妹也是一怔。
我把信與妹妹看,國燾信中的大意是:
子烈賢妻吾愛吾妹:不告而別,請妹原諒。我在延安苦悶,現到漢口等你,希望妹攜愛兒海威來漢口……。
凱音 一九三八,四月X日於西安
「今天已是五月十六,這封信到延安已月餘,陳雲今天找我,才把信交與我。他們用心良苦,他們是希望勸國燾回來,但我意料他是決不會回來的,我心中好難過。妹妹,你說我該怎麽辦?」
「大哥要你去漢口,姐姐,你就快去呀!我也想回漢口去……。」天真的妹妹快樂的說。
「去?我當然想去!但如何措詞呢?向誰去說呢?你以為那樣容易,說走就走?別吵!讓我靜靜地想想。」我叮囑妹妹。
我同妹妹子玉回到邊區政府窯洞內,已是下午二點。從上午到現在我連一點東西未吃,心中飽脹並不想東西。妹妹倒杯水勸說:
「吃點東西,這是一包花生糖,飲點水,別憂急,身體要緊。」
邊區政府有一位姓黃的老夫妻,他倆是在邊區政府旁邊窯洞的,過去他大概也是老同誌,以後不知是與黨失去聯係或本身有點問題,抗戰爆發到延安,國燾對待他們優禮有加;因為他們年紀老,並要他們在小廚房煮飯,另一位生病的同誌也在那裏煮食,廚子老劉雖時常叫苦,也無可如何。
這一對老夫妻,平時見了我,滿臉含笑,問長問短,態度殷勤而和善,我現在想著他們。「黃同誌,國燾走了,他來信要我去漢口,你看我應該怎樣辦才好?」黃站在邊區政府門前的坪台上,我向前輕輕問他。
「主席走了?」他大驚失色!「怎麽辦?我不知道,你自己想辦法吧!」他就慌慌忙忙走進窯洞,以後就未曾再看見他。
這真是問道於盲啊!
第二天找到邊區政府醫院看傅連暲,他同他的愛人在房內。這間房過去我來過不止一次,每次來時,他們總是笑嘻嘻的招待。現在傅連暲看見我便冷冷淡淡的,從前的笑容一點看不見了。我對他說:「國燾走了!」
「哦,他走了!」說完這句話就像怕鬼似的,立刻離開,他的老婆也跟著出去,把我一人甩在房裏。我深深感到一陣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在自命為最先進最革命的共產黨內表現得尤其露骨。
我回到邊區政府自己的房內,打電話給陳昌浩。
「喂!你是昌浩同誌嗎?我是子烈。」
「哦!子烈同誌!」
「你知道國燾走了嗎?唉!怎麽辦?」
「哦哦!他走了!」電話掛了。我感到一陣心寒,無力的倒在床上。仔細想想,也難怪他們,國燾走了!這該是多末嚇人聽聞的事,你叫他們說甚麽好?他們哪裏還敢說甚麽?共產黨是一個極端專製的黨,莫斯科鬥爭的教訓,還不夠厲害嗎?將來在開反張國燾大會時,他們不站出來,大罵一頓叛徒……連他們自己都成問題,他們罵人罵得愈厲害,愈表現他們是最好的共產黨員。共產黨現在就變成了這樣的一個東西。
妹妹子玉已搬來陪伴我。我預備明天去看毛澤東。對他說要到漢口去。
次日上午,勤務員引我到毛澤東的住處,剛巧劉少奇同張聞天都在。我還未開口,毛澤東就熱烈的走近我,很和藹的輕輕在我的肩膊上一拍,似認真又詼諧的大聲笑著說:「好呀!子烈,國燾把你丟下,跑了!」
我在喉管裏咕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強自鎮靜的說:「他為甚麽要走?我不明白!我想去漢口找他,問個明白,把他找回來。」
「好呀!你若能把國燾找回來,那你就是共產黨的大大功臣。」毛澤東高興得伸出右手大拇指。
「子烈!到我那裏來玩嘛。」劉少奇親切的說。
「好,我不曉得你住在哪裏,過兩天,要勤務員引我去看你。」我說,可是以後我並未去他那裏。
此時張聞天緊繃著一張「布爾什維克」的臉,好像沒看見我一樣,昂著頭,站起身,一聲不響走了。我也在心底裏討厭他,自然不會睬他。
過了數日,李富春來邊區政府開會。
「富春同誌,我要到漢口去找國燾,請組織部批準。」我正式向他要求。
「好好,讓中央開會決定,然後再通知你。」
此時我真是憂心重重,茶飯無心,常常自己偷偷流淚。但想隻要黨允許我去漢口,看見國燾就好了。因為這一綫希望,也就強忍淚水,不使自己對人哭泣。
不知又過了幾天,邊區政府的電話鈴響,我急去接聽,一個清脆的兒童聲音:「媽媽,我是海威呀!」
「哦!我的兒子!你回來了?你在哪兒呀?」
「媽媽,我昨天回來的!我在這裏呀!他們不告訴我,他們說爸爸走了,媽媽也走了!我找不到你們,我好心焦呀!」
「沒有,媽媽沒有走!兒子,你快來吧!」我真是又驚又喜。原來兒子海威在兩月前被送往西安,等有機會可以走時,就送往莫斯科去受教育。同行的還有好多個青年,住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等了兩個月,也沒有等著機會赴莫斯科。現在據說蘭州有問題,不能通車甚麽的,又匆匆把他們送回延安。
兒子滿身汙濁,好像多少年未曾換洗過衣服。我為他洗浴換衣,脫下衣褲一看,虱子成串。一個個白身黑肚,肥肥胖胖的大小不等,看著真令人肉酸。女勤務員拿去用沸水煮後再洗,滿箱衣衫,無一件清潔的。隻有用國燾的內衣短褲暫時應急,雖不合身,總強過穿汙濁的衣服。孩子年幼,沒有母親和親人照顧,我們當時竟糊糊塗塗讓他離開,現在天幸兒子又回來了,否則不堪設想。
「媽媽,我天天身上都癢得很。我知道到延安,看見媽媽一切都會好。但爸爸為甚麽走了呢?」兒子洗滌清潔,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現在兒子好好睡覺,我們不談爸爸的事。」
X X X X X X
過了數日,李富春又到邊區政府開會,在邊區政府門外的大坪上,他對我說:「中央已經開過會,決議你不去漢口,小孩子將來仍然可以送到莫斯科讀書。」
「不,我要去!我要到漢口去看看國燾。」我再也難忍心頭的悲楚,雙手掩麵痛哭,淚水由手指縫間滲出,兩手皆濕。急轉身跑回臥室,擁被大哭。
從此以後,我感到走的希望不能達到,心中難過已極,終日惟以淚水洗臉,飯是一口也難下咽。好心的廚子老劉每天送飯,他看在眼裏,歎口氣輕輕的說:「教員!恐怕你是走不成了,你又何必這樣難過來損傷自己,慢慢再想別的辦法吧!」
「我知道,謝謝你的好心!」
此時邊區政府已換了代理主席。他也是江西人(他的姓名我當時就無心去記),對我很客氣,從飯館叫了數樣鮮美小菜,專請我吃飯。在盛意難卻之下,我去了。但我擔起碗筷,感觸很深,淚盈於睫,一口飯菜都吃不下。記得國燾在延安時,我是最喜歡吃餐館食物的。尤其是肚內有了孩子,選擇食物時,隻要有人請客,小勤務員就趕來說:「主席現在X X地方吃飯……。」我就立刻隨著勤務員去。他們正圍桌大嚼,我說:「好啊!不請我,我也來了!」坐下就吃。那時覺得甚麽都美味可口,都好吃。現在他們叫來的菜仍然是我平素喜愛的鮮美食物,紅燒蹄膀、清蒸鴨、炸子鷄等等,而我竟一口也不能吞下,為了甚麽?我自己也不明白。
延安這個偏僻的小小縣城,過去我曾熱烈的喜愛過它。這裏的一草一木都使我覺得可愛。雖十冬臘月嚴寒的天氣,我也感到無限的溫暖。現在已是春天,樹木盡綠,黃花遍地,窗外吹著和熙的春風。鮮明的太陽天天照耀在窯洞的窗前;但我竟絲毫不感到它的溫暖、它的可愛,而反覺厭煩,倘若去不成漢口,我真不知將怎樣生活下去。
延安分大廚房和小廚房,大廚房是為一般工作人員做飯的,小廚房是為首長之流的人物作飯的。國燾是邊區政府主席,當然有一個小廚房,老劉專司燒飯。國燾平素隻歡喜吃點羊肉,從未買過一隻鷄。他和我都不講究吃食儉樸慣了;一方麵也是因身體健壯甚麽都能吃。廚子老劉常常偷偷對著我發牢騷說:「主席讓這個人和那個人都到我們小廚房來煮飯,弄得滿地汙濁,哪裏還像個小廚房啊!你去看看人家毛主席的小廚房,吃得比我們主席好不要說了,人家一家子作飯,弄得幹幹淨淨,那才真叫做小廚房咧。」我聽了忙安慰他說:「老劉,你不要難過,你知道主席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辛苦點吧!他們燒完飯,你要他們把地方收拾幹淨點就是了。」老劉跟隨國燾七八年,還有幾個年輕的勤務員,在最艱苦的時候,從未離開過國燾。他們最了解國燾的為人。後來他們聽了中共中央詆毀國燾的說話,很氣憤說:「完全造謠。」
兩匹馬被牽走了。兒子最喜歡馬,以前同爸爸各騎一匹,在延安野外馳騁,兒子真是興高彩烈,快樂萬分。現在看見馬,扯著我的衣袖悄悄說:「媽媽,您看!我們的馬……。」「唉!兒子!爸爸也走了,還要馬作甚麽啊!」
計算時日,國燾離開延安,已近兩月。我要求去漢口的事,毫無消息。一天晚上,天下著大雨,窗外淅瀝的雨聲,點點滴滴……我躺在床上翻覆不能成眠,於是起身坐下來寫信,給共產黨中央寫信:
親愛的中央同誌們:我肚內的胎兒已經七個月,離生產期將近。孩子出生後,我不能隨便放棄,必須要好好養育他。養育孩子勢必不能工作,不工作,就不配做共產黨。你們知道我有一個媽媽,她可以代我扶育孩子;因此我想回家生孩子,把孩子交給媽媽,那時我再出來,在黨領導之下工作。請你們千萬準許我回家,感謝之至!
信中大意是如此,年代長久,早已記不清詳細了。
次日,把信交與勤務員,要他送往中央。可是三四天過去了,渺無回音。我靈機一動,帶著兒子海威和勤務員領路到組織部去。李富春、陳雲都在,我開口就問自己走的事。
「中央開會時,毛主席決定不要你走!組織部不管。」李富春鐵青著臉粗聲粗氣的說。
「噢!那怎麽行?我要走!」
「孩子有幾個月了?」陳雲溫和的輕聲問。
「已經七個月了!」
「要走,就快走!」陳雲低聲說。
「好!我去找毛主席。」我們立刻離開組織部。
勤務員領我和大兒子海威爬了好幾個土坡,才走到毛澤東住的地方。此時正是下午,他正坐在外麵一張長桌旁寫文章。他的住處是兩間長條形的房屋,裏麵是臥室,比較暗,外麵一間有大門,較為光亮。門外也是個長方形小院,隻記得院中有一顆頗高大的樹,是甚麽樹?當時並未留心細看。
「毛主席,我想回家養孩子,你批準我吧!」我說。
「那是組織部管,你去找他們。」毛說時聲音很低。
「不,我剛才從組織部來,富春同誌說是你決定的。你們兩處,你推他,他推你!那怎麽行?你看我大著個肚皮,跑來跑去,實在跑不動了!你現在就幹脆寫張條子給我吧!」我懇切的說。
他無話說了。提起筆,攤開一張白紙寫:「讓子烈同誌回家吧!」他一麵寫一麵說:「你是好的,一切都因為國燾不好。現在國燾已被戴笠捉去了。戴笠是甚麽人,你知不知道,他是國民黨的大特務呀!你去了漢口以後生養孩子的一切費用,黨都可以負責,你無論任何時候都可以回到黨裏來。」他好似騙小孩子。
「好好!謝謝!」我拿著字條高興得起身告辭。
我再到組織郡,李富春仍然是那副極不愉快的鐵青臉。看了條子,立刻就寫了張路條,同時他指著海威問:「他呢?」
「當然跟我一塊回家,他還小得很!」
我和兒子回到住處,心中很高興,妹妹也高興。從此再不流淚!這一夜,睡得很好。次日下午,周興忽然來到邊區政府,說是要檢查一下行李。我初聽猛感一驚,心中滿不是味兒。心想有甚麽可檢查呢?黨的文件早已交還,我連看也懶得看。其餘隻有幾本舊書和一部舊辭源、舊衣服。這些都是國燾的舊物。既而一想,就微笑著對周興說:「東西都在這裏,你仔細看吧!」
周興用手各處翻翻。
「這一條紅色氈被,本是預備做給我未來嬰兒的。現在我要走,到了漢口買東西方便,聽說你的愛人也要養孩子了,就留下給你吧。」
周興高高興興的拿著氈被走了。
一陣,又有人來說:明天上午就可以乘車走,要早點等在路邊(即邊區政府旁的大路),候汽車從延安城裏開來。妹妹子玉也把自己的東西搬來了。我叮囑來人,要他回去告訴組織部,所有的東西都檢查過,路上可不要再來麻煩。
我心想過去帝國主義和國民黨的軍警都檢查過我的行李,我深覺討厭。再也料想不到昨天還是同誌,還是親密的患難朋友,雖道今天離開了共產黨就成了仇人嗎?合則留,不合則去。信仰本應自由。卻不料「政治」竟是這樣一種狹隘、偏窄、無情狠毒的東西。我完全厭惡政治。
上路了,兩個勤務員把行李搬到大路旁,除了老劉,邊區政府的工作人員,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望一眼!或說一句惜別的話。大家都把門關得緊緊地。在車上,我同司機並排坐著,妹妹同海威和七八位青年坐在卡車上麵。車抵關卡,他們又來檢查,把箱籠打開,像翻雜草似的,攪得亂七八糟。我氣得大聲說:「真見鬼!對你們說過,一點甚麽也沒有,你們不信,還要再翻一次,簡直把人當鬼!現在你們都看過了,好好替我理整齊……我這個大肚皮,彎不下腰,我的妹妹暈車,嘔吐得抬不起頭。」
……………………
汽車顛簸得厲害,胎兒在肚內轉勁不已。我有時感到一陣陣肚痛,我學過產科,知道這是妊娠期間的陣痛;因此並不躭心。但自上車後,就患腹瀉,大便流血。有時痛得要求司機停車,自己下車一人走到樹林深處瀉肚屙血。妹妹知道了,憂愁之極,躭心會早產。但我有堅強的意誌和信心,絲毫不怕。凡汽車停下,大家用飯時,我隻吃麵,飲酸醋和食大蒜,或醋浸的大蒜頭。車抵西安時,便血及肚瀉竟霍然而愈,聞者咋舌。
住在八路軍辦事處招待所,這一次,不像上回我來時,住在大院內同鄧穎超、賀子珍等一起。如今他們把我們三人冷落在另一座屋裏。那裏大概是專為招待陌生而熱烈請求赴延安去的人們的居留所。住了一天,並未看見林伯渠,我也不要見他,我根本沒有任何事要求見他。雖然在延安送路費時,組織部申明到西安時路費不夠,那裏可以再給。第二天上午,有一位女同誌來見,問我要不要錢?路費夠不夠?我馬上答道:「到漢口的錢足夠了,不再要錢,謝謝你。」當時我根本忘記自己是個孕婦,乘火車需要一張臥車鋪位。我們購買的都是三等火車票。到了車上,妹妹才記起火車是白天不能開行的。夜晚開車,大肚皮怎能硬坐數夜呢?於是把棉被拆開,鋪墊於坐位上,腳腿用藤箱支持著,我睡在上麵,好似睡在彈弓床上一般的舒適。我帶著憤懣的心情離開了延安,自從國燾走後,短短兩個月的延安生活,仿佛跟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同樣的長(那時我三十七歲未滿)。從前我怎樣也未料到,踏進社會,處處是艱難的險境。愛國的熱情,美好的願望,如今都成空中樓閣,水中泡影。
最使我氣憤的是住在西安招待所,當夜晚三人進房時,房內竟有一個陌生男子,睡在一張大床上。這間房有兩個大床,我們三人在無可奈何的心情下,就合衣躺在另一個大床。那個人悄悄地問:「你們是從延安來的嗎?延安好不好。」我們三人假裝未聽見,都懶得理他。心想他也許是要到延安去,也許甚麽的。這裏難道沒有另外房屋,為甚麽他睡在這裏?沒有人同我解釋,我心中十分厭惡,也懶得去找誰理論。天幸明天就上火車,隻要到了漢口,一切都會好了。
X X X X X X
到了漢口,依然是住在八路軍辦事處招待所,漢口和武昌這樣寬廣,誰知道國燾現在何處?我明白,現在是抗戰時期,一致對外,國燾出來是共赴國難。國民黨再不聰明,也決不會像毛澤東所說把國燾捉起來了。我在招待所住了兩天,共產黨的負責者周恩來和秦邦憲等都未理我。我心急如焚,寫了張條子要求會見周恩來。記得條子是早上派人送去的,八路軍辦事處就在招待所斜對麵,站在窗前,可以看見辦事處的大門。這張條子很有效,晚間有人對我說:秦邦憲要我即刻去辦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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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燾住的地方我知道,已派人去通知他,明天上午他會派人來接你。」秦邦憲看見我就說。
「丈夫若果做了反革命,做愛人的可以把他殺死。」秦邦憲的妻劉群仙煽動我。
我以前演說時是最會說煽動詞句的。但從不敢煽動人家去殺人。劉群仙乃一無知之女工也,實在野蠻、幼稚得可笑亦複可恥。據說後來秦邦憲把她拋棄,另與一月霞女士結婚,她在延安發瘋死了,這決非偶然。
第二天上午,國燾果然派人來了。
臨行時,周恩來邀我到八路軍辦事處小飯廳裏,他端著一杯熱奶,兩片土司,一麵飲,一麵說:「奇怪得很!我不知道國燾為甚麽要離開黨?在辦事處我同他談了兩天兩夜,請他代表黨到莫斯科或任何國家去考察,他都不答應,我陪他去看蔣先生,回來時,他竟跟著戴笠走了。唉!你去告訴他,黨是他創造的啊!他不要反對黨呀!請他回家去吧!他的家是大地主,不愁沒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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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路軍辦事處門口,我們正預備上車時,夏之栩下樓來了。她望著我笑,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之栩,有空到我們家來玩!」她點點頭說好。但她以後絕未來過。共產黨是沒有私人朋友的,除非得到黨的許可,負有某種工作使命,那又當別論。在這裏又重複說一遍。
從此我同幼年時代的老同學和老朋友們,都成了咫尺天涯、相逢而不相認的陌路人了。
最可慶幸的是我已脫離了共產黨的虎口。正因為是國共合作一致對外的抗日戰爭時候才能順利做到。最後寫兩首打油詩作本書的結束。
(一)
往事如煙印象深,
清風陣陣散浮雲;
強權專製豈能久,
民主自由度眾生。
(二)
往事如煙化作風,
浮生若夢萬人同;
鬥爭清算看群醜,
互助和平談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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