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片憶(三十二)——那些年,那些所謂的“三教九流”

三十二,那些年,那些所謂的“三教九流”

前麵,我寫過一篇《那些年,那些行走江湖的》短文,說了我小時候見過的唱“小熱昏”的、賣跌打傷藥的等各種人。其實,當時,生活在社會底層、憑各式各樣技藝為生的人還有好多,如醫、卜、星、相,如俗稱的“三姑六婆”(“三姑”指尼姑、道姑、卦姑,“六婆”指牙婆、媒婆、師婆、虔婆、藥婆、穩婆等等)。他們大多因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低下,而往往被人歸入一個帶貶意的類別叫“三教九流”,以有別於被人視為社會正職的“士、農、工、商”。對於這些人,我小時候也見過一些。

比如測字先生,我小時候在我家附近的“隱真道院”、又稱“聖堂”的大門口就常駐有一個。這是一位相貌清臒的老先生,當時大約已有五、六十歲了,他在“聖堂”的山門裏靠右邊放了一張大書桌。書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一隻鳥籠和一個放滿了白色紙卷的紅木盤子。鳥籠裏的鳥是一隻黑色羽毛的鳥,修長的身材、綠色的眼睛。我盯著看它,它也側轉頭看我。當時我對這隻“神鳥”很好奇,後來稍大一些才知道它就是人們俗稱的“八哥”。紙卷有香煙粗細,一支半香煙那麽長。書桌前放一條長凳,是供客人坐的。他自己坐在書桌後的圈椅裏,穿一領長衫,搖一把折扇,顯得頗有幾分神仙氣象。有人來測字,他先請來人坐下,然後輕聲問來問何事。等客人說了要問的事以後,測字先生又問客人是自己挑卷子還是請“神鳥”幫你挑?如果請“神鳥”挑,他會將鳥籠的門打開,這隻“神鳥”就會走出來用嘴從木盤裏叼一支紙卷出來,丟在桌上,然後自己走回籠子裏。如果是自己挑,就由客人自己從木盤中挑一支。測字先生看客人挑好卷子,接過來把紙卷打開,再根據紙卷上似詩非詩的“神示”,逐字逐句解釋給客人聽,最後告訴客人所問之事的休咎。常常有客人聽了他的話喜笑顏開,千恩萬謝而去;也有的聽了後臉色凝重,低頭無語,道謝而別。至於這個先生測的字靈驗不靈驗,這我就不知道了。這樣大約到了一九五二、五三年,政府突然發動“破除迷信”運動,把“聖堂”裏的“老爺”都砸了,“聖堂”也封了,這個老先生也就不知去了哪裏。

“三姑六婆”中除了尼姑我小時候見過——那時候鄉下有不少小的寺廟和尼姑庵,這些和尚、尼姑在五十年代初都被中共強迫還俗結婚了——還有一種叫“牙婆”的我也見過。“牙婆”其實就是現在的女“經紀人”。我見過的一個是做稻草經紀的。那時候我們鄉下小鎮上人一日三餐都要靠土灶燒飯燒菜解決。我們這裏沒有山,也沒有樹林,四周都是大片的稻田,因而土灶的燃料主要就是稻草。家家都要買很多稻草儲存家中。秋收以後農民處理好收起的稻穀以後,接著要處理的就是稻草。他們把稻草裝在農船上堆得如小山一樣運到鎮上出售。這時擔任稻草經紀的“牙婆”就登場了。她們或許事先就已打聽好了鎮上什麽人家要買稻草,買多少,此時就守候在農船進鎮的市河兩頭,見有裝載稻草的農船過來,就先搭話問清楚來船大約有多少稻草,希望賣什麽價錢,然後討價還價,說定一個大概的價格,再將船引到要買稻草人家的河埠邊,叫來買家讓買賣雙方親自看貨、議價。等買家看過稻草對質量滿意,價格也談妥後,農人會將稻草送到買家家中幫助堆放妥當。稻草以擔論,但不會全部過秤,而是挑幾捆稻草稱一下重量,算好一百斤有多少捆稻草,到最後隻要記清楚總共有多少捆稻草就可以了。買家付了錢,賣家就會給經紀人一定數字的傭金。農民出售稻草一般都在深秋至初春這段時間,因此這些經紀人不可能僅僅靠此為生。她們平時或就是一個家庭主婦。至於她們還兼營其他什麽行當的經紀,我就不清楚了。

而“醫、卜、星、相”中的醫,當時社會上除了正式掛牌的中醫、西醫,他們的社會地位比較高,還有一些不被人承認是“醫生”的人。我認識的就有兩個。一個是姓蔣的老婦人,家中開豆製品店,她會一種專治眼病的技術。我小時候一次不知什麽原因兩眼紅腫睜不開也見不得光,無法去上學。而鎮上沒有眼科醫生。我外婆就帶我去那個姓蔣的人家裏看病。那個老婦人翻開我的上眼皮,用一根細竹絲在眼皮上不停抽動、摩檫,我並不覺得痛,隻是覺得癢,或許也流了一些血。這樣抽動摩檫了一陣,她把我的眼睛擦幹淨,然後塗一種涼涼的藥膏,再用紗布將我雙眼包紮上,囑我三天不能見光,又給我一個如南瓜子大小的、扁扁的、錫做的圓形小盒子,說裏麵是眼藥,吩咐我一天早晚塗兩次藥,不能忘了。後來我自己塗藥時發現這眼藥是白色的,有一股涼涼的香味,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合成的。過了三天,我的眼睛果然就大有好轉,可以拿掉蒙眼的紗布了。外婆帶我又去看了一次醫生,這個老婦人又給了我一盒藥膏,說塗完這些藥膏就不用再來看了。以後我的眼睛再也沒有這樣紅腫過。

除了這個姓蔣的老婦人會治眼病,還有一個鄰居我們叫她“張家嬸媽”的 “芳林嫂”,也會一種醫術,叫“匍經”。因為就住在我家小街的對麵,所以她用“匍經”替人治病我小時候也見過幾次。這是一種與按摩和“刮痧”類似的醫術,治療對象主要是嬰兒和小兒,主治的病症主要是發燒、腹瀉、嘔吐、驚風等症狀。治療時,我看那“張家嬸媽”先用一種黃酒或燒酒似的液體塗抹在按摩的部位,再用大拇指和四指反複地上下輕輕推揉,依次按摩小兒的額頭、太陽穴、手臂、手心、胸腹部、背部、腿部和腳底。有的小孩剛來時哭鬧不已,經過“張家嬸媽”一番按摩,小兒就漸漸安靜下來。據說“匍經”對治療小兒高燒、驚風等病症有很好療效。

“張家嬸媽”不識字沒有文化,那個姓蔣的老婦人也不知道會不會識字,她們的病人也不多,隻是偶爾有一個,因此也不掛牌,除了知道她們的,一般人也不將她們看作正宗的醫生。後來公社成立衛生院,她們都被排除在外。“張家嬸媽”曾經做過冬天買熟紅薯等營生,後來去了鎮上的“清潔所”,每天天不亮倒馬桶,一月工資隻有人民幣八元,生活很是困苦。近日我在網上查資料,發現“匍經”被列為青浦區非物質文化遺產,有一個蒸澱東厙村叫張水英的說是“第三代傳承人”,今年六十三歲(資料顯示日期是2020年4月),說她是十五歲跟祖母張小妹學的。我按張水英年齡推算,她的祖母張小妹應與“張家嬸媽”同輩。“張家嬸媽”的“匍經”技術我小時候聽說是跟她婆婆學的。“張家嬸媽”本人姓什麽我不清楚,她的夫家姓張。這麽巧,不知此張與那張有否親屬關係。如果她們真是一家人,則這個張水英應該不止是“第三代”的傳人了。從“張家嬸媽”的婆婆算起,至少也要四代了。

中華醫藥源遠流長,但大多缺乏理論總結;又因西醫科學發展日新月異,相形之下中醫難免顯得落後而逐漸衰落,因而有不少民間醫術失傳了。這是一種自然淘汰現象,誰也無法挽回。人為的“挖掘”、“傳承”,是否真的能“發揚光大”,對此我並不看好。那個姓蔣的眼科醫術估計是失傳了,因為她的孫子孫女以前是我四姐的同學,我都認識,沒有一個是從醫的。所以所謂“匍經”後繼有人,但還能傳多久,實在是個問號。

2024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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