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旅遊出版社最近推出《天道--周惠與廬山會議》(以下簡稱《天道》)一書,頗為引人注目。此書封麵雖印有權延赤作品自選集的字樣,但封裏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卻注明為革命回憶錄。翻看內容,上集4章記述周惠1978年複出的經過和他在內蒙古的功業,其中又穿插了他的身世和早年參加革命戰爭的一些故事情節。下集9章記述了周惠從大躍進到廬山會議的親身經曆和感受,又加上了毛丨澤東身邊衛士在某些具體情節上的補充。合上下兩集13章,基本上是周惠的一本口述自傳,經權延赤等記錄並加工整理成書。
在此以前,春秋出版社與湖南教育出版社已於1988年共同推出李銳作的《廬山會議實錄》(以下簡稱《實錄》)。李銳曾經擔任過毛丨澤東的兼職秘書。他自始至終參加了廬山會議,並參與了文件起草和會議記錄工作。後來他被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卻幸而保存了一些會議的原始記錄,平丨反以後,他又作了一些補充調查,終於撰成《實錄》一書,被海內學者奉為信史。
周惠是作為湖南省委書記參加會議的。他在廬山曾經有一隻腳踏上了彭、黃、張、周那隻船。40年來人事滄桑,當年的風雲人物零落略盡。周惠是幸存者之一,現在他還能打起精神追述當年所見所聞所感,並托人筆錄成書。這對於人們從多方麵來研究波譎雲詭的廬山會議,自然是難得的史料。
不過,《天道》與《實錄》的寫法不同。其一,此書尾語自稱為一段長篇的夾敘夾議的散文紀事。議論橫生,帶有反思曆史的意味。其二,循名以責實,天道是一頂大而無當的帽子,廬山會議是背景材料,周惠才是全書的主角。顯示出濃鬱的個人色彩,但卻缺乏自我反思。
就曆史反思來看,書中第131頁寫道:
親身經曆,切身感受,他認識到毛丨澤東不是神,也有錯誤,而且說不得,更不能容許有隔閡的人說;而毛丨澤東又功高如山,在全黨享有極高權威,在他麵前,整個中央委員會都不得不屈從。這種帶有封建特色的政治結構,必將導致獨裁,則全黨隻能寄希望於毛丨澤東的英明和正確。一旦他不英明不正確,則全黨將在劫難逃,因為沒有任何製衡力量可以挽救黨和國家不走向歧路。 周惠通過他的切身經驗,清醒地認識到個人迷信和獨裁的危害,並公開發出從體製上進行結構改革的呼聲,這是可貴的。此外,他還對毛丨澤東在黨內和人民內部施用權謀以及黨的高級幹部在政治運動中見風轉帆等消極現象,有所議論,這也是一種有積極意義的評議。其具體情節,此處不贅。
我想著重指出,反思曆史與反思自我是互相聯係的。反思曆史達到一定的深度,必然要反省和批判自我。同時,也隻有敢於反省和批判自我,才會真正提高反思曆史的深度。巴金的《隨感錄》之所以感人肺腑,就因為他在反思曆史時,時時處處嚴於解剖自已。周揚在文藝界長期執行左的路線,整倒過不少人,但晚年在反思曆史時,對自己的過去有所省察與悔悟,也能得到人們的諒解。周惠這本口述自傳的致命弱點,恰恰是過多的自我吹噓,而缺乏最起碼的撫躬責已。此書第3_3_6_頁寫道:在內蒙古,在中央,大書幾筆,可以心安理得地說:無愧此生。令人感到蹊蹺的是,為什麽他會獨獨漏掉了在湖南的功業呢?這當然不是偶然的疏忽,而是有意的回避。據我所知,他在湖南的確做了一些虧心事,最遭人非議的有兩樁。
第一樁是1957年的反右。
周小舟是一個謙謙君子,言必有信。1956年中丨共八大以後,他對中央關於重點轉移的決策和在學術文化領域推行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方針,一直是積極認真的。待到1957年5月中旬,毛丨澤東在《事情正在起變化》中提出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反右策略,6月中,中丨共中央下達反擊右派的指示,周小舟的思想就跟不上來。周惠卻是得心應手,而且獨到地把湖南反右的重點由黨外推向黨內,將矛頭直指《新湖南報》編輯部。
原來《新湖南報》是中丨共湖南省委的機關報。1949年8月長沙解放後,李銳與朱九思分任該報社長與總編輯,報紙辦得很出色。當時,周小舟是省委宣傳部長,幾乎每天晚上都去報社看大樣,同編輯部的人相處很好。兩年以後,李、朱相繼調離,由副社長鄧鈞洪與副總編輯蘇辛濤主持工作。稍後,省委換班,周小舟受命為省委第一書記;周惠為省委常務書記,並兼管報紙工作。周惠對鄧鈞洪說:省委的指示和文章要登頭版頭條,要用碗大的字做標題。今天登了,明天還要登。周惠不僅要求自已的講話和文章在版麵上要特別突出,連他所主管的農村工作的經驗與技術,也要在版麵上壓倒一切。鄧鈞洪對貫徹周惠的指示不積極,被調離。接著,周惠便將他在益陽地委書記任內看中的官健平安排到報社當總編輯,官到任以後,曲意奉承周惠的指示,讓版麵上塞滿指示、布告以及農業技術經驗的報道,把一張報紙辦得死氣沉沉,招致廣大讀者不滿,編輯記者也感到十分苦悶。編委為此於1956年展開了關於辦報方針的討論。周惠為了給官健平撐腰,先後安排書記處的李瑞山、胡繼宗以及華丨國丨鋒等領導人前來參加討論。但李、胡持中立態度,華丨國丨鋒一言未發,官健平在社內依然十分孤立。周小舟強調:真理越辯越明。主張把討論繼續下去。周惠卻恨恨地說:報社的問題,匈牙利的問題,是一丨碼事。
文革中揭批走資派,類多捕風捉影、誣蔑不實之詞,但也不排除偶有歪打正著者。官健平即是一例。他在曆次運動中都依靠保護傘蒙混過關。到文革時,失去了保護傘,終於查明他早在三十年代就追隨反丨共救國團,打殺過共丨產黨人。抗戰時期,接受特務訓練,擔任過國丨民黨湘桂鐵路特別黨部的監察委員。抗戰勝利後,又偽造曆史,混入中丨共黨內,竊據要津。他填的履曆表,姓名、籍貫、年齡、工作經曆,全都是假的,隻有性別一欄,男性是真的。官健平的偽裝剝開以後,新湖南報反右鬥爭的實質也就暴露得非常清楚:它不是左派打擊右派,也不是所謂反右擴大化,而是一樁在人民民丨主專政的旗幟下,由國丨民黨人整肅共丨產黨人的離奇冤案。據史料記載,1957年9月8日下午3時,周惠在蓉園1號樓代表湖南省委向毛丨澤東匯報說:湖南的反右鬥爭是從新湖南報發軔的,逐步深入黨政機關、民丨主黨派、高等院校。(見《1953-1975毛丨澤東回湖南紀實》第47-48頁,湖南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為什麽當年敢於以製造新湖南報反黨右派集團一案向中央主席邀功,今日在口述自傳中卻對此隻字不提?
第二樁是1959年的反右傾。
廬山會議從反左轉向反右時,毛丨澤東要狠狠打擊的是彭德懷。對在廬山與彭德懷持相同觀點的所謂湖南幫,包括黃克誠、周小舟、周惠、李銳等人,則極意分化瓦解,爭取歸順。但經過多次勸說,隻挖過來一個周惠。毛丨澤東最關切的周小舟,專送丘遲《與陳伯之書》給他讀,望其迷途知返,不遠而複。不料周小舟毫不動心。原來他早在1959年5月從湘西考察歸來,親眼見到大躍進與人民公社給群丨眾帶來的深重苦難,便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話,決心向毛丨澤東披肝瀝膽進忠言。(見楊第甫《吹盡狂沙》,第134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廬山進諫失敗之後,他作好了成仁取義的準備,並一再向周惠托孤。
《天道》第49頁描繪下山以後的周惠:
這段話歪曲事實真丨相,亟待澄清。第一,湖南的反右傾搞得最為凶狠,株連二萬多幹部落馬是實,但事情並不是發生在1960年周惠下台的時候,而是發生在1959_年廬山會議結束,周惠以猛虎下山的姿態回湖南大抓反右傾的時候。第二,周小舟的確曾向周惠托孤,但他的回應卻是以追窮寇的精神窮追狠鬥周小舟。湖南的老人知情者甚多,此處且舉鄧鈞洪與王寧的話作證。
據鄧鈞洪說:1959年周惠從廬山回來,便派省公安廳長李強進駐報社,召回反黨右派集團的要犯,勒令寫揭發周小舟的材料。還開出一個嫌疑犯17人名單,叫一並檢舉揭發。周惠並親自到場訓話:你們都是右派,是彭、黃、張、周的牆腳,彭、黃、張、周實際上也是右派,我現在就要挖他們的牆腳。我也有牆腳,(邊說邊指著官健平)他們就是我的牆腳。說到得意之時,他索性用雙腳蹬在沙發上說:我和周小舟鬥了好幾年。他學得烏龜法,在常委會上慢慢伸出頭來,我就敲他一下,他馬上縮回去。再慢慢伸出頭來。我又敲他一下。現在好了,從高處跌下來,連烏龜殼都打碎了。(見鄧鈞洪:《追記〈新湖南報〉的反右鬥爭》,載上海《新聞記者》1989年第6期)挖牆腳的手法,自然是得之於廬山的口授心傳。但其表演的姿態,卻又活現出周惠個人所獨具的特色。
周小舟落難以後,我還有幸與他作過一夕談。1960年春,我作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下放洞庭湖畔的國營千山紅農場。1962年秋,我代表這個農場赴廣州參加出口商品交易會,趁機去梅花村拜望了當時已從瀏陽大瑤公社上調科學院中南分院任副院長的周小舟及夫人王寧。(解放初期,王寧與我都在中丨共湖南省委宣傳部工作)小舟說,1959年黨群戰線大張旗鼓地批鬥我,省委機關出動很多車輛,會上發生對抗,他當天就得知信息,深為擔心。王寧則說,周惠從廬山回來就翻臉,落井下石,多方加罪於小舟。小舟忍無可忍,隻好向中央派來的張磐石(時任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反映周惠的情況。於是,到1960年,周惠也被清算。這就是《天道》所說的走麥城與靈魂深處爆發革命。
讀《天道》一書,不免勾起對一些往事和故人的懷念,心情久久難以平靜。特別是周小舟與周惠,同是昔日湖南省委的老領導,又同是廬山會議的受害者。但兩人在狂風濁浪中的表現卻大相徑庭,伊人有涇渭,非餘揚濁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