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杜甫,你首先會想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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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像 當代·蔣兆和 中國曆史博物館藏
我想一定有不少真愛立馬想起這張45度仰望天空的憂傷畫像,半永久的emo配方。
生逢亂世,杜甫晚年十分愁苦落魄,或許唯有一人,能夠讓他重拾生命的溫暖與喜悅——
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楊氏。
有人統計過,在杜甫一生寫過的詩裏,與妻子楊氏有關的就有40首左右,是同時代的詩人裏提及妻子次數最多的一個。
在那個文人皆多情的年代裏,除妻子楊氏以外,杜甫再無其他情史逸聞。
沒想到吧,杜甫竟然是純愛戰神。
▲杜甫詩意圖 清·丁觀鵬
但如果你期待看到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接下來的內容或許會讓你失望。
因為在杜甫的故事裏,沒有張揚恣肆的熱戀,惟有細水長流的深情。
這個故事平淡而悠長,倘若要講,我想從一個月夜講起——
那是公元756年一個夜晚,長安城裏四下寂寥,十室九空。
在一處僻靜的角落,杜甫還未入睡。他滿目疲倦,獨自坐在八月的夜色中。
清冷的秋風帶起一陣陣涼意,隻剩天際的月亮與他作伴。
此時此刻, 妻子楊氏和孩子們遠在千裏之外的鄜州,望著同一個月亮。
這個夜晚,杜甫提筆寫下了生命裏最浪漫的一首詩——《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
今夜的鄜州,是否同長安一般,月光明朗呢?
夫人,你睡了嗎?我想,你一定也獨自在窗前看月亮吧。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孩子們是不是又吵著鬧著要你回屋裏陪他們睡覺啦?唉,這群小笨蛋,一定不明白媽媽為何如此惦記遙遠的長安。
我想,杜甫寫下這兩行詩時,大概帶著溫柔又無奈的笑吧。
倘若通訊足夠發達,他一定會和楊氏煲一晚上的電話粥,聽她溫柔的話語和孩子們玩鬧的聲音,在電話這頭悄悄抹眼淚。
月色裏的妻子,是什麽模樣呢?他繼續想象著。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露水打濕你烏黑的發髻,散發出淡淡的幽香,月光傾落,把你白玉般的手臂淋得冰涼。
▲ 江妃玩月圖 南宋·佚名 上海博物館藏
寫得好美啊。此時他們已經是結婚15年的老夫老妻了,可在杜甫眼中,楊氏依然那樣清麗美好,宛若月夜裏飄然臨世的神女。
讚美背後,是心疼與不忍:夫人,夜深露重,外麵很冷,快先進屋吧,不要著涼了。
讀到這裏,你會不會覺得有些奇怪?
我們寫情書,肯定會寫自己有多想念對方、多喜歡對方。杜甫倒好,從頭到尾寫的盡是對方思念自己的場景。
怎麽,難道是太傲嬌了嗎?
這就要說回他們分隔兩地的原因——
那是安史之亂爆發的第二年,杜甫一家逃往鄜州羌村避難。
安頓好妻兒後,杜甫又隻身奔赴靈武謀求出路,不料途中被安史叛軍所俘,押回長安。
鄜州的羌村雖說偏僻落後,尚且安全無患,而此時長安城早已陷落,叛軍在此“大索三日,民間財資盡掠之”,遍地狼藉。
他自己的處境,比妻兒要危險得多。
▲ 春泉小隱圖 明·周臣 故宮博物院藏
所以,杜甫從對方落筆,其實是一種更深沉的牽掛——
對於自己的孤獨和艱難,他隻字不提,隻是一門心思想著妻子的處境,擔心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苦、會不會著涼……
他的愛意並不張揚,卻那樣溫柔懇切。
讓我們把故事線拉回杜甫與楊氏的初相識——
那時的杜甫,還沒有變成我們所熟知的那副落魄模樣。
他出身京兆杜氏,家世顯赫,祖父杜審言是初唐有名的大詩人,“文章四友”之一,官至膳部員外郎。
自幼受優良家風家學熏陶的杜甫,已然長成一名意氣風發的俊朗青年,揮筆便是“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不知是開竅得晚,還是杜甫自幼誌存高遠,比起兒女情長,他更眷戀壯闊山河,在二十出頭——同齡人早已談婚論嫁的年紀裏,杜甫幾乎隻幹了兩件事:漫遊吳越,參加科考。
直到後來,楊氏出現了。
元稹為杜甫寫的墓誌銘中記載:“(杜甫)夫人弘農楊氏女,父曰司農少卿怡,四十九年而終。”
楊氏出身弘農楊氏,也是大名鼎鼎的貴族世家,她的父親楊怡,官至司農少卿,也就是國家財政部副部長。
才子佳人,門當戶對。開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杜甫和楊氏步入了婚姻殿堂。
是的,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裏,這對戀人是典型的“先婚後愛”。
這一年,杜甫29歲,楊氏19歲。在最美好無憂的年紀裏,他們走進了彼此的生命。
那時的他們並不會知道,往後的歲月會那樣苦——
家道中落,科舉受挫,貧困,喪子,戰亂,逃難,他們的婚姻生活一次又一次麵臨不幸。
一個是曾是心高氣傲的貴公子,一個曾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卻隻能任由命運向他們拋來的一個個殘忍玩笑,麵臨一次次漫長分別。
站在上帝視角去看他們晚年的落魄模樣,我們或許很難說這對夫妻戰勝了殘酷的命運。
相反,他們輸了,輸得一塌糊塗。
但,他們的愛卻沒有。
有時讀杜甫的詩,就像在看一個青春期男孩的日記,裏麵寫滿了與心上人有關的瑣碎小事——
765年八月初一:
今天終於回家見她了。我為她帶了胭脂作為重逢禮物,她很喜歡。
她在我麵前滿臉欣喜地化起妝來,瘦削的臉上總算有了氣色。
嗯,她還是那樣美。
765年八月初一:
晚上,我們在燭光裏相視而坐。夫人,我們真的好久,沒有好好看看彼此的臉了……
這一切幸福到缺乏實感,像是做夢一樣。
760年xx月xx日:
今天,她在紙上畫了一副棋盤,我們兩人就這樣對著一張紙下起棋來,像小孩子一樣呢。
不遠處,調皮的兒子正琢磨著把一根針敲成釣鉤,想到溪邊去釣魚。
房梁上,一雙燕子自由玩耍,湖水裏,一對鷗鳥相親相近。
夫人,我總覺得,它們有些像我們呢。
761年xx月xx日:
今天天氣好好,我們一家人一起出門遊玩啦。
我和夫人興味盎然地乘船遊玩,孩子們則跑到清涼的溪水裏洗澡嬉戲。
目之所及,溪邊的蝴蝶纏纏綿綿,相互追逐,溪水中的蓮花開得嬌豔,並蒂雙雙。
夫人你看,它們也成雙成對地幸福著呢。
……
為你帶喜歡的化妝品,看你梳妝打扮,與你秉燭夜談,陪你乘船遊玩,玩幼稚的遊戲……
杜甫表達愛的方式,溫柔而細膩。
不知道你發現沒有,杜甫在詩中,時常稱楊氏為“老妻”。
這個稱呼似乎……有點難聽。更何況,楊氏足足比他小了10歲,怎麽就“老妻”了呢?
我想,恰恰是因為他們是共同經曆過生活的磨難,才更懂細水長流的珍貴。
比起花言巧語的昵稱,“老妻”這樣的稱謂反而能讓他們感到安心。
或許這也是杜甫把『戀愛日記』寫得如此平淡的原因——
在苦難與分離的襯托下,相互陪伴的日子再怎麽平淡,總也閃著幸福的光澤。
於是他就這樣用詩句記錄著,把美好回憶一遍遍捂熱。
『何日幹戈盡,飄飄愧老妻。』
杜甫對楊氏的愛,有思念,有關愛,有尊重,有珍惜……更有愧疚。
回到公元756年的那個月夜,寫給妻子的那封情詩,杜甫是這樣結尾的——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夫人,什麽時候我們才可以並肩坐在帷帳前看月亮呢?
等到那時候,讓我們一起就著月光說說話,把名為思念的淚痕晾幹吧。
杜甫這一生,給了楊氏留下了太多“獨看”月亮的落寞。
他始終覺得自己欠她無數個“雙照”的夜晚,欠她一份安穩幸福的生活。
周總理在寫給鄧穎超的書信裏說:“我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唯有你,我希望有來生。”
對杜甫來說,或許也是如此吧。
倘若有來生,願他們並肩細數月圓月缺,笑著道盡平淡日常裏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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