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我的父親母親,一切已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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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我的父親母親,一切已歸平靜|二湘空間

空間作者 二湘的七維空間 2024-01-03 17:30作者近照

 

我的父親母親,一切已歸平靜

 

文/金宇澄

 

我母親說,我父親以前喜歡逛舊家具店, 1948年在蘇州買了一個邊沿與四腳都透雕梅花的舊圓桌,另一個柚木舊圓台,請店家刨平了台麵,上漆,木紋很漂亮。那梅花桌子是1966年抄走的,柚木圓台一直在家,現放著我的筆記本電腦。

 

1990年,父親在盧灣區一舊家具店櫥窗裏,看到三張日本式矮桌,樣式相同,三張相疊在一起,他走進店堂,穿過舊家具夾弄,看這三張暗褐色矮桌。

 

店老板一般“識相”,注重來客年齡,打扮,神色,不講話。父親想打聽什麽,但沒作聲,最後怏怏出來,在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一定是日本租界的東西。”他對母親說。

 

他的兩頰早有了老年斑,這位昔日的抗日誌士,早已失去敏銳談鋒,即使看到熟悉的“地下黨”電視劇,一般在沙發裏坐著,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記得一次他轉過臉,對我母親說:“冷天裏還穿法蘭絨料子?白皮鞋?”

 

母親耳聾,不習慣助聽器,膝上堆著報紙和一本《中國老年》雜誌,她看一眼屏幕,沒明白他的疑問。

 

這是我聽到父親唯一的不滿,他的話越來越少了。

 

 

金宇澄父親(二十八歲,《時事新報》記者)與母親(二十歲,複旦大學中文係大二學生)戀愛期間在太湖留影,1947年4月7日

 

他曾是上海“淪陷”期的中共情報人員,常年西裝革履,經常也身無分文,為失業苦惱。

 

“穿不起西裝,總要有七八套不過時的,配背心、皮鞋,秋大衣不可以冬天穿,弄得不好,過去就叫‘洋裝癟三’。”

 

他不許我吃日本料理,每提起就深惡痛絕,“日本飯是最壞的東西。”或許那是我母親講的,六十年前,他誤將盤子裏的生豬血,當作番茄醬的原因。

 

出事那年,是因為“日共”某組織在東京暴露,很快影響到了上海的係統。某個深夜,父親與他的“堂兄”——他的單線聯係人同時被捕。警車駛近四川路橋堍,“堂兄”突破車門跳車,摔成重傷。

 

他被押到憲兵司令部(今四川路橋信誼藥廠),由東京警事廳來人嚴刑審訊。他記住“堂兄”摔得血肉模糊的臉,始終堅稱自己由金華來滬探親,不明堂兄近況,本埠不認識其他人,無任何社會關係。金華是國民黨地區,他講出很多金華細節,但不會說金華方言,所幸東京人員疏忽這個最重要的破綻。翌日,他被押往日軍醫院對質,堂兄已奄奄一息,隻微微捏了他的手。兩天後,“堂兄”在醫院去世。

 

隨後的一年,他被囚禁在上海提籃橋監獄。

 

日占時期,這座“遠東第一大獄”仍以設計精良著稱,整幢建築通風通聲,稍有異常響動,幾層樓都聽得清,新犯進門循照英製,三九寒天一樣脫盡衣服,兜頭一桶臭藥水消毒;糙米飯改成日式食量,每餐一小碗。囚徒必做一種日式體操,平時在監室裏趺跏一樣靜坐,不可活動。四周極為靜寂,隻有走廊裏獄警反複來回的腳步聲,鍾擺一樣的規律。

 

有天傍晚,他聽到一日本看守的低聲哼唱,經過麵前的鐵柵,歌詞為俄文,“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Ещё разик ещё раз(哎喲嗬,哎喲嗬,齊心合力把纖拉)Разовьём мы кудряву Разовьём мыкудряву(穿過茂密的白樺林,踏著世界的不平路)……Эйты волга мать-река,Широка и глубока(伏爾加,可愛的母親河,河水滔滔深又闊)”靜坐獄中,歌聲出自一敵方士兵之口,包括詞句的全部含義,他深感驚異。斷斷續續的《伏爾加船夫曲》,熟悉的旋律送入他的耳鼓,正是日蘇極最敏感時期,這個年輕日本兵參戰之前幹什麽,是學生?現實的隔閡,在熟知的歌聲中攪動,產生難言的感受。

 

次年,他被解至上海南市(南車站路)監獄。一年後,解至杭州監獄。

 

 

金宇澄父親1943——1944年在南市監獄、杭州監獄給友人的信,涉及最多的內容是“饑寒交迫”。

 

兩地都屬漢奸管轄,監獄等於是嘈雜的菜市場,杭州監獄更甚,克扣口糧,犯人已到食不果腹的境地,必依靠親友接濟度日。監室走廊裏每天擺有外來的餛飩擔,也有賣小籠、春卷、蛋炒飯、大肉麵以及“包飯作”攤檔,收受各類鈔票或細軟,付了賬,或一個銀假牙,小販遞進鐵窗一碗三鮮麵,“片兒川”或幾個菜肉包,獄卒聽之任之。一人在牢裏吃,四麵是饑腸轆轆的餓眼,幾乎每天有餓屍被附近的廟祝抬出去。

 

記得一個身披獺皮大衣的北方人,趾高氣揚進監,出手闊綽,常常拿出鈔票和首飾,從外麵大館子裏叫菜,叫熱毛巾揩麵,終因缺少社會朋友幫助,日漸懂得討價還價,銖錙必較,數零錢吃餛飩麵,吃廉價蓋澆飯,最後無錢可拿,一件一件剝下衣衫,以得充饑,沒有接濟,坐吃山空,最終饑寒而亡,死時蓬頭垢麵,僅穿一套底衫褲,如縮斃街頭的乞丐。

 

附近監室,囚禁不少身份複雜的英、美籍男女,基本已失去西人風度,絨線衣和洋裝每個縫隙裏,蠕動密密麻麻的蚤子,除了押走幾個之外,不久都餓死了,沒人管。

 

這期間,他得患重症傷寒、敗血症、肺病、關節炎,頭發大把脫落。所幸監外幾位好友的接濟,多方搭救,一年後被獄卒背出門來,保外就醫。

 

他得以重返上海人間。他年輕,他的活力神奇抵禦了嚴重的疾病,恢複年輕人的體魄和風貌,他依舊是情報係統必要的一環,他的聯係人在法國公園,DDS,以及三官堂橋的棚戶裏等他。

 

日本宣布投降的那天晚上,是他和朋友慶祝勝利的狂歡之夜,一群青年人開懷痛飲,在路上漫無目的閑逛,高聲談笑,無所顧忌,陶醉中走近西區,已是子夜了,看見附近綠樹叢中某幢大洋房,通體燈光雪亮,門窗大開,頓悟這是某大漢奸的宅第,於是大搖大擺推開鑄鐵院門,進入這所大房子,滿地狼藉,宅主顯然已逃匿,貓狗全無蹤影,淩亂的大菜間裏有幾箱洋酒,眾人打開箱蓋,人手一瓶,巨大枝型吊燈照耀著一張張年青人光彩奪目的麵孔,於是歌唱起來,聲震屋宇,一直鬧到東方既白,一個個醉倒在細木地板的波斯地毯上。等下午醒來,這幢折衷主義風格的豪宅仍不見一個人影,隻有花園裏小鳥在鳴叫。

 

父親說,靜安寺以西,也即“大西路”的“美麗園”,“淪陷”時期是汪偽要人最有名的“漢奸窩”,現隻有上年紀的“老上海”才知道了。

 

 

金宇澄父母留影於上海外灘黃浦江船上,也就是這個月,組織上批準他們結婚,1950年10月。

 

父親的兩個大書櫥,裝有不少共產國際著作,列寧、斯大林文集,包括多本政論剪報,線裝本舊詩詞,初版紅布封套《魯迅全集》是母親買的,與之相配是父親的《餓鄉遊記》、藍絲絨麵《海上述林》。他的閱讀興趣一直與時代同步,四十年代是高爾基《克裏穆·薩木金的一生》,五十年代除了《靜靜的頓河》,還有《三個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機站站長和女總農藝師》等蘇式主旋律小說。他鍾愛和敬佩俄國畫家列賓的作品,有多本中譯蘇聯美術評論,對蘇聯文化完全接受,包括蘇聯大馬戲團、鋼琴家和烏蘭諾娃來滬演出,都清晰地記得,保存那些並不顯眼的節目單。

 

“文革”初期,他裁開兩大張紅紙,大字書寫:“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語錄,貼在兩扇玻璃門上,以示對運動的理解,沒半個月,這幾扇門被抄家的紅衛兵多次打開,搬走大部分閑書、日記、相冊,包括一對威基伍德洋青花瓷盤,一座鑄鐵少年像(記得背麵常附有同色的蟑螂卵),一尊據說是真正宣德爐等等等等,遺留的就是現今泛黃的共產國際理論著作,列寧、斯大林文集,多本政論剪報,初版紅布封套《魯迅全集》。

 

1978年,運動結束開始“落實政策”,父親和母親的日記及幾大冊照相簿都已發還,盤子和零星器物自然不知去向。某一日,父親接到通知,讓他帶了當年結具的被抄清單,到上海龍華機場認領圖書。父親和我興衝衝趕到那個巨大的飛機庫,發現庫內是一個滿眼舊書破紙的超大型堆棧,人頭攢動,塵灰飛揚。

 

無數的人,無數雙手,在無數的書冊中翻尋,空氣充滿了舊紙黴味。他立刻就明白了,此番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書,找不到他喜歡的一巨冊銅版紙《浮士德百圖》。四周都是書主,人頭攢動,滿眼是書,曾經一本一本從全市各個書櫥裏取出,由黃魚車或汽車,敲鑼打鼓運至四麵八方封存的書,匯集到這個雜亂高廣的所在。書與主人間的聯係早就徹底割斷了,每個來者此刻都念想著過去,這座大庫確實也盛滿了過去,但隻是一種複雜堆疊,深不見底的破碎回憶,每人要找的每一頁字紙,已熬煮於目眩神亂的漩渦之中,必與主人無緣了。每一位來者雖被告知,可按單據取回同等數量書冊,現場隻充滿了焦慮與絕望,大家都流著汗,手眼所到之處,隻有他人的陌生書冊,普遍心情不佳。

 

那天父親跟一小青年爭了幾句,對方基本是失主的代表或家屬了,卻不明白也不愛惜這些舊物,一路亂翻亂扯,隨手把一函一函整套線裝書拆散,東拿幾本,西挑幾本。父親拉往小青年說,這樣做是不對的,拿回去也沒有用。對方大聲回答:這是個人自由!現在誰怕誰啊!

 

明顯是個受害者,倒蠻有當年害他長輩這種作風!父親事後說。

 

沒有預期的喜悅,父親興意闌珊,說他不拿超過原值的圖書,包括他認定的好書,因此飛機庫帶回的大多是便宜版本.即使這樣,細翻這幾大捆舊冊,看到藏書印、私人便條,剪報,某頁的一絲頭發,都叫他不安。一本《給初學畫者的信》(蘇聯赫拉帕科夫斯基著,人民美術出版社1957年版),藏書印“墨海”,雙框白文。扉頁是主人匆匆的鋼筆字跡:支援官亭抗旱歸來路過書店,見而購之。王堅強65.3補記

 

 

《給初學者的信》——白文印“墨海”,扉頁鋼筆字:“支援官亭抗旱歸來,路過書店,見而購之,王堅強,65·3補記。”

沒有主人地址。

 

王堅強,這個人在還是死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紅底墨筆寫的領袖語錄,早不知了去向,櫥中失去不少內容,增加的是《鹽鐵論》等等等等“文革”重版“儒法鬥爭”讀本,當年打掃廁所的無數個夜晚,他是在靜讀這類新版古籍中度過的,到1982年,這疊讀書筆記被他包了牛皮紙,貼一標簽:“《掃閑堂筆記》”束之高閣。以後,櫥裏擺了他和母親從西安、昆明、桂林帶回的小紀念品,我曾給他一火山石,他也貼一小紙“1988 .8.1,長白山”(我上山之日),放在一起。

 

櫥裏一直擺有他和我母親的合影。

 

那時他們年輕,多有神采,凝視前方的人生,仿佛無一絲憂愁,他們是熱愛生活的一對。

 

其實拍攝這年的之前,父親奉命回蘇北解放區接受審查,母親在複旦上大二,不知聽了哪個同學的話,想去北方解放區,她的資本家哥哥大驚失色,趕到北火車站,將她從即刻開動的火車上拖回來,關在家裏一個月。

 

一切都歸於平靜了,現在他們都戴老花鏡,銀發滿頭,寒冷的雨雪即將來臨之時,父親輾轉不能入眠,獄中舊傷隱隱作痛,母親一直是熱心的報刊讀者和離休組織開會對象,他們身體還算硬朗,沒有和孩子住在一起。

 

有一天早晨,父親摘了菜,喝了一杯茶,後來對母親說,今天不吃菜了。母親沒聽清,去廚房才發現,父親已把豌豆苗裝到黑袋子裏.丟進了十二層的垃圾通道,無法找回,摘剩的枝梗都盛在塑料籃子中……母親說不出話來,把那些枝梗裝入黑塑料袋,扔進十二層的垃圾通道。第二天她給每個親友打電話,提到父親這個過失,可惜了那些青翠的豌豆苗。她大聲訴說這事,使聽者都有觸動。

 

新中國成立後的某一年,父親突然被告知去京開會,實際是坐汽車轉好長的一段路,被禁閉在一幢不知名的小洋樓裏,周圍有多幢這類小樓,屬於本係統人員,因某大案的株連,每個“有問題”者,獨拘一座小樓,書麵交代問題,每周允許和家人通信一次,也就是幾張無信封的內文。父親一直不知小樓的位置是在淮海中路1273弄“新康花園”,距離他長樂路的家隻隔兩站路,我的母親也完全相信,他在北京“長期學習”,不在上海。以後是父親在來信裏無意提到“昨晚大雨,響雷”,看了這一句,母親忽然意識到了,他就在上海!因為她記得這晚滬上大雨,空中響徹巨大的雷聲。但母親不能在回信裏疑問。

 

那個階段,父親每天獨坐,默寫那些寫不完的材料,有一天聽到窗外有小販叫賣麵包(當時有這類小販)吆喝聲,是十分熟悉的一種聲調……終於想起來,他以前在家裏多次聽到這種聲調,耳熟能詳,“賣麵包唻,羅宋麵包,豆沙麵包唻……”離家半年以後,他才明白,小樓與家的距離不遠,是小販遊街串巷的同一個範圍,這親切的嗓音,經過了小樓旁草坪和寧靜的梧桐,一直遊蕩,最後可以返回自己熟悉的家,這似乎讓他明白,也隻有小販們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由王國。

 

離休後的第二年,父親見到了情報係統的老上級。1949年後,這位老人即禁錮於江西某農場,直到八十年代平反。八十多歲的老先生,忽然變為享受相當級別待遇的一位老幹部,但他沒有任何同事和朋友,有時被司機開車送到一個重要會場去,發現誰也不認識,隻能回來。

 

父親同老人晤麵那天,頗有1949年前接頭的色彩,兩人坐在靜安公園一個茶室,湊得很近,壓低聲音說話。父親說,老人講話方式和語言,仍然是解放前那一套,像沒受過解放後政治教育和學習,甚至夾雜江西老農的詞匯。

 

在“白區工作”歲月裏,老人是一個重要的存在,是父親最崇拜的領導之一,廣交三教九流朋友,麵對雙重或三重間諜(情報如生意,做蘇聯情報,軸心國情報,日本情報,國共兩黨情報)遊刃有餘,精通幾國語言,衣著考究,用一個古董錫蘭銀煙盒,海泡石煙鬥,喝咖啡、下午茶,每夜收聽同盟國新聞短波,密切關注時局。

 

一切都變了,老人從塵封幾十年的箱籠裏,取出陳舊的英國斜紋呢大氅,壓滿皺褶的呢帽,手裏的“司的克”早已經不見,改由他兒子在四川買的竹杖,他時常恍惚以為還在1948或1950年,清醒時卻講,現在一切都好了,隻是沒朋友,沒事做。

 

父親說,他要做的事,四十年前已做完了。

 

 

金宇澄原著《繁花》電視劇劇照  圖源網絡

 

那一段時期,父親每隔一天就收到一張雙麵蠅頭小字的明信片,他當夜必定也是密密寫滿了一張,回寄對方,這是南京老友寄來的,南京明信片為豎寫中式,父親是西式橫寫,一來一往,不亦樂乎。

 

這位老友當年搭救父親出獄,但在1949年至“文革”卻疏於往來,不知怎麽接上了聯係,相互在信裏做舊詩,講無數的舊話。這種赤裸文字的卡片,在小輩眼裏是過時和怪異的。

 

幾年之後,老友去世。

 

明信片無法收寄,父親喪失了觀看蠅頭手書的機會,出門的次數更少了,但是他有一部縮字本《廿四史》,每天用放大鏡看這些細小的印刷體。

 

在老境中,友人終將一一離去,各奔歸途。他們密切交往的過程,結束在雙方無法走動,依賴信件或電話的時期,然後是勉強的一次或幾次探病,最終麵臨訃告,對方也就成了一則不再使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死者的模樣仍然是在的,在活者的腦中徘徊,卻不再有新的話題,隻注視前方,逐漸黯淡。這種化分之後的形象,終也有一天,將同保存印象的主人一起,忽然消失,人的全部印象、連帶記取他的活者本身,全都消失後,才是真正的死亡。人生是在周而複始替換這些印象中,最後徹底死去的。

 

某年冬季,父親見到一位不速之客,當年同學的小兒子,同學在1966年死於非命,現在見到晚輩,父親非常喜悅。

 

來人是外地中學教員,瘦弱,中等身材、衣著樸素,典型的白麵書生,來滬出差,萌生了探望的想法,他帶來一本回憶集,收有我父親的文章,父親的地址,是按書中介紹的作者單位打聽到的,很不容易。

 

我父母都很高興,招待這位遠方的“外侄”。

 

年輕人儒雅,禮貌,話音不高,母親聽不太清楚,隻是說我父親那次飲了不少酒,講了不少關於過去的動感情的話,從沒見他這麽高興和激動過。

 

父親認為,這是一位非常了解父輩曆史的青年,看法很有見地,做中學教師有點委屈了。

 

客人供職的中學,在外地某鎮,抓教育不力,教師發不出多少工資,這次來上海,擔負了聯係“希望工程”的任務。

 

父親立刻答應想辦法,寫了幾個單位地址和電話號碼,依此可以找一些人,相信是有用的。

 

就這樣,兩代人聯係在一次午飯中,下午四時,客人告辭,我的父母堅持送客至樓下,一再囑咐,有暇一定再來坐,希望還能見麵。

 

三天後,父親接到一老朋友電話,說家中也接待了這位外地教員,對老一輩人的往事,對方極其熟悉。父親啞然,之後整個下午,父親按那天給出的地址,一個一個通電話,對方均表示沒見過這個小鎮教員,無人聯係“希望工程”之事。

 

這位儒雅的白麵書生,去到哪裏了。

 

事後母親說,那天臨走,年輕人說回鄉沒有車資,父親給了他一筆錢。

 

這事使我們不安了。

 

我大哥希望父母去外地休養一段日子,或考慮和兒子住,至少不再冒冒失失,把一個陌生人接到家裏來,錢是小事,出其它問題就麻煩了。兩個老人,都不能出事,是否要報案?請派出所分析一下?那天父親開出的電話地址,要趕緊通知到對方。

 

父親沒說什麽,大家都呆呆地看著他,等他說話,提供什麽線索。

 

“這年輕人還不錯,也許是缺錢。”父親最後說。

 

父親的判斷,或許是對的,直到今天,再也沒有新事發生。

 

隻是從此,他不再提往事了,提這個青年。

 

 

父親1948年在蘇州買的圓桌,現擺著金宇澄的電腦,在這裏,他完成了《繁花》。

 

在晚飯之前的那段平靜黃昏,父親開了燈,伏在《廿四史》縮字本前,用放大鏡看那些小字,他已經92歲了,他聰敏、沉著、自尊,在漫長的人生中,他已經無法再一次尋找年輕時代的神秘未來,隻能在放大鏡下,觀看密密麻麻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