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55:江南往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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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55:江南往事 (二)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9年第09期

作者:魏遲嬰、 於公孫、 李西始

第十章 化險為夷

  藍壯壁帶人到一源堂搜查,搞出的動靜不小,驚動了今州的兩個大人物——唐四海和朱維信。

  先露麵的是唐四海。他在家裏聽見外麵喧嘩不止,還夾雜著小女兒的聲音,就信步踱出宅子來看看是怎麽回事。來到一源堂門前,他先招呼女兒一聲,便向水老師作揖問候。兩人還沒搭上話,警察局長朱維信趕到了。後來我父親聽朱耀先說,他老爸這天原是準備去市政府開會的,所以穿著便服。朱局長的便服是一套白色亞麻西裝,頭戴一頂同樣顏色的巴拿馬草帽。他是胖子,這副裝束要比穿警服顯得有派頭。

  朱維信是坐他那輛雪鐵龍過來的,可是開到前麵街口就讓保安團的崗哨攔下了,隨行的苟霄漢掏出手槍也不管用,還是朱維信下了車,聲色俱厲地嗬斥,才得以步行進入。在今州地麵上,朱局長哪裏受過這等待遇,可以想見他有多麽惱火。不過,這也使他意識到德興南貨店的範駝子差遣小學徒從後院翻牆急如星火趕過來報告的情況確實重要。當時朱局長還不知道,之前他讓苟霄漢安排的專門監視一源堂的兩個探子(就是昨夜劉九齡看到的那兩個叫花子),因為強行闖關打算去警察局報告,已經被保安團控製;一源堂後麵大盈河上偽裝漁夫的那位呢,還不知道前麵的變故,更不知道離他那條小船不過十幾米的一戶臨河人家中,兩個保安團的便衣正盯著他呢。

  民國時的人們還保持著對師道尊嚴的那份敬畏,朱維信盡管已經怒不可遏,看見兒子的級任老師,也沒忘了先打個招呼。水老師很識趣,知道自己顯然不適宜待在現場了,就向朱維信、唐四海拱手道別——在保安團設的卡子前,他也給攔下了,無奈,就在路邊的一個出租連環畫的攤頭前坐下,租了幾本連環畫打發時間。

  這時,和朱維信同來的苟霄漢已經拔腿朝店堂裏闖,卻被幾個保安團便衣擋住。朱維信正欲發作,被唐四海攔下。唐四海衝一個像是小頭目的保安團便衣一招手,對方立刻上前,因穿著便衣不便敬禮,於是抱拳欠身:“保安團便衣隊二分隊隊長時捷聽候唐團總吩咐!”

  “這是怎麽回事?”

  “回唐團總話,便衣隊奉湯團總之命前來一源堂緝拿共黨分子以及窩藏犯孫景軒!”

  “抓到了嗎?”

  “藍隊長正率幾位弟兄在裏麵搜查,卑職奉命把守於此,禁止閑雜人等出入。”

  說話間,藍壯壁一行從裏麵出來了。我父親當時的心情,用現在的話說,幾乎就要崩潰了。可是看看身旁的劉九齡,卻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目光再轉向藍壯壁幾個人,竟然一個個垂頭喪氣,手槍也收起來了。

  他們竟沒搜到柳毅君?!父親立時愣住了,這不是奇怪了嗎?柳毅君自昨天傍晚來到家裏,除了跟爺爺去對麵的天益館吃晚飯,根本沒出過一源堂的門。早上她還和一家人一起吃早餐哩,生日筵席開始前,姐姐特地上樓向她交代,千萬不要隨便走動,怎麽一轉眼的工夫人就不見了?難道是從後麵大盈河上逃了?後門那邊不是也有偵緝隊的探子盯著嗎?

  見到唐四海和朱維信,藍壯壁大概也知道今天不太好收場了,趕緊抱拳施禮:“唐團總,朱局長,卑職剛才執行公務,多有得罪。”

  朱維信冷冷問:“你們抓的人呢?”

  “人……沒在裏麵,估計孫景軒已經帶著那個小共黨逃了。”

  朱維信眉頭一皺,想起昨晚“實地調查”時,天益館的賬房、夥計對此也不太敢肯定,暗忖難道情報有誤,是李二狗看走眼了?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對此事的謹慎處置還是對路的,否則現在下不來台的就不是保安團的藍壯壁,而是自己這個警察局長了。當下,他以嘲諷的口吻對藍壯壁說:“搜不到人,你們還在這兒幹什麽?回去給你們湯團總捎個話,讓他以後不要聽風就是雨。”

  我父親先前喝了幾杯百花露酒,原本就有點兒暈暈乎乎的,再受這一番驚嚇,雖然現在看來是有驚無險可以鬆口氣了,可腦子依然迷糊,仿佛失去了思維能力。朱耀先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還愣著幹啥,我們進去繼續吃!”

  唐四海開口了:“裏麵那桌菜肯定已經讓那班便衣亂翻東西時弄髒了,回頭賞給叫花子吧。今天是恩亭的生日,我請你們幾個在天益館吃席。”

  一幫孩子歡呼雀躍,隻有我父親例外,因為,他心裏兜著那個疑團。

  柳毅君到底哪裏去了呢?不單是父親,連大孃孃也說不清楚。一源堂門前的人散去後,劉九齡對正在裏麵收拾桌子的大孃孃說:“恩亭生日,你怎麽可以不到場呢?快去天益館,不過,就沒有必要喝醉了。”

  大孃孃就這樣給打發過來了。等我們吃飽喝足返回一源堂,一切都已煙消雲散。從此,父親再也沒見過柳毅君。

  柳毅君憑空消失之謎,多年以後父親才知道答案——

  我們今州有一個習俗,要把先人的神主牌留在家裏。留上幾代祖宗呢?沒有定規,但一般說來,在當地生活的年代久的,根基深的,那就留得多些。這些神主牌的材質、製作工藝視各家的經濟實力和虔誠程度而定,比如唐家,據說神主牌是用上等玉石雕刻的。一般人家就用木頭了,不過木頭也有品級,爺爺家的神主牌是用緬甸紅木製作的。

  那麽,神主牌保存於何處呢?今州的規矩是每家都製作一個櫃子,稱為“家堂”。家堂通常懸吊在內宅客堂的最高處,大小視各家的神主牌多寡而定,多用木頭製作,前麵的那塊木板是活動的——以便家裏有人死亡後可以將其神主牌添加進去。爺爺從事黨的地下交通工作後,和學過木匠活兒的劉九齡商量,把家堂改建成一個應急時使用的隱蔽點。具體做法也簡單,就是把家堂頂部的木板去掉,在二樓相應的位置開一個活動蓋子與家堂相連,自然,家堂裏原先擺放的神主牌就全部清理掉了。這樣,一旦遇到緊急情況,隻要上到二樓打開活動地板,就可藏物藏人。活動地板的上麵,是一張隨時可以移開的單人床,床下平時放一些舊書廢紙什麽的以遮人耳目。

  敵人闖進一源堂,劉九齡立刻向夥計老柯發出暗號。老柯隨即去了內宅,把柳毅君藏進家堂。藍壯壁領著便衣隊樓上樓下到處亂轉,客堂裏高懸著的沾了厚厚塵灰和油煙的家堂在本地實在是太常見了,不知多少次在他們的視線內滑過,卻根本沒引起他們的注意;至於樓上的單人床,他們自然是看過的,但床下就是一些舊書廢紙,顯然沒法兒藏人。

  藍壯壁查緝失利,擔心朱維信找他的茬子,忙不迭帶著便衣隊飛也似的逃回保安團團部。朱維信呢,也讓苟霄漢把一源堂前後的監視哨全部撤掉,隻留南貨店的那個範駝子。柳毅君就是在敵人撤回的第一時間,由爺爺事先安排好的一條漁船接走了。

  爺爺是當天傍晚回家的,奶奶去了親戚家,兩天後方才回來。我父親和大孃孃爭著把中午的經過向爺爺稟報,小孃孃也在旁邊添油加醬。爺爺隻是微笑著靜靜聽著,後來父親猜測,他一定已經知道一源堂發生的情況了,甚至懷疑他其實根本就未曾離開今州,而是在城裏的某個地方悄悄待著,劉九齡則通過特殊渠道把消息傳遞給他。

  小孃孃向爺爺提了一個問題:“那個姐姐怎麽不見了?”

  爺爺說:“幼亭你記住,從現在起,必須把那個姐姐忘掉,不管什麽人問你,你都說家裏從沒來過這樣一個姐姐,知道嗎?”

  小孃孃似懂非懂。這當然也是我父親和大孃孃的疑問,不過,兩人誰也沒問,隻是把這個問題兜在心裏。當天晚上,小孃孃睡覺後,爺爺把我父親和大孃孃喚到陽台上,還是沒提柳毅君憑空消失的話頭,不過,他表揚了父親和大孃孃:“這是一次考驗,以後要相幫爹爹做一些類似的事情,就要有這種經曆的鋪墊。”

  第二天,唐四海把爺爺請去,以市警察局高級顧問和保安團名譽團總的名義就搜查一源堂一事作出說明,其實,也就是把朱維信和湯宗俊對他的解釋照搬給我爺爺。朱、湯當然不會向唐四海透露其中的內情,比如是奉複興社特務處之命(這一點恐怕湯宗俊也不知道),比如所謂的“小共黨”其實是被國民黨殺害的中共地下工作者的遺孤,隻說是手下人看走了眼,誤以為共黨要犯躲在一源堂裏。本來這個情況應由警察局先調查清楚,不料偵緝隊的李二狗擅自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保安團,保安團不知就裏,立即行動,導致了目前這個尷尬的局麵。因此,唐四海代表警察局和保安團向我爺爺致歉。我爺爺則向唐四海表示謝意,說既然有嫌疑,查一下也好,至少還了一源堂一個清白。

  朱維信把賬算在李二狗頭上,下令關李二狗十天禁閉,從偵緝隊調到巡邏隊,專門上夜班,並扣除當月薪餉。之所以這樣處置,倒並非因為他的情報有誤,而是他為了投靠保安團出賣絕密情報之舉實在令人惱火。苟霄漢想為李二狗說情,朱維信眼睛一瞪:“這已經算客氣的了,問他個泄密罪逮捕法辦,他也一點兒不冤!”

  解放後,朱維信成了人民政府的階下囚,我父親從其口中得知,抗戰前他在複興社特務處今州站站長任上的這段時間,並無任何建樹,上峰下達的重要使命一樁也沒有完成,氣得戴笠後來幹脆把今州站給撤銷,朱維信與手下的苟霄漢等特工縮編為一個小組。

第十一章 淪陷之後

  1937年,父親十六歲,在今州市第一中學讀初三,眼看就要中考,他的目標就是本校。一中是今州市唯一的直屬江蘇省管轄的完全中學,用現在的說法就是“省重點中學”。父親小學時的級任老師水寬正,曆年被市教育局評為“優等”,一中正好缺一位初中地理老師,唐四海以市教育局首席督學的名義舉薦,將其調入一中,擔任初三二班的班主任。

  初三二班就是我父親和唐季嫻、朱耀先在讀的班級,水老師來當班主任,大家都很開心。中考填誌願前,水老師逐個跟全班同學進行了談話,分析各人的優勢,替學生出主意。水老師主張我父親報考蘇州東吳大學附屬的高中部,說蔣委員長的二公子蔣緯國也在該校讀過書,以父親的學習成績,考上東吳大學是沒有問題的。父親回家跟爺爺奶奶一說,爺爺奶奶都臉有難色,爺爺說:“還是留在本地讀書吧,爹爹姆媽就你一個兒子,不在身邊我們不放心。”

  其實這隻是個借口。爺爺奶奶不讚成他去蘇州讀書,主要是擔心供不起。按說一源堂的生意在今州的中藥行業中算是不錯的,爺爺還有行醫的收入,況且這時我家的家庭開支按人頭來說反而有所減少——大孃孃上初二那年,上海法租界廣慈醫院到今州來招收護士,大孃孃被選中,去上海學習了一年,就留在廣慈醫院工作,每月都有錢寄回家。盡管如此,爺爺還是手頭拮據,因為他把大部分錢都用於地下工作中去了。

  當時黨的地下工作者執行任務時的開支,通常都是自己設法解決,隻有遇上遠遠超出自己支付能力的情況,經組織批準,才能獲得行動經費。爺爺自擔任地下中心交通站站長後,不但所有出差費用概由自己支出,就是很多來往人員的食宿接待、打點關係的開銷,以及對生活困難的同誌的資助,也都是由一源堂承擔。在這種情況下,爺爺隻能讓父親放棄到蘇州上學的打算。事實上,後來父親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績考上今州第一中學高中部,沒上滿一個學期就輟學了,原因還是一個字——錢!

  中考前,“盧溝橋事變”爆發。經曆過上海“一·二八事變”的今州人,還以為這回也跟以前差不多,打一陣就要談判的。應屆考生還是按部就班,集中在學校複習,然後參加考試。可是,形勢很快就急轉直下,今州各界都舉行示威遊行,市商會也在唐四海的主持下召開理事會,動員所有商鋪銷毀日貨。爺爺沒有出席理事會,他以近日下鄉出診中暑身體不適為由,寫了個請假條子派小孃孃送到唐家去了。其實,爺爺下鄉是真,中暑是假。那為什麽不去開會呢?因為他早就料到理事會上一定會提出銷毀日貨的動議,一源堂以及全市所有的中藥店都是沒有日貨的,如果他去開會,話不好說,票也不好投,為避免遭那些被迫銷毀日貨的商戶記恨,還是不去為好。

  唐四海開的幾家店鋪中頗有些日貨,唐老爺子帶頭交出,裝了整整四卡車。唐季嫻偷偷告訴我父親,她母親心疼得哭了三天。

  我父親他們這些剛考完試的初三學生也參加了全市大遊行,不過,中途唐季嫻扭傷了腳,我父親和朱耀先一起把她扶出了隊伍。他們站在街道邊,目睹全市各界的遊行隊伍依次從麵前走過。商會的隊伍自然由唐四海帶領。唐老爺子那天的裝束顯得不倫不類,穿著一身玄色印度綢衣衫,頭上戴著一頂保安團士兵帽,腳上是一雙警官皮鞋,腰裏係著武裝帶,上麵掛著一支左輪手槍,手裏舉著一麵青天白日小旗,身後是本市各大商號的老板、夥計,眾人高呼口號,慷慨激昂。我爺爺自然也在其中,但情緒沒那麽激動,反而有些凝重。也許,他已經預感到087交通站即將麵臨一場漫長而艱巨的考驗。

  在父親他們這些學生娃娃眼裏,遊行隊伍中最吸引人眼球的,當屬今州兩大武館和應邀客串的天益館那班人。他們清一色黑衣黑褲,隻有天益館的賬房寶先生還是平時在店裏的那身打扮,頭上竟然還扣著頂瓜皮帽,也不知這大熱天的他怎麽就不淌一滴汗。這班人一路走一路表演,拳術、器械樣樣不少,刀槍劍戟都是沉甸甸的真家夥,可不是戲台上的鐵皮片子。天益館東夥的表演更勝武館一籌,老板井少嶽手裏一把鋼叉舞得虎虎生風,讓人眼花繚亂;幾個夥計的銀槍刺喉、油錘擊胸、鋼筋纏身之類的硬氣功,把我父親這些中學生看得目瞪口呆;最惹眼的是賬房先生寶錦國,他的旁邊跟著一個夥計,用一根粗杠子挑著百來塊磚頭,不時遞一塊給寶先生,寶先生則掌砍拳砸,磚頭都是一擊而碎,看似輕鬆之極,猶如尋常人拗黃瓜。

  穿黑色製服的警察當然也少不了,全是朱維信精挑細選的彪形大漢,全副武裝,踢著正步,口呼口號,一路行進,獲得了市民的熱烈掌聲。保安團也派出了儀仗隊,其中竟然還有一套軍樂班子,一路起勁兒地吹吹打打,挺像那麽回事。大家都納悶兒,湯團總這樣的老粗,怎麽會有如此的創意?後來才知道,這是湯團總從上海大世界請來的,臨時穿上軍裝出場,完事給一筆錢開路。

  這次遊行的場麵,永久地留在了我父親的記憶裏。未來的八年,今州城再也沒有這麽熱鬧過,而這支遊行隊伍中很多人的命運也將在未來的八年中發生巨大的變化。

  全市大遊行揭開了今州抗日救亡宣傳活動的序幕。正值學校放暑假,中小學生以及從各大城市回家鄉的大學生,紛紛自發組織起來走上街頭,以文藝演出、演講、募捐等方式為抗日救亡出力。我父親和唐季嫻、朱耀先等自也不甘落伍,樣樣活動都參加。水老師是單身漢,放假閑著也是閑著,天天和學生們湊在一起,學生演出節目,他給伴奏;搞捐款活動,他給記賬;印傳單,他給修改稿件、設計版麵;還組織學生到今州下轄的縣城去宣傳抗日。

  這樣過了一個月左右,淞滬會戰打響了。8月13日是中考放榜日,我父親和唐季嫻、朱耀先等幾個同學剛去學校看了榜,大家都考取了理想的學校,相約這幾天一起聚餐、謝師、繼續組織抗日救亡宣傳活動。哪知當天傍晚,朱耀先騎著自行車來一源堂告訴我父親,東洋人在上海開戰了,據他老爸說形勢不容樂觀,要有個國軍暫時失利的思想準備。他的意思是,穩妥起見,這兩天的活動暫時取消,再說兩周後就要開學了,還得做入學準備。總之,之前朱耀先的那股熱情明顯降溫了。

  父親有點兒失望,朱耀先告辭後,他一個人躲在後樓臨河的陽台上,默默地望著河水發呆。一會兒,爺爺來了,父親把朱耀先的話轉述了一遍。爺爺很感興趣,問得非常仔細。後來父親知道,爺爺當晚就把這些內容整理成一份情報送交組織了。這時,戴笠的複興社特務處已經改組為“軍統”,朱維信的“軍統”特務身份,組織上已經掌握。時局如此緊張,朱維信作為國民黨特務、地方警察係統的高官,其思想動態於黨組織來說,是有參考價值的。

  也是在這天晚上,爺爺第一次正式跟我父親談起了共產黨,談起了無產階級革命,談起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這就是說,組織上已經把我父親這個十六歲的初中畢業生作為發展對象來加以引導、考察和培養了。那個年月,鬥爭環境險惡,對於發展對象的考察時間也很短,三個月後,父親就入了黨。不過,他的入黨介紹人卻不是我爺爺。通過考察後,組織上通知他去上海,接頭人就是入黨介紹人,那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大姐——他們再次見麵是在二十年後,那時這位大姐已經成了右派分子。

  開學後,今州一中不論初中部、高中部,不論新生還是即將畢業的學生,讀書都不怎麽用心,大家都關心著上海方麵的戰事。父親很想聽聽水老師對戰事的看法,可開學後就找不到他了,聽說水老師去上海投奔國軍,上前線打東洋鬼子了。

  從上海傳來的消息越來越悲觀,交通幾乎中斷,爺爺有時去一趟上海,雇一條小船要走三四天,還經常遇到日本軍機的掃射。地下交通站在這種情勢下運作,不僅有巨大的風險,就是經濟上的支出也比以往大幅增加。開學後不久,家裏的夥食質量明顯下降。戰事逼近,人們隻要不是患了急病新傷,能忍則忍,能拖則拖,無論中醫西醫都不大光顧了,一源堂的生意一落千丈。家裏的經濟狀況捉襟見肘,爺爺無奈之下跟我父親商量,別上學了,在一源堂學生意吧。父親那時已經完全接受了革命理念,思想覺悟不是一般的高,當然沒有二話。

  上了兩個多月的高中後,父親退學了。唐季嫻為之惋惜,把這事告訴了唐老爺子。唐四海特意來家裏詢問,被我爺爺敷衍過去了。退學後不久,爺爺讓我父親單獨去上海送一份情報,父親先是繞道鬆江,在黃浦江上遊過了江,抵達奉賢縣後再從浦東進入市區。就是這次,他在黨旗下宣誓入黨。

  不久,上海淪陷。消息傳到今州,全城一片沉寂。保安團當即關閉城門,與警察局聯合發布戒嚴令。次日,全市商鋪不約而同全都沒有開張。那天晚上,天似乎黑得特別早,電燈廠供電明顯不足,到下半夜,幹脆沒電了。天明後,唐四海讓他家的女傭前來一源堂向爺爺報信,昨天半夜,東洋兵就占領了今州城,讓爺爺暫時不要外出,靜觀事態發展。

  早飯後不久,沉寂了兩夜一天的北大街上終於有了動靜,那是皮靴踩在石板街麵上的聲響,整齊劃一。劉九齡一聽便斷定:“鬼子來了!”

  這時,一源堂的男丁都齊集在店堂裏,爺爺衝大家擺擺手:“留下九齡和我就可以了,其他人去內堂吧。”

  一眾人進去後,我父親不放心,悄悄待在內堂門口,靜聽外麵的動靜。腳步聲漸漸近了,父親正跟劉九齡低聲分析,說估計那是鬼子的巡邏隊,腳步聲在一源堂門口停下了,然後是一陣嘰哩咕嚕的東洋話,店門隨即被叩響。這裏並沒有說錯,確實是叩門,而不是砸門。

  劉九齡問:“誰?”

  “軒叔,是我——季昌。”

  聽到外麵的人說的竟然是今州話,爺爺一時沒反應過來:“哪位?”

  “唐季昌!”

  爺爺盡管閱曆豐富,可還是吃驚不小。稍停,他才打開店門,隻見門口站著一個穿日軍軍服的年輕人,佩少尉軍銜,正是唐四海的公子,那位去日本留學多年音信皆無,唐家人以為早已不在人世的唐季昌!

  唐季昌向爺爺行了個軍禮:“軒叔,您好!”

  爺爺緩緩點頭,口中喃喃:“真的是季昌啊,你離家多年,你爸爸可想死你了!沒想到啊……”

  “軒叔,我已加入日本國籍,日本名字叫磯穀季昌。”唐季昌邊說邊向店堂裏張望,“恩亭在家嗎?”

  “在呢。”爺爺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恢複過來,回身衝內堂招呼,“恩亭,出來。”

  唐季昌離家時我父親還小,多年不見,對他隻是依稀有個印象。看著他那身日本軍服,我父親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半晌才叫了一聲“昌哥”。唐季昌上上下下打量我父親:“恩亭長這麽高啦!我當初出洋留學時,你還沒桌子高哩!”說著,一步跨進店門。

  我父親還沒看清楚外麵站了些什麽人,一個熟悉的聲音驟然響起:“孫恩亭同學,你好啊!”

  水老師?!一瞬間,我父親就像遭了雷劈一樣,大腦一片空白。如果不是爺爺在身後輕輕推了他一下,他恐怕還以為這是在做夢。爺爺這一推,把我父親推醒了,於是恭恭敬敬衝門外同樣穿著日本軍服剛從馬上下來的水老師鞠了一躬:“水老師好!”

  直起腰來,父親看清了眼前的陣勢:一源堂店門左右兩側,分別站著六名全副武裝的鬼子憲兵,水老師和唐季昌是軍官,都是騎著高頭大馬過來的。水老師穿的製服似乎比唐季昌的還要挺括,大概軍銜比唐季昌高。水老師親切地握住我父親的手:“孫恩亭同學,來,握個手,我們畢竟做了那麽多年的師生嘛。不過呢,今後就不要叫我水老師了,我的本名是水島崗次郎。”

  說罷,水島崗次郎轉向爺爺,哢的一個立正,忽然開口說起了日語。唐季昌在一旁翻譯:“日本國華東派遣軍今州市憲兵隊司令長官、陸軍中佐水島崗次郎,正式拜訪一源堂孫景軒先生!”

  爺爺拱手還禮:“水島先生,請——”

  水島崗次郎進門前,解下腰間的軍刀,掛在門口一人高處的一枚小釘子上(那地方平時經常掛著介紹時令中藥的小黑板),拂了拂軍服,邁步入內。爺爺在內堂的客廳接待這兩位敵人兼客人,讓座奉茶。

  “水島先生,你的中國話說得這麽好,我想,我們之間的談話還是用中國話吧?想必水島先生公務繁忙,這樣可以節省點兒時間。”

  水島崗次郎哈哈一笑:“孫先生快人快語,那好,就依孫先生。”

  爺爺指著我父親說:“像犬子這樣的年輕後生,那倒是可以學些日語的。跟水島先生肯定是學不了了,有可能的話,請季昌點撥點撥。”

  唐季昌說:“這還不簡單。我也想讓我妹妹學日語呢,這丫頭任性不肯學,正好讓恩亭勸勸。”

  “孫先生的這個想法甚好。根據大本營訓令,開展日語教育乃是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一個重要內容,不久今州全市,包括下轄七縣的全部中小學,都必須開展日語教學。”水島指了指放在一旁茶幾上的香煙、清酒,“一些小禮物,本來是拿不出手的,但眼下是戰爭時期,還望孫先生不要見怪。”

  爺爺趕緊起身:“孫某何德何能,竟蒙水島先生如此看重?”

  唐季昌隨即說到正題:“軒叔,水島司令官今天登門拜訪,另有兩樁事情想跟您商量。”

  當時日軍在今州的統治格局是這樣的:城防部隊負責城市警戒以及“清鄉”、“剿匪”,不過問其他事務,城市管理的全部工作概由憲兵隊承擔,投降的湯團總率領的皇協軍、朱維信投敵後執掌的偽警察局協助,另外,還有維持會(不久改組為偽政府,由日軍派員擔任顧問)。水島在今州潛伏了八年多,他對今州的熟悉程度超過國民黨政權的任何一個官員,因此,日軍大本營任命水島崗次郎為今州地區的最高長官。水島此次登門,一是想請爺爺作為唐四海的副手,出任今州市維持會副會長兼市商會會長;二是聘請爺爺擔任憲兵隊的醫療顧問。

  聽罷水島的來意,爺爺微笑著搖頭:“多謝水島先生的盛情,隻是孫某不才,不是當官的料,萬望水島先生見諒!”

  “軒叔不必過謙。”唐季昌說,“您在今州德高望重……”

  唐季昌還要繼續勸說下去,被水島用眼神製止。“我尊重孫先生的選擇,維持會副會長你不做也可以,不過,市商會會長和醫療顧問,你可千萬不要推辭。我在今州八年,多次親眼見識過中醫傷科的療效,那是西醫不能替代的。請放心,憲兵隊會按月發津貼,不會虧待孫先生。”

  “承蒙水島先生厚愛,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水島崗次郎起身告辭,爺爺把他們兩人送到門口,水島把軍刀摘下掛回腰間。唐季昌隨即掏出一張書本大小的硬紙卡片釘在那枚釘子下麵,上麵寫著五個字:“太君掛刀處”。

  爺爺不解:“季昌,這是幹什麽?”

  “軒叔,這是憲兵隊發給一源堂的護身符,以後就沒人敢來一源堂撒野了。”

  “這樣不妥吧,萬一有人故意跟一源堂過不去,把護身符給弄壞了,我可擔不起這個罪名呀!”

  水島崗次郎大度地一擺手:“這是我的一份心意,心意到了,即使馬上給人撕下來也無所謂,孫先生不必有顧慮。”

  爺爺拱手道:“如此,就感謝水島先生的美意了。”

  水島剛要上馬,就聽對麵有人高呼“水先生”,話音未落,天益館老板井少嶽已來到跟前。唐季昌當年離家時天益館那位置還是糖坊,自然不認識井老板,上前一步攔住他的去路,用日語喝問:“你是什麽人?”

  不料這個井少嶽竟是懂日語的,當下就用日語回答:“我是水先生的朋友,以前水先生當老師時,經常光顧小店,不知如今是否還認我這個朋友?”

  唐季昌還沒回答,水島崗次郎開口了:“井老板,還真有你的。皇軍主張中日親善,我當然認你這個朋友。”

  井少嶽涎著臉問:“那水先生是不是可以賞臉來小店坐坐,順便把軍刀摘下來在天益館門前掛一掛,讓小店也沾點兒福氣?”

  “我真羨慕你這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江湖氣,可惜,我有職務在身,不能久留。”水島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井少嶽,“以後水先生這個稱呼就不必了,這個給井老板,或許能有點兒用處。”

  井少嶽雙手接過,恭恭敬敬看了一遍:“原來是水島司令官,失敬失敬!今後如若有小店能出力的事情,司令官盡管吩咐,縱然刀山火海,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第十二章 血雨腥風

  水島崗次郎執掌今州的大權後,首先任命了一批偽職,唐四海當了維持會長,朱維信還是警察局長,原保安團湯團總做了皇協軍司令官。由於爺爺堅辭,水島就把維持會副會長的位置給了朱維信。朱、湯手下的偵緝隊、便衣隊都還保留著,仍分別由苟霄漢和藍壯壁擔任隊長。

  然後就是清理看守所和監獄,罪行較輕的犯人一律釋放,罪行較重的幹脆處決,為的是騰出監房,接下來,就該抓人了,水島稱其為“整肅治安”。一夜之間,水島崗次郎在今州地區七縣一市掀起了一場血腥風暴,抓捕行動中但凡有反抗、逃跑等所謂“不予配合”行為的,一律當場擊斃,甚至因敲錯門錯殺了七八個並非在抓捕名單上的無辜者,其中一個據說還是朱維信的親戚。

  解放後我父親承辦朱維信的案子時了解到,那次抓捕行動的名單是水島親自擬定的,其依據一部分來自原國民黨警察局和保安團便衣隊,一部分則是水島潛伏期間收集的線索,被捕者中自然有很多冤枉的,但也有不少是中共地下黨員或者地下黨外圍人員。

  那段時間,水島崗次郎就像上足了發條,沒日沒夜不知疲倦。我父親經常在大街上看見他或騎馬,或坐著一輛車前一側插著太陽旗的吉普車,在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的簇擁下到處巡視,好幾次還看見他乘坐汽艇從一源堂後麵的大盈河上駛過。這僅僅是公開場合,在秘密場合——警察局刑訊室、皇協軍司令部、憲兵隊地牢裏“工作”的時間那就更長了。

  淪陷之後的那個冬天,今州地區真個是血雨腥風,水島崗次郎以憲兵隊司令官的名義天天簽署處決人犯的布告。刑場就在北門外三裏地的一片荒地上,名喚“三天門”,押解死囚的隊伍每次都要從北大街上經過,起初一天一次,都是在上午,後來一天兩次,下午也殺人。水島崗次郎殺人也要玩花樣,他管這叫“心理震懾”,哪怕隻處決一個人犯(這種情況很少見),也要擺出一個很大的陣勢:先是湯司令的皇協軍、朱維信的偽警察清街,也就是臨時戒嚴;然後是一支由十二名日軍、偽軍混搭而成的軍樂隊,一個個鼓足了腮幫子吹奏著怪腔怪調的東洋曲子;軍樂隊的後麵是全副武裝的日軍士兵,由一個腰佩軍刀的尉官率領;再往後才是死囚,概由從日軍中挑選出來的彪形大漢監押,有的死囚受盡酷刑,不能行走,就由偽軍用擔架抬著;死囚後麵跟著一隊偽軍;行刑隊的最後是一班和尚、道士,那是水島崗次郎召來讓他們替死囚超度的。

  水島崗次郎的“整肅行動”針對的主要對象是中共地下黨,到1938年春天,今州地區的中共地下黨組織已經被水島崗次郎“整肅”得徹底癱瘓。我父親也不知道當時今州七縣一市有多少地下黨員,外圍的進步群眾更是無法統計,隻記得那段時間爺爺經常在深夜領著劉九齡、老柯、小慶、小瑞,還有我父親,在店堂裏舉行一個又一個簡單的悼念儀式。有一天,一向堅強如鐵的爺爺流下了眼淚,哽咽著說:“今州地區的地下黨組織,如今隻剩下我們這一支了!”

  087領導的地下交通站之所以沒有暴露,得歸功於幾年前組織上作出的那個重要決定。因“吳明全事件”的教訓,組織上把一源堂改組為由黨中央情報部門直接領導的中心交通站。中心交通站跟地方地下黨沒有組織關係,互不知道對方的情況,也不發生工作聯係。今州地下黨有自己的交通員,他們在獲得情報後,必須按照指令送交他們的上級或者上級指定的地方,哪怕這份情報之後需要經087轉手,也不能由今州的地下黨直接交給087。這種安排在平時顯得有些繁瑣,甚至還可能延遲情報送達目的地的時間,但在目前這種情勢下,其必要性就得到了充分體現。

  不過這樣一來,087交通站的工作量就增大了,今州的地下黨組織已被摧毀,一源堂除了以往轉送情報、人員和物資的常規任務,還要負責收集情報。一段時間後,今州的中共地下黨組織得以重建,鑒於一源堂在危急時刻的出色表現,組織上要求087交通站利用社會關係和人脈優勢,繼續進行情報收集工作,與新建的當地地下黨的關係仍和抗戰前一樣,互不知曉,也互不聯係。

  轉眼一年過去,初冬的一天下午,父親正和放學回家路過一源堂的唐季嫻閑聊,我家的看墳人、龍須灣的洪坤突然來了。洪坤已被爺爺發展為087交通站的一名交通員,他這當兒過來,肯定是有事。這天下午,作為商會會長的爺爺去偽市政府開會,劉九齡和老柯也不在,父親趕緊支走唐季嫻,把洪坤迎進內堂。

  洪坤交給我父親一把白銅鑰匙,說這是上級派人送來的,要求我爺爺即刻前往上海,務必在明天下午四點前趕到16號,憑這把鑰匙接頭。父親收下鑰匙,也收下了他作為幌子送來的一籃子蔬菜,回贈了一些雲片糕之類的點心以掩人耳目。

  所謂“16號”,是一個隻有爺爺才知道的暗號,對於父親來說沒有意義。不過,“明天下午四點”那倒是有些緊要的。日軍占領江南後,到處設卡子,交通受阻,從今州前往上海一路上要耽擱不少時間。爺爺應該盡快動身,可這時他還在偽市府開會,聽說開完會後,於半年前改任今州市長的唐四海還要設宴招待與會者,為的是慶賀日本的一個什麽節日,水島崗次郎也要到場。水島是眼下087最需要提防也最難提防的一隻老狐狸,哪怕一丁點兒異樣動靜都可能被他視為疑點,父親一時吃不準是該立刻通知爺爺呢,還是坐等爺爺回家。

  遲疑不決的時候,劉九齡和老柯回來了。三人一商量,劉九齡出了個主意,不過,這需要唐季嫻出麵,讓她給其父唐四海打電話,說腰扭傷了。唐四海接到電話肯定著急回去看女兒,可他是市長,還是會議主持,不能說走就走,水島也不會放他走,但水島一定會想辦法變通一下以表示對唐市長的關心,何況唐季嫻還曾經是他的學生。怎麽變通呢?爺爺不是在場嘛,他可能會主動提出讓爺爺回來給唐季嫻治療。爺爺回來後,就立馬奔火車站,先離開今州再說。如果明天唐四海上門表示感謝,就說爺爺下鄉出診去了,應該能應付過去。至於水島那邊,更不會起疑心。

  但是,怎麽讓唐季嫻幫我父親說謊呢?當然不能直說,還得找個借口。父親當下就去隔壁拜訪唐季嫻,說爺爺最近不能喝酒,一喝酒皮膚就發癢,用西醫的說法就是過敏,可今天晚上市府舉行的宴會有水島司令官出席,他必定要給爺爺敬酒,爺爺也就隻好硬著頭皮喝——而且不會是一杯兩杯,喝過後還得回敬。不僅是水島司令官,還有其他軍方人員包括唐季嫻的哥哥唐季昌,都要跟爺爺碰杯,那還不把爺爺折騰死?所以,隻好請唐季嫻幫忙,打個電話騙騙她老爸唐市長。

  換了別人,唐季嫻未必會幫忙打這個電話,但我父親不是別人。其實眾人都看得出來,唐家小姐對我父親有那麽個意思,我父親也感覺到了,就是沒人點破。劉九齡之所以出這麽個主意,也是這個原因。

  果然,唐季嫻聽我父親這麽一說,嘻嘻笑了,連說“有趣”,隨即就給她老爸打了電話,嗲聲嗲氣裝得還蠻像。沒想到,唐四海說他馬上回來,唐季嫻的臉色頓時變了,一時不知該怎麽應對,正猶豫著,那邊電話已經掛斷了。唐季嫻望著我父親一臉焦急地問:“這怎麽辦?要不我再打電話過去,直接說要軒叔治療?”

  父親還在尋思對策,唐四海又把電話打過來了。誠如他們之前的估料,唐四海向水島崗次郎請假,水島不同意,隨即安排我爺爺回來給唐小姐治療。爺爺坐著市長專車返回一源堂,他還以為唐季嫻真的扭傷了,聽說原委,直奔火車站,連夜趕往上海。

  爺爺這次去上海,組織上交給他一項任務,這項任務由兩部分組成:一是收集今州地區日偽駐軍以及偽政權的軍事、政治、經濟等方麵的情報;二是將收集的情報連同上海以及蘇浙滬交界區域地下黨情報人員轉送來的情報一並送交092——解放後父親才知道,這是鎮江市的另一個由中央直接領導的中心交通站站長的代號。

  這項任務的背景非同小可,直接關係到抗戰期間中共武裝力量的戰略布局。對中國抗戰史稍稍了解一點兒的朋友想必都知道“江抗”、“東進”,“江抗”是江南抗日義勇軍的簡稱,“東進”指的是活動於江蘇北部地區的新四軍向東進攻,從地理位置上來說,這個“東”,就是從南京到上海的整個兒蘇南區域。當時延安正在考慮這一戰略部署,急需蘇南地區日偽方麵的上述情報。

  回到今州的當天晚上,爺爺把一源堂連同父親在內的六名店員召攏起來開了個會,對如何完成這項任務作了研究和分工。爺爺利用偽商會會長和日軍醫療顧問的便利條件,負責收集政治、經濟情報和日軍方麵的軍事情報;劉九齡負責收集偽軍那一塊的情報;父親要做的工作是通過跟朱耀先、唐季嫻的交往,收集偽警察局、偽軍和偽市府的情報;老柯、老沈、小慶、小瑞留守一源堂,負責接收情報。爺爺規定,這些工作盡可能由各人自己做,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087交通站下屬各交通組和交通員。

  上述分工中,爺爺那一攤任務最重,也最具風險。盡管他持有水島崗次郎親自簽署的特別通行證,不但全市各處通行無阻,就是日軍的城防部隊和憲兵隊兵營也能出入,但是,爺爺不能隨意利用這些便利條件。抗戰前,他在今州就算是知名人物,如今被水島崗次郎硬生生安排了兩個偽職,連日偽軍頭目都時不時要注意他一下,他的行為是不能有任何出格跡象的。

  父親的風險倒沒有爺爺那麽大,可是比較費神。他和唐季嫻的關係,屬於心照不宣的那種,雖然從未點破,但兩人心裏都有數。對此,朱耀先卻是木知木覺(今州方言,毫無察覺的意思),他一門心思追求唐季嫻,唐季嫻對他卻是不冷不熱。如此,他隻好利用我父親,要父親出麵約唐季嫻出來活動,或者跟著父親去唐家玩,有時,父親還約上唐季嫻去拜訪朱耀先。經常出入於今州偽市長、副市長兼警察局長的公館,父親見縫插針收集到了一些重要情報,包括唐四海書房牆上掛著的今州全市偽軍兵力、據點配置圖。他沒有照相機,也不可能站在地圖前臨摹,隻能采取最原始的方式——靠腦子記,回家後再在現成的今州地圖上用密寫藥水一處處標示出來。

  今州地區的中小學已經把日語教學列入日常教學大綱,規定每星期要上六節日語課。日語老師全部由水島崗次郎指派,清一色是日本人,一部分是日僑,還有一部分是現役軍人——這些軍人戰前在日本國內就是老師。盡管父親已經退學,但每周仍有幾個時段和唐季嫻一起學日語。水島崗次郎以憲兵隊司令官的身份拜訪一源堂那天,我爺爺就跟他提過這事,水島對此是很支持的,唐季昌更是熱心。

  爺爺主張父親學日語的用意,就是為刺探日方情報。父親特意買了一本《日漢對照詞典》,除了和唐季嫻一起學,每天晚上還堅持自學。這種學習是有針對性的,特別注重政治、經濟、軍事方麵的詞匯。學了一段時間,父親大致可以聽懂大街上遇到的那些鬼子兵之間的對話。前不久,他們幾個同學一起去憲兵隊拜訪當年的水老師、如今的司令官,父親和唐季嫻用日語跟水島聊了片刻,大受水島的讚賞。

  靠著一年多的刻苦攻讀,父親終於完成了爺爺、也是他的上級087交下的任務。這時,上海和蘇浙滬交界區域地下黨收集的相關情報也輾轉送到了087交通站。往下,隻要把這兩部分情報一起送往鎮江,這個任務就完成了。

  爺爺決定把這項重要使命交給我父親。他和劉九齡、老柯商量下來,專門設計了一個方案:寒假馬上就要到了,父親約請唐季嫻、朱耀先等五六個男女生去省城鎮江旅遊,趁機把情報送交092。當然,出門旅遊的邀請不能提得太突然,得循序漸進,事先跟唐季嫻等人吹吹風,這樣看起來才自然。

  哪知,父親的吹風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一樁意外事件打亂了。

第十三章 行刺事件

  元旦晚上,唐四海應教堂之邀出席迎新晚會。晚會結束後,特地從上海趕來出席這次活動的江南教區副主教、英國人魏德沁,以及教堂主教、幾位神職人員把唐市長送出教堂,就在司機拉開車門請唐四海登車時,“砰”的一聲槍響,唐四海胸口中彈,應聲倒地。

  現場擠滿了天主教信徒,槍聲一響,頓時一片混亂。唐四海自上任以來,拒絕憲兵隊、警察局和偽軍為其配備警衛,認為“唐家世代為官,向為黎民百姓做事,民眾就是我唐某最好的警衛”,無論白天黑夜,無論走到哪裏,身邊都隻有他的私家車(黃包車)夫老郭。唐四海改乘轎車後,老郭用一個月的時間突擊學會了開車,仍舊為其服務。此時突遭意外,老郭六神無主,還是教堂的男傭出來維持現場秩序。

  警察趕到後,發現教堂外麵的圍牆上貼出了一紙手寫的布告,聲稱這是一個名喚“鐵血鋤奸團”的抗日組織幹的,這僅僅是個開始,以後還將有其他日酋、漢奸被消滅,雲雲。

  唐四海被送入今州市最好的紅十字會醫院搶救。好在那顆子彈打偏了一點兒,沒有命中心髒,唐老爺子受傷雖重,性命還是保住了。水島崗次郎下令全城戒嚴,嚴緝凶手,限警察局三日破案,日軍駐今州的守備部隊、憲兵隊可以為警察局提供一切幫助。朱維信不敢怠慢,連夜召集偵緝隊長苟霄漢和警察局的日本顧問野山上尉研究案情。

  野山上尉是個瘸子,那是1933年在察哈爾與中國抗日義勇軍作戰時人家給他留下的紀念。按照當時日本軍隊的規定,他受傷致殘後是可以回國享受殘廢軍人待遇的,用不著再當兵,可是這主兒滿腦子軍國主義思想,堅決要留在中國繼續為“大東亞聖戰”貢獻“微薄餘力”,於是被分派到今州市警察局當了顧問。野山不諳刑偵,他在警察局隻是掛了個虛名,每天就是在辦公室抽煙喝茶聽收音機看報紙,朱維信找他商議案情,也是聊勝於無。

  緊鑼密鼓忙碌到清早,朱維信忽然驅車趕到憲兵隊司令部。見了水島崗次郎,二話不說先下跪。“報告司令官,卑職……請求您……”

  話未說完,朱維信已是泣不成聲。他沒法兒不哭,因為他已經把案子破了,凶手也控製住了,不是別人,竟是他的兒子朱耀先!

  水島崗次郎仿佛並不感到意外,把朱維信攙扶起來,讓他坐在沙發上,自己坐在朱維信對麵,然後朝小林副官打了個手勢。小林立即拿來一個牛皮紙檔案袋放在茶幾上。水島崗次郎把檔案袋推向朱維信:“朱局長你別著急,先把這裏麵的東西看一看。”

  檔案袋裏裝著從唐四海體內取出的那顆子彈的鑒定結論。憲兵隊和駐軍裏都有精通槍械的技師,昨晚這顆子彈交給警察局之前,駐軍守備隊的槍械技師鬆本中尉就拍攝了照片,拿回營房進行研究,最終認定了射出這枚子彈的手槍型號——德國造魯格P08軍用手槍。

  魯格P08是世界名槍,但在中國並不常見。水島崗次郎當即就聯想到朱維信。早在水島潛伏今州期間就已聽說朱維信是留學德國學習警務的,今州全城也隻有他一個人有跟德國相關的背景。在水島崗次郎看來,朱維信謀刺唐四海的動機也說得過去,他是今州三個副市長中最強勢的一個,而且握有實權,幹掉唐四海,他就能接任市長了。不過,這還僅僅是懷疑,盡管水島是今州地區的最高長官,但抓一個副市長還是需要些真憑實據。於是,他安排特高課長鈴木三郎對朱維信進行秘密監視。

  回過頭來,再說朱維信。淩晨一點,朱維信召開會議分析案情。朱維信是留德刑偵專家,回國後無論在蘇州市警察局副局長任上,還是來今州出任市警察局長,都沒有遇上過這等大案,每每有“生不逢時,才高無用”之感歎。此刻麵對著這個案件,不由得既忐忑,又興奮。忐忑是因為這案子實在是太大了,萬一處理不好,自己職位難保;興奮則是他意識到自己的特長終於有了展示的平台,“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事後,特高課專門查閱了這次會議的記錄,發現朱局長不愧是刑偵方麵的專家級人物,他的分析非常到位——應當盯著行刺的手槍進行調查,通過那枚子彈追查槍支來源;此外,還應調查刺客那紙“鐵血鋤奸團”布告的字跡、使用的紙張和粘合劑等,以期發現線索。

  偵緝隊一幹人忙活了半宿,把初步調查結果送到了朱維信的案頭:子彈口徑為7?65毫米,這是歐洲軍工標準,因此,刺客使用的手槍產自歐洲,具體是什麽型號,尚未查出眉目。那紙布告所用的紙係上等宣紙,字則是先以鉛筆勾出輪廓,再用毛筆蘸墨汁填滿,製作者應該有些美術功底;張貼布告使用的粘合劑,係出籠不超過一天的糯米糕或糯米團子。

  朱維信看著這份鑒定結論,隻覺得背脊上抽冷風,這幾個特征,都和他家裏的情況對得上號:他從德國留學回國時,曾帶回一支德製P08魯格手槍和五百發子彈,出任蘇州市警察局副局長後,領到了一支勃朗寧手槍,那支P08就一直放在家中的書房裏。朱耀先讀初中時,他教兒子射擊,用的就是這支P08;朱維信平日附庸風雅,喜歡搗鼓些書畫之類,家裏有不少上等宣紙。兒子學過寫美術字,淞滬會戰期間各界民眾搞抗日宣傳時,兒子就寫過一些大字標語;再加上昨天下午,家裏恰恰蒸過十幾籠糯米團子……

  朱維信當即駕車返回公館,沒驚動兒子,先去書房找那支P08。打開抽鬥一看,槍套是空的!他眼前一黑,要不是順手撐住了桌子,準保馬失前蹄了。不過,他畢竟是老江湖,馬上想清楚了目前麵臨的形勢,也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外麵已經戒嚴,兒子跑是跑不掉的,可為防萬一,他還是給偵緝隊長苟霄漢打了電話,命其立刻帶人過來,悄然把公館包圍。然後,他就帶著那個空槍套驅車前往憲兵隊司令部。

  此刻,朱維信看了憲兵隊的槍彈鑒定結論,不由得冷汗直冒,暗暗慶幸自己的主動坦白之舉。他當即拿出槍套放在茶幾上:“水島司令官,我們父子的生死均在您的一念之間,聽憑司令官閣下裁決!”

  水島崗次郎站起來,背著雙手在沙發前踱步,好一陣才開腔:“此事目前尚屬懷疑,還有待進一步證實。昨晚我就說過,由你全權負責這個案件的調查,朱局長,你還是繼續調查下去吧。”

  “可是……”

  “到目前為止,你還是今州市警察局長,有責任破獲案件、抓捕案犯。朱局長,我信任你,你不需要回避。”

  就這樣,還躺在熱被窩裏睡覺的朱耀先被偵緝隊員揪出來,五花大綁押解到警察局。盡管水島說過不需要他回避,朱維信覺得還是謹慎一些好,請警察局的日本顧問野山上尉訊問案犯。野山肯定已經得到了這方麵的消息,並不覺得吃驚,可是,他拒絕直接參與訊問,朱維信反複求告,他才答應旁聽,由苟霄漢主審。

  苟霄漢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情況搞得有些狼狽,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自己是朱維信的部屬,盡可能要對朱耀先客氣些。當然,有日本顧問在場,客氣也是要有前提的,他一上來就跟朱耀先說清楚:“你隻要如實供述,決不為難你。”

  這當兒,朱耀先已經差不多魂不附體了,待他招認了謀刺唐四海的作案動機,在場眾人都大吃一驚:所謂“鐵血鋤奸團”純屬子虛烏有,他謀刺唐四海的真實原因,無非是“衝冠一怒為紅顏”。

  這個“紅顏”,就是唐季嫻。

  早在上初中的時候,朱耀先就對唐季嫻展開了追求。這種情況,舊時並不算是什麽出格之舉。那年月,“娃娃親”不足為奇,“指腹為婚”也算不上新聞,十三四歲結婚乃是尋常事兒。我父親讀初中時,班級裏就出了兩個新娘子,待到中考的時候,孩子都生下了。升學考試進場前,兩個考生媽媽還抓緊時間給各自的嬰兒喂了次奶。所以,朱耀先戀上唐季嫻並不算越軌。問題是,他這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他對唐季嫻有情,唐季嫻對他卻無意。唐季嫻有意的是孫恩亭同學。當然,唐小姐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她對我父親的那份親熱、關心很容易被青馬竹馬的友情所掩蓋,至少朱耀先沒看出來。他隻道是自己火候不夠,進入高中後,漸漸加大了追求力度。他給唐季嫻寫了許多情書,有的是他的原創,有的是借鑒,也有一部分是原封不動的抄襲。這些情書,都被唐季嫻退回了。

  朱耀先自然惱火,可他這火是沒法兒發的,隻得抱著“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信念繼續追求,一封封情書猶如雪片般地飛向唐季嫻。而唐季嫻呢,以雪片還雪片,那些情書怎麽來的還怎麽回去。終於,朱公子失去了耐心。他對唐季嫻拒絕自己的原因進行了分析,正是這個不靠譜的分析導致了他的悲劇。他認為唐季嫻之所以拒絕他的追求,是因為其父其兄的地位,為了消除這個障礙,他決定以“抗日鋤奸”為名暗殺唐四海、唐季昌父子。這兩棵大樹一倒,唐季嫻這根小草就沒了蔭庇,唐家的勢力也立時煙消雲散,到那時,還怕唐季嫻不接受他的追求?

  這位朱公子還真是想到了就敢做,謀刺計劃就這樣實施了……後來朱維信看了兒子的口供,簡直欲哭無淚。

  刺客的口供有了,當然還要進行調查。唐季嫻是首先需要調查的對象,然後是病榻上的唐四海,以及陪伴在側的唐季昌。對後二位的調查其實不過是走過場,唐氏父子根本不知道朱公子追求唐季嫻這檔子事。

  當天下午,朱耀先被移交給憲兵隊特高課。水島崗次郎宣布,警察局圓滿完成使命,有功人員待結案後一並表彰。警察局的事兒完了,但對於特高課來說,調查才剛剛開始。朱耀先在行刺現場張貼了“鐵血鋤奸團”的布告,盡管他自己說這個組織純粹是臆造的,可影響造出去了,現在今州人人都知道有這麽個鋤奸團,保不齊也會傳到華東派遣軍司令部那裏去,一旦司令部追問下來,那就必須有個交代。怎麽交代?辦法隻有一個——即便朱耀先所謂的鋤奸團根本不存在,也要挖出個把抗日組織向上峰交差。

  這樣一來,朱耀先就吃足了苦頭。特高課的刑訊室是著名的人間地獄,後來我父親聽唐季昌說,朱耀先實在捱不過酷刑,胡亂招供稱今州真的有一個“鐵血鋤奸團”,該組織的成員包括孫恩亭、唐季嫻、封炳麟、華淵、袁天蘭等一些同學,還有他老爸的車夫,以及偵緝隊長苟霄漢,甚至日軍少尉磯穀季昌也是。特高課把名單送到水島崗次郎那裏,水島笑了:“這些人一個也不是,否則我的命早就被他們鋤掉了。”

  朱耀先在特高課受刑,他老爸朱維信在外麵全力營救。應該說,朱局長這當兒腦子還是非常清醒的。朱耀先謀刺的是唐四海,唐老爺子是苦主,應該首先取得苦主本人的諒解;唐老爺子同時又是日本華東派遣軍任命的今州市市長,跟水島崗次郎說得上話;另外,磯穀季昌是日本籍,且是日軍軍官,又是水島崗次郎的心腹,他給水島嘀咕幾句,比誰說話都管用。於是,朱維信拉上朱耀先他媽豐秀娟直奔北大街。

  找唐家?不!上我爺爺的一源堂來了。

  要不說朱維信腦子清醒呢。他知道自己的名字這時還被特高課的人反複念叨著,水島崗次郎很有可能把他視為這起謀刺案的幕後策劃者,而朱維信本人是有“軍統”背景的,抗戰前朱維信頻頻以警察局的名義執行複興社特務處(即“軍統”前身)的秘密任務,水島在今州潛伏了八年多,難道他對此一點兒懷疑都沒有?這不太可能。如果有懷疑,此刻水島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案子進行追查。盡管朱維信完全可以直接去醫院探望唐四海,或者幹脆去憲兵隊拜訪苦主之子唐季昌,替朱耀先請罪,可是他做賊心虛,不敢把動靜鬧得太大。所以,他就想起了我爺爺,請我爺爺代表他和唐家溝通。

  爺爺對此早有預見。上午唐季嫻從醫院回家取東西,順便來一源堂告知爺爺,唐老爺子性命無虞,而凶手則是朱耀先。唐季嫻走後,爺爺說最遲晚上,朱維信就會來一源堂了。父親問為什麽,爺爺笑而不語。

  此刻,麵對著哭喪著臉進了一源堂的警察局長夫婦,父親對我爺爺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體投地。爺爺自然要好言安慰他們一番,然後說:“需要我做什麽,請盡管吩咐,我一定盡力。”

  朱維信要爺爺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無非是跟唐家進行溝通,求得諒解,至於唐四海的損失,朱家願意加倍補償,哪怕砸鍋賣鐵,也要保住朱耀先的性命。爺爺爽快地答應了朱氏夫婦的請求,同時也婉拒了他們送來的禮物。他們前腳剛走,爺爺叫上我父親:“恩亭,跟我出去一趟。”

  我父親以為要去醫院,可爺爺卻帶著他直奔憲兵隊,求見水島司令官。

  爺爺是駐今州日軍的醫療顧問,有一張由水島崗次郎簽發的特別通行證,可以出入日軍兵營和憲兵隊司令部。當然我父親是沒法兒進去的,爺爺讓他就在外麵等著。等候期間,一年來跟唐季昌學的日語口語發揮了作用,父親和鬼子崗哨搭訕了幾句,對方弄清楚他跟水島司令官以及磯穀季昌的關係後,主動請他進崗亭對麵的接待室坐著,還給倒了杯水。

  一會兒,爺爺出來了,而且是坐著水島崗次郎的汽車出來的。在門口載上父親,由鬼子司機駕駛,載著父子倆去醫院探望唐四海。

  那麽,爺爺跟水島都說了些什麽呢?爺爺告訴水島,憑著自己和朱維信的關係,以及小輩兒之間(指我父親和朱耀先)的同學關係,朱家出了這麽大的事,確實是應該幫忙的——幫得了幫不了另說。但是,這個案子非同小可,應該在第一時間向水島報告朱維信前往一源堂的情況,是否合適去看望唐市長,請水島定奪。如果水島同意他去探視,還請簽發一紙手令,因為唐市長的病房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

  水島崗次郎問爺爺:“以孫先生之見,認為是否合適呢?”

  爺爺說:“一源堂跟唐市長私誼深厚,按說我是應該去探望的,犬子恩亭更應該去病榻旁陪護。”

  水島很滿意爺爺的做法,隨即簽了一紙手令,準許爺爺進入病房探視。

  唐四海的傷情似乎還算穩定,神誌也清醒,他已經知道凶手是朱耀先,對此自是大惑不解。有特高課的人在一旁監視,爺爺跟唐四海說的話,都是向水島報告過的那些內容。他轉達了朱維信夫婦的請求,唐四海表示可以既往不咎,不過,這件事影響甚大,最終還是要由水島司令官定奪。

  當天晚上,朱維信在天益館設宴,邀請我父親、唐季嫻、封炳麟等七八個跟朱耀先關係處得比較好的同學赴宴,請他們以學生的名義拜見水島崗次郎,向當年的水老師求情,留朱耀先一條性命。朱維信甚至許諾,隻要他們肯去憲兵隊,每人贈送黃金戒指一枚;朱耀先如若能活下來,他願意給他們每人二兩黃金。父親跟爺爺一樣,表示忙可以幫,但黃金就不必了。

  次日,水島崗次郎接待了我父親等幾個從前的學生,他顯然知道大家因何登門,一上來就主動說到了朱耀先,對於這個從前的學生,他也感到非常痛心。接著話頭一轉,讓大家不必在朱耀先的問題上發表什麽意見,至於如何處置,今州這邊沒有最終決定權,此事已經上報華東派遣軍司令部,水島也在等候上級的指示。

  離開憲兵隊,一眾學生都覺得朱耀先凶多吉少。不料幾天後,朱耀先竟然被釋放了。隻不過,釋放出來的朱耀先已經完全瘋了……

第十四章 局長“歸隊”

  年近六旬的唐四海的身體素質,用中醫的話來說,屬於“素體健”一類,也就不過一周時間,醫生就給他拆了線準其出院了。唐四海回家後,立刻寫了一份 “辭官折”,讓兒子送到水島崗次郎那裏去,堅決要求辭去今州市長一職。水島崗次郎當即前來唐宅,一是表示對唐四海的慰問,二是竭力挽留。可是,任憑水島如何勸說,唐四海隻是搖頭。水島無奈,隻好讓唐四海安心養傷,辭職的事“容再議”。後來又“再議”了幾次,終究沒能說服唐四海,市長他是死也不幹了,隻接受了“市府高級顧問”的虛銜。

  行刺事件總算塵埃落定,日軍對朱維信的處置倒不算很嚴重,撤去今州市副市長職務,但保留市警察局長一職。

  那幾天,087交通站外表看似波瀾不驚,照常給人看病、做生意,晚上卻甚為緊張,每每要忙碌到半夜。忙些什麽呢?一是把收集到的情報加以整理,用密 寫藥水謄抄;二是由於唐四海的遇刺事件,導致去鎮江旅遊的計劃泡湯,必須盡快製訂一個新的傳遞情報的方案。情報很快就謄抄好了,可新方案還沒能出籠。

  唐四海出院那天下午,爺爺接到上級的緊急通知,據內線傳來的消息,敵方已經知悉我方正在收集蘇南和上海區域相關情報之舉,望087注意安全。這無疑加大了傳遞情報的難度,爺爺跟劉九齡商量,不如先設法查摸一下敵方的情況再說。

  一年前,水島崗次郎指派兩個日本軍曹擔任偽軍的軍事教官,一天到晚進行射擊、投彈、拚刺刀、攀越障礙、擒拿格鬥等訓練,把那些偽軍折騰得鬼哭狼嚎 ,還有不少人受傷。這種傷大部分是跌打損傷,軍醫治療效果甚微,水島崗次郎得知後,讓湯宗俊向一源堂求助。湯宗俊跟一源堂的關係一向不咋樣,以前他執 掌的保安團動不動就找一源堂的茬兒,現在他抹不開臉皮找爺爺,還是請唐四海出麵,爺爺才點頭,派劉九齡擔任偽軍的醫療顧問。

  劉九齡跟偽軍部隊上自湯宗俊下至大頭兵都處得很好,和便衣隊的人喝了頓酒,就印證了上級的消息。據稱,便衣隊已經接到憲兵隊特高課的通知,要求加強防範。與此同時,爺爺也借出診的機會留意外麵的情祝,發現敵人對進出城門的所有人都進行搜查,連孩子也不放過。

  和劉九齡一碰情況,爺爺憂心忡忡,一夜無眠。次日上午開店門時,父親注意到爺爺的眼睛裏布滿血絲,不由得暗暗替爺爺著急。剛把排門板一塊塊卸下來 放好,從唐家出來的唐季昌來到店堂門口駐步:“恩亭啊,軒叔今天有空嗎?我爸爸請軒叔去我家一趟,有事商量。”

  唐四海找我爺爺商量的事,為交通站向鎮江的092傳遞情報提供了一個機會。

  唐四海遇刺後,外地的一些朋友紛紛來電來函,甚至直接奔今州表示慰問。鎮江的一位世交尚捷靖連續發來三封電報,請他前往鎮江小住一段時間調養身心。這個邀請正合唐四海的心意。他出任偽市長原出無奈,正巧遇上朱耀先行刺,讓他有了辭職的正當理由。水島崗次郎雖然同意他辭職,但答應得很勉強,他擔心水島反悔,尋思著找個什麽借口去外麵躲一段時間,尚捷靖的電報來得正是時候。昨晚,唐氏父子商量下來,決定事不宜遲,這兩天就動身。

  隨行人員的最佳人選當然是唐季昌,可唐季昌在憲兵隊任職,不能去鎮江陪老爸休養,就決定讓唐季嫻陪同。學校已經放了寒假,唐季嫻有的是時間。不過 ,一個姑娘家顯然難以應付路上的一應事務,唐老爺子就想到了隔壁一源堂的少爺——我父親孫恩亭。跟我爺爺一說,我爺爺自然沒意見。

  如何把情報送到鎮江的大難題總算解決了,接下來還有一個小麻煩,警察局在城門口設卡,對進出人員進行搜身,我父親即便是跟隨唐四海出城,免不了也要接受盤查。盡管有唐老爺子在場,這種盤查可能僅僅是走個過場,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怎麽才能讓我父親把情報安全攜帶出城呢?爺爺讓劉九齡去今州最大的百貨商店“龍安公司”買了一個價格不菲的時尚坤包,由皮匠出身的老柯進行了改造,在其中設置一個暗袋,情報就藏在暗袋裏。這個坤包,由父親出麵送給唐季嫻,一路上就由唐季嫻拿著,憑其父的名頭和其兄日軍少尉的威勢,料想警察局也好、偽軍也好,無人敢動搜查的腦筋。至於到了鎮江如何取出來,那就是我父親的事兒了。

  當天晚飯後,唐季嫻來到一源堂,前些天她向父親借了幾本小說,今天是來還書的。父親把她請到二樓,沏了壺茶,讓小孃孃拿了些炒瓜子上來招待她。唐季嫻告訴父親,她老爸準備後天動身,關照什麽用品都不必帶,到了鎮江需要什麽就買什麽。父親說那太破費了,自己還是要把日用品帶上,沒必要花那些冤枉錢。兩人東聊西扯,就說到了朱耀先。

  “這個朱耀先也真是的,要不是同學這麽多年,我還真把他當神經病呢,竟然這樣喪心病狂。這種人,如果誰嫁給他,恐怕以後也沒有好日子過。”說著,唐季嫻瞟了我父親一眼。

  這話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父親當然聽出來了。趁這個機會,他趕緊表態:“過幾天你就要過生日了,我為你準備了一樣禮物。”

  唐季嫻大喜:“什麽禮物?”

  “現在保密。後天起程前,我再送給你。”

  動身那天早晨,父親把那個帶著紙盒包裝的淺藍色鯊魚皮坤包送給唐季嫻,唐季嫻喜出望外,先拿給她爸媽看,又拿給唐季昌看。唐季昌生性仔細,把包拿在手裏,裏裏外外看了片刻才還回妹妹手中,目光在我父親和唐季嫻臉上反複掃視,壞笑著說:“恩亭是有心人,妹妹你可要珍惜啊!”

  爺爺昨晚是當著父親的麵把情報放入暗袋的,唐季昌翻來覆去查看坤包的時候,我父親的心一直懸著。如果唐季昌再不把包交回唐季嫻手裏,他隻怕心髒就要停擺了。其實,他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解放後,老柯當上了省工藝美術研究所的所長,他設計的不少作品都獲了獎,並被國家定為贈送外賓的禮品。老柯不僅技藝精湛,而且獨具創意。比如這個坤包,他把暗袋設置在坤包的底部,這個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從暗袋裏取東西的位置不在坤包裏,而是在坤包外。在這裏稍稍解釋一下——他把坤包底部原來的縫合線割斷,襯進去一塊同樣大小的皮革,與坤包的襯底縫合在一起;然後,在整個底部的四個邊沿裝上大頭白銅鉚釘,兩個長邊都是砸死了的,無法鬆動, 兩個短邊的幾枚鉚釘卻暗藏機關,隻要把手伸進坤包底部,在鉚釘的位置撚一下,包外底部短邊一側就打開了,可以取放東西,再把包內的鉚釘反方向撚一下, 就重新鎖上了。

  這個創意,跟尋常人的思維正相反。搜查者的注意力肯定都在坤包裏麵,而包內底部的襯裏是跟加裝進去的皮革縫合在一起的,有沒有藏東西一摸便知。加裝的皮革則與坤包底部原本的鯊魚皮用鉚釘釘死了,會被認為是一體的,除非把坤包大卸八塊,否則發現不了裏麵的機關。

  不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087方麵把各種因素都考慮到了,隻是忘了一樣,那就是警察局長朱維信其時的心態。

  朱耀先是朱維信的獨子,在朱家的金貴程度可想而知。由於行刺唐四海,朱耀先被憲兵隊折磨得精神失常,這對於朱維信來說不啻是一個沉重打擊。導致這 樣的結果,憲兵隊手段殘忍固然是重要原因,但也與朱維信平日對兒子的驕縱有關。可讓人想不到的是,朱維信痛定思痛,竟然遷怒唐家。

  朱耀先還沒瘋掉的時候,為了給自己的行刺之舉找理由,謊稱之前唐季嫻曾三次接受了他的求愛,隨即又反悔了。特高課想知道的是所謂“鐵血鋤奸團”到 底是怎麽回事,對朱的感情糾葛並無興趣,也不管是真是假,都照錄在口供上。結案後,水島崗次郎約見朱維信,給他看了這份口供,朱維信遂認定朱耀先闖下大禍的原因是唐季嫻“水性楊花,出爾反爾”。這是朱維信遷怒唐家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在朱維信看來,日軍方麵對唐四海的器重是顯而易見的。之前國民政府治下,唐四海雖然掛著市商會會長、警察局高級顧問、保安團名譽團總、教育局首席督學等頭銜,可那都是虛的,即使作為商會會長有點兒實權,那也是社會團體性質,上麵還有社會局管著;若論行政級別,就是兩個字——沒有。日軍占領今州後,唐四海的地位卻猛地躥到了朱維信上麵,先是擔任維持會長,接著又擔任市長,這可是實職,還是朱維信的頂頭上司,一直讓朱維信心裏不怎麽舒坦 。

  第三,唐四海的兒子唐季昌如今是日本國籍,正宗的日軍軍官,還是水島崗次郎的心腹。唐四海在水島麵前說話也有些分量,如果唐家父子肯出手相救,朱耀先無論如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如此,朱維信內心深處就把唐四海、唐季昌父子定格在仇人位置上。

  朱維信的厄運還沒有結束。從特高課把兒子接出來的時候,朱耀先處於昏迷狀態。盡管特高課的人告訴他,朱耀先已經瘋了,但當時還看不出什麽。原以為是受審期間受的刺激過重,在家休養一段就會恢複正常,至少是有所好轉,沒想到,回家後兒子醒了,表現出極度的狂躁,不是砸東西,就是傷人或自傷。朱維信隻好違心地讓偵緝隊長苟霄漢拿來手銬腳鐐,把朱耀先約束起來,為防他發狂時到處亂跑,還把腳鐐拴在幾十斤重的石鎖上。朱耀先跑不了了,但嘴沒有被封 住,一天到晚狂呼抗日口號,揚言要“鐵血鋤奸”,被列入名單的第一位就是他昔日的水老師,第二個則是特高課長鈴木三郎。

  憲兵隊方麵顯然對朱耀先的情況還關注著,不知從哪條渠道知曉了此事,當即派了兩個特務前往警察局,給朱維信送來一份書麵通知,要求當場答複。通知上聲稱,對朱耀先的處置有兩種方案,一是由憲兵隊重新收押,二是讓朱維信自己解決——保證朱耀先從此不能說話。

  捧著這紙一看便知是出自水島的翻譯官唐季昌之手的通知,朱維信知道已經沒有退路,必須按照憲兵隊的意思辦。怎麽辦呢?把朱耀先交給憲兵隊,結果不言而喻,如果不想讓兒子死,那就隻好把他弄成啞巴。得知朱維信的決定,兩個日本特務當場拿出一包藥粉:“請朱局長把這包藥給貴公子服下,問題就解決了 。”

  送走了日本特務,朱維信看著桌上的那包藥,不由得痛哭失聲。他終於意識到,朱耀先之所以變瘋,肯定也跟類似的藥物有關。

  當天晚上,朱耀先就變成了啞巴。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軍統”上海區的特務往警察局長家打來電話,用暗語要求見麵詳談。倘在以往,朱維信肯定不敢答應,可此刻他已經被憤怒之火燒灼 得幾乎不顧一切了,立刻與對方接上了頭。“軍統”特務送來一封戴笠的密函,隻有十六個字:“迷途知返,既往不咎;盼汝歸隊,建功立業。”

  朱維信當即表示願意“歸隊”。這顯然在“軍統”的預料之中,特務隨即傳達了上峰的指令:取得日本軍方的信任,長期潛伏,利用警察局長的身份收集情報,為“團體”效力。

  問題是,以朱維信目前的處境,水島崗次郎不收拾他就已經算客氣的了,何談信任?特務告知,中共地下黨正在收集蘇南地區日偽軍的綜合情報,“軍統”高層分析,今州這邊的中共地下交通站極有可能承擔著情報轉送的任務,可以據此開展工作,破獲這個地下交通站,日本人肯定會對朱維信另眼相看。

  朱維信把這個消息作為一份重要情報向水島崗次郎報告,果然引起了水島的重視。水島認為,中共此舉背後肯定隱藏著重大戰略意圖,遂向華東派遣軍司令部作了匯報。同時,指定朱維信主持調查,還給他簽發了一紙手令,授予朱維信很大的權力,甚至可以向日軍曹長以下的軍人直接下達指令。

  水島崗次郎和朱維信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錯,上述情況不但087交通站毫不知情,就連唐季昌也沒聽到一絲風聲,否則,我父親跟唐老爺子父女動身那天,他應該親自送到火車站去的。如果那天唐季昌在場,估計就不會出現多年後我父親一想起來依舊心驚肉跳的場麵了。

第十五章 千鈞一發

  唐四海辭去偽市長後,立刻讓老郭把那輛日軍配給他的轎車退還了。老郭可謂能上能下,搖身一變又還原成黃包車夫。這天午後,他用黃包車拉著唐四海, 我父親和唐季嫻一左一右隨侍,一行人前往火車站。唐季昌本打算從皇協軍的便衣隊調兩名隊員作為保鏢,護衛他們去鎮江,唐老爺子堅決拒絕:“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會有人衝我開第二槍!”

  今州城東南西北四條大街,成十字交叉,各通向四個城門。西大街原是四條大街中最蕭條的,民國七年今州通了火車,車站位於西門外兩裏地,西大街從此 熱鬧起來,到抗戰時,其繁華程度已經超越東大街、南大街,有趕上今州城的商業街北大街的趨勢。

  解放後審理朱維信的案子時我父親方才弄清楚,城西門的這出戲,朱維信脫不了幹係。朱維信具有公開、秘密雙重身份,既是日偽政權今州市的警察局長,又是“軍統”潛伏特務。他重新投靠“軍統”並非被迫,也非審時度勢的結果(當時的形勢對於日本來說,似乎還是“如日中天”),而是因為日本人把他的愛子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對水島崗次郎等人恨之入骨,想報仇又沒這個能力,遂接受了“軍統”發出的“歸隊”召喚。後來繳獲的“軍統”檔案中顯示,“軍統”高層對於朱維信的“歸隊”寄予厚望。一般說來,這種懷著複仇目的“歸隊”的家夥,肯定會死心塌地為“團體”賣命。當然,朱維信要跟水島崗次郎一決雌雄,還需要漫長的等待,不過,他對第二仇人唐四海一家的複仇行動,從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朱維信拿到水島崗次郎的尚方寶劍後,跟警察局的偵緝隊長苟霄漢就此事進行了密議。苟霄漢是朱維信多年的親信,朱耀先的案子敗露後,他曾向朱維信進言把朱公子放跑,隨便找個看不順眼的偵緝隊員當替罪羊。老奸巨猾的朱維信擔心水島崗次郎跟他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伎倆,沒有采納,但通過這件事 ,朱維信明顯感覺到苟霄漢跟他是一條線上的人。盡管他對苟霄漢隱瞞了自己重新投靠“軍統”的秘密,不過,他卻把借機使唐家人喪失顏麵的想法對苟霄漢和 盤托出。苟霄漢心領神會,立馬作了布置。探聽到唐四海要去鎮江休養的消息,他也沒向朱維信稟報,擅自決定以“執行水島司令官鈞命”為由,讓唐四海、唐季嫻父女出出洋相,給主子出口氣。

  早在我父親和唐家人一行從北大街家中出門前,苟霄漢就已經帶著兩個偵緝隊員趕到西門城樓,用望遠鏡盯著西大街觀察,就像獵人守候獵物。不久,父親 一行出現在望遠鏡的視野內,苟霄漢突然想起一件事,待會兒刁難唐家父女時,如若把守城門口的日本兵出麵幹涉,他該如何應對?他身上帶著水島崗次郎寫給朱維信的手令,倒是可以對付一般的日本大頭兵,可如果唐氏父女給唐季昌打電話求援呢?苟霄漢覺得心裏沒底,就給朱維信打了個電話。

  朱維信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麽一出戲,當下大為興奮。他不愧為留過洋的刑偵專家,思維跟土包子苟霄漢不同,聽說一源堂的孫少爺也出場了,馬上想起抗戰前那次搜捕共黨頭目子女失利事件,暗忖怎麽這麽巧,每逢攤上重要的事兒,都少不了一源堂摻和,難道一源堂跟唐家勾結起來,或者利用唐四海去鎮江休養之便傳遞情報?

  想到這裏,朱維信向苟霄漢交代:“根據水島司令官的指令,我們對所有出城人員都有權予以檢查,唐四海的隨行人員中竟然有一源堂的孫少爺,那更要警惕。這個一源堂,幾年前就上了我們的嫌疑名單,隻不過沒找到證據罷了。苟隊長,今天你要嚴查,唐四海、唐小姐、孫少爺,挨個兒搜身,不要有顧慮,出了什麽事,責任我來承擔!”

  苟霄漢有點兒為難:“搜唐小姐不太合適吧?”

  “我馬上派兩名女警過來!”

  說話間,我父親一行已經到城門口了。平時那裏有兩個偽軍士兵、一個鬼子兵站崗,最近因為對每個出城者都要進行搜查,又增加了一個警察局偵緝隊的便 衣。正值午後,出城的人不算多,但也有十幾個,正排著隊挨個兒接受檢查。由於大多是去乘火車的,都帶著行李,所以搜查得有點兒慢。

  老郭當然看到有人排隊檢查,但他根本沒想到唐老爺子也需要接受檢查,隻管拉著黃包車往前走。偽軍和偵緝隊員當然是認識唐四海的,不但放行,還朝他們立正行禮。可是,那個鬼子兵卻不認識唐四海,立刻作出反應,把步槍一橫攔住去路,嘴裏嘰裏咕嚕說了一通,我父親勉強能聽懂,大意就是讓唐老爺子下車接受檢查。

  唐四海沒有下車,掏出特別通行證遞給我父親,我父親拿給鬼子兵過目,並用日語向他介紹,這位是唐市長,他的兒子即是憲兵隊少尉磯穀季昌。鬼子士兵不會關心漢奸偽職由誰擔任,更不一定知道什麽唐市長(何況現在已經不是市長了),但磯穀季昌這個名字駐今州日軍上上下下都知道,因為這個人的身份比較奇特——本是中國人,卻加入了日本國籍,還成為日軍軍官。鬼子兵聽懂了我父親的話,馬上把步槍掛上肩,走到車前朝老爺子立正行禮,雙手奉還特別通行證 ,做出放行的手勢。

  老郭正要開步,苟霄漢帶著兩個偵緝隊員從城樓上下來了:“等一下!”

  我父親注意到,唐老爺子臉上露出一絲詫異的表情,但稍縱即逝。這時,苟霄漢已經來到黃包車前,摘下禮帽,衝唐四海點頭哈腰:“唐市長,您好!”

  唐四海淡淡地說:“老朽已經辭職,市長這個稱呼就不必了。不知苟隊長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苟霄漢語氣依舊恭敬,“是這樣的,偵緝隊接到命令,對所有出城人員——不分男女老幼,不論何等身份,一一搜檢,一視同仁。苟某端著這個飯碗,隻好奉命行事,得罪之處,望您老包涵。”

  唐四海還沒說話,唐季嫻在旁邊不滿地說:“我們可是有特別通行證的!”

  那個日本兵也不解地看著苟霄漢,嘰裏咕嚕說了一陣,大意是唐市長有特別通行證,不需要檢查。苟霄漢的日語不行,但還是猜到了對方的意思,立即出示水島崗次郎的手令:“我這是奉命行事……是水島司令官的命令。”

  鬼子兵看了手令,不再吭聲,退回原處繼續站他的崗。苟霄漢又把手令遞給唐四海,唐四海擺擺手:“不必!苟隊長,你既然是奉命行事,老朽照辦就是。 你打算怎麽個搜法兒?”

  “回您老話,按照水島司令官的鈞命,所有出城人員都要搜身,隨身物品也要徹底檢查。卑職不敢耽擱您老的時間,箱子當場打開,人嘛,一般都是就地檢查,您老如果認為不方便,也可以上城樓進行。”

  “嗬嗬,唐某如今是草民一個,不敢搞特殊。”唐四海說著下了黃包車,吩咐老郭,“把箱子拿給他們。”轉臉又看著苟霄漢,“苟隊長,你可以搜了,看 看老朽身上是否攜有違禁品。”

  苟霄漢朝一個偵緝隊員丟個眼色,那家夥便上前搜身,一把摸到腰間硬物,不由得脫口而出:“槍!”

  唐四海掏出手槍:“怎麽?老朽不能有槍?這把槍還是水島司令官贈送的,你們要繳了?”

  苟霄漢訕笑:“不敢不敢,您老隨意。”

  搜畢唐四海,又搜老郭和我父親,接著是黃包車,都搜得很仔細,箱子也檢查完了,自然什麽也沒搜到。

  “苟隊長的公事執行完畢,老朽不奉陪了!”唐四海招呼老郭,“走!”

  苟霄漢搶上一步攔在黃包車前:“且慢!”

  唐四海沉下臉:“苟隊長還想搞什麽名堂?”

  “有一位還沒搜——”苟霄漢指著站在一旁的唐季嫻。

  唐老爺子涵養再好,這會兒也有點兒壓不住火了:“老朽的家眷你也敢搜?!”

  “卑職也是身不由己,否則,朱局長和水島司令官的脾氣您老也知道,怪罪下來,我怎麽擔待得起?”

  正說到這裏,一陣引擎聲響,一輛三輪摩托車疾馳而至,駕車的是朱維信的司機,後座和車鬥裏載著兩名女警。

  今州以前是沒有女警的,朱維信從蘇州調來之後,說是借鑒外國經驗,女警察肯定是需要的。向市府和省府打報告,二者都不感興趣,直到1936年底才批準 。次年招收了六名女警,送鎮江江蘇省警察訓練所代培半年,返回今州時,抗戰已經爆發。朱維信把她們打發去了看守所,不久日軍占領今州,接收警察局的時候,把她們也接收下來了,依然在看守所當看守員。此次為了對唐季嫻進行搜身,朱維信特地調來了兩個。

  女警一到,苟霄漢沒了顧忌,對唐四海說:“還請您老理解卑職的苦衷,得罪莫怪。”

  其實剛才苟霄漢一露麵,我父親就意識到來者不善,而苟霄漢讓女警對唐季嫻搜身之舉,更是讓他的一顆心懸了起來。不過,唐季嫻也不是好惹的:“想搜我可以,先得讓我哥同意。”

  說罷,她直奔那個鬼子兵,說了幾句日語,請他打電話找憲兵隊司令部的磯穀少尉。鬼子兵知道了唐季嫻的身份,很是恭敬,當下連說“哈依”,轉身便去了崗亭,唐季嫻隨後跟進。

  哪知,電話是打通了,可憲兵隊的接線員說磯穀少尉正在參加水島司令官主持的重要會議,暫時不能接聽外來電話。這下,唐季嫻沒轍了,朝我父親投以求援的目光。父親朝苟霄漢打個手勢,示意他到一旁說話。苟霄漢稍一遲疑,還是過來了。父親沒跟他囉唆,隻問一句:“苟隊長,你如此作為,難道就不怕磯穀少尉回頭找你算賬?”

  苟霄漢低聲道:“孫少爺,你不知道,這是局座的命令,我必須照辦啊!還請唐小姐理解,回頭我會登門向她哥哥道歉。”

  父親知道搜身已無法避免,隻得衝唐季嫻搖了搖頭。一旁的唐四海氣得直喘粗氣,朝女兒一揮手:“季嫻,你跟她們上城樓去,看她們搜得出什麽東西!”

  唐季嫻無奈,隨兩個女警上了城樓。在城樓上的情況,是唐季嫻事後告訴我父親的——

  跟所有的古城樓一樣,今州城樓的台階也很陡,那兩個女警都是本地人,自然知道名聲顯赫的唐家。唐季嫻穿著高跟鞋,上台階有點兒費勁,兩個女警就一 前一後扶著,嘴裏反複說著“唐小姐小心”。來到城樓上,唐季嫻剛剛站定,兩人並排“哢”的一個立正,其中那個圓臉女警說:“警員施金萍、張育珍奉命搜檢,多有得罪,望唐小姐見諒!”

  唐季嫻說:“執行公務,理所當然。隻是小妹從小到大沒被人搜過身,不知是怎麽個程序?”

  另一個瓜子臉女警張育珍笑道:“這種事情,還不就是走個過場。這樣吧,請唐小姐把隨身攜帶的東西掏出來給我們看一下,就完事了。”

  施金萍也說:“就是,總之怎麽省事就怎麽來吧。”

  “施姐姐、張姐姐都是明白人,妹妹先謝過了。”

  於是,唐季嫻就把隨身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放在桌上,那二位女警隻是看著,動也沒動。接著,她又把坤包拉鏈打開,正要把裏麵的東西往外拿,施金萍說 :“行了,請唐小姐把東西放好。”

  唐季嫻在女警的扶持下下了城樓。施金萍向苟霄漢報告說沒有發現任何違禁物品,苟霄漢眼中露出懷疑的神色:“你們這一上一下,一共才五分二十秒,這 麽短的時間,就連人帶包都檢查過啦?”

  施金萍、張育珍並非偵緝隊成員,苟霄漢領導不了她們,對苟霄漢根本不買賬,當下施金萍冷笑:“原來苟隊長是信不過我們兩個,卡著表看時間呢!哼, 早知道這樣,那我們不如在城樓上喝杯茶再下來。”

  苟霄漢的目光在兩個女警和唐季嫻臉上交替掃視:“那你們說說,她包裏放著幾樣東西?”

  施金萍馬上頂了回去:“你沒關照讓我們填一份物品登記單子,沒有統計。”

  苟霄漢不再跟她們糾纏,扭頭對唐季嫻說:“唐小姐,我還要檢查一下你的包,不會耽擱太久。”

  唐季嫻臉色一沉,剛要發作,唐老爺子開腔了:“季嫻,他愛折騰就讓他折騰吧,這筆賬,回頭一起算就是!”

  苟霄漢招呼偵緝隊員搬來張簡易桌子,用抹布擦拭幹淨,說了聲“得罪”,把包裏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無非是化妝品、錢包、手絹、糖果、日記本、鋼筆 等零碎東西。苟霄漢把日記本拿在手裏,問唐季嫻:“唐小姐,這個可以看一下嗎?”

  唐季嫻哼了一聲:“苟隊長臉皮厚實在想看,我也沒辦法。”

  苟霄漢翻開日記本,卻是空白的,沒寫過一個字。坤包裏的東西都倒空了,苟霄漢把手伸進包裏。最緊張的時刻到了!我父親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隻管跟唐季嫻說閑話,眼角的餘光瞄著苟霄漢的動作。苟霄漢這麽些年的偵緝隊長幹下來,對於搜檢這種活兒非常熟練,包裏的內袋隻是簡單看看,他感興趣的是皮革, 從背帶、拎襻開始,一寸寸地用手指捏,前後左右都捏過一遍,終於檢查到底部了。

  我父親注意到,看到坤包底部的白銅鉚釘時,苟霄漢的目光閃了一下,包底的鉚釘數量之多,顯然使他感到意外。他裏裏外外翻來覆去地查看著,這兒摸摸 ,那兒按按,每一下都像是按在我父親的心髒上。父親當時想,不單單是自己,哪怕是設計這個機關的老柯甚至是我爺爺在場親眼看到這一幕,恐怕也會緊張得 喘不過氣來。

  看得出,苟霄漢對這個坤包與眾不同的底部產生了好奇,他接下來的動作,簡直要讓我父親當場昏厥——兩隻手一裏一外同時按壓在坤包的底部,似乎是想 測量底部的厚度。父親不知道之前老柯和我爺爺是否進行過這種測試,但他的自信已經快被苟霄漢那份出奇的耐心和超常的細致摧毀了。

  就在苟霄漢專心致誌研究坤包底部的時候,忽然平空響起一聲大喝:“好小子,總算找到你了!”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霹靂般的吆喝嚇了一跳,父親覺得這聲音有點兒耳熟,轉身一看,竟是天益館的老板井少嶽!

  井少嶽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呢?原來,他是帶著一個夥計去西門外鄉下收購活雞活鴨的。天益館供應的雞鴨,都是井老板親自到農戶家挑選,收購的價格比全城任何一家飯館都高,農民自然樂意賣給他;當然,天益館菜肴的價格也要比其他飯店高。今天上午井少嶽去西門外的張家莊收購了一批雞鴨,由夥計挑著回城。來到城門口,正好看到苟霄漢帶著幾個便衣圍著唐老爺子一行人,唐老爺子一副氣咻咻的樣子,好像是發生了什麽不愉快。井少嶽對夥計說你在這裏等著,我 過去問問是怎麽回事,唐老爺子可是個善人,咱們在他家門口占了塊地方擺攤賣藥,人家一句都沒抱怨過。聽說不久前遭了黑槍,這才剛出醫院沒多久,別再被這幫便衣氣壞了身體。正要邁步上前,忽然看見幾名便衣中有一張熟悉的臉孔——關狗兒。

  關狗兒是警察局偵緝隊裏的一名小嘍囉,關外奉天人氏,跟苟霄漢不僅同鄉,還是鄰居。苟霄漢出來得早,在今州當上了警察局偵緝隊長。這廝好張揚,回老家過年的時候自要向左鄰右舍炫耀自己混得如何了得。關狗兒就纏著苟霄漢,要求來今州當警察。苟霄漢抹不開麵子,探親結束回今州,就把關狗兒帶上了。 民國時當警察也是要招考的,關狗兒到今州後,警察局尚無招警計劃,苟霄漢就去向朱維信央求安排這位同鄉。朱維信說沒有編製,無法招收,否則財政上不好 開支,他薪餉都領不到;要不,讓他作為雜務工先跟你幹著,等有了編製再說。如此,關二狗就成了臨時工。好在他當過三年兵,也識得幾個字,當警察局的臨時工肯定是沒問題的。那是抗戰前一年的事兒,次年今州被日軍占領,警察局向日軍呈報警員名單時,苟霄漢將關狗兒作為正式警員列入,關狗兒就進了偵緝隊 。

  在奉天時,關狗兒就是個二流子,到了今州惡性不改,當了偵緝隊員,吃喝嫖賭就更方便了。他經常到天益館吃飯,沒錢就賒賬,賒得多了不好意思,就拉井少嶽玩牌,想用贏錢的方式抵賬。關狗兒敢這樣做的底氣來自他的牌技加作弊手法,哪知井少嶽當年混跡上海灘,賭錢出老千是拿手好戲,關狗兒跟他相比, 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幾次牌打下來,關狗兒雪上加霜,債台高築。他想抬出偵緝隊的牌子公然賴賬,可全今州都知道井少嶽是水島司令官的草根朋友,日軍占領今州的次日,水島就給了井老板一張名片——即使是苟霄漢,水島也沒給過名片。井少嶽本是上海灘的幫會人士,極擅交際,一年多來,他憑著這張名片穿梭外交,別說警察局、皇協軍了,就是日軍城防部隊和憲兵隊特高課他都有朋友。關狗兒既拿不出錢還賬,又不敢耍蠻賴賬,無奈之下,隻有一個字——躲!從此 ,他再不敢去北大街,如果有差使要去北大街辦,他能推則推,推不了的,就私下跟別的弟兄調換。

  今天,苟霄漢叫關狗兒跟他來西門,關狗兒答應得很爽快。哪知冤家路狹,正好遇上了井少嶽。井少嶽也顧不上管唐老爺子的閑事了,大吼一聲,一個箭步 直奔關狗兒。關狗兒一看勢頭不對,剛說了句“我在執行公務”,咽喉已被井少嶽閃電似的出手鎖住。另一個偵緝隊員不知這是什麽路數,但肯定是要幫關狗兒的,正在城門口與偽軍士兵一起執行正常搜檢任務的那個偵緝隊員當然也要出手幫自家人,當下,三對一跟井少嶽扭打成一團。

  這一打,把苟霄漢嚇了一跳,放下正在搜檢的坤包,拔出手槍朝天鳴槍。槍聲響過,打鬥立止。不過,不是被槍聲鎮住的,眾人也沒看清井少嶽使的什麽手 段,反正關狗兒三個都已經躺在地上隻有哼哼的份兒了。苟霄漢和那個站崗的鬼子兵同時持槍逼向井少嶽,這時苟霄漢才看清楚鬧事者的麵孔,不由得脫口而出:“井老板!你這是搞的哪一出?”

  井少嶽一拱手:“正好苟隊長在此,那我請你評評理。常言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可是你問問這關狗兒,他欠我多少錢了?還成天躲著我,是打算賴賬 怎麽的?”

  苟霄漢收起手槍:“井老板,這事容稍後再說吧,現在正執行公務……”

  旁邊的鬼子兵不耐煩了,端著三八式,擺出突刺的架勢,衝井少嶽喝道:“你的,跪下!”

  井少嶽朝鬼子兵摘帽致意,說了幾句日語,手裏像變戲法似的,憑空多出一張名片。鬼子兵接過看了看,馬上把步槍背上,衝井少嶽立正敬禮。井少嶽指著 關狗兒:“太君,這人良心大大的壞,我要把他帶走!”

  此話一出,關狗兒臉色大變;苟霄漢明知這是井少嶽故意刁難,卻也擔心鬼子兵點頭,馬上上前用生硬的日語跟鬼子兵解釋,但他的日語不行,解釋起來結 結巴巴,格外費勁,鬼子兵聽得一頭霧水。

  這當兒我父親在幹什麽呢?他可沒心思看熱鬧,趁亂拿起桌上的坤包,衝唐季嫻使個眼色:“行了,把東西收起來,我們走!”

  父親怕引起敵人的懷疑,動作不緊不慢,把坤包口張開著,讓唐季嫻一樣樣把東西放進去,全部裝好後,還掏出手帕裝模作樣擦了擦上麵的灰塵。待唐季嫻 把坤包掛上肘彎,父親朝老郭打個手勢,老郭拉起黃包車,一行人走向城門。

  不料,苟霄漢這廝還惦記著這個坤包,見父親他們要離開,馬上大喊:“喂!誰讓你們走的?”苟霄漢一邊喊著一邊奔過來,攔住去路,“搜檢還沒結束, 唐小姐,請把包給我!”

  我父親腦子裏“嗡”的一下——這回完了!畢竟我父親曆練還不夠,麵對這種情況,不知該如何應對。

  手足無措之時,一陣引擎聲響,一輛軍用吉普疾馳而至,在城門口戛然停住,車頭旗杆上的那麵小太陽旗不住搖晃。車門打開,下來一個身著軍裝的日軍軍官。不過,來人並非唐季昌,而是唐季昌的同僚、憲兵隊的河上少尉。

  這主兒來幹什麽呢?原來憲兵隊的會議剛結束,唐季昌就從接線員那裏得知,妹妹給他打過電話。看看時間,一行人應該到火車站了,他便把電話打到火車站,火車站的鬼子站長卻告知其父一行還沒到。唐季昌意識到一定是出了問題,立刻向水島崗次郎請假,說要送老父去鎮江休養。之前朱維信沒向水島報告過對一源堂的懷疑——他擔心此事引出他效力“軍統”的舊賬,更不敢透露刁難唐四海父女的心思,水島根本不知道其中還有這等關節,自然同意,還讓唐季昌在鎮江陪老爸待一兩天,不必馬上趕回來。因為事關家人,唐季昌覺得自己高調出場不太合適,就拜托憲兵隊的好朋友河上少尉去現場處置。

  唐季嫻是認識河上少尉的,打過招呼,剛要陳述事情經過,被河上阻止。河上朝苟霄漢勾了下手指,示意他過來,偵緝隊長剛走到跟前,便挨了左右開弓兩 個大耳光。打過之後,河上也懶得跟苟霄漢多說什麽,徑奔黃包車,衝唐四海行禮,接著伸手攙著唐四海下了黃包車,把他扶上了自己的吉普車。站崗的鬼子兵早已從黃包車上取下皮箱,放到吉普車上,父親和唐季嫻也跟著上了車。

  吉普開到火車站,也不檢票,直接駛進站台,身穿便服的唐季昌已經由鬼子站長陪同著等候了。很快,火車就來了,唐季昌和他們一起上了火車,父親聽他 說要護送唐四海去鎮江,心裏便是一鬆。

  火車要在今州站加煤,停留的時間稍長。父親見站台上有小販賣串在竹簽子上的生荸薺,便下去買了幾串。和唐季嫻一起坐在座位上吃著荸薺,回想起方才西門口的驚險一幕,我父親有種絕境逢生的慶幸。如果不是井少嶽橫插一杠子爭取到了五六分鍾時間,即使河上少尉趕來也沒用了——那會兒,苟霄漢隻怕已經搜出了情報;如果不是唐季嫻給唐季昌打了電話,河上少尉根本不會出現,那麽井老板橫插的那一杠子也不會起什麽作用……總之這次化險為夷,幾個偶然性缺 一不可。這麽想著,父親的額頭禁不住沁出細碎的汗珠。

  這時,火車開了。父親把手伸進衣袋取手帕擦汗,卻觸摸到一個紙團,不禁一怔,剛才兜裏還沒有的啊?於是就去車上的廁所查看。紙團展開,隻見上麵畫 著一個圓圈,圓圈內有兩個感歎號,還有一道弧線從圈內劃向圈外,末端有個箭頭。

  父親倏然一驚,這是087交通站使用的暗號。父親不知道這個紙團是誰、是什麽時候放進他的衣袋的。井少嶽纏住偵緝隊那幫家夥時,他幫唐季嫻收拾坤包裏的東西,曾經掏出手帕擦拭過坤包,那時口袋裏是沒有紙團的。就在離開西門口到買荸薺的這段時間裏,紙團神不知鬼不覺進了自己的口袋。暗號的意思很明 白,讓我父親把情報從唐季嫻的坤包裏轉移到其他的地方,而且要快——圓圈裏的兩個歎號,就表示“緊急”。

  後來知道,當時的情況還真的不敢遲緩。苟霄漢挨了河上少尉兩個耳光,眼睜睜看著唐老爺子一行絕塵而去。但他沒有善罷甘休,駕摩托車直奔城內龍安公司——唐季嫻背的這種高檔坤包全市隻有龍安才有出售。到那裏一看,同樣式樣的坤包,底部並無那麽多的鉚釘,而且摸上去明顯沒有唐季嫻的那個包厚,苟霄漢悔得腸子都青了,差點兒當場躲腳。

  回警察局跟朱維信一說,朱維信也有一種想跳腳的衝動。兩人緊急商議下來,決定立刻向偽江蘇省警察廳求助,待列車抵達鎮江後,在站台上攔截,搜查唐季嫻的坤包;如果坤包裏沒有發現什麽,幹脆對唐四海父女和孫少爺一並搜身,同時徹底檢查他們的行李。不過,他們還是沒有向水島崗次郎報告,因為此事比較複雜,査到情報的話,什麽都好說;一旦落空,那就牽涉到河上少尉了,河上少尉和唐季昌一定會聯手報複偵緝隊,到時候朱維信恐怕罩不住苟霄漢。至於鎮  江方麵搜檢唐氏父女,那是沒有什麽顧慮的,唐家的勢力還不至於滲透到鎮江去。

  我父親自然不知道朱維信打的什麽主意。接到指令後,他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刻把情報轉移,可坤包在唐季嫻手裏,以什麽理由從坤包裏拿東西呢?而且還要 當著唐季嫻以及她父兄的麵;取出情報後,又該把情報轉移到哪裏去?反複考慮的結果,隻有孤注一擲,跟唐季嫻攤牌,當然,不能攤得太徹底,更不能把一源堂是地下黨情報站的事告訴她。

  唐四海正在閉目養神,唐季昌則在專心看報紙,父親朝唐季嫻使個眼色,兩人來到車廂連接處。父親也不作鋪墊,直接告訴唐季嫻,她的包裏有一份重要東西,關係到很多人的身家性命。至於那東西為什麽那麽重要,暫時保密。唐季嫻大吃一驚,說怪不得苟筲漢那家夥把我們盯得這麽緊。不過,她並沒有埋怨父親,更沒有膽怯:“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上次你讓我假裝扭了腰騙我爸爸,我就覺得其中有古怪,現在你終於肯跟我說實話啦。”

  情勢緊急,我父親沒工夫跟她閑扯:“我想把那件東西轉移到你爸爸的皮箱裏,能辦到嗎?”

  “沒問題。”

  唐季嫻提著坤包去了廁所,按照父親事先的指點,從坤包底部取出情報。回到車廂,唐季昌已經看完報紙,正靠在椅背上打盹兒,這就更好辦了,唐季嫻取過皮箱,輕鬆搞定。

  車抵鎮江,剛下火車,一行人就被偽江蘇省瞥察廳的一群黑衣警察包圍。隻是朱維信沒想到唐季昌會改變主意親自護送唐四海去鎮江,否則的話,父親把情報轉移到唐四海的皮箱裏也沒多大用處,對方在坤包裏搜不到,還是要檢查皮箱的。

  眼下的情況,不用問唐季昌也明白了,顯然是西門事件的延續,苟霄漢那廝依舊不肯罷休,居然指使鎮江的警察繼續糾纏。唐季昌大為惱火,指著那個領頭的家夥用日語喝問:“你們想幹什麽!”

  對方大吃一驚,朱維信隻告訴他們攔截唐氏父女和我父親三個人,沒想到還有說日本話的。正愣神間,三個日軍士兵組成的巡邏小組路過此處,唐季昌用日語招呼他們過來,向他們出示證件。對方一看,立刻立正敬禮。唐季昌又說了幾句日語,由於語速太快,父親聽得不大真切,大  意是這群警察騷擾我的家眷之類。為首的日軍軍曹揮手示意那群警察讓路,他們則一路護送唐老爺子四人出站。

  抵達唐四海朋友的宅第後,唐季嫻借著幫老爸收拾行李、整理臥室的機會,把情報從皮箱裏偷偷取出交給我父親。兩人借口到外麵轉轉,一起坐黃包車出了門。在大街上閑逛了一陣,父親讓唐季嫻去一家咖啡館等著,自己則前往附近的“重升醬園”,跟醬園老板(即092)交接了情報。

第十六章 南北統貨行

  鎮江之行後,唐季嫻成了我父親的同誌。其實,我爺爺早就有把唐季嫻發展為同誌的想法,隻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這次情勢所迫,居然一步到位。不過,唐季嫻並不知道我父親是中共地下黨,父親隻是對她說自己是一個秘密抗日組織的成員。

  鑒於唐季嫻的情況有些特殊,爺爺決定,今後與唐季嫻的聯係,概由我父親負責。這就是地下工作中所謂的“單線”,唐季嫻的領導是我父親,我父親的領導是誰她並不知道,也不能打聽,就像我父親不能打聽爺爺的領導是誰一樣。至於087交通站,以及一源堂從老板到店員全部是中共地下黨的秘密,唐季嫻當然就更不清楚了——告訴她這些還為時尚早,如果她經受不住考驗,一旦出了事,組織損失的也隻是我父親一個人,087交通站尚可保全。至於她能不能加入中共,暫時不必考慮,估計她自己也還沒有這種願望。

  有得必有失,087交通站增加了唐季嫻這樣—個有著極有價值社會關係的同誌,但從此也跟朱維信結下了梁子。在今州地麵上,除經常跟一源堂作對的天益館,087又多了一個強有力的對手一朱維信和他執掌的偽瞥察局。之後兩年時間裏,朱維信上躥下跳,為“軍統”效命不遺餘力。

  今州雖然不大,但地理位置比較重要,“軍統”想要插一手,“中統”當然也沒閑著。據說抗戰前夕“中統”上海區就已經根據徐恩曾的指示製訂了設立今州站的方案,隻是由於抗戰爆發被迫中止。不久,“中統”重新啟動了這個計劃,派了一個名叫仇鶴齡的老特務打前站,在今州開了家“源誠商行”。因為是戰時,籌備工作困難重重,好不容易人員、器材、經費全部到位,剛要開展活動,卻被朱維信發現了端倪,一夜之間給連鍋端了。要說“中統”那幾個特工個個都  算條漢子,偵緝隊八十號人全體出動,外圍還有偽軍的支援,可那幾個特工拚死抵抗,愣是堅持了大半夜。最後,水島崗次郎調集日軍強攻,這才奏效。不過,日偽方麵並未得到什麽,幾名特工一把火銷毀了電台、密碼、文件,然後飲彈自裁。

  盡管如此,水島崗次郎還是把朱維信好好表揚了一通,朱維信更是來勁兒,目光又瞄上了湯宗俊。湯宗俊的保安團裏有個叫曾國書的連長,曾經在孫傳芳的部隊裏當過兵,此人有些民族氣節,日軍占領今州,湯團總搖身一變成了皇協軍司令,曾國書卻不想跟著當漢奸,悄然聯絡了連隊裏一些有同樣想法的官兵,打算集體攜武器開小差,拉隊伍跟日本人幹。沒想到保密出了問題,被苟霄漢的偵緝隊獲悉。朱維信爭功心切,也不知會湯宗俊,跟警察局日本顧問野山密議後,由野山出麵,假裝“閑逛”經過皇協軍司令部。湯司令自是大獻殷勤,置酒款待。席間東拉西扯,野山提出請皇協軍派一個連去警察局,相幫訓練警察的軍事技能,湯司令自無二話。隔日,朱維信就給湯宗俊打電話說及此事,點名要曾跟著孫大帥打過仗的那個曾連長,說此人軍事技術不錯,也有實戰經驗,野山非常看好。湯宗俊事先已經答應野山,當即通知曾連長帶隊前往警察局報到。據說,曾連長還動著訓練結束那天發起行動,把警察局的槍支彈藥一股腦也劫走的腦筋,結果可想而知,去警察局的當天晚上,他這一個連就全部被繳了械。

  這兩樁案子的成功破獲,讓水島崗次郎對朱維信刮目相看。朱維信再接再厲,又端掉了一個號稱“今州鐵血鋤奸第二團”的暗殺組織。“鐵血鋤奸團”不是朱耀先胡編出來的嗎?這個憑空冒出來的“第二團”又是怎麽回事呢?

  兩年前的朱耀先行剌唐四海事件,給今州地區的幾個熱血青年提供了一個樣本,他們對警察局的說法表示懷疑,認為暗殺唐四海確係“鐵血鋤奸團”所為,私下密議,決定仿效,組建了“今州鐵血鋤奸第二團”。他們要暗殺的頭號目標是水島崗次郎,不過,行刺水島是一樁非常犯難的事。水島雖然是今州日軍軍官中公開露麵(包括上街閑逛)最為頻繁的一個,可他身邊總有憲兵保護;再者,他本人就是高級特工,對於暗殺和如何防範暗殺那一套十分熟悉,何況他至今已  在今州待了十餘個年頭了,全城的情況他都了如指掌,何處需要防範,哪裏要加小心,無不一清二楚。無奈,初出茅廬的“今州鐵血鋤奸第二團”隻好退而求次,化裝進入偽市府,一斧子劈死了市府的日本顧問山本。水島崗次郎大為惱火,限朱維信七天破案。朱維信作為刑偵專家還是有兩下子的,也就不過三四天時間,“今州鐵血鋤奸第二團”的七名成員全部被捕,拉到北門城樓給砍了頭。

  如此,這位因兒子的行刺事件差點兒受到牽連、一度被水島崗次郎踢到一邊備受冷落的警察局長鹹魚翻身,取代了唐四海和湯宗俊,成了水島麵前的紅人,曾經被擼掉的副市長官帽,水島也給他恢複了,還賞了他一個皇協軍少將的虛銜。水島崗次郎當然想不到,他給朱維信加官進爵的同時,“軍統”那邊的功勞簿上,也一次次記下了化名“何子正”的潛伏特工取得的戰績。

  有了這樣的資本,朱維信又開始盤算著為兒子複仇了。不過,他的目標不是水島崗次郎,而是唐四海!經過精心策劃,他把對唐家出手的時間定在4月29日  。

  那天是日本的“天長節”。天長節起源於中國,唐朝年間,唐玄宗李隆基把自己的生日八月初五定為全國的節日,最初稱“千秋節”,天寶七年(748年)改為天長節。日本奈良時代的光仁天皇學中國唐朝的樣,下令把天皇的生日定為天長節,延續至今。抗戰時期日本在位天皇的生日是4月29日,每年的這一天就成為日本的天長節。

  天長節那天,水島崗次郎要在市府舉行慶祝會。準備工作半個月前就開始了,水島對此很是重視,不但親自過問各種細節,還指定聚餐會上的兩道冷菜五香熏魚和芝麻排骨須向唐四海開的“唐鼎盛茶食店”定製,他說“唐鼎盛”的這兩個冷菜不但是全今州最好的,恐怕在整個兒江南地區也算得上首屈一指。

  朱維信的心思就動在這上麵——屆時在“唐鼎盛”的這兩個冷菜上動動手腳,讓唐四海人頭落地!他把這件事交給偵緝隊長苟霄漢,苟霄漢這些年跟著朱維信幹下來,於陰謀詭計頗有心得,經過一番布置,終於把手腳做成了——在這兩道冷菜裏下了毒。

  天長節那天上午,這兩道冷菜從“唐鼎盛”送到了偽市府。偵緝隊長在慶祝儀式開始前向朱局長緊急報告,說偵緝隊剛剛獲得消息,“唐鼎盛”提供的冷菜  可能有問題。朱維信立刻會同特高課對這兩道冷菜進行檢查,讓人去外麵引來幾條流浪狗,拿幾塊熏魚、排骨喂了,片刻,流浪狗就倒地抽搐而死。

  水島崗次郎聞訊,下令取消聚餐會,查封“唐鼎盛”。唐季昌找到水島意欲申辯,水島說磯穀少尉不必著急,我已命特高課去調査了,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水島崗次郎在中國多年,熟知中國人窩裏鬥的習性,這唐四海無緣無故的,為什麽要下毒?他懷疑其中另有原因,所以直接動用特高課調査此事,卻把朱維信的瞥察局撇在一邊。

  特高課的調查結論是,兩道冷菜裏的有毒物質跟“唐鼎盛”沒有關係。

  唐四海之所以能夠化險為夷,與我爺爺的提醒是分不開的。“唐鼎盛”的鹵菜,所需香料一向由一源堂提供。這次,唐四海生怕烹製的冷菜不合水島崗次郎的意,留著茶食店裏的香料存貨不用,專門來一源堂買新的。爺爺得知這些鹵菜是為慶祝天長節定製的,提醒唐四海要多加小心,這種情形下最容易被人誣陷,而且事後有口難辯。那麽,應該怎麽加小心呢?爺爺給他出主意,讓他必須留出冷菜的樣品備份,封存後請提貨人簽字。

  天長節這天前往“唐鼎盛”提貨的是偽市府行政科副科長周建箱,他也是出於小心,特地叫了偽市府警衛隊日軍、偽軍士兵各一人押運。唐四海親自到場,把周建筠三人領到盛放熏魚、排骨的鋼精大盆前,請他們自取品嚐,然後隨意挑揀,裝進金屬飯盒,寫下取貨過程,密封後每人都簽名按了指印。

  麵對特高課的調査,唐四海把上述情況陳述一遍,又把密封的樣品拿出來,說我現在就和你們一起去見水島司令官,這份證據必須當麵呈遞。水島崗次郎一看到唐四海送來的樣品,馬上斷定此案與“唐鼎盛”無關。

  再往下査,忽然傳來消息,市府夥房的雜役許痛子溺亡於後院的水井!特高課檢查了死者的遺物,發現了其投毒的證據。至於他是受人指使還是個人行為,其死因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査來查去一直沒有線索,最後幹脆不了了之。

  可是,對於唐家來說,卻遭受了一個巨大損失,唐四海的夫人突然去世了。應該說,唐季嫻的母親是間接死於朱維信之手。她原就有嚴重的高血壓,平時服藥不斷,聞知“唐鼎盛”受投毒事件的牽連被特高課査封,受了驚嚇,急症發作而歿。

  辦畢喪事不久,唐老爺子特地來到一源堂跟爺爺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此前,我父親已經跟唐季嫻舉行過訂婚儀式,是老爺子的準女婿,老爺子每次來一源堂,父親必定會隨侍在側,這次談話,他也在場。

  唐四海的情緒很低落,說自己辭去市長職務兩年多了,雖然還有一個“市府高級顧問”的虛銜,可那是水島崗次郎強加給他的,辭職後,他從來沒參加過市府的任何會議,不但是官場,民間活動也很少露麵,甚至同行之間有糾紛請他出麵調解,他也告罪婉拒了。原想求個太平,哪知禍從天降……說到這裏他長歎一聲:“景軒啊,如果不是事先有你的指點,這次我賠上老命不說,隻怕連季昌、季嫻也會受連累啊!”

  爺爺和父親自是好言安慰。唐四海長籲短歎一陣,終於說到了正題。投毒事件發生後,他和兒子唐季昌的看法差不多,認為陷害他們的對手十分強大,不但敢對今州城名列第一的豪門大戶下手,而且連日軍的磯穀少尉也不放在眼裏。這樣的對手,他們唐家眼下已經惹不起了。不過,惹不起,躲得起。父子倆商量下來,今後不論是日軍還是市府,宴會、聚餐之類的活動那是少不了的,而水島司令官對“唐鼎盛”的茶食印象深刻,人家上門來買,總不成不賣給人家。為防對  手再次利用類似的機會設局構陷,不如把“唐鼎盛”關掉算了。

  爺爺乍聽之下,不禁一個愣怔。“唐鼎盛”乃是今州名店,茶食第一,連蘇州、上海的同行都認可,唐家靠著三代人的努力才打造出這樣一個品牌,何等不易,豈能說關就關了?剛想勸阻,唐四海卻說:“我意已決,景軒不必多言。這次登門,是想跟你說說下一步的打算,聽聽你的意見。”

  把茶食店關閉後,唐四海打算另開一家店鋪。開什麽店呢?棺材店。照眼下的形勢來看,戰亂一時半會兒停止不了。打仗就要死人,有死人就需要棺材,棺材店的生意應該不錯。另外,還附設經營石灰——收殮屍首時,每口棺材裏都要放置石灰;況且死人多了,為了消毒,也需要大量石灰,所以,石灰生意也應該有賺頭。

  爺爺聽著,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跟半個月前組織上向087交通站下達的一道命令有關。

  由於日偽及國民黨的封鎖,中共各大根據地物資嚴重匱乏。黨中央在延安發起“生產自救運動”,一些有條件的根據地也采取類似的做法。生產自救可以解  決吃飯穿衣問題,但武器彈藥、藥品和醫療器械、電台、各種機械部件等緊缺物資,還是必須從敵占區采購,然後設法突破敵人的嚴密封鎖運送到根據地。

  按照地下工作的分工,交通站最初的定義應該是轉送情報、人員、物資,並不包括在敵占區采購物資,負責采購物資的是地下兵站,屬於軍隊係統,與地方上的地下黨機關及交通站各自獨立。當然也有合作,那就必須在上級的協調下進行了。不過,戰爭年代,形勢瞬息萬變,誰也料不準,正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唐四海拜訪爺爺的時候就是這種情況:根據地需要戰略物資,可軍隊係統沒有條件在敵占區建立臨時兵站,那就隻好通過其他途徑完成采購任務。半月之前,爺  爺接受的就是這樣一個命令。

  這種采購所費錢鈔甚巨,即使把整個兒一源堂賣掉,可能也湊不足一個零頭。因此,上級下達命令的兩天後,指派外線(指非087交通站)交通員送來了采購和運輸需要的經費。可是,爺爺卻沒法兒行動。組織上開列的物資清單包括無縫鋼管、電線、電池、棉布、染料、西藥、醫療器械、煤油、機油,等等,這類物資在戰爭中消耗巨大,在敵占區也是受到嚴格控製的,即使通過關係找到采購的門路,以中藥店的名義也根本無法采購。敢試著動一動?朱維信、苟霄漢“建  功立業”的機會就到了。

  不想,這件讓爺爺犯愁的事,有了一個得以解決的好機會。於是,爺爺向唐四海建議,開棺材店、石灰行固然可行,不過,經營範疇還是太窄了,不如開一家雜七雜八什麽東西賺錢就做什麽生意的商行,一源堂也可以入股,以唐四海父子的人脈、勢力,還不是財源滾滾?

  唐四海深以為然,和爺爺一直聊到打烊時分,基本達成了意向:開一家經營南北土特產的貿易商行,唐四海占三分之二的股份,一源堂占三分之一;商行由劉九齡出麵主持,爺爺出謀劃策,唐四海負責交際,高考落第賦閑在家的唐季嫻擔任賬房先生——這是今州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位女賬房先生,商行開張後,人們對她的稱呼總是感到有些別扭,到底是叫“先生”呢,還是“小姐”?這個問題,直到抗戰勝利商行關閉也沒解決。

  事不宜遲,也就不過半個多月時間,一家名喚“南北統貨行”的商行開張了。“南北行”的店址就在一源堂左側,那裏原是米行,爺爺出於開展秘密工作的便利考慮,說服唐四海以原“唐鼎盛”的房子和米行交換。米行的麵積比“唐鼎盛”大,唐四海補貼給米行莊老板二十兩黃金。

  對於唐四海和我爺爺聯手開商行,水島崗次郎是很支持的。縱然水島老奸巨猾,也沒有把南北統貨行跟中共的地下組織聯係起來。商行的招牌是由水島題寫的,這個中國通曾經刻苦練習過中華書法,店招懸掛出來像模像樣,不知情的還以為出自名家之手。

  南北統貨行於端午節開張,水島親自到場祝賀,再加上唐四海和我爺爺的人脈,可以說是賓客雲集。水島給“南北行”備了一份厚禮——一個碩大無朋的瓷花瓶,不僅如此,他還解下軍刀掛在門框的一枚鉤子上。這個動作,在日軍剛占領今州時水島曾經有過,全城隻有十戶“特別良民”得到了這種待遇,一源堂是其中的一戶,之後,水島再也沒在哪家門前掛過軍刀。現在水島此舉,等於是在給南北統貨行做背書:這家商行是受本司令官保護的。

  對此,朱維信是怎麽看的呢?解放後我父親承辦朱維信的案子時從其口中得知,起初他對於唐、孫聯手開商行之舉不以為然,還把“唐鼎盛”的關門看作是自己的一個小小的勝利,要知道,在今州城,唐家自唐四海往上三代,還從來沒有人挑戰過他們的權威。可回過頭來想想,又覺得這件事似乎有問題,會不會是孫景軒利用開商行搞什麽名堂?

以朱維信的性格,既然有了懷疑,那就要想辦法抓住唐四海和一源堂的把柄,讓他們再不能輕易翻身。他也確實打算安排苟宵漢著手調査,不料就在這個當  口兒,今州又出了一樁大事:偽瞥察局正副局長雙雙遇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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