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二十九章
我最早的“日記”
—— 有關我出生後頭兩年的記錄
徐家禎
(五)
(接上文) 除了先父親筆記錄的這本“日記”外,還有兩個小練習本:一個綠色花 紋,軟麵;一個粉紅色花紋,硬麵。這兩本裏的筆跡均不是先父的手跡。 我想,一定是當時請來照看我的特別護士彭小姐、常小姐或者裘小姐等人 的筆跡。這兩本實際上不是“日記”,隻是每日飲食、起居、大小便、體溫、 重量等“流水賬”式之記錄罷了。
第一本粉紅色花紋的從 1942 年 6 月 25 日記起,至同年 9 月 22 日結 束。第二本綠色花紋的,則從 9 月 23 日記起,直至 1943 年 2 月 20 日結束。 所以,第一本實際上是從我出生後將近兩個月時開始記的,時間與上麵引 述的先父親筆所記的“日記”時間是重疊的。第二本的大部分時間也與先父 所記“日記”重疊。隻是 1942 年 11 月 12 日後先父所記的“日記”中斷,而“流 水賬”則還是繼續記錄下去。
第一本粉紅花紋的本子中,大部分用英文記錄,隻有備注中大多用 中文作補充說明。筆跡則有用鉛筆的,也有用墨水鋼筆的。
第二本綠色的本子中,則基本上都用中文記錄。內容也比較簡單。 整本都用的是鉛筆。
最後一本是大開本的練習簿,黑色硬麵。從 1943 年 2 月 21 日記起, 一直記到 1944 年 5 月 6 日為止,以後就沒有再記了。可能孩子大了,特別 護士不再雇用,就不須再記了。
這本大的練習本也是流水賬式的記錄。不是先父的筆跡,一定都是 護士們的筆跡,而且前後筆跡各不相同,一定中間換過多人。記錄所用除 開頭一部分是鉛筆之外,其餘都是鋼筆,但有用藍墨水的,也有用綠墨水 或者黑墨水的,顏色各不相同。因為用的是大開本練習簿,所以每頁用線 劃成四塊,每一塊中有隻記一天的,有記多天的日常起居方麵的眠食和其 他活動。
在這本“日記”中,有兩頁十分重要,不得不提。那就是 1943 年 5 月 13 日至 21 日這六天的記錄。
在我與先母合作的《山居雜憶》中,記載過一件我誤吞牙簽的事情 (注 4):
我的大孩子不到一歲時,他的奶媽很不負責,把 自己在用的牙簽拿給他玩。孩子把牙簽放到嘴裏,吞 了下去。奶媽明明發覺卻怕鬧出事來,竟然不告訴我。 當天午睡時,那孩子就大哭而驚醒。以後,情況日見 嚴重,最後發展到日夜啼哭、發燒、拉膿、不能進食 的地步。請了上海最有名的小兒科醫生來,都說是重 感冒,但打針、 吃藥卻毫不見效。當時,我的母親正 在上海,住在我家。她忽然說:“何不請吳烈忠醫生來 看看,這孩子是吳醫生接生的,說不定他有辦法。”我 丈夫立即打電話去把吳醫生請來。這時,奶媽眼看情 況越來越嚴重,再不說出來可能要出人命,就怕得說 出牙簽的事來。但是她說:“沒有親眼看見孩子吞下牙 簽,隻是猜想而已。” 吳醫生聽了,先認為即使是吞下 了牙簽,那麽多天了,也應早已從大便中排出,不會 再在肚子裏了。當時我母親說:
“會不會在肛門口呢?”她又問吳烈忠醫生能不能 用手去摸一下。
吳醫生真的戴了橡皮手套,到床上用手指伸到孩 子的肛門裏去摸了一下。忽然說:
“牙簽是在肛門口斜刺著!”他輕輕取出,隻見一 根牙簽原來已折成兩截!取出之後,孩子馬上就不哭 了。吳醫生又開了抗生素,不久孩子就痊愈了。事後, 大家都說這條小生命真是外婆和吳烈忠醫生拾回來的 呀!
且看 5 月 14 日至 21 日的“日記”是怎麽說的:
5 月 14 日:
黃昏將睡大哭。
5 月 15 日:
夜眠不安,時哭。
5 月 16 日:
夜眠尚安,侵晨天未明時,大哭而醒。
5 月 19 日:
下午七時半,高鏡朗醫生(注 5)來診。 夜眠不安,時時驚哭。
5 月 20 日:
富文壽醫師來診。 夜眠尚安,哭數次。
5 月 21 日:
8 am 37.6(度)
8 am 大便黃略綠,尚多
9.30 am 米湯略帶米粒,半小碗
11 服高醫藥一格
11.30 am 肛門熱 37.8(度)
2 pm 大便有血及膿,大哭。
5 pm 肛門熱 38(度)
6 從肛門口取出牙簽二段(附圖)
6.15 pm 大便黃綠甚薄,大哭。
6.15 pm 消治龍半片和葡萄糖 D。
7 pm 米湯半小碗
10.15 pm 消治龍 1/4 片,大寶來蘇打片 1/2 片 和葡萄糖 D
吳烈忠夫婦來診 高鏡朗醫生來診 江秉甫醫生來診
核對“日記”,發現母親記憶有誤。她在《山居雜憶》中說,我吞下 牙簽時是“不到一歲時”。其實,我出生於 1942 年 5 月 3 日(公曆),吞下牙簽應該是 1943 年 5 月 14 日吧,因為這天第一次記錄“將睡大哭”,那麽, 一定是當天下午吞下牙簽的,那時,我已一周歲零十一天了。
這幾天,幾乎每天都有醫生上門。高鏡朗、富文壽兩位上海最有名 的兒科醫生都請上門來了。五月廿一日這天,還請了三位醫生,都上門來。 真是“病急亂投醫呀”!
附圖是吳烈忠醫生從肛門取出牙簽後在一張小紙片上畫的示意圖。 圖上用英文加注說明,譯文如下:
“牙簽在離肛門口大約半英寸處戳進直腸壁。一根 牙簽的尖端刺進直腸肌肉,這大概是不易自動排泄出 來的原因。5 月 21 日取出。離嬰兒吞入已有 13 天了。”
其實,吳醫生算錯了日子。要是 5 月 14 日吞入的話,到 21 日取出, 期間隻有一周,而不是十三天。
我記得,原來這四本“日記”中還附有我第一次剪下的指甲一包,上 麵有先父注明的日期;還有從肛門內取出的牙簽兩段,也包在一個小紙包 裏,夾在那本大的黑麵“日記”之中,可惜在“文革”抄家中都遺失了!
我出生時四本“日記”的內容,大致如此。至於為什麽我弟妹出生時, 我父親就沒有再記“日記”,我想原因是很多的。作為長子,一般父母都比 較重視一點,因為是第一個孩子,當時還沒有別的孩子,於是就“物以稀 為貴”了吧。以後孩子多了,就不再稀罕了。再說,我是大家庭裏的長房 長曾孫,當然在大家庭中,地位也比別的同輩孩子更重要了。那時,我曾 祖母還在,已經將近八十歲了。她的長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十九歲就去 世,留下我父親,一個遺腹子。後來不久,我祖母也去世了。我父親當時 還年幼,就由我曾祖父母帶大。現在,我父母結了婚,我的曾祖母想看到 曾孫的心當然十分急切,這也是可想而知的。而我母親卻因為生了卵巢瘤 而不能懷孕。後來開了刀,切除了腫瘤,懷了孕,卻又流產了一個男孩。 所以,等到我出生時,大家庭裏的期盼和重視的心情是能夠理解的。這大 概就是父母對我的出生特別重視的原因吧。
現在,七十七年半已經過去了,先父母都已經謝世多年,我也早已 步入老年。再取出這幾本我出生時先父親手筆記的“日記”來看看,不但覺 得這是一件十分珍貴的曆史記錄,而且,從先父的字裏行間,我可以看到 父母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兢兢業業的照料和毫無保留的慈愛!這是我刻 骨銘心、永誌不忘的。 (全文完)
二 0 一九年十二月五日
寫於澳大利亞刻來佛寺斜園
注 4: 《山居雜憶》:見第 27 章〈吳烈忠醫生〉。
注 5: 根據“百度百科”、《浙江古今人物大辭典》(下冊)和“博雅人物網”介紹:高鏡 郎(1892-1983),上虞章鎮鎮人。出身教師家庭,6歲喪母,在舅父家放牛 5年。後經族人資助,入桐鄉文藝學堂、嘉興秀州書院、杭州之江大學、金陵大學、山東齊魯大學。1921年在湖南湘雅醫校畢業,留校任內科助教。1925年,受 聘為紹興福康醫院兒科主任醫師。1928年,留學美國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校,並 先後到紐約肺病研究所、法國巴黎巴斯德研究院、法國杜式道夫傳染病院、德國柏林 醫科大學兒科醫院、奧地利維也納兒童結核病院、瑞士蘇黎州兒科醫院學習考察。1 930年回國。學識淵博,醫德高尚,技術精湛,素有“南高(鏡郎)北諸(福棠)” 之稱。上海淪陷時期,寧可醫院停業,拒絕與汪偽合作。曾任上海衛生教育會編輯, 上海福利醫院院長,廣慈醫院兒科主任,上海第二醫學院教授、兒科係主任,上海兒 科研究所所長等職。
1923年,與顏福慶創辦上海醫學院,主持兒科教育,並兼任附屬護校校長。 40年代,創辦了上海福幼醫院。49 年後參與籌建上海第二醫學院(現上海第二醫科 大學)和新華醫院、上海市兒科研究所,任上海第二醫學院兒科係主任。晚年捐資創 辦《兒科臨床雜誌》。臨終前,把藏書、資料全部捐獻給上海兒科研究所,捐了積蓄 8萬元設立“高鏡郎基金會”,定期獎勵有貢獻的兒科工作者。
其著作《古代小兒疾病新論》、《兒科小全》、《兒科液體療法》等在國內外有 很大影響。翻譯作品有《兒童傳染病學》、《麻醉學》、《英國藥劑》等。
可見,高鏡朗醫生並未如我母親在《山居雜憶》所說,在 49 年前就去美國兒女 處定居。文中所述大概是我母親的誤記,也可能是社會上張冠李戴的以誤傳誤。當然,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高鏡朗 49 年前確實出國探過親,但後來又回來了。反正事實如 何,還待進一步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