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占總統府”,一幅畫背後的曆史

來源: 2021-07-20 07:59:07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作者:馮翔

1976年,上海畫家陳逸飛、魏景山合作了著名曆史畫《占領總統府》:一群英武的戰士,荷槍實彈衝上傷痕累累的南京國民黨“總統府”頂樓,升起一麵紅旗。背景是籠罩在濃煙戰火中的城市。

這是陳逸飛當年創作的油畫《攻占總統府》

2010年,上海畫家李斌重構了這個已成經典的畫麵:升旗的戰士成為背景。一位身著白色旗袍的女性,與一位解放軍指揮官握著手,站在總統府頂樓的最前端。

他們身後,是一大群穿著、神態各異的人。有西裝革履,有長衫禮帽,有解放軍製服,有國民黨陸海空軍製服……景深處一片祥和,南京城晴空萬裏。

這幅油畫的名字就叫《424晴空萬裏·南京1949》。

強攻計劃取消

強攻計劃取消

這幅畫起源於李斌在網上看到的一些黨史研究文章,主要結論是,南京城不是打下來的。

身著白色旗袍的女性,是中共南京地下市委書記陳修良。1946年,她是中共派到南京的第九任最高領導人,前八任大多犧牲了。

陳修良

1949年4月23日上午,國民黨“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麵臨解放軍全麵包圍,決定棄城而走。攻打南京的解放軍第八兵團司令員陳士渠製定了全麵炮轟南京的強攻計劃。由於南京地下黨的及時聯係,強攻計劃取消,沒有出現《占領總統府》中濃煙戰火的慘烈局麵。

陳修良發動2000名地下黨員、2000名南京警察與近萬名群眾配合,解放軍幾個小時便渡過長江,順利接管南京。國民黨撤退前曾計劃炸掉南京老江口的火車輪渡,被地下黨用機槍掃射製止。火車輪渡一次便能運送一個團的部隊,劉伯承、鄧小平都是坐著輪渡過江的。接管政權的過程中,南京電力、自來水未停,公共交通正常,報紙按時出版。

南京複成新村10號,中共南京地下黨的秘密機關,陳修良曾在這裏主持市委會議。

畫麵裏和陳修良握手的是第八兵團司令員陳士渠。旁邊的幾位解放軍高級指揮官,包括一張圓胖臉的第三十五軍軍長吳化文。這位將領曾倒向多種勢力;最後一次是1947年宣布起義,部隊被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三十五軍。首先進入南京城的,正是這支部隊。

陳修良左下方是她領導的幾位地下黨高層,其中包括她的小叔子史永——策反部部長。右邊是起義的B24轟炸機飛行員俞渤、“重慶號”巡洋艦艦長鄧兆祥、首都警衛師師長王晏清等國民黨軍官。

最左上角,戴眼鏡著長衫、表情平和的方臉中年人,是國民黨末任最高檢察長,被稱為“世界五十位最傑出法學家之一”的楊兆龍。陳修良通過他取得國民黨司法部長張知本、代總統李宗仁的同意,釋放了全國被國民黨關押的一萬多名共產黨員、政治犯,有些是已經判處死刑的。

楊兆龍

為了尋找這些曆史人物1949年前後的照片,李斌花了好大力氣。他甚至和這些曆史人物的後代成了朋友。畫作展出時,不少曆史人物的後代來看畫,他們很滿意,但也有人提出質疑:怎麽能把吳化文畫得那麽正麵?

“吳化文的兒子對我說:他爸當年帶兵投降日本人,是國民黨秘密安排的。”李斌無奈地回憶,“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就搞不清了。”

“南京實為和平解放的,地下黨起了重大作用。”陳士渠、宋任窮等人在回憶錄中,都肯定了這一事實。

“我欠了他們的債”

“我欠了他們的債”

南京解放後,陳修良和她領導的地下黨組織卻被全麵“邊緣化”。陳修良由市委書記降為市委組織部長,不到一年就離開南京。

1952年,陳修良(左一)和中共南京地下黨情報係統負責人合影。

曆次政治運動中,不少人命運悲慘。研究陳修良多年的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唐寶林寫道:“文革”時,有人提出一個流毒極深的論調:“凡地下黨員如果沒有成為烈士,活下來的就一定是叛徒或潛伏下來的特務。”

1958年,陳修良在浙江省委宣傳部長的職位上被定為“極右分子”,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下放浙江嘉興農村勞動。她對此是有心理準備的。一年前她的丈夫、浙江省首任省長沙文漢已被定為右派,開除黨籍。

沙文漢與陳修良

當年與她產生深厚情誼,為南京和平解放做出貢獻的那些人,幾乎無一幸免。

楊兆龍聽從妻子和地下黨勸說,留在大陸。1952年院係調整,楊兆龍從此再無事業可言。這位通八國語言的法學名家,成了一名俄語教員。

1957年,他在上海民盟主持的座談會上,呼籲實行民主和法治。不久成了右派。1963年,楊兆龍被判處無期徒刑,直到1975年才同在押的最後一批國民黨戰犯一起被特赦。釋放後,他發現妻子十年前就已自殺身亡,兒子判刑十年,女婿判刑二十年……不到兩年,他突發腦溢血,至死都未能得到平反。

楊兆龍去世的1979年,陳修良得到平反。她回到上海,才知道楊兆龍的命運。在上海市高等法院舉行的一次聽證會上,她說:把楊兆龍留在大陸,是我動員的結果。楊對我黨立了大功!是我害了楊兆龍和他全家……我欠了他們的債,現在我要還債。

第二年,楊兆龍被宣布撤銷原判,宣告無罪,恢複名譽,發還家產。

“1983年1月我調到上海社科院去做黨委顧問。我已經75歲了,餘年做什麽我也考慮過,要回憶曆史,替人家證明寫點東西,後來一直就搞這個事。”這是陳修良晚年,躺在醫院病床上口述曆史時,留下的錄音整理內容。

她本人成了“文革”後撥亂反正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當年她領導的地下黨、她策反的起義將士、她多年來的下屬和上級,紛紛要求她寫材料為自己證明清白。她當仁不讓,僅晚年在各類報刊上發表的回憶文章,就涉及潘漢年、顧準、夏衍、朱楓等數十個曆史人物。

陳修良與丈夫沙文漢、女兒沙尚之的合影照。

陳修良很早就發現保留一份曆史的必要。中央下令發動“文革”的文件、浙江省委批判她和她丈夫的材料、他們在運動中被迫寫下的交代和檢查、友人之間互通的信件,她都留一份存檔。光“文革”期間的報紙和民間小報,她就收集了206份。

星光滿天的半夜三更,一個在杭州大學掃地的老太太偷偷爬起來抄牆上的大字報。誰想得到,這個老太太,就是當年的南京地下市委書記?

老年陳修良

一大批文件在“文革”中被抄走,平反後陳修良堅持不懈地索要,終於要回了大部分。材料總計六千多份,光是分類目錄,就出了一本《沙文漢·陳修良自存文檔目錄》。這本書,李斌也收藏了一本。

陳修良於1998年去世,享年91歲。去世前她已雙目失明,就躺在床上做口述曆史,留下了四十盤錄音帶。陳修良留下的工作,由她的女兒沙尚之繼承。在華東師範大學和寧波有關部門的幫助下,這六千多份文檔全部變成了電子版,目前正在整理,把手寫體和掃描件變成打字版本,已經提供給了很多曆史學者做研究。兩年前,沙尚之為母親出版了傳記《拒絕奴性》。

從1920年代的黨建工作、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傳播,到聯合抗日、地下戰線、情報工作、大躍進、反右運動、“文革”……這份檔案,已經遠遠超出了陳修良個人經曆的範疇。

提到《424晴空萬裏·南京1949》,沙尚之很滿意。她很肯定李斌為畫這幅曆史畫所進行的考證工作。為了畫這幅畫,李斌還專門到南京的“總統府”去過,禁不住讚歎當年陳逸飛、魏景山兩位畫家的創造力:頂樓沒有多大的空間,根本站不下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