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牛田的日子裏

來源: 2020-12-30 10:47:09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70年代末我下放(插隊)到芷江水寬公社拾擔大隊水牛田生產隊,在芷江的東南方向,離芷江縣城五十多裏路的山區,與懷化交界。

和我一起下到水牛田的是陳曉洪。我們當時是戶口到隊,農閑在公社茶場或林場做工。我在茶場,曉洪在林場。

水牛田:水牛耕田的地方。土得不能再土的名字,一看就是遙遠的農村。

拾擔大隊大部分生產隊集中在一個山穀中,水牛田靠山穀的上方,背靠一座叫楊家界的山,不算高,但極為陡峭,上麵除了長滿了大樹,還有一些水田,全是“望天田”,就是靠天吃飯。如果風調雨順,可以收獲一些;如果天旱,則可能顆粒無收。

翻過楊家界就是懷化的中方地界。水牛田的人與山那邊中方聯姻的很多,因為愚昧,喜歡親上加親,就是近親結婚。所以生產隊青年人中先天呆癡,殘疾的很多,曾經連續多年沒有人符合參軍的條件。出工時,常常可以看到五六個殘疾青年一瘸一拐的跟著。

這說明水牛天的人很愚昧。

我和曉洪第一次到水牛田參加春插,開始生產隊討論我們住誰家的事,沒有人願意承接,最後大隊書記楊誌軍接了。可能有點不情願,要我們每人每天交八角錢的夥食費。那年頭,縣運動會的夥食標準就是每人每天8角,中晚餐都有肉,而且還比較豐富。但在楊書記家,我們一個星期大概吃兩次肉,每次每人就隻能吃到幾片肉。其他的菜也不多,每次能把飯送完就差不多了,所以常常隻能吃八九分飽。

我們不敢提意見。這麽高的夥食費也隻有靠父母支持,不然真的付不起。

隊裏有農民私下問過我們付多少夥食費,一聽八角都顯出不可思議的樣子,問:“是不是吃得很好啊?”知道我們吃得不怎麽樣時,他們直搖頭。

農忙時生產隊實行小組承包製,每個小組的成員好像是自願加調劑。一般要好的人先成立組,最後有些沒有人要的人需要調劑,包括我和曉洪,各個組商議接納。這個過程我們沒有參加,到了生產隊,就告訴我們去那個組,組長是誰。

然後就是分田。因為田有遠近,也有好壞。比如同樣的麵積,大田一塊可能就有兩畝,小田一塊可能才三分,分散在不同的地方。當時按照插田的麵積算公分,顯然大田效率高,小田效率低。所以,先把田分成幾等,然後好壞搭配,最後各組抓鬮。這個過程我們也沒有參加。但沒有見過大家因為分配不公而吵架的,所以應該是非常合理的。

在一個組內,也有能幹的和不能幹的,所以平均分配是不行的。這樣就有了底分製。底分是一個基本公分,是要全體隊員討論通過的。比如全把式,或叫全勞力底分是10分。全把式就是能勝任任何生產隊的活,包括農活比如犁田,耙田,非農活比如上山伐木,修水庫,或抽去修鐵路等。當年正值提倡男女同工同酬,所以對於能幹的女青年能不能給10分產生了很大的爭議,很多人不同意。後來據說是按照全把式來檢驗,很多女青年能犁田,耙田,沒有不會幹的農活,而且先插秧,割稻比男的還快。但在伐木(水牛田每年都會伐木賣錢)方麵因為力氣小而很多活幹不了,或比男的差很多。最後大家同意把最能幹的女青年的底分定在7分一天。雖然有點不公,但她們可以不參加伐木,甚至可以不接受外派的工作,讓她們結婚後照顧家庭有了保障。我沒有聽說過她們抱怨過。

我們男知青在茶場林場幹活都是按照10分一天記,女知青按8分一天記。但到生產隊春插或雙槍,男知青的底分就變成了8分一天,女知青好像是6分一天。剛開始我們根本不行,那些拿7分的農村女青年一個可以頂我們四五個,所以我們覺得這個底分我們都不配。

每天收工後,可以算當天一共插或割了多少麵積,因為事先都定好的每塊田插多少分,割多少分。所以,每天都可以算出當天全組得了多少分,然後用總的底分除,得出每個底分應該得多少分,再乘上每個人的底分就得到每個人當天的工分值。一般都會比平常高出50%以上,有時可以到100%。一是因為工作時間大大延長,而且大家也很賣力。

因為都是公開公平事先分配好了,所以沒有人埋冤不公。組裏的人關係都很好,幹活時開玩笑,相互支持,氣氛很好。

這些複雜的分工做得很民主很合理,說明水牛田的人很懂公平公正。

比起城裏單位評職稱,分房子常常鬧得不可開交的亂象,水牛田人的民主意識似乎是與生俱有的,不需要太多的文化就可以做好。

雙槍的時候,每天5點就起床出工,大概到8點回家吃早飯。9點再回來幹活,幹到12點多,回家吃中飯。午休比較長,一直到下午4點半才上工,主要是避開中午的毒日酷暑。但4點多仍然很熱,一直要幹到9點才收工吃晚飯。吃了飯洗了澡基本上就11點了,馬上睡覺,因為第二天5點要起床。剛開始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腰酸背痛。兩個星期以後慢慢開始適應,仍然還是很累。加上夥食跟不上,總是吃得不好,有時候甚至吃不飽。

一般春插為兩星期,雙槍大約三星期。有一年我雙槍在生產隊待了至少五個星期,最後嗮成了非洲人。慢慢我的插秧割稻逐漸接近男性中年農民,他們也開始把我當成自己人了。在我麵前開黃色玩笑,甚至有人提出要給我介紹一個農村姑娘。有一天,有個農民小聲對我說:“共產黨好是好,就是我們農民吃不飽”。

第二年,我換到向太和老師家。向老師是國家正式登記的民辦老師,拿工資。他當時五十多,做了一輩子的小學民辦老師。人很和氣,脾氣很好。他在離家十幾裏的一個小學教書,周末才回來。他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一點。人長得不錯,是可以參軍的正常人,但沒有去當兵。可能是向老師出身不好,政治條件不過關。

向老師收我們每人每天6角夥食費,比楊書記少2角,算比較合理。吃得和楊書記家差不多,好像量還是夠。

向老師有空事會與我聊聊天,問問家裏有什麽人,怎麽樣?也聊他的教學,農村學校的簡陋,農村孩子讀書的困難,以及他碰到的問題。他沒抱怨過他自己的待遇不好,到抱怨過政府沒能給農村學校創造必要的條件,讓他們可以把孩子教好。他很能理解人,也有見識,是一個兢兢業業堅持在鄉村小學教書育人的老師。

雖然當年下鄉時,口號都是“紮根農村一輩子”。我們下來後,不止一個農民,不止一次對我們說:你們來農村是毛主席讓你們體驗一下我們農民的苦,過一段就會讓你們回城的。看見我們半信半疑,他們總是很堅定地表達他們的信念。不久我們確實陸陸續續回了城,上大學,招工,或就是根據政策回了城。隻是這些是在毛澤東去世後,鄧小平上台後做的。回想起來,農民的政治眼光遠比我們準確。

1978年2月我離開水牛田去北大上學,到隊裏領取了分到的錢糧。

但入校後不久,我收到媽媽的信,說水牛田托信來,我有分到幾十塊錢和一百多斤稻穀,讓我去拿。我已身在北京,當然不可能去拿。爸爸媽媽年紀大了,也不可能去拿。後來我托娃娃,一個我在大隊農科隊時的農民朋友代領後弄到我家。

這事讓我很感動。我已經離開,遠在北京,而且錢糧不多,生產隊仍然通知我。雖然他們一方麵不知道近親結婚的危害,也很小氣,顯得很愚昧;但另一方麵卻很守規矩,堅持原則,是你的就是你的,即使遠在幾千裏以外,也是你的。

這就是水牛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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