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亮:我家和我家對門
1973年,病重的主席念起了井岡山時代的舊部,親囑"讓曾誌回北京吧!"於是母親帶著陶鑄留下的不完整的家,又回到久別的北京,落戶南長街一座小四合院裏,並且一住就是十年。我們住的胡同叫小橋北河沿。名字真是好聽!顧名思義,這裏原先也許是小溪潺潺,河沿青青,小橋彎彎。但我們所見到的僅僅是一條小小短短的盲道,就像是南長街上甩進來的一條小尾巴。這條"小尾巴"北邊是民宅,南邊則是一排灰色的大高牆,威嚴厚重又神密莫測,令人敬畏,那裏麵便是中南海了。我家那油漆斑駁的小紅門,直對直的正是中南海的東北門(中央警衛局的大門),兩門相距也就十步之遙。我家經曆了生離死別的大苦大難之後,好不容易回到北京,一心一意想像普通老百姓那樣,過一種恬淡平靜的日子,不受任何幹擾地打發時光。可是命運偏偏將我們放到這個偉大的鄰居旁邊來住。離開西門的噩夢還沒忘卻,轉了一大圈又回到東北門來了。於是從1973年到1984年這十年間,中國政治上的一切風雲變幻,悲也好,喜也好,壞也罷,好也罷,我們家總是無可奈何的受到對門的影響。我母親一搬進小橋來就神經過敏,就為對門那個哨位。那是8341的門衛,崗亭裏有部電話機,母親總認為那崗哨也是監視我們的,我們家的一舉一動衛兵都可以隨時打電話匯報給海裏。有一個時期,對門的兩扇門關上了,但門上開了個觀察孔,如果有人來按我家門鈴,常常會有人從這孔往我們這邊望望,於是母親又疑心這個孔也是為監視我家而開的。這也難怪母親,那年頭,眼珠子瞪錯了地方都會被打成反革命,更不用說門口站著個活人大警衛了!不管這哨位有沒有監視我家的任務,但畢竟對麵是中南海,那裏麵住的畢竟是與我們"紅""黑"兩色的人,並握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所以也就難怪母親為何會如此地驚懼不安了。
我很懷疑那時有沒有像現在這樣精密的竊聽器,也懷疑人家值不值得對我們這孤兒寡母的一家進行監聽,但母親總是遵從"隔牆有耳"的古訓,一到說犯忌話就囑咐我們(客人也是)將聲音壓得低低的,有時戰友來探望,也互相咬著耳朵說話。那情景,活像地下工作者在接頭。
丁修阿姨(母親在東北工作時期的老戰友)是我家最受歡迎的客人之一,我最喜歡聽她用膠東口音罵"四人幫",那才叫痛快哩!她不僅心直口快,而且噪門還特大,大有股子不管不顧的勁頭。逢到局勢緊張的時候,如1976年反右傾翻案風時,母親就拉她進廁所,門窗關得嚴絲合縫,兩人坐在小竹凳上,為黨和國家命運而憂心如焚。十分有趣的是,抓"四人幫"的消息,也是我在廁所裏講給母親聽的,當時8341部隊負責人張耀祠的女兒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知道得很早,母親聽後隻小聲說了一句話:"我怎麽心跳得這麽曆害!"
觀察了一段,對門那部電話機似乎並未為我家使用過,但母親沒有想到,另一件事,從另一個途徑,被報進了中南海裏。那是兩個小家夥犯的事,在中組部幼兒園裏,3歲的女兒對一位小朋友說:"我姥爺是被壞蛋害死的。" 而4歲多的兒子跟隨別的孩子瞎起哄時,竟被舉報說他喊反動口號!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有體會,這種事情,對我們這樣的一個"黑幫家庭"來說,將意味著什麽!果然,幼兒園當作嚴重政治事件而匯報到中組部核心小組,中組部又作為階級鬥新動向而匯報到當時的中央。當時在中央任要職的×××和×××親自批示道:這是一個政治性問題,是小孩父母教的,企圖搞階級報複,要對曾誌同誌進行批評教育並令其做出檢查。當時中組部負責人找母親談話並責成母親寫出檢討。這份批示被放進了母親的檔案之中,直到粉碎"四人幫"後,清理檔案時才將其撤出。其實說兒子喊反動口號是真夠冤枉的,因為在我們這個"黑幫家庭"裏,我的兒子絕對算個紅彤彤的革命大左派!1976年元月,北京人民十裏長街送總理,那幾日,母親、丁修阿姨和我淚流不斷,悲不能禁。兒子卻無動於衷,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天安門事件後他剛好入小學(春季班),上學的第一天放學回家,一見我就興高采烈地說:"媽,我們學校今天聽報告,講反擊右傾翻案風,可好聽啦!"頓時,覺得我臉上那笑真比哭還難看,後來他又去參加"反擊右傾案風"的遊行,開心得不得了。我原以為孩子隻是好奇貪玩,一時圖新鮮熱鬧而已,但是不久,我便不得不改變了看法。1976年7月的一個淩晨,人們還在甜睡時,大地震發生了!母親拖著我兒子,我拽住女兒,大家都跑到院子中間來,母親首先想到的是抓起一條毛巾,將兒子裹起來;兒子首先想到的卻是抱出毛主席的瓷像來(就是文革中家家都有的那半身像),他將瓷像放在他認為最安全的門洞裏,又放了把小凳和一隻暖壺,然後"諄諄告誡"我們說:"咱們家什麽都可以不要,也要保護好毛主席的像!待會兒再發生地震,我就守著毛主席。"我暗自好笑,心想:一點都不傻,還知道放壺水!1976年9月9日,當廣播裏播出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時,誰也沒有想到兒子會那樣地嚎啕大哭,看他傷心欲絕的樣子,我們都驚呆了。兒子四處找來花朵,圍在毛主席的小瓷像周圍,又撒了些花瓣兒,還找來一條黑紗搭在瓷像上,那張稚氣的小臉是那麽的哀傷,我們都被他那毋庸置疑的真誠給感動了。"四人幫"倒台後,我們對門成為新建立的中紀委所在地,於是,我們又有幸目睹了世界僅有的大上訪的一幕。"肅反"、"三反五反"、"反右","反右傾",文化大革命......解放以來一係列的政治運動,所謂"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製造了多少冤案!又究竟有多少冤魂在中國的大地上飄蕩!中國曆史進入了撥亂反正的時期,春暖乍寒的大地,剛剛蘇醒的心靈,人們開始陸陸續續從四麵八方到北京上訪,於是我家對門從寂靜無聲逐漸開始人多起來。什麽樣的上訪者都有,從幹部,知識分子,到工人農民。他們往往清晨即來,日落仍不願離去,執著地日複一日的守著對門。他們個個臉色沉重,目光呆滯,衣著簡陋(甚至破舊),行動畏縮。他們幾乎個個手裏提著一個廉價的塑料包,那裏麵裝的便是生命攸關的申訴材料了。也有在地上擺狀子或雙手舉狀子的。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一幕是,有一老農席地而坐,麵前擺著一紙狀一包袱,他將包袱打開,裏麵竟是一顆人頭,確切說是個骷髏,上麵還沾著腐肉毛發和泥土。這是他兒子的頭顱,好慘!若不是有天大的冤,這本本分分的老農,怎會挖出兒子的頭顱,懷抱著千裏迢迢來京申冤呢?這來自對門的沉重,這一群群不幸的人們,這觸目驚心的苦難,像鉛一般壓著我家,不是嗎?就在不久之前,我也像這些人一樣,為父親的平反而奔走哀告;一筆一筆地抄寫著要求昭雪的材料;滿懷希望的將材料寄出,明知毫無結果仍要苦苦地等待......唉,上訪者——命運的受難者,又是命運的抗爭者。苦難固然可怕,然而人們與苦難的搏鬥過程卻更是驚心動魄!盡管這一切都在寂靜中進行著。那時,兒子也就八、九歲吧,是女性家庭寵出來的"賈寶玉",也是左鄰右舍出了名的調皮蛋,他有兩大特點:一是隻要他回家(從幼兒園或學校),家裏就好像來了千軍萬馬外帶各種輕重武器一樣,以至有一天鄰居老奶奶向母親抱怨道:"你家有幾個孫子啊!怎麽那麽吵啊?" 第二個特點是特別好熱鬧,家裏來客人數他最熱情,有時熱情得出了格,什麽拍人家肚皮、捏人家鼻子、摳耳朵眼、蒙眼睛......凡此種種,讓客人直感到受了場不大不小的刑法,弄得有些客人來訪時,站在門口先問小亮在不在,聽說不在才大大鬆口氣跨進門來,嘴裏還喃喃自語,"不在就好!不在就好!"兒子"皮",開始叫他"皮亮",後來索性叫"屁亮",這昵稱甚好,我一叫"屁亮",兒子就會屁顛兒屁顛兒跑過來。"屁亮"如此愛好熱鬧,如今門外這千奇百怪、五花八門的事情,真是讓他目不暇接。我們不讓他出去,他就趴在南屋的窗口上往對門看,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漸漸地,在孩子的好奇心中,滋生了人類最基本也是最偉大的感情——同情心!麵對這麽多的不幸和苦難,兒子那稚嫩潔白、沒有一星塵土和皺褶的小心靈,被深深地震動了,他不知不覺地也被卷入到這些人的命運中去。
一天,兒子看見從胡同口來了位特殊的上訪者,一位下肢癱瘓的殘疾人,這人跪在一塊小木板上,將廢了的雙腿固定於板,用一根繩子拖起木板懸桂在頸上,兩手各抓一個小板凳,用以支撐身體,並代步行走。這種"行走"方式是如此之艱難,完全靠雙臂和頸部來帶動全身,每挪動一寸,你都覺得會比拄雙拐還要難上千百倍。但令你更驚異的是他那頑強不屈的意誌力,他拖著這殘體已來了幾次了。每當暮色將臨,他又一次失望地離去時,望著爬在地上掙紮的這個生命,人們不由得深深歎息——既為生命的悲慘又為生命的倔強。
兒子對這位殘疾上訪者充滿了憐憫和同情。開始兒子給他送水喝,到後來從家裏拿饅頭等食物給他吃,一來二去兩人熟了,兒子常常蹲在他旁邊跟他聊天。從談話中兒子了解到他是在"文革"中被摧殘的,如今貧病交加,生計無著,所以才來找中紀委。但找中紀委的人太多,他又沒有條件去與人家搶先,所以總也輪不上他的份。對這殘者的申訴,兒子可能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一點:此人需要幫助,而且是特別的幫助。可是怎麽幫法呢?旁邊有小孩起哄說:"你找你姥姥啊!你姥姥是大官!"於是突然開竅的他對那人說:"我姥姥一定能幫助你!""你姥姥要是不願意呢?""那我就不叫她姥姥了!"兒子小臉上一副毅然決然的表情。
兒子幫他挪到我家門口的台階上坐下,囑咐他:"我姥姥一會兒就該回來了,她在門口下車,你就撲上去求她。"我母親當時為中組部副部長,正協助耀邦同誌解決大量的冤假錯案。這天她下班回家,一下車就見一殘者匍匐於腳下,小外孫在一邊苦苦求情,"姥姥,他太可憐了,你幫幫他吧,你一定要幫助他啊!"母親立即將此人請進家,詳細了解情況,方知這位殘者並非一般百姓,他是清華大學高材生,本是國防科委XX所的研究人員,"文革"中被打殘成這個樣子,並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入牢獄。一個截癱病人,在私設的牢房之中,哪裏還有一點點人的尊嚴可言,那豬狗般的汙辱,外加精神上的折磨,真是常人難於想象的,可是他卻奇跡般活了下來,並開始了不屈不撓的上訪。母親被深深打動了,在她的直接過問和指示下,這位殘者在政治上平了反,回到原單位,分到一居室,工資照發,組織上還派了專門照護的人,並花錢訂做了一把輪椅供他使用。這位上訪者後來給母親寫信,情真意切地表揚了兒子,說他"不愧是革命家庭教育出來的好後代"。對此兒子哧哧直笑,他覺得這些詞兒用得太大了。後來兒子慢慢長大,最終走上了一條並不符合我設想的道路,他的種種種種都曾讓我氣惱、煩心、憂慮,一種母親的失落使我曾有一刻疏遠了他。但是每當想起兒子當年的善舉時,又覺得兒子本質上還是挺善良的,心也就隨之軟軟的、慈慈的、暖暖的了。時光如梭,中國進人了開放改革的時期,中紀委搬走了,中南海毛主席故居對民眾開放,於是我們對門又成了參觀入口處。這下可好了!往日安靜的小胡同人頭攢動,車水馬龍,人們三五成群或一家子一家子地擁來,臉上早已掃掉"文革"時期的晦氣,個個興高采烈,神爽氣朗,為能進入這往日想都不敢想的禁地,為能一睹毛澤東主席的書房、臥室,感到莫大的榮幸和滿足。初級階段的"市場經濟"也在小胡同裏應運而生。什麽賣汽水的、賣冰棍的、賣大碗茶的、賣麵包的......比比皆是,生意興隆。我家南牆根下成了自行車存放處。有認識我家的,就幹脆將自行車推進家裏來。我家的台階成了人們的歇息之處。有時推門出去,見台階上坐著好幾個"階級弟兄",你得見縫插針才能走得下來。我們家失去了往日的寧靜,從早到晚人聲鼎沸,嘈雜聲像海嘯一樣,一浪高似一浪地碾壓著我們的耳膜,但我們家的每個人,對這來之不易的快樂的喧囂,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1983年,73歲的母親從崗位上退了下來。為了照顧我上班方便,舉家搬到西郊萬壽路一所大院,住進了一棟灰磚的公寓樓。別了,小橋!別了,小四合院!別了,十年來相依相挨的對門!憑心而論,十年間我家與對門友好相處,不曾記得它給我家帶來過什麽煩擾,但它畢竟是太特殊了!你不能不認為,那方寸之中,真包容著中國的大事情哩!你看,"文革"時代,這裏是中央警衛局,壁壘森嚴,百姓們噤若寒蟬;撥亂反正時期,這裏是上訪者的再生之地,不幸的人們紛紛來找中紀委平反昭雪;進入開放改革時代,這裏又變成歡聲笑語的中南海公園。這不就是十年間,中國從深重的災難中走向希望,走向光明,並最後獲得新生的過程嗎!我家目睹並經曆了這一切,並因之而使小橋居家十年變成了非同尋常的記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