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陵 | 紅色娘子軍

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20-09-07 11:36:1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678 bytes)

紅色娘子軍

劉嘉陵/文


  1967年沈陽城關於“主義”和“思想”的廝殺已經升級,戴柳條帽、橫叼匕首示威遊行顯得太小兒科了,人們開始真槍真炮地大幹起來,每一位再不打算活著回去的勇士都把死神想象成革命的助產婆。子彈在天空歡呼雀躍,膽大的男孩子一天可以撿到一大捧一大捧的子彈殼。在血色陽光和金黃色子彈殼的交相輝映中,男孩子們聽到了交戰各方都在唱著那句膾炙人口的歌詞:“這是最後的鬥爭”。
  那一年我12歲,全國到處都在上演“樣板戲”和《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已經喜歡上真炮真槍的人們覺得,隻有戰爭才意味著真正的革命,《海港》成了八個“樣板戲”中最不受歡迎的一部,因為它自始至終隻是論戰而不見槍戰。也正是那個時候我們剛剛聽說,由王心剛和祝希娟主演(今天得稱作“領銜主演”)的電影《紅色娘子軍》,又有了另外一種表現形式,即是用“大劈叉”和“倒踢紫金冠”來反映第二次國內革命的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
  那一年初秋,我被父母打發到北京姨媽家躲避沈陽的武鬥。北京城雖沒有呼嘯的子彈,卻有關於戰爭的一部部戲劇,由國家頂尖級演出團體表演。我們沒有資格到劇場裏一飽眼福,卻可以在四合院和曲裏拐彎的小胡同裏聽到那些關於戰爭的唱段:“盼隻盼同誌們即刻出現,搗匪巢殲頑敵就在眼前……”“飛兵奇襲沙家浜,將尖刀直插進敵人心髒,打它一個冷不防……”天橋劇場正在上演舞劇《紅色娘子軍》,苦大仇深的娘子軍戰士穿著短褲踏著有足夠強度的足尖鞋,將身體重心集中在腳尖,在提琴、大管和低音單簧管的較量中,同南霸天和老四那些椰林寨的土豪劣紳殊死搏鬥。劇中的男主人公是既能打仗又能做耐心細致思想工作的黨代表洪常青,女主人公則是由一身紅衣變成一身戎裝的海南閨女吳清華。女主人公在她自己的主題音樂中奔逃,抗爭,遭受毒打,“點步翻身”。九死一生後,在黑暗的椰林中,遇見了喬裝打扮的洪常青和小龐,聽到了關於萬泉河革命根據地的好消息,這當然都是在常青恢宏而不失溫情的主題音樂中暗示出來的。於是她踮著腳尖做著“空中交叉”和“迎風展翅”,之後又向兩位救命恩人和指導者深鞠一躬,遂投奔了紅區。隨著一係列戲劇衝突和芭蕾動作,這個隻打算報私仇的小丫頭逐漸成長為成熟的革命戰士,連隊骨幹,長槍換做20響駁殼槍,軍裝則是資深軍人穿的深藍色那種。常青英勇就義後,她又背上了前者遺留下來的牛皮文件包,成為新任娘子軍連黨代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會兒的吳清華還叫吳瓊花呢。1970年以後,所有的樣板戲最終定稿時,吳瓊花才變成了“吳清華”。(因為當年有一個名叫瓊花的後來成了“托派”。)此外我們還知道:《智取威虎山》的孫達得變成了“申德華”,欒超家變成了“羅長江”,少劍波和小白鴿呢,變成了“參謀長”和“衛生員”。大名鼎鼎的楊子榮也險些變成了“梁誌彤”,毛主席老人家沒點頭舞才隻好作罷。在那個大改姓名也大賜姓名的時代,海南色彩的瓊花成了北京色彩的清華,同舞劇主演(A角)薛菁華的讀音十分接近,莊生與蝴蝶越來越搞不清彼此的差異了。
  天橋劇場在老北京勾欄瓦舍的流韻中顯示著20世紀60年代的氣派,大牆內外不斷飄動著一個著名問句:“有富餘票麽?”所有熱衷於舞台藝術的首都人對這句話都不會陌生。我們徘徊在洋裏洋氣的劇場外麵時,饞涎欲滴而又自慚形穢。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裏空穀足音一樣的《天鵝湖》片斷很快被那個穿皮外套的工人糾察隊長給攪了,這使我們這些正在長身體的小子更加迷醉於女人為主體的芭蕾舞演出場麵。我們仿佛已經聽見由吳祖強和杜鳴心幾位高手作曲的舞劇音樂,聽見了渾厚的圓號和嘹亮的小號聲音。但我們始終隻能是眼巴巴的局外人,革命文藝洋為中用的偉大曆史進程與大多數平民百姓並無多大關係。
  我的北京表哥對於我的一味發燒不以為然,這個剃著“寸青”穿著白色回力球鞋的高三畢業生,在到山西插隊之前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拿出一枚娘子軍戰士踮足、舉槍的造型胸章對我說,曾有朋友用一張舞劇票和他換這枚精美的胸章,被他斷然拒絕了,否則他早已成為看過這出革命現代舞劇的人啦。其實你隻要欣賞了舞劇的音樂就成了,進不進劇場真的無所謂。你一到了裏麵,人擠人,鬧鬧哄哄,滿台灰塵,能看出什麽名堂?還不就是那麽回事兒!說這話時,我20歲的表哥雙手插在褲兜裏,哼哼哈哈,滿嘴角的不屑。他的身前身後彌漫著菜籽油的香味,而那些北京大媽買了“肉末兒”(肉餡)後,還都用嫩綠的荷葉包著呢。
  說來真是慚愧,直到四十多歲的今天,我也沒撈到機會在歐式劇場裏看一回全本的舞劇《紅色娘子軍》,正如我一直沒撈到機會看一回全本的《吉賽爾》、《天鵝湖》、《胡桃夾子》、《睡美人》一樣。(以上所做的劇情描述完全借助於當年的舞台片和珍藏下來的劇照。)但我敢說,除了有數的幾百個專業舞蹈家和專業樂手之外,我其實最有資格在《紅色娘子軍》演出場地的前排就座了。不信咱們就比試一番,看看誰能把第2場、第3場的全部音樂,還有“常青指路”、“快樂的女戰士”、“常青就義”以及南霸天一槍斃命後那段“解放”音樂完整地唱下來,並且交待一下各段音樂的主奏樂器?除了一口氣說出舞劇音樂中所有西洋樂器的名稱之外,我還可以告訴你,樂隊中間還加了竹笛、嗩呐、海笛(小嗩呐)、三弦、柳琴和鑼鼓鈸鑔。我甚至可以為你哼出南霸天和老四的主題音樂,說出常青主題音樂的幾種不同發展,而且明白無誤地告訴你,1969年初秋我在沈陽八一劇場遊泳池望著藍天白雲仰泳時聽到的第4場由大提琴演奏的樂段同1970年我背著糞筐走在鄉間小路上聽到的定稿後的第4場大提琴曲有何不同。
  1997年8月18日,我在《沈陽晚報》第7版上看到這樣條文化新聞:“民族經典舞劇《紅色娘子軍》常演不衰”。文中報導,重新排練的“紅色經典”《紅色娘子軍》1996年下半年上演以來,場場爆滿,盛況空前。“當時該劇在離北京市中心較遠的世紀劇院演出,雖然天不作美,又加上雅尼中國音樂會等演出的衝擊,但依然魅力不減,上座率百分之百。不少沒票的觀眾在演出開始後依然在劇場門外等候退票。”“1997年7月底,由中演文化娛樂公司承辦的該劇又進行了北京地區的第3輪演出,據稱售票情況也相當好。”這條文化信息重新令我眼紅起來,我真想大熱天兒地跑到北京看他一場。不過這一次,我又和紅色娘子軍的快樂的女戰士還有深色綢褂的南霸天、老四們失之交臂。
  10月初我去北京開會時,《紅》劇的第3輪演出早已結束。雖然這出舞劇與天橋劇場疏遠已久,但我還是特意去了趟那裏。蹬三輪的小夥子拉著我在舊址的圍牆外麵轉來轉去,而天橋劇場已不複存在。5年前拆掉之後,3年前又搞了次奠基儀式,那以後,“天橋劇場”就一直以十幾米深的長方形大坑存在著,就像我現在所看到的。一位姓孫的老人告訴我,想當年,這裏可是不得了,每到演出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時,門外一輛輛的高級轎車,盡是紅旗牌的。有一年,一個歐洲國家的領導人來看演出,門裏門外設了不少崗哨。那時候天橋劇場在北京城可是數一數二的地方,中國第一個旋轉舞台就出在這兒……
  在深秋的澄澈陽光中,天橋劇場四周的老房子和它們頭上的衰草沉默著。劇場外麵的玻璃宣傳欄灰舊不堪,一幅幅幾乎褪成白色的劇照無人理睬。模糊的字跡告訴我這個外地人,十幾年前這裏還曾上演過《堂·吉訶德》《海俠》《祥林嫂》《白毛女》等劇。但是,從頭到尾卻沒見到《紅色娘子軍》的劇照。
  舞劇《紅色娘子軍》的來龍去脈中有太多的故事。本世紀60年代初期,已故總理周恩來建議剛剛誕生4年的新中國第個芭蕾舞團,將芭蕾舞這門宮廷色彩濃厚的藝術革命化,搞一個巴黎公社題材、或搞一個十月革命題材的戲來試一試。那是共和國剛剛從天災人禍中緩醒過來的溫和年代,沈陽街頭又可以見到點著嘎斯燈賣豬頭肉的售貨車了,不收糧票的議價饅頭也可以在指定地點買到了。直到今天,許多中老年人一回憶起那個年代就激動亢奮。1963年1月29日,周恩來在上海科技工作會議上發表了《建設社會主義祖國,關鍵在於實現科學技術現代化》的講話。而同年2月11日至28日,毛澤東主席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推薦了湖南、河北兩省關於社教運動的報告,並提出了那個著名的論斷:“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那一年的仲冬季節,距毛澤東七十大壽還有14天的日子裏,這位共和國的偉人對當下的一係列文藝形式提出了激烈的批評,說許多文藝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卻不熱心提倡社會主義的藝術”,話到此處,老人家憤怒而挖苦地來了句文言:“豈非咄咄怪事”!重新查閱那一時代的文獻時我們還注意到,同樣是1963年,文藝界已決定停演“鬼戲”,昆劇《李慧娘》首當其衝。
  就是在這一年裏,中國舞蹈界開始醞釀一台中國式的革命現代舞劇。次年9月25日舞劇《紅色娘子軍》在北京天橋劇場彩排。從這一天起,毛澤東、周恩來等一代偉人一次次地為這個“新生事物”拍起了巴掌。而那時候,芭蕾舞這門人類曆史上的偉大藝術已經存在3個多世紀了。
  “芭蕾”這個詞譯自法語Ballet,它的詞源是意大利語Ballare。就是說,芭蕾舞劇的雛形產生於古羅馬,但它逐漸成為獨立的藝術形式並發揚光大,卻是在文藝複興時期傳入法國之後。17世紀以降,亨利四世、路易十三、路易十四和紅衣主教黎塞留都不惜耗費巨資來提倡芭蕾藝術,成立皇家舞蹈研究院,派專人搜集民間舞蹈從事加工。3位尊貴的皇帝甚至赤膊上陣,參加舞劇的演出,這令我們油然聯想起比他們大八九百歲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親自上陣,洋洋自得演奏羯鼓的情形。18世紀以前的很長時間裏,芭蕾舞的內容統統是又古又老,形式上基本是富麗堂皇的奢華的宮廷場麵,裝束則是假發、頭盔、高跟鞋、肥大的裙撐和貴族服飾。宮廷婦女可以在其他場合湊湊熱鬧,客串演出,但在舞台上正式演出時,就是清一色的男演員了,這又令我們聯想起中國早年間的戲曲表演規矩。即使憑借有限的想象力,想象一番香水誕生之前、很少洗澡的巴黎,高跟鞋和肥大的裙撐回旋於舞台的情形,我們也會忍俊不禁。18世紀30年代,有一位名叫瑪麗·卡瑪戈的女演員,開始對那些華麗而笨重的服裝感到厭煩了,於是她把舞裙剪短了一截,僅僅是讓自己的腳踝露出來,卻引起了軒然大波。但世界芭蕾藝術的後繼者們卻永遠感激這膽大包天的一剪子,否則人們永遠要飽受拖泥帶水的古典“高跟鞋式芭蕾”的折磨了。芭蕾舞女演員的裙裾從地麵一直短至膝上的過程,也正是人類逐步走向寬容與開明,走向大膽地旋轉起來的過程。與我們現在最接近的成熟的芭蕾舞演出形態,是1830年以後出現的,足尖舞誕生了,人們一天天習慣於謝幕後那滿台的嗒嗒足音,過去在舞劇中占主要地位的男子舞蹈從此讓位於女子舞蹈。在衣飾越來越輕捷的芭蕾藝術的發展中,世界上又有了俄羅斯的《天鵝湖》《灰姑娘》,和中國的《白毛女》《紅色娘子軍》。
  中國的革命文藝從五四以來一直有個洋為中用的傳統,無論是最早的《五四紀念愛國歌》,還是其後的《義勇軍進行曲》《遊擊隊之歌》《黃河大合唱》等,從曲式結構到演唱風格、伴奏方式都帶著歐風東漸的現代印跡。穿著長衫(或黃軍裝)、揮著指揮棒、拉著小提琴進行戰地宣傳的革命藝人形象,早已通過電影和黑白照片印入人們的腦海。建國後,盡管有各種各樣的阻力,還有人仿照提琴原理試製出一種叫做“革胡”的替代性樂器(分小、中、大和低音革胡4種),以此來徹底“淨化”民族管弦樂。70年代甚至有過關於西方無標題音樂“階級性”的一廂情願的討論。但鋼琴、西洋管弦樂、多聲部形式和足尖芭蕾仍舊在中華大地上蔓延開來,與古老的傳統藝術相互映襯、相互滲透。六七十年代,冠以“革命現代”字頭的芭蕾舞先後有《紅色娘子軍》《白毛女》《沂蒙頌》《草原兒女》,與京劇雜交的“革命現代交響音樂”先後有《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此外還有“鋼琴伴唱”《紅燈記》,更有個“弦樂鋼琴五重奏伴唱”《海港》。革命意識、鬥爭哲學、國粹精神和來自“腐朽世界”的藝術形式,就這樣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處。向蘇聯專家學習芭蕾的新中國第一代舞蹈家,最初跳入海南椰林的藝術情境中時,曾被批評為像“娘子”而不像“軍”。於是她們開始了一次又一次具有典型意義的革命文藝的基本實踐——下連隊當兵鍛煉。舞步一天天堅硬起來。
  舞劇《紅色娘子軍》誕生以來的三十多年裏,我們逐漸知道了第一任女主演白淑湘的故事,第二任女主演薛菁華的故事,以及洪常青的扮演者劉慶棠的故事。許多年以後我們才曉得,30年代真正在海南戰鬥過的娘子軍裏並沒有“洪常青”這個男性革命者,那是由娘子軍的第一任指導員王時香(現在她若還活著已年近九旬)演化而來的。大概早在電影《紅色娘子軍》編劇時,主創人員就覺得應當有一位男性革命者,故事看起來才引人入勝吧?這個“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的鐵的規律後來又被舞劇遵循下來了。許多個日日夜夜裏我常在想,倘若當年,這個男女搭配的原則沒有被編劇貫徹進電影和舞劇裏那麽,中國當代史上會不會出現“文化部副部長劉慶棠”這個惡魔?從遼寧蓋縣走出來的漂亮男孩兒、文工團員,會步入另外一種什麽樣的人生故事呢?這樣的假設當然毫無意義,不管怎麽說,中央芭蕾舞團的“台柱子”劉慶棠掄著大刀“劈叉”、“單腳旋轉”、“側燕飛”,在誰也無權穿西服的時代惟有他趾高氣揚地穿著白色西服,大搖大擺出入於南府……這已成為無可更改的曆史。
  據說江青女士看中了舞劇《紅色娘子軍》以後,曾經忽發奇想,隻有這個心血來潮的奇想的實現,才能更好地證明一位旗手對於《紅》劇的嘔心瀝血。這個趣事源於毛澤東主席的一個詰問。1964年10月,毛澤東在看到《紅》劇第3場娘子軍連裏應外合攻克椰林寨時隨便問了一句:“洪常青是怎麽進南府的?”這個問題其實不應由簡潔、集中的舞劇來回答,而江青女士卻抓住這個機會,嚴令舞蹈團的主創人員再搞出一個製定作戰計劃的開會的場麵,怎樣以不符合芭蕾藝術規律為理由的麵露難色都不中用。3位編導挖空心思,勉為其難,最後設計了洪常青、連長和吳瓊花開會的情節。舞台上有一張桌子,牆上還掛著一張地圖,幾位娘子軍連的骨幹圍著桌子舉手投足,比比劃劃,就跟打啞謎似的,怎麽看怎麽滑稽。最後,連江青本人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雖然她說:“你們整個理解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嘛”,但也隻得不了了之。如此奇想到底沒能成為舞台現實,否則《紅旗》雜誌一定又要發社論了,說這是一個“劃時代的創造”,是“無產階級文藝對資產階級文藝的又一次勝利”,以後甚至用芭蕾形式表現主席台、分組討論和舉手表決、一致通過,也再無禁區了!這個驚世駭俗的天才舉措可不可以寫入《吉尼斯世界大全》?可惜我們誰也沒親眼目睹那個“劃時代”的設計和排練的場麵。即使革命現代京劇的文戲裏,也沒有出現過真正的開會場麵,劍波和子榮分手時前者唱道:“還要開支委會討論決定,用集體的智慧戰勝敵人!”遂將那些枯燥乏味的場麵推到了幕後。而動作性更強的芭蕾舞劇卻要硬著頭皮“開會”,將文山會海舞台化,讓人們即使在可以喘口氣的娛樂時間也千萬別忘了那些親愛的會議,真真難為了編導和舞蹈家們。那一男二女得怎樣跳那表現討論和思考的三人舞呢?搞不搞並不意味著愛情的“托舉”?如果男黨代表“托舉”女連長或女戰友吳瓊花時,另一位站在地下的女同胞怎麽辦?要不要搭著常青的肩頭來一個“迎風展翅”?或者,幹脆再來它一次“倒踢紫金冠”?
  當我把這段軼事講給遼寧芭蕾團的兩個年輕女演員時,她們在餐桌旁隻是淡淡一笑。她們中有一位是不久前才從廣州重返遼寧的,準備在新編的芭蕾舞劇《二泉映月》中擔綱女主演,今年才19歲。而另一位幾年前曾作為遼寧的第三代吳清華跳過《紅色娘子軍》的選場,那會兒她也不到20歲。在遼芭的三百平方米的排練大廳裏,她們和隊友們都很頑強也都很出色,滿窗台密密層層新的舊的硬殼足尖鞋(該團每年僅用於足尖鞋的支出即十多萬元)和她們腳趾上的傷痕能夠證明這一切。好幾個坐在角落裏靜靜休息的女孩子都回答我說,她們打算一直跳到實在不能跳的時候然後退役幹別的。第三代遼寧吳清華穿著淺色練功服,代替著編導,用一句又句法語的芭蕾行話,指導小男小女們一節節地練功。她身材高挑,眼睛很大,比共和國第一代吳清華(白淑湘)1964年首演時,要小上好幾歲。她大概不知道白淑湘和劉慶棠這兩個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是她的遼寧老鄉吧,她大概也不清楚白和劉這一對早年的黃金搭檔在文革中,一個如何被打翻在地,而另一個如何被捧上了天。排練的間隙,第三代遼寧吳清華不時地用黑色手機同什麽人通話,另一隻手則優美地叉在腰間。幾年前她接受飾演吳清華的任務後,也和我一樣,是個從未在任何場合看過《紅色娘子軍》全劇的人,隻好調來她出生之前拍攝的《紅色娘子軍》舞台片,一遍又一遍地觀看、模仿。這個1974年出生、擔心吃甜食和油膩發胖的小吳清華,直到換了時尚的便裝、背著真皮坤包嫋嫋離去時,大概也想不通,我這個四十多歲的大老爺們幹嗎釘住《紅色娘子軍》問個不休。
  1972年,京劇《紅色娘子軍》又相機出台了。對不說不唱的劉慶棠和薛菁華有些厭倦了的中國百姓,又對且說且唱的馮誌孝和杜近芳表現出了新的熱情。他們說,這個還有點兒看頭,那個嘛,從頭到尾也不說句話,就那麽舞舞摣摣蹦蹦達達,不曉得他(她)要做個啥?於是,小弟弟一樣的洪常青和大姐姐一樣的吳清華踏著鼓點兒唱著京劇,又開始了他們的新編海南故事。我至今仍然熟記洪常青在南府冒充“光華橡膠公司”總裁,痛斥“南總指揮”的一大段念白:“我公司自創業以來,上有遠大之宗旨,下有堅韌之毅力,同人齊心,眾誌成城,名揚四海,聲震八方!(此處有鑼鼓)此次開發海南橡膠園,有關當局,大力支持,各界父老,紛紛讚助(我平生第一次聽說“讚助”這詞兒就是這時候)!不料踏進這南府,竟遭冷遇,主人見疑,賓客喧囂,談虎色變,草木皆兵。(語速加快)看來這椰林寨,地不是安全可靠之地,人並非合作共事之人,成大業,腳下自有千條路(語速漸慢),我何必非走南府這獨木橋!(又是鑼鼓)”然而同充滿了妙樂和動感的共和國一流舞劇相比,京劇《紅色娘子軍》實在有些遜色,顯得過於生硬了,我們隻覺得唱詞在不停地運行,雄心壯誌在不停地被言說,而實在不清楚那些口號和進行曲一樣的唱腔同優美的京劇板腔體有何關係。第2場《清華參軍》裏,吳清華用沉悶冗長的“反二黃”控訴了南霸天的罪惡之後,端起槍參加了娘子軍。這時候,這個苦大仇深的“小丫頭”又用“西皮快板”唱了一大串咒語一樣的誓詞:“翻身奴隸把兵當,清華手裏有了槍!兩代冤仇聚槍口,滿腔怒火壓槍膛!誌更堅來膽更壯……”這大概是1972年版的京劇《紅色娘子軍》中最可怕的一段唱腔了,簡直就是大調主和弦1、3、5的夢魘般的輪回或者叫和弦分解。我始終疑心這段咒語般的唱腔源於一種惡作劇,好像是什麽人憋著勁要和誰過不去,和誰慪氣,至少是要用戰鬥的進行曲,同已經成功了的其他京劇樣板戲的優美唱段開開玩笑。用今日的時尚話講,這可不可以算是“後京劇”、“反京劇”、“解構主義京劇”的率先嚐試?不要說和最初的五個京劇“樣板戲”相比,即使同70年代後出現的新一茬京劇現代戲《龍江頌》《杜鵑山》《平原作戰》《磐石灣》等相比,這段唱腔也顯得十分的不動聽,天曉得是哪位高手的手筆?一向乖戾、挑剔的江青女士怎麽就點了頭呢?許多年以後,京劇現代戲借著搖滾節拍和電子合成器卷土重來時,當年的大部分現代京劇(甚至包括《海港》的唱段幾乎都灌進了盒帶,出現在卡拉OK酒吧和現代化舞台上,可我們幾乎聽不到京劇《紅色娘子軍》的聲音。不過當年吳清華那口號和進行曲式的唱腔,卻還是被我們牢記下來:

  接過紅旗肩上扛,
  接過先烈手中槍!
  踏著英雄足跡走,
  革命到底,永不下戰場!

  1997年5月,在一次全國期刊展覽活動後,我和我們省期刊界的同人一道,由廣州去了海南。我們乘坐一輛中巴,在兩個導遊姑娘的陪同下,順著東線,向中國最南端長驅直入。椰子樹、棕櫚樹、檳榔、劍麻在車窗外飛速滑過,我們一大群北國人興高采烈地唱起了“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鬥笠送紅軍……“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導遊小姐小李用海南風味的普通話告訴我們,椰林寨是有的,但“南霸天”作為個人並不存在,是個反動勢力的化身吧。她還不斷地為我們介紹她的家鄉,說到一個地區時,她引用了一段順口溜,其中幾句是:“三個蚊子能炒一盤菜,大姑娘背著孩子談戀愛,八十的婆婆爬樹比猴快”。海南的各個“度假村”都帶著一派歐美式的豪華,天藍色遊泳池水倒映著高大的椰子樹影。我們麵如重棗頻頻敬酒時,都嘻嘻哈哈地互問,昨夜你去街頭買玳瑁手鐲和珍珠項鏈時,遇沒遇到“黃色娘子軍”啊?
  在瓊海市的萬泉河邊攝影留念後,我們回轉身蹲下,買了一個老太太的紅椰喝起椰子水來。喝完椰子水,老人又用木片將椰殼裏薄薄的脂肪刮下來讓我們吃下去。這位老人戴著一頂鬥笠,穿著一身藍衣褲,慈眉善目,身體很好。告訴我們她姓黃,今年八十二了。我摟著老太太合了個影,就像摟著自己的親外婆。紅色娘子軍的僅存者王時香老人就住在這個縣級市的陽江鎮上,離這兒不會很遠了。如果她還活著,會比眼前這個紅光滿麵的老婆婆年長個四五歲吧。半個多世紀前,王時香和她們同村的姐妹龐瓊花戴著列寧帽,穿著大襟衣,共同率領娘子軍連戰士,同國民黨和土豪劣紳生死較量,龐瓊花任連長,王時香任指導員。王時香的丈夫龐世國在她們那個師當傳令隊長,娘子軍連歸師部直接領導後,夫妻倆曾有過一段團聚的日子。後來在文裏嶺同國民黨陳漢光部作戰時,紅軍在敵軍進犯之處埋了不少地雷。撤退時,還須將地雷挖出來。一天中午,龐世國自告奮勇去挖地雷,不幸誤踏地雷犧牲了。王時香獲悉後,當場就昏倒了。這位老人當年曾坐過5年的牢,吃盡苦頭,還領著其他戰友砸鐵窗越獄。而她的好姐妹好戰友龐瓊花也曾和她一道吃野果,喝田裏的水,打仗、坐牢、越獄,感情甚篤。後來,因上邊有人懷疑龐是“托派”,便將龐調到母瑞山根據地的農場勞動(軟禁)去了。日本鬼子到了海南後,龐瓊花在一次搜山中死去。我們從電影和舞台上看到的英雄洪常青和吳瓊花,即是這兩位女軍人的形象延伸。而當年,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許多年後竟有那麽多藝術家蹺起足尖重現她們當年的光榮和苦難。她們也並沒有扛槍正步、齊唱《娘子軍連歌》的經曆,那是女作曲家黃準建國後根據瓊劇的過門兒,特意為電影《紅色娘子軍》譜寫的電影主題歌。這支傳遍大江南北的主題歌首次從作曲家的琴房裏用鋼琴彈奏出來時,距海南當年的浴血奮戰已二十多年。其中一句歌詞“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文革中在舞劇演出時已易為“打碎鐵鎖鏈,翻身鬧革命”。
  據悉王時香老人很矮很瘦,牙已全部掉光,但精氣神兒十足,耳聰目明,腿腳蠻利索。在她的青磚小房裏僅一床一桌,桌上放著《國際婦女運動史》《中國婦女》和《鄧小平文選》。可惜我們的觀光隊伍又要上路了,關於王時香老人的事情對我們來說仍然隻能是“據悉”。如果時間充裕的話,我們這些動不動就說什麽“黃色娘子軍”的輕薄小子應當過去看看她,為老阿婆捶捶背,扇扇蒲扇,再端來一盆水跪在地上,為老人家洗洗腳,像二十多年前風行一時的坐唱《處處是親人》中唱道的,“把祖國的大好形勢,給大娘說……”
  中巴再次疾馳時,望著窗外的椰子樹、棕櫚樹和海南的藍天,我忽然想剛剛與我合影的黃姓老阿婆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兒,因為她一麵對照相機作著表情,一麵拍著我的腿說,我老了,不好看啦……
  半個多世紀以前,阿婆您在幹什麽?怎麽沒參加紅色娘子軍?
  在瓊海市加積東門的中心大街上,我們看見了建於1986年的紅色娘子軍塑像。塑像高5.8米,由花崗岩組成。女戰士被當代美術學院的才子們塑造得寧靜健美,眉眼比白淑湘和薛菁華的威武多了,鬥笠,綁腿,草鞋,武裝帶和頭上的八角帽、肩上的鋼槍都韻味深長。王時香、龐瓊花她們當年穿的大襟衣,現在變成了四隻衣兜的標準軍裝。
  人們在塑像下爭先恐後攝影留念,所有人都不斷重複著那句禮貌用語:
  “對不起,請讓一讓。”

  本文選自《記憶鮮紅》,劉嘉陵/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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