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陽 | '大姑娘'

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20-01-09 14:15:2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6993 bytes)

作者簡介

本文作者

         顧曉陽:作家、導演。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1987年赴日本留學,1990年移居美國。作品有《洛杉磯蜂鳥》等,馮小剛電影《不見不散》編劇,電視劇《花開也有聲》導演,現居美國。

   “大姑娘”

作者:顧曉陽   

 

       我媽管章蒲叫“名士派”,他二十啷當歲的時候,穿一件中式對襟棉襖,一條藍圍脖前一搭後一甩,一副五四青年的模樣。那些年,他幾乎每天都到我家來,有時一天兩趟。來幹嘛?屁事沒有,就是窮聊。他說話語速慢,但話頭源源不斷,有時有意思,有時枯燥。枯燥的時候我就打斷他。

       我倆13歲就認識了,初中同班。他高大壯實營養好,寬肩膀,麵皮細白粉嫩,說話愛臉紅,人送外號“大姑娘”。開學半年,雪天路滑,大姑娘在103路總站的馬路上與無軌電車相撞,一頭撞碎一個車燈,頭真硬!我去他家看他。他父母在外地,他跟爺爺住,去了才知道,他有一個大奶奶,還有一個二奶奶。大奶奶持重寡言,不識字,但有威儀,二奶奶靈活熱絡,愛看《紅樓夢》。爺爺是留美的鐵路工程師,按當時的習俗娶了兩房。

       章蒲有點“神”,雖然初中時還不那麽明顯。他功課一般,但雜七麻八什麽都知道點兒,愛看書,廣交遊。加上彈跳好,籃球排球都打得不錯,又是鼓號隊敲大鼓的,在學校挺出風頭。我那時瘦小枯幹沒有特長,想狂狂不起來,暗自羨慕著“大姑娘”,他帶球上藍兒的身姿我到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這一點,他到死都不知道。

       我媽還管他叫“無事忙”,因為他一輩子閑閑蕩蕩,卻總是顯得很忙。另一個綽號是“不著吊”,是東北話吧,不靠譜的意思。有一年臘月,他對我媽說:“阿姨年前我給您送隻雞來,我表哥過兩天從天津來還能給您捎幾斤帶魚,您就用不著辦年貨了。”那年頭商品匱乏,辦年貨是很傷神的一件事,得求很多人。有了章蒲的許諾,老太太樂壞了。可是章蒲說歸說,說完完,他的雞和魚飛的飛遊的遊,根本沒見影兒。到了除夕,我家幹吃了一頓餃子,到了初一,又幹吃了一頓餃子,過了個革命化的春節。

       爺爺死了,不久大奶奶也死了,大奶奶是他的親奶奶。二奶奶繼續研讀了幾年《紅樓夢》,也死了。兩間不小的平房成了章蒲一個人的天下。他招來一群群狗男女跳黑燈舞,徹夜跳。最後來了警察。這都是他事後告訴我的,這種事,他從來不叫我。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難道說我不是男人?不是人?

       高考複習的時候,我倆一起到首都圖書館用功。為什麽?章蒲說:“因為咱倆都屬於看見床就想躺下的那種。”我們在家都有安靜不受打攪的學習環境,可是的確像他說的,對床太有感情,在它旁邊而不照顧它,於心不忍。所以隻好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當時首圖在國子監裏,古木森然,芳草如茵,人也很少。我們坐在草地上,他一問我一答,互相詰考。這本來挺好,可一複習到政治,都動起了肝火,我每問一句,必招來他一通臭罵,什麽“操你媽的胡說八道嘛這不是?”之類的,就複習不下去了。章蒲說:“這麽複習會傷了咱倆的和氣,還是去康樂吃過橋麵吧。”我校鼓號隊的指揮在康樂餐館當廚子,康樂在交道口,離國子監很近。我們對廚師朋友和過橋麵,也都很有感情,不亞於床。

       當時社會上流行的觀點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我對理科毫無興趣,想報曆史係。不知有多少人勸我別學文科,不但沒出息,還“有危險”。我意誌不堅定,產生了動搖。章蒲慢斯條理地說:“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愛好都不敢堅持,還有什麽勁哪?”一句話,影響了我一生。

       我們都上了大學,看來過橋麵和睡眠充足對高考還真有用。我在學校參加遊泳訓練,身體強壯起來,個頭也長得比章蒲猛些。他還是那樣細皮嫩肉,臉上紅紅白白的,像剛被誰扇了兩個耳刮子。我們都愛上了喝酒。他一直和各種女孩兒交往,但一個也沒讓我見過,他都是和對方吹了以後,才告訴我他有一個什麽樣的女友。真是怪!

       畢業後,章蒲分在銀行當信貸員。他的一個同學念了研究生,導師是高官,把學生推薦到某省當信托投資公司總經理,同學拉上章蒲,當信貸部經理。都才20多歲,手裏掌握著巨額資金,非常地拉風嘍。在北京設了辦事處,是宣武飯店吧。我有一個美國佬朋友,北大剛畢業,想做生意,但學生簽證到期,身份成了問題,手提兩個大皮包四處遊蕩。我就把他介紹給章蒲。去宣武飯店的時候,美國佬拎著倆皮包就去了,一進門,章蒲尹強等滿屋子人哄堂大笑,說:“就這孫子想跟我們做生意呀?真正的皮包公司啊!”

       他們北京來的幾個人占據了省裏的肥缺,當然引起本地人嫉妒。本地人設下美人計,引總經理墮落。總經理同學被捉奸在床,有夫之婦還是軍屬,破壞軍婚,觸犯了法律,抓進監獄。章蒲去探監,同學偷偷給高官導師寫了求救的條子,讓章蒲連夜進京活動。高官聽章蒲細說了原委,氣得拍桌子罵髒話,罵這個學生沒出息。總之,這夥人最後就作鳥獸散了。我出國前最後一次跟他講電話,是他半夜兩點喝醉了從東莞打來的,說要在那兒蓋酒店,留了地址和電話。我為了什麽事給他拍了份電報,第二天電報被退了回來,“查無此地址”。我又去西單電報大樓給他掛長途電話(我家電話不能打長途),打通了,對方說沒這個人兒!

       章蒲在給我的一封信裏這樣寫:“今冬明春將有一場邊界性爭端,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條件尚不成熟。”這話啥意思?鬼知道。這就是他神神叨叨的地方。我已經忘了這是哪年的信和其他內容,隻有這一句記得牢牢的,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覺得好玩。後來信件漸少,竟斷了聯係。

       隔了多少年,他的表哥,就是要給老太太二斤帶魚讓我們家過年的那位天津親戚,在美國出差時,找到了我。章蒲又搞了一個公司,這回玩兒大了,公司資產幾十億,章蒲是副總裁,表哥是天津辦事處主任。那給我們家的二斤帶魚呢?表哥樂了,“小蒲的話什麽時候有準兒?”

       章蒲已經結婚了,老婆是在澡堂子認識的。什麽?男女同浴嗎?表哥大笑,說你真是離開太久了,老婆是做按摩的,正經的按摩。還有不正經的按摩?表哥又笑,說人家是名牌醫學院畢業的,人很好。有孩子了?有,六個,哈哈,狗。說完表哥與其他同行的人互相看著笑,好像關於狗有很多故事似的。他倆不想要小孩嗎?表哥說:他老婆天天坐著“大奔”上廟裏念佛,他忙著伺候狗,哪有功夫養孩子!

       出國十年後,我回了趟北京。又是在半夜時分,章蒲打來電話,他明顯喝醉了,口齒不清,說正坐在我們家門口等我呢。周圍還有不知什麽人,說說笑笑的。我住在亞運村的一個酒店裏,沒去和他見麵。這麽沒譜兒的人又喝了酒,還是改日吧。

       幾天後見了麵。他居然有點認生,好像回複到初中大姑娘的時代,靦靦腆腆的,目光總是躲閃著。變化不大,老一些,自然的,囊了——不運動和酒肉爭逐的後果。一飲酒,話多起來,還是那麽慢斯條理,還那麽神。這一來不要緊,又回到了過去的樣子,天天約我喝酒,話題無窮無盡。但關於他的家庭和太太,一句不提。沒準兒這小子從有第一個女友開始,就打定了主意不讓我見她們。

       後來我聽說,章蒲非常能揮霍,但從來不把錢往自己的兜裏裝,他不貪。所以當他們公司敗落後,他幾乎身無分文。總之,第二年我再回北京,就找不到人了。第三年回來,他們總裁已入獄判刑,章蒲失蹤。

       是金融犯罪:體外循環60億。什麽是“體外循環”你知道嗎?反正我是不知道。

       我逢人便打聽章蒲的下落。尹強早在公司出事前就離開了他們,另起一攤兒。尹強的哥哥是尹力。尹力說:“聽說章蒲進去了。”“喲!”

       後來尹強在香港開了家老北京飯館,焦溜丸子紅燒黃花魚烙餅芥末墩都十分地道。我每次去香港都到他那兒吃飯。那裏來往的北京人太多了,消息靈通。有一次尹強說:“最新消息:章蒲上峨眉山了。”

       倒是個讓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結局。

       去年,我坐火車去西安。是第一次坐軟臥,一開門,逼仄的包廂裏四張鋪,三個全是陌生人。要我和這三個陌生人睡一整夜嗎?堅決不。完全無法接受。於是我退出來,坐在走道的小椅子上,我決定就在這兒坐一夜。

       隔壁包廂的門開著,從那裏傳出人們的談笑聲,從中,我聽到了一個慢斯條理的聲音。我起身走到了門口。

       果然是他。

       老了。頭發花白,皮膚鬆弛,很胖,大肚子像一口鍋。他本來有大大的雙眼皮,目光明亮,現在眼皮耷拉了下來,眼睛失去光彩。額上有很深的抬頭紋。如果不是他的聲音,怕是不容易認出來。

       他見到我並沒有太大的驚奇,眨了兩下眼,吧唧了一下厚厚的嘴唇,笑了笑:

       “巧!”

       我有許多話要問他,邀他去餐車喝點兒什麽。他不去,說快熄燈了想早點兒睡。不熬夜了?也不是不熬……這事兒吧,不老熬了……

       我當然看得出來他是故意推托,但我倆太熟了,惹他討厭也無所謂。我坐下來,問一些不怕外人聽見的普通問題。

       “現在啊?我跟董新在一塊兒呢……”

       董新也是老朋友,我多年沒聯係了。後來我找到了董新,董新說這次出差就是他讓章蒲去的,章蒲有心髒病不愛乘飛機,所以坐火車。他們“一起合作點兒事兒”。合作什麽?董新語焉不詳,因為董新本人現在做的事更離奇——他在給緬甸反政府軍當顧問!

       一幫神人。

       我問章蒲你還喝酒不?章蒲說為了保健現在每天喝葡萄酒泡洋蔥,“對心血管有好處”。接著講了一大堆養生的話。

       我不死心,硬問他:

       “聽說你上峨眉了?”

       他慢斯條理地說:“去過啊,你沒去過?”

       熄燈了,包廂裏的陌生人也都要睡覺了,我隻好走出去,跟章蒲說明天下了火車去吃麵。章蒲說好。

       我在走道小椅子上坐到淩晨4點多,終於熬不住了,爬到上鋪去睡覺。

       早晨6點,我醒過來。看看章蒲的包廂,門還關著。我刷了牙洗了臉,在車門處抽了一支煙,回到走道。他們包廂的門開了,我走進去。章蒲還睡著,在靠窗的下鋪,臉朝裏,身體屈曲著。

       “章蒲!起來咧!”

       他沒動。

       我在他身旁坐下來,捅捅他後背:

       “起床起床,到站了!”

       還是不動。

       過了一會,我又捅他,揪他的耳朵,搖他的肩膀。他沒有絲毫的反應。

       他已經死了。

       身體冰涼。

       心肌梗死。悄無聲息地走了。

       醫生判斷:應該是在睡眠中猝死,死前沒什麽痛苦。

       還記得高考結束後,他去外地父母家,我倆約好數天後在北戴河見麵。到了那天,我從北京坐火車到北戴河站,下了車,才知道還要坐班車才能到海邊,而最末一班車已經走了。隻好在車站旅館住了一夜。這樣就錯過了約好的日子。第二天到了海邊,才發現我們也沒有約好具體地點,因為我倆都沒來過北戴河,是說不上哪個地點的。所以,既錯過了日期,又沒有見麵地點,是碰不到一起的,隻有自己玩兒了。

       我順著下坡的道路朝海邊走去,我還從來沒見過海呢,心情激動。

       看見海了!

       “大海,你這自由的元素!”

       初中時章蒲讀到本《普希金詩集》,最欣賞這句話。他把這句話反複講給我,我就記住了。

       我看到大海,腦袋裏就蹦出了這句詩。

       然後,我直覺地感到後麵有人,我一回頭——章蒲在離我二十米遠的地方跟著我,衝我笑。

       “臥操!咱倆還是碰上了?”

       章蒲笑眯眯地說:“我一直跟著你呢。”

       “那你怎麽不叫我啊?”

       “我想看看你第一次看見大海有什麽反應?”

       典型的章蒲風格。

       於是,我們一起向海邊走去。

 


外一篇

曾國良與康朵朵

作者:顧曉陽   

 

曾國良,遼寧鐵嶺人也。初中畢業,返鄉務農,娶鄰村陳雲花為婦。好讀書,聲光化電無不涉獵。一九七七年,考入北京某重點大學。     

國良為人持重自矜,喜怒不形於顏色。學業考績,必欲出人之右。每夜熄燈後,輒踅至樓梯處,借頂燈苦讀,久之,目眥糜爛。喜與人談心,述農家艱難,常至流涕。人以為誠,亦傾肺膈以報之,其言脫有諷世之論、謗議之辭,則國良必陰以泄於校、係領導前,自謂為“匯報思想動態”。領導由是重之,任為班長。     

同窗女生康朵朵,生於北京幹部家庭,姿色中等,清詞都雅,而不甚篤學。每臨試,捉管對卷,焦苦甚至。屢請益於班上好學之子,或倨傲難近,或虛與委蛇,皆匪其所望。唯曾國良待之恂恂如,為詳解肯綮,並授以應試之法。再試,果有所驗。朵朵大悅之。

國良貧窶,每飯但啗白饃以果腹。朵朵覘之,遂常購菜肴雙份,以其一予國良,且曰:“肚子小吃不了,幫個忙好嗎?”國良察其用心,深自感喟。朵朵又以《英漢大辭典》贈之,其書厚重,價頗昂,國良峻拒不受。

朵朵知其內卑而外亢,故激之曰:“田中角榮學英語,辭典背一頁撕一頁,以示必須牢記不忘。你敢嗎?”國良曰:“當然敢。”朵朵曰:“那麽我們就用這本辭典實踐一下。你背下一頁,撕掉給我,我再背。”國良諾之,遂持其書,二三日即默記一頁,裁之以傳朵朵。朵朵既受,輒摶而棄於女廁之內。    

久之,國良生情。朵朵揣知其意,佯為不解,而稍稍疏之。國良情益切,寤寐難安,日夜思之。朵朵固非向學之人,無國良提點,則疑難如故,亦不能舉一反三。於是國良每於試前,輒周旋於任課老師間,諛辭甘語,似湧自肺腑,問惑說疑,實欲探究底。師悅,且素善國良,遂旁出側入,婉轉為指畫畛域。國良既得之,乃窮搜資料,為朵朵一一押題,並詳備解法。朵朵考績由是愈佳,大喜。     

一夕,同遊於圓明園內。國良臨池水,折柳枝,以贈朵朵,曰:“柳者,留也。但願我能永遠留住你!”朵朵偽作癡態,曰:“你不相信友誼嗎?友誼是地久天長的。”國良曰:“我指的不是友誼。”朵朵故問:“那是指什麽?”國良持其手,曰:“我是指愛情!”朵朵聞之色動,緩緩脫其握,背而麵水,似有所思。

國良又撫其肩,問曰:“你能接受我的愛嗎?”朵朵曰:“你是一個好人。”國良曰:“So?”朵朵曰:“真的!你真是一個特別特別好的人!”國良心驟冷,顫聲問:“你是說?”朵朵曰:“原諒我,我媽媽說過,不能和有家庭的人好。”國良誑曰:“我們感情已經破裂了。”朵朵曰:“對不起!”言訖,移步緩行,沿途攀花投石,談笑自若。國良隨而趨之,心如割。

翌日,國良遇朵朵,踧踖不安,而朵朵若無其事,待如初。     

自是,國良謀與妻絕。妻寄書,皆不答。父母來信責之,國良回書輒數妻之惡,如對仇讎,且以之示朵朵。朵朵且閱且歎,並無一語。國良又書條幅“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贈朵朵,慷慨陳辭,暢言大誌,述自古英雄不問出處之理。朵朵頗敏悟,知國良自卑,以為所以遭拒者,由身為農家子也。於是延國良至其家,與家人共飯。國良視其屋為高樓四居室,氣、暖俱有,抽水馬桶、電冰箱、電視、錄放音機等,奇器巧具,靡不鮮見。其父母姿態藹然,待之如家人。乃大喜。    

朵朵性喜交際,愛跳舞。某夜有舞會舉於大教室內,朵朵散長發、著翠裙、足履高跟,翩翩而舞,豔驚全場。國良適自大教室外過,聞樂聲激颺,不覺心動,遂入。朵朵方與一男生跳探戈,舞姿妙曼,婀娜生媚,國良睹之,心醉神迷。一曲才歇,眾男圍簇,把其臂、扶其肩,爭邀之。朵朵欣然有喜色,酬應自如,又入舞池中。國良大妒,忿而欲去,又不忍,踟躕彷徨。

有頃,國良為朵朵所覷見,遂邀共舞。國良拒之。而朵朵未察其情,複與他人舞。國良益恚。不移時,燈熄,於窗台上燃燭數支以照明,室內渾然幽昧。舞者男女成雙,挽頸環腰,輕歌曼舞,乃時人所謂之“黑燈舞”“貼麵舞”者也。國良大驚,視朵朵亦擁一男,細審之,乃學生食堂售飯菜之“小白臉”也。朵朵與彼環抱甚緊,蓮步輕移,腰臀緩擺,耳鬢相廝磨。    

國良呆坐一隅,若泥佛然。迨散,夜中更深矣。乃踽踽獨出,滿腹心事。朵朵自後瞥見,大呼奔來,餘興猶未盡,遂挽其手,問曰:“怎麽沒看見你跳?”國良不語。朵朵曰:“不會跳?我可以教你嘛!”國良又不語。朵朵情致方濃,聒噪言笑,敘舞場趣事。國良終不發一語。朵朵遽悟,知其不懌也。

是時,二人適步至本班教室前,朵朵牽其手,排闔而入。既入,國良突發雷霆之怒,吼聲震屋瓦,欲傾盡天下怨毒之詞以責之,而所發之語,唯“你知道我多愛你嗎?你知道我多愛你嗎?你知道我多愛你嗎?”聲未息,朵朵掬其頤,以喙塞其口,吻之。國良遽抱朵朵置書桌上,又移他桌並為床,遂相繾綣。     

自是,國良愛彌深,求歡無已。朵朵偶或予之,而時常相拒。國良問故。朵朵但以“你有家庭”答之。國良意頗沮。   

冬,畢業實習,國良如沈陽,朵朵在上海。某日,國良伺人莫之知,潛回鐵嶺家。邀妻至村後山中,與論議離婚。妻堅不允。國良出所懷尼龍繩,勒妻頸,絞殺之,棄屍林間。旋又潛回沈陽。    

按例:國良家鄉當此季也,大雪將封山,人弗能至。故國良計之,妻屍將匿至明年雪融後。詎料是冬暖,雪未大降。不數日,妻屍即為巡山人所發見。     

又,國良九日自沈陽返家,十日殺妻。臨行,自沈陽寄妻一信,話家常而已,而故書“十日寫於沈陽”,欲證妻死日己在沈陽也。警方獲之,見信封郵戳為九日,早於信中所屬日期一日,由是生疑。未久,偵得其實,遂捕國良。後以“故意殺人罪”,處國良死刑。   

同窗聞之,莫不詫嗟慨歎。康朵朵亦殊未料及於此。人鹹知朵朵與國良過從甚密,而未有得其隱情者也。朵朵遂緘其口,不泄一語。   

數月後,朵朵步於校園林間小徑,瞥見樹下有物,近視之,乃《英漢大辭典》也。掇置掌上而撫之,硬殼封皮如故,而其中冊頁則僅餘編末十數張而已。忽憶國良嚐謂之曰:大辭典默記殆盡,腹中詞匯量庶幾可比英美土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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