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開公司:整肅文化人(1)
李景端:清華教授講“洗澡”
楊絳先生寫過一本書取名《洗澡》,其背景是1951年冬季清華大學的教師思想改造,我有幸也經曆了那個年代的這個過程。恰逢今年是清華百年校慶,不禁想起了當年聽教授“洗澡”的一些往事。
1951年秋我考入清華大學經濟係,因為新宿舍未建好,這一屆新生推遲到10月才報到。那時不設校長,隻設校務委員會,主任委員葉企蓀,副主任委員周培源。才上課不久,就開始了教師思想改造運動,校黨委副書記艾知生在動員報告中,要求教師勇於暴露思想,要像“洗澡”那樣脫光衣服,徹底洗去舊思想汙濁,還形象地鼓勵說:“就當在澡堂裏,彼此都脫光,也就沒什麽不好意思了。”
於是,教授們人人都要挖思想,做檢討,劃清界限。多數人是在係或院的小會上做檢討,對於小會上“洗澡”沒過關的重點人物,則要在全校大會上再做檢討。小會限教師範圍,每班級隻有一兩名學生旁聽;至於大會則全校師生任人均可參加。我因為是當時經濟係一年級的“總幹事”(即後來的班長),因此有機會作為學生代表,旁聽了法學院院長兼經濟係主任陳岱孫的檢討會。陳教授向來一副英國紳士派頭,做起檢討也像平時上課一樣,慢條斯裏,文質彬彬。他在檢討中有很大篇幅批判自己以前“迷信”凱恩斯經濟理論,中了資產階級思想的毒。他講得詳細,“批判”深刻,使我從中了解了凱恩斯經濟理論的前世今生,比枯燥的上課還更有收獲。鑒於陳岱孫態度誠懇,重點突出,那天一次檢討就過關了。我也因嚐到這次甜頭,隨後隻要出海報說有教授檢討大會,我都一一去聽。這並非我政治上多麽積極,而是因為教授們的檢討,不論是學術上還是為人處世上,所講的內容都是我從未聽說過的新鮮事。好幾位的檢討,觀點新穎,邏輯嚴謹,文字優美,簡直就是一篇好文章。連續幾周,我把聽教授“洗澡”當作去上課一樣,又聽又記,煞是認真。有趣的是,往往講的人在台上檢討自己,痛罵過去,而我這個聽的人,覺得那些真不簡單,反而對他更佩服更仰慕了。
聽了多次教授們的大會檢討,我不由地也萌發了一些感慨。一種是佩服,例如費孝通。他的口才極好,又善於煽情,在檢討中他逐條羅列自己“罪狀”,主動上綱上線,把自己痛罵一頓,而且聲淚俱下,得到廣泛“同情”,很快就通過了。對這種有學問、能應變、會檢討的一些教授,我是由衷地佩服。還有一種是惋惜,例如潘光旦。那天他拄著拐杖,一條腿站立著做檢討,我真有點於心不忍,就寫了一張小條傳上去,建議主持會議的人讓潘光旦坐下講。但他謝絕了,仍然站了個把鍾頭堅持講完。潘光旦好像不如費孝通會應變,他沒有全盤否定自己,隻檢討了他認識到的錯誤,比如承認有過唯心論和單純教育救國思想,認為知識分子也愛國,自己是愛國的。在當時那種寧左勿右的氛圍下,你不痛罵自己,反而申辯,這怎能過關!於是發言的人,不是說他避重就輕,就是批他還懷念過去,不肯跟舊思想決裂。清華當年是以工會名義來組織這場思想改造運動,那天主持會議的正是當時清華工會主席陳岱孫。他根據眾人發言的意見,宣布潘光旦這次檢討態度不夠端正,檢查不夠深刻,要求繼續深挖,下次再做檢討。
潘光旦檢討沒通過,隻算是“洗澡”中被潑了一點溫水,而雷海宗教授的幾次檢討都沒通過,就無異“洗澡”中被潑了熱水了。因為雷海宗參加過國民黨,又在國民黨政府中做過事,這就超出教書育人這個範圍而涉及政冶了。對他的檢討,好多人關注的重點不在學術和教育領域,而是追問他的政治背景和政治企圖,而這些恰是許多舊知識分子很難或無從說清楚的。盡管雷海宗在大會上痛哭流涕,但還是沒有通過。像這樣在“洗澡”中受到不同程度傷害的,自然不止雷海宗一個人。身為當年“洗澡”運動的一名聽眾,我對當年潘光旦和雷海宗的處境,除了費解,就隻有惋惜了。
緊接著教師思想改造,又在全校興起了忠誠老實運動,要求全校師生員工人人交代曆史和社會關係,向組織表示忠誠,實際上把“洗澡”這個運動從教師擴展到了學生,現在回想,這些自然都是當年極左思潮的產物。清華大學的百年曆程中,有過輝煌,也難免有曲折,六十年前的“洗澡”一舉,也算是她前進步伐中留下的一個小足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