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許配毛澤東的楊開慧
楊先生有兩個孩子:兒子名開智,女兒名開慧,開慧是年小的一個。她生就一副圓臉,身材異常纖巧。有些地方很像他的父親,深眼窩,小眼睛;但膚色很白,完全沒有楊先生的黝黑遺傳。一九一二年當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十七歲,就讀於長沙中學。
從那一年起,我和兩個同級同學,熊光祖、陳昌等三人,每個禮拜天的早上,例必到楊先生的家去討論功課,和楊先生的家人同吃中飯,飯後再返回學校。同桌吃飯的,除了我們師生四人之外,還有開慧和楊師母。當她們進來之時,我們隻是恭恭敬敬地一鞠躬,以此代替寒暄;我們之中從無一人開口說話。在整整兩年的時間中,我們每個禮拜天都在楊先生的家裏吃中飯;每次吃飯都吃得很快,而且氣氛肅靜,連一個字也無人吐露。當然我們亦並非冷漠。我們不可能旁若無人似的坐在那裏;有時我們的視線相交,特別是當我們之中兩個人同時在一個盤子中夾菜時,我們隻有藉眉目交通,但彼此之間卻絕無相對而笑。一九一八年,當我在北平楊先生的家中用飯時,我們在飯桌上的表現仍和在長沙時一模一樣。
楊先生吃飯時從不講話,我們尊重他的肅靜,所以隻有盡可能地快吃。這種氣氛每令人想到基督徒在教堂裏祈禱時的情形。楊先生本來很講衛生,但他不曾體驗到一項事實:人們在飯桌上正常的談笑,造成歡快的氣氛,會有助於消化。
楊太太對人很和氣。她燒得一手好菜,每次都讓我們吃得很多。我們對楊師母的菜特別欣賞。但為了避免把桌子上的菜吃光而弄到不好意思,有時我們必須自我節製。我們向楊先生表示,我們吃飯應該付若幹飯費。他說假定我們願意這樣,那是可以的,因為在某些外國的大學生也有這種習慣,但隻能付一點點,作為象徵的費用,絕不能多。
我們三個總是同去同回,但有一次例外,那是在民國元年,中飯過後,楊先生送我們出門之時,他忽然讓熊光祖留了下來,停一會再走。於是光祖又坐了下來,我們兩個人先走了。當時我猜想,楊先生一定有什麽話要單獨和光祖說,而不願意讓我們聽到;因此,對於那件事情我們從來沒有再提過。
一九一九年,我在巴黎之時,忽然接到開慧一封長信,感到不勝驚奇。在那封信中,她告訴我楊先生的死訊。她知道我欽佩和尊敬楊先生,而她深知楊先生去世的噩耗會使我十分傷痛,因為楊先生和我之間宛如父子。她信中充滿了憂傷。我們彼此之間從不曾交談過,這封信是我接到的唯一的信。在那封信的未尾,她說她正動程返回長沙,但卻未告訴我通訊地址:因而,我也無法寫信給她。
一九二○年毛澤東回長沙之後,便和開慧結了婚。他們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曾經留學莫斯科,非共的中國都管他叫“毛王子”。不過,開慧卻並非毛澤東所愛的第一個女人。在我們同學圈的朋友之中,有一位芳名陶斯詠的小姐曾為楊昌濟先生認為最優秀的三個女弟子之一。陶小姐是很出色的人物。一九二○年,她和毛澤東在長沙開辦了一間文化書店,然而由於思想上極不相同,後來他們終於在友好的氣氛下宣告分手。陶小姐在上海創辦了一所學校,名叫“立達學院”。後來她一直住在上海,直到去世時為止。她的年紀遠較開慧為大。
一九二○年,我從巴黎回到長沙之後,曾經向毛澤東詢問楊師母和開慧的消息,因為我算去看看她們。毛澤東告訴我她們住在鄉下,很遠,但對他們的戀愛的事情卻隻字未提。後來卻又完全告訴了我。當時,我正請楊師母的一位朋友桓太太,替我把一件小禮物交給她。我抱歉的是沒有回楊開慧的信,感到罪過的是沒有獻議照顧楊先生的遺稿。
一九二七年,我在南京聽說湖南省政府即將逮捕開慧,因為她已經是一名共產黨員,並且是毛澤東的太太。當時我盡了一切努力,包括給具有影響力的人物寫信、打電報等等,試圖挽救她的生命,但終於沒有成功。
一九三六年,我第三次旅居法國,老朋友熊光祖到巴黎去看我。我們很自然地談到過去第一師範的種種,對楊先生的家庭都不勝感傷。我們都認為開慧不應該遭到慘死。說到這裏,光祖深深地歎一口氣道:“是潤之殺了開慧。”
最後,我問他隱藏在我腦子裏很久的一個問題:我說:“約莫在二十年前,我就想問你一件事,但從未提出來。現在我希望你告訴我,你是否還記得,有一次我們三個人從楊先生家裏走出來,他又把你叫了回去的事情嗎?楊先生和你說了些什麽?是怎樣的一件秘密?”
他毫不猶豫地答道:“楊先生和楊師母打算把開慧嫁給你。”光祖又補充說:“開慧自己也有這個心。我當時不得不告訴楊先生,說你已經結過婚了。這就是為什麽當時我沒有和你們說的緣故。”
我現在靜靜地想起這件事情。我遺憾的是不曾在三十年之前知曉。楊先生已經在二十六年前去世,而他的女兒也已經離開人世十八年了。開慧曾經給我一封長信,而我卻不曾寫回信給她。那次我回到長沙之後,我甚至沒有去看她一趟,而僅托人送給她母親一件小禮物。她必定認為我是一個毫無情意和毫無同情心的人。我應該負罪地說:“假定我未曾結婚,假定我接受了她的愛情,她一定不會以毛澤東妻子的身分被逮捕和被槍斃。”
有一天在日內瓦,我和我的妻子孝隱談到楊先生的家庭,她深有感觸地說道:“它是一個命定的悲刻嗎?它真富有詩意!”
我立刻拿起筆來寫出下麵的一首詩:
“人生好夢最難圓,往事悲思四十年。
未挑琴心先有意,偕飛比翼早無緣。
靈犀曾未通胸次,寶劍無由掛墓前。
太息無情貪霸業,害妻飲恨在黃泉。”
第二章 我們的朋友:蔡和森
談到中國共產的興起,必須提到我們的朋友蔡和森。 他是第一個毫無保留地接受共產主義原則的中國人。毛澤東信奉共產主義,他有極重要的影響。
和森和我是同縣同鄉。他身材瘦長,兩隻門牙突出。他是意誌十分堅強的人,雖然少有笑容,但對朋友卻非常友善。
和森和我本來是第一師範的同學,比我低兩班,但後來他轉到嶽麓山高級師範學校就讀。他的母親在我們湘鄉縣城主持一所學校,我們都管蔡母叫“大娘”。“蔡大娘”還有一個女兒,芳名蔡暢,現在是中共全國婦女會的主席。
蔡暢在十幾歲小姑娘年齡之時,我們都叫她“小妹”。她的意誌十分堅強,有似乃兄,但她的身材矮小,在體魄上和她哥哥全無相似之處。我很喜歡和森,並且尊敬他的家庭。
和森為人缺少創發力和推動力,又不願意在任何事情上求助於人。因此他在高級師範畢業久後竟一直失業。他的母親妹妹在嶽麓山下租了一所小房子,和森就和她們住在一起。他們生活異常果困窘,常常弄到無米下鍋。
那時候我在“修業”和“楚怡”兩所學校任職,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又在“楚怡”的宿舍住宿。毛澤東知道我與和森的友誼,有一天他急急忙忙跑到學校來找我,問我道:“你聽到關於和森的消息嗎?”
我驚奇之餘,答說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和他見麵了,一直等待著他的消息。
“那麽,”毛澤東接著說:“有人告訴我,他家裏現已斷炊,和森為此十分苦惱,認為自己住在家裏是給母親增加負擔,因此提了滿籃子的書離家,到嶽麓山下的愛晚亭去了。”愛晚亭是由四根圓柱所支撐的小尖亭蓋,並無牆壁,是黃昏乘涼的地方。“他已別無所有,隻好餐風宿露了。”
“你看到他沒有?”我問道。
“沒有,我沒有看到他,是老陳告訴我的。”
“你為什麽不去看看他?”我問道。
“我去看他毫無用處,我沒有辦法幫助他。”毛澤東聳聳肩膀,把責任交給了我。
毛澤東走後,我向學校請了假,渡過湘江,往嶽麓山走去。走近愛晚亭之時,看見和森背依亭柱,坐在石階上,手裏拿著一本書,正在聚精會神地閱讀,對我的走近全無所覺。從他的神情看去,對整個世界似是寂然無存。
當我叫出他的名字時,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帶著錯愕的神色說道:“你怎麽有空老遠過江來看我呀?”
“我請了一天假。”我回答說。
“那你一定是到嶽麓學院去的了?”他問道。
“不是,我不到那裏去。我特地看你來的。而且我還要丟看蔡大娘呢。”我答道。
“有什麽新聞嗎?自我上次進城後又有很長時間了,這裏又沒有報紙。”
“沒有什麽特別的新聞,”我說:“你就住在亭子裏嗎?毫無疑問這裏很好,很涼爽,但如果下起雨來,那也不好受的呀。”
“但現在不是雨季呀。”
“我特來邀你搬到我們的學校楚怡裏去住。我在那裏很感寂寞,我寢室外麵有一間小房和一張床。你可以在那裏看書,課餘時我們可以一起談天。”
“但那裏不是你的家呀”他反對說:“你隻是在學校住宿,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一點麻煩也沒。學校裏有我們的宿舍,那就像我自己的家一樣,決不會有麻煩。你搬去之後,馬上就會感到象是在家裏一樣。走,現在就跟我去,今天。”
“我必須先回家把東西整理一下。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他說。
就這樣決定了,我們便一起去看蔡大娘。和森小心翼翼地提著他那破竹籃子書。當我們到達他家時,蔡大娘叫她女兒去弄些山樹的枯枝,不一會工夫,“小妹”就麵帶笑容地端了一杯白開水給我。他們買不起茶葉,蔡大娘抱歉地說“沒時間進城去買荼葉”,請接受一杯開水。我遞給她一個信封,裏麵是四元鈔票,我解釋說是 “給大娘一點禮物”。
“噢,謝謝你,”她說:“可是你不必這樣客氣!”她謹慎地把那個信封放在她的衣袋中。她猜測,毫無疑問這是金錢,但她卻不知數目多少。當時四塊錢是頗為可觀的數目,至少可供她們母女二人兩個月的食用。她很快走進房裏,一會又麵帶笑容地走了出來。她沒有說什麽,然而我卻知道,她已經打開信封看過了。
“蔡大娘,”我說:“我來邀和森跟我一起到學校裏去。他在這裏很寂寞,我在學校下課之後,也感到寂寞;因此,我來把他接去和我同住。”
“噢,那太好了。”蔡大娘說:“他一直在家裏很寂寞和苦惱,那就是為什麽他要到愛晚亭去住了!”
第二天和森帶著他簡單的行李來到學校,在我宿舍外麵的一間小房安頓了下來。房裏有一張桌子,一個書架,憑窗閱讀,光線甚佳。窗子外麵有一株美麗的花樹。
那天下午,毛澤東又來看我。當時我正要去上課;我們隻談了幾句話,等到上完課學生離去之後,我們作了一次長談。毛澤東提議和森應盡可能在這裏多耽一些日子,後者聽了之後也很高興。我們三個人同吃晚飯,然後毛澤東回第一師範,他那時還是學生 。
我必須和學生們在一起吃中飯,因此和森就隻得單獨在我房子裏用飯。我先已安排了廚子為他準備飯食,但我聽說他每天隻吃一頓中飯。他每天下午外出,直到晚飯過後他才回來。當我問他為什麽不和我一起吃晚飯時,他答道:
“在下午的時候,我喜歡到圖書館裏去看書。有時候也回家去,我自然是在家裏吃飯,飯後再回學校。”
這件事似乎十分奇怪,因為他家距離很遠,又必須渡過湘江。他怎樣能夠每天晚上都回家吃晚飯呢?至於在城裏我實在想不到他能在什麽地方吃晚飯。不,他一定每天隻吃一頓飯。
不久之後,廚子開玩笑似的評論我朋友的胃口。“你的客人真是大吃家!”他驚奇地說:“我常常給他拿半桶飯,他的食量竟能夠得上三四個人。”
聽了廚子這番話之後,和森每天隻吃一頓飯,已毫無疑問了。我再問晚上他晚上究竟在哪裏吃飯,但他不肯答覆;我也就不再說什麽了。他顯然不願意讓我給他多付飯錢,盡量地為我節省。但他不肯解釋他的動機。我對此感觸良深,自不待說。便暗囑廚子為他每餐增加肉食一盤,夠他一天所需的營養。這件事顯示出和森的禁欲主義以及他在友誼方麵的完美。後來我和他提倡學生“半日工作”的運動。一九一九年,他和他的母親、妹妹一起到了法國,他住在蒙太幾中學學習法文。在那裏他愛上了我們最好的女會員向警予小姐。因為當我也適在法國,和森便把有關他戀愛的種種完全告訴了我。他們二人曾就有關兩者的愛情寫過一部題名“向上同盟”的小冊子。他們徵詢我的意見,我知道他們已經同居,有如結了婚的夫婦,雖則他們已違了婚姻的原則,於是我答覆道:“你們兩位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祝賀你們兩位,並獻給你們四個字——‘向下同盟’這是你們的書的名稱,隻不過改換一個字而已。”
過去和森已坦白表示過對所謂資本主義製度的厭惡。早在蘇俄革命之前,這已是他們人的公開意見,隻是他還沒有發現怎樣才能把它實現。因此在俄國建立了共黨政府之後,他全心全意毫無條件地接受它的理論,自是合於邏輯的結果。我曾經勸過他,接受共產主義之前應先對他的理論加以研究和分析,但他認為那是不必要的,因為共產主義的真理十分顯明。法國的《人道報》充滿了共產黨的宣傳,和森的法文水準雖然甚差,但他卻天天手拿字典來閱讀那張報紙。由於他不能完全看得懂,因此在翻譯上他便弄出很多錯誤,但他對這種錯誤卻並不承認,甚至對他自己亦是如此。他有一些先入為主的意念,任何力量都不能對他的信念動搖。不過當我們在一起討論時,彼此之間的態度總是愉快而親切。我們彼此之間的竟見雖然相去甚遠,然而我們都尊重對方的意見。因此,直至和森去世為止,我們之間的友誼仍然十分堅牢和親切。
和森在法國生活於中國留學生群中,因此,他便從共產黨同誌當中挑選了一些人,組織起來,宣傳共產主義。受他影響最深的有向警予、李維漢、蔡暢、李富春等人。透過書信的方式,毛澤東亦受影響。
一九二一年,和森和他的家人一起回到上海,成了那裏的中共機關刊物《向導》的編輯。
一九二五年,當我在北平的中法大學任教時,先後接到他兩封長信。他的愛人向警予在漢口法租界被捕,他要求我設法營救。我雖然盡了一切力量,但最後她還是被搶斃。這件事使我感到十分難過,我們雖然抱持著不同的政見和哲學,但她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幾年之後,和森也遭到和他愛人同樣的命運。和森雖然是中共的創始人之一,但直到最後,他仍是我的親密而敬愛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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