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35)

她的18歲,隻要5000塊

2023-12-01 11:4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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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閏土

有人出生就在羅馬, 有人生來就是牛馬。

1

叮當靜靜地趴在水泥地上,直勾勾地盯著身前的粉色小花,這朵平常根本不會引起她注意的小花,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俏生生的。疼痛隨著漸漸恢複的感知神經刺激著她的每一寸肌肉,靈魂好像抽離了她的軀體。叮當隱隱約約看到母親似乎哭著向她跑來,最後,在鄰居們的一片嘈雜呼聲中,徹底失去了意識。

2014年一個很平常的午後,叮當談了4年網戀的男友坦白他愛上了別的姑娘,要求跟叮當分手。還在上初二的叮當放下手機,就從臥室窗口跳了下去,毅然決然要結束自己僅僅14年的慘淡人生。她沒有留下遺書,這也不重要。

 

2000年,叮當出生在江蘇省J市的一個小康家庭,做包工頭的父親,在全國大搞基建的時期,著實攢下了不少家底;鹽城農家出身的母親,婚後就做了家庭主婦,相夫教子。

叮當的童年隻被幸福包圍了短短一陣。她父親迷戀上賭博後,一年到頭苦來的錢都被賭場老板收進了腰包。她母親“妻為夫綱”,不僅沒有去規勸丈夫戒賭,反而將責任歸咎在女兒和自己身上:“都怪我這個沒用的肚子,生了個女兒!要是生個兒子,他肯定就會多關注我們娘倆一點!”

叮當母親開始一門心思到處尋醫問藥,求生兒子的偏方,以此來挽回丈夫,對叮當則是鮮少問津,扔給公婆了事。2008年,叮當的弟弟甫一出生,就吸走了全家人的注意力,叮當爺爺奶奶這輩子隻生了一男一女,所以叮當弟弟自然成了三代“獨苗”。即便與孫女朝夕相處,爺爺奶奶也隻覺得叮當遲早要嫁人,變成潑出去的水,哪有延續家族姓氏和血脈的金孫重要。

弟弟出生,讓叮當在家裏又多出一份差事——保姆。但母親的算盤落空了,懷著叮當弟弟時,丈夫依舊早出晚歸,並沒有對家多生出一分眷戀,哪怕她即將分娩,叮當父親也隻來醫院匆匆看了一眼,便又沒了蹤影。母親漸漸從父親那兒拿不到足夠的錢維持生活了,隻能做家政工貼補家用。深夜下班,母親澡都來不及洗就躺倒在床,沒一會兒就響起均勻的鼾聲。等到叮當起床,母親又早已離家,照顧弟弟的全部活兒,便落在了叮當瘦小的肩膀上。

淩晨兩三點,叮當常常被弟弟突然炸開的哭叫驚醒,即使萬分疲憊,也得強忍困意輕輕搖晃著弟弟哄他入睡。要是她沒哄好弟弟,驚醒了母親,迎麵而來的就是一記響亮有力的耳光:“我為了操持這個家都辛苦了一天了,難道連個安穩覺都睡不了嗎?”

幸好,清晨的陽光會準時灑到叮當臉上,這時候奶奶就來換班了。叮當便挎上粉色書包去往那個叫學校的“避難所”,在課堂的大多時間,她都在補充前一夜丟失的睡眠。

 

叮當第一次感受到“愛”,是在網戀的男友身上。兩人在遊戲裏相識,那個男生頂著一個非主流頭像,卻耐心地聽完了叮當傾訴的種種。男生父母早早離異,兩個孤獨的靈魂漸漸靠在了一起,互相從彼此身上尋摸一絲溫暖。

不過在2014年的那個午後,這一切戛然而止。母親難得休息,在叮當麵前嘮嘮叨叨半晌自己如何如何苦命,像是要女兒為她負責一樣。叮當呆呆地聽著,說不出什麽話來,此時,男友的攤牌,讓她心裏僅存的那點生機,刹那間分崩離析。

“好像就突然覺得沒什麽意思了吧,生活啊、愛情啊、父母啊,這些都是沒什麽意義的事。”叮當跟我說。隨後,她默默起身回了臥室,推開窗戶,像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兒,一躍而下。

在周圍鄰居的幫助下,叮當被及時送到醫院搶救。幸好隻是三樓,叮當保住了性命,身上因多處骨折休學一年。這一跳將她父母嚇得不輕,但月缺難圓,此後的兩三年,父親倒是會假意在家做出和母親恩愛的樣子,營造一副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然而,安頓好妻兒之後,他照舊奔赴晚上的賭局,餘留母親抱枕低泣。

2

2018年,叮當過生日,母親買來一個小小的蛋糕,小心地插上了“18”字樣的蠟燭。沒人唱生日歌,簡單地吹滅燭火後,叮當的成人禮宣告結束。母親拿塑料餐刀切走一大塊蛋糕遞給了叮當弟弟,幽幽地對叮當說:“我和你爸兩個月前已經離婚了,弟弟要跟著我一起生活。我實在賺不到什麽錢來養你,正好,你也已經成年了,應該可以獨立了吧?”

叮當聽得渾身冰冷,抬起頭看到母親那空洞的眼神,嘴裏醞釀好的話,隻能強忍著咽了回去。見叮當沒有過多的反應,母親又變成了祥林嫂,哭訴起自己的悲慘生活。

離婚是母親主動提出的,她意外發現了叮當父親跟抖音裏認識的女人發曖昧的信息,再也無法忍受,大吵一架。可離婚手續還沒辦完,法院的工作人員就先找上了門,詢問家裏房子的事——原來,叮當父親早在外麵欠下100多萬的賭債,唯一的住房,更是早早抵押給了銀行。

這一切,母親說自己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裏。後來,是叮當的爺爺奶奶賤賣了自住的房子,為兒子償還了大部分賭債,但是剩下的那部分,莫名成了夫妻共同債務,需要叮當母親償還一半。那段時間,母親恨不得將自己一個人掰成兩個人,做家政、送外賣、進工廠……一切能賺錢的行當,她都嚐試過了,最後,還是隻夠養活她自己和兒子而已。

母親覺得叮當已經長大成人,應該可以獨立生活了,畢竟,在同樣的年紀,她已嫁為人妻:“這個房子很快就要被法院強製執行。我跟你姑姑說好了,暑假你先去她那兒借住一段時間,等9月份回了學校,就不會麻煩她了。”

別人的成人禮是破繭成蝶的美好開始,叮當的成人禮卻變成了掃地出門的噩夢。叮當看著眼前這個被生活折磨得喘不過氣的女人,她40歲不到,頭發就花白了一片,繁忙的家政工作,讓她看起來比同齡人要老上10歲。

叮當握緊母親的手,從嘴裏艱難地擠出一個“嗯”。

母親旋即投來感激的目光:“還是我的叮當懂事。這樣,我馬上就去幫你收拾行李,你明天就可以搬去姑姑家,我都已經跟她說好了!”

“一天都不想我多待嗎?”看著母親忙碌的背影,叮當突然心底一陣好笑——這個家,自始至終都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連看起來最關心她的母親,也還是毅然選擇了弟弟。

叮當知道,姑姑也不是好相處的,她對爺爺奶奶偏袒父親早有諸多不滿,在老人們賣了唯一的住房給自己父親償債後,更是一氣之下宣布要斷絕親屬關係,自己這個父母都想扔下的累贅,她真的願意接納嗎?

叮當第三次敲響姑姑家的門,那棕色大門才露出一條細細的縫。門後,姑姑上下打量了叮當一會兒,臉上肌肉一陣痙攣,勉強湊出了類似笑的表情。她將叮當迎了進去,指了指靠裏的一間臥室:“你媽都跟我說過了,暑假正好琳琳(姑姑的女兒)在大學做實驗不回家,你就住姐姐的房間吧。”

叮當自是不敢多言,能夠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她已經心滿意足。姑父在本地經營著幾家飯店,在家的時間很少;姑姑在其中一家飯店做店長,每天都要在店裏待到很晚,所以叮當日常與他們的接觸並不多。

3

在姑姑家安頓好以後,叮當就開始為學費發愁——她那時在江蘇省Z市就讀的,是“3+2”型的職高,學的是汽修技術,前3年為中專教育,每年隻需700多塊的學雜費。但是這個暑假結束後,學業就進入了第四年,之後2年為大專教育,每年學費要5000多塊。

叮當並不喜歡汽修專業,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在中等偏下徘徊。每年學校畢業生就業情況相對比較穩定,叮當並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她想讀下去。她也考慮過向學校申請助學貸款,可每次打通班主任電話後,不是被推脫說沒有對應政策,就是說她家不符合相應要求,不等她細問,便掛斷了電話。

後來叮當才從同學口中知道,外表斯文的班主任其實很勢利,眼裏隻有那些“會來事兒”的學生。即使學生滿足政策要求,但隻要是沒給他送禮,他就會用各種理由搪塞。叮當同寢室的舍友裏有個長得好看又嘴甜的女生,家裏人送了班主任一套宜興紫砂壺,到學期末,哪怕舍友的成績沒達到獎學金的評定標準,班主任也以其表現好為由,跟各科老師親自打招呼,拉高了她的平時分,讓她順利拿到了獎學金。

學校指望不上,父親躲債早已逃到了外地,猶豫再三後,叮當還是給母親打了一個視頻電話。

出現在視頻裏的母親,看起來似乎比前段時間蒼老許多。沒等叮當開口,她搶先說起自己現在的情況——房子被法院強製執行以後,她本想帶著叮當弟弟回鹽城老家,但叮當外公外婆都是農民,家裏沒有多餘的空房間,又考慮到叮當弟弟的上學問題,最終,她在J市鄉下租了一間毛坯房暫住。

視頻裏,母親身後起皮的牆麵和光禿禿的水泥地,看得叮當身上一陣發癢,索要學費的話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隨便應付了幾句母親的關心,她草草掛斷了電話。

 

但學費不等人,班主任發來的催繳名單裏,幾次出現了叮當的大名。此時暑假的第一個月已經結束,叮當靠著發傳單的兼職隻掙到了1500塊。無奈,她隻好向姑姑開口。

一晚,見姑姑提早回家,叮當就硬著頭皮提出了借5000塊學費的請求。姑姑的眉毛霎時皺成一團,好像叮當要的是她身上的一塊肉。良久,姑姑一臉為難地說:“不是姑姑不想借你,這幾年你姑父飯店的生意也隻是勉強維持,新開的店還沒開始賺錢,反而貼進去不少,姑姑身上也沒有餘錢。”說著,她摸了摸手上的金戒指,繼續問:“聽說你爺爺奶奶房子賣了以後還完債應該還剩下不少吧?難道就沒有把多餘的錢給你媽?”

叮當臉上一陣熱——姑姑這是不忿於爺爺奶奶的偏心,在“點”自己呢。

如此,叮當再無法開口跟姑姑借錢了,隻好借口跟母親打電話躲回了姐姐的臥室。關上門,叮當抱著腿在床上縮成一團——是啊,父親早前占足了姑姑家的便宜,被收高利貸的小流氓找上門時,也是姑父拿著錢擺平了事端。這次本該有姑姑一份的房產,又全部給父親擦了屁股,姑姑心裏有怨也是很正常的事。

隻是這學費,該如何是好?叮當滑動著微信通訊錄列表,上麵都是和她一樣的職高學生,經濟上也並不寬裕,幫不上什麽忙。

正在叮當百般思索還可以問誰借錢的時候,臥室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等到叮當出聲答應後,姑父走了進來,他輕輕帶上了房門,自顧自地坐在了書桌旁的椅子上。由於在臥室,叮當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睡裙,她心裏沒來由泛起一陣緊張,手裏開始不自覺地拉扯睡裙的裙角。

“我聽你姑姑說你的學費還沒有完全湊齊?現在還差多少呢?”姑父打破了一室沉默,先開口道。

“還差3500塊,生活費的話,我可以等開學以後再打打工。”叮當連忙答道。

姑父摸搓著下巴的胡茬,歪著頭道:“3500塊嘛,也不是很多。不過嘛……”

“等我畢業以後,一定可以把這筆錢及時還上的,不行的話,寫借條也行!”竟然有戲?看姑父猶豫,叮當急忙打斷請求道。

“借條這玩意兒,你爸給了我一打,頂個屁用!”姑父不屑道,“你也知道,成年人之間最重要的是等價交換,侄女你啊,正是青春靚麗的時候,青春這個東西很短暫,你也要學會珍惜啊!”

這話沒頭沒腦的,叮當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姑父,你說的話,我好像不太明白。”

姑父上下掃視著叮當的身體,像一條流著涎水的狼,隨後急切地逼近叮當:“像你這麽聰明的女孩子,一定會明白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坐到了床上,長滿體毛的大手一把伸進了叮當睡裙上方的空檔處,直到狠狠捏住了叮當的左胸。

叮當腦子裏“轟”的一聲巨響——她怎麽都想不到,平時見人三分笑的姑父,居然會對自己做出這種事。她趕忙將姑父的手拽出來,逃到了最遠離姑父的門邊,顫抖著聲音說:“我可是你的侄女啊,你怎麽能對我這樣?!”

姑父蜷曲著右手手指,不在乎地說:“你爸欠了我那麽多錢,我要點兒利息怎麽了?再說了,給誰睡不是睡?陪我玩得開心了,你的生活費我也包了!”

“你混蛋!”叮當瞠目結舌,一時想不出其他惡毒的詞反擊,打開房門就衝了出去。

叮當渾渾噩噩地走在街上,不知該往何處去,兜兜轉轉了一會兒,她決定去姑姑的店裏說姑父對自己的動手動腳。

姑姑聽了叮當的話,臉上一陣陰晴變幻。當叮當說到姑父摸她胸的時候,姑姑更是死死地捏住了左腕上的玉手鐲。等到叮當說完,姑姑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抬起頭來死死盯住叮當:“都說完了嗎?”

叮當點了點頭。姑姑的臉陰沉得要滴出水:“看來你確實不適合住在我家裏了,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明天一早你就走。”

什麽?叮當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明明是姑父猥褻了她,為何姑姑要急著把自己趕走:“可是姑父他……”

“還不都是因為你!看看你穿的這身衣服,一定是你太騷,惹得他昏了頭!你毀了自己家還不夠,現在還要來毀了我的家嗎?”姑姑歇斯底裏地叫著,“滾!現在就給我滾,不要讓我晚上回去看到你!”

叮當被姑姑的模樣嚇得呆在了座椅上,直到姑姑砸碎了桌子上的玻璃碗,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走到店門口後,姑姑仍然在她背後叫罵:“小狐狸精,小小年紀不學好,還會勾引別人老公了!你們幾個在那看什麽?死人啊!還不快點來把這裏收拾了……”

幾乎是一個月前的翻版。叮當又一次拉著比她還要大的行李箱站在姑姑家門口,幸好姑父已經不見了蹤影,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應對。她將姑姑家的鑰匙放在了客廳的桌子上,想了想,留下了一張紙條:“姑姑,謝謝你!”

明明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城市,卻無處可去。叮當吃力地拉著行李箱,穿過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街道,心裏一片茫然。

4

叮當點亮手機屏幕,淩晨1點44分,距離退房還有差不多12個小時——這是叮當住在那個小旅館的第15天,雖然床單隱隱發黑,廁所也有著怎麽也除不盡的尿騷味,但是畢竟隻收50塊一天,叮當也沒有挑剔的餘地。

距離開學還有半個月,5000塊學費成了壓在叮當身上沉重的一座大山,她每天腦海裏翻來覆去都在琢磨著這個數字。此時去打暑假工已經來不及了,之前兼職賺的1500塊也用盡了。如今,微信餘額裏隻剩下兩位數,明晚的房費都成問題。

又要跟半個月前一樣流落街頭了嗎?一陣悲憤湧上叮當心頭。

叮當沒有向母親說姑父猥褻自己的事,她害怕母親像姑姑一樣,認為是她的錯。每當母親打來視頻電話,提到為什麽叮當的房間變了的時候,叮當都含糊其辭,不想母親發現自己在一個充斥著尿騷味的小旅館裏。

翻開微信通訊錄,叮當給幾個本地朋友發去微信,希望能夠借住幾天,開學就離開,可是沒人回複。點開朋友圈,幾個職高同學發了在酒吧蹦迪的視頻,紅男綠女隨著音樂搖擺。

叮當想:為什麽別人都在享受青春的美好,隻有我還在為明天的落腳點發愁?

最後,她編輯了一條朋友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配上了那隻大行李箱的圖片。

淩晨2點是一個安全的時間,沒什麽人還醒著,更何況也沒幾個人看她的朋友圈。叮當不是一個柔弱的女生,在別人享受著父母庇護的時候,她就靠打工賺取生活費了,隻是如今她實在走投無路。

 

早上7點,叮當早早醒了,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手機尋找包吃住的短工。但她突然發現,以前家樓下的快餐店老板給她發了好幾條信息——他找自己做什麽?

叮當奇怪地點進去,看到了大體如下幾條微信:

“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難?我能不能幫幫你?”

“這樣,你陪我一次,我給你5000塊如何?”

“睡了嗎?”

“醒來的話回複我一下,價格還可以談。”

……

他居然把自己當成按摩店裏召之即來的小姐!

叮當心頭一陣無名火起。她曾經愛極了那間快餐店的烤雞,常去光顧。老板是個一臉精明的胖子,三不五時在客戶微信群裏組織各種抽獎,叮當因此才加了他的微信。老板的頭像是快餐店的LOGO,朋友圈背景是他妻子抱著孩子笑得甜蜜的圖片,看起來是一個顧家好男人的形象。叮當劃著老板朋友圈裏的自拍,感覺像是吃了一隻蒼蠅,從內向外地泛著惡心。她先打了一大段罵人的話,但想了想,又一點點地刪除,含蓄地拒絕:“不好意思,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你找別人去吧。”

幾乎在叮當發完消息的瞬間,微信聊天框上就閃動起“對方正在輸入……”,隨後出現了:“不要急,再考慮一下。”

叮當皺了皺眉頭,但老板很快發了另一句話,讓她的手指懸在了空中:“這些錢,你可以先用著。”隨後,又是一個橘黃色的轉賬消息,顯示“轉賬給叮當,¥2500”。

這一刻,叮當猶豫了——2500塊是學費的一半,也能解決她無家可歸的燃眉之急,但是一旦接受,豈不代表她默許了老板買春的要求?她真的要走這條路嗎?

叮當鼓起勇氣試探著跟快餐店老板商量,是否可以在店裏打工,不需要太高的工資,隻要能提供住宿就好。但老板幹脆利落地拒絕了,表示自家隻是個小店麵,並不需要那麽多人手。

幾個她昨晚聯係想借住的本地朋友相繼回複了消息,紛紛婉拒。十八九歲的少年,多還跟父母一起生活,家裏大人根本不會同意一個孩子帶著大包小包出現在家中。

叮當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不接受,今晚就要流落街頭。叮當低著頭,心裏一陣悲涼。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卻淪落到要出賣肉體換取生活所需的地步。那一刻,她好恨敗光了家產的父親,好恨重男輕女的母親,好恨不辨是非的姑姑,最後恨優柔寡斷的自己——怎麽沒能在14歲那年結束生命,導致現在還要經曆這麽多惡心的事?

叮當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這幾天她想了各種辦法湊學費,一無所獲,心情一度跌入穀底,她上網搜了各種自殺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割腕。昨天早上,她洗幹淨身體,打開房間空調,躺在床上,然後用力地把刀貼緊白皙的手腕,刀身冰涼。按照她的計劃,到了退房時間,旅店老板肯定會派人查看,然後就能發現自己的屍體。

但準備割開手腕的一瞬間,她退縮了。她突然想到了母親——母親能承受得住這一切嗎?本來望不到頭的債務、起早貪黑不得喘息的工作就讓她不堪重負了,明天還要她被叫來辨認自己的屍體,會不會讓她直接垮掉?

叮當想起14歲躺在病床上時,母親白天工作,晚上忍著睡意陪護,明明那麽艱難,卻擠出笑容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恨和愛也能同時存於一身。叮當扔掉了刀,她不想連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自己愛的人。叮當有了決定,她重新點開手機屏幕,領取了快餐店老板的2500塊,打出一行字:“我答應你的要求,在哪見麵?”

5

白色小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叮當慵懶地靠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歪著腦袋看著窗外的風景飛速向後倒退。老板麵色通紅,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一旁的中控屏幕裏不斷傳來導航提示“您已超速”的聲音。

叮當是在快餐店門口的馬路拐彎處等到老板的。當老板搖下副駕駛車窗,看到叮當大包小包的行李,著實被嚇了一跳:“不是我說你,你出來找我,還帶那麽多東西幹嘛?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嗎?”老板下了車,一邊小聲地抱怨,一邊小心翼翼地轉動胖腦袋,用綠豆眼掃視周圍,生怕被熟人認出,手上不停地將叮當的行李搬進小汽車的後備箱。

“我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了。”叮當輕輕回應,然後自顧自地拉開副駕車門鑽了進去,絲毫不管車外忙得滿頭大汗的老板。老板恨恨地咬了咬牙,報複性地將叮當最後一個行李往後備箱一扔,“砰”地一聲關上了門,然後擠進駕駛位。

車裏一股膩乎乎的汗臭味混合著散不去的煙味,熏得叮當惡心。老板又從煙盒裏彈出一根煙,熟練地叼在嘴裏,隨後在導航裏輸入了一個快捷酒店的名字。叮當瞥了一眼路線,那家快捷酒店距離快餐店有20多公裏,看來為了避人耳目,這個男人著實費了不少心思。

叮當看著老板點上煙,關閉了行車記錄儀,才踩下油門向著目的地開去。看到叮當狐疑的目光,老板笑著解釋:“這車我老婆也開,女人開車嘛,時不時就會有些剮蹭,我也是怕咱們在車裏說些什麽不太好的被我老婆聽到。”

叮當點了點頭,她其實毫不關心這個偽善的男人要在他老婆麵前扮演什麽角色,隻擔心能不能拿到應有的報酬:“我們說好的吧,這次結束,你就給我5000塊。”

老板很爽快,語氣篤定道:“那是肯定的,男子漢說話,一個唾沫一個釘。說是5000塊,那就肯定是5000塊。你住在我那店附近,我什麽為人,你難道還不了解?”

叮當心裏發笑——一個背著老婆出來花錢找女學生的垃圾,還在這裏自吹自擂有多麽好的名聲?她沒接老板的話茬,伸手翻下副駕駛的遮陽板,推開遮陽板背後的化妝鏡,打量起自己的模樣。鏡中女孩膚色雪白,黑色秀發油亮,如瀑布般傾瀉在肩旁,抹了口紅的小嘴透著誘人的顏色,唯有一雙眼眸空洞無神,減去不少靚麗。

叮當在心裏暗暗發誓:隻做這一次,湊足了學費和生活費,就跟這個男人分道揚鑣。她兩手緊緊絞在一起,用力得指關節都有些微微發白,又祈禱著汽車能夠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或者能出一個不大不小的車禍,讓這件事付諸東流,這樣她就能安慰自己——這都是命,然後換別的方式來湊足學費。”

 

“您已到達目的地,本次導航結束。”這突兀的聲音將叮當的思緒又拉回車內。老板熟練地熄火,鬆開安全帶,滾圓的肚子泄了出來,彈出一個驚人的弧度。

“我先去開個房,你在外邊等我下,房間號,我等會兒微信發你。”說完,他扭頭進了快捷酒店。

叮當斜靠在車門上,手裏晃悠著隨身的包,看著老板跟前台掏出身份證,辦理入住。要不這時扭頭跑掉?叮當癡癡地想。低頭看了一眼手機,老板發來了一條微信消息,隻有簡單的3個數字,在催她快點上去。

叮當磨蹭了好一會兒,最終走進了快捷酒店。穿過陰暗的走廊,她停在了房門外。房門開著一條縫,快餐店老板的胖臉在裏麵焦急地扭動著,一看到叮當窈窕的身影,綠豆眼霎時間發出驚人的光。他一把拉住叮當的胳膊,將她拽進房間,然後轉身緊緊鎖上房門。

叮當抱著胳膊僵在床邊,房間裏燈光陰暗,她看到老板的喉結上下鼓動,臉上露出了那晚姑父猥褻她時的表情。

“我能不能先去洗個澡?”叮當小聲問道。

這句話好像按下了老板的某個開關,他的小眼貪婪地掃視叮當,胖腦袋微微搖晃,發出嘿嘿的笑:“不用,不用,你現在這樣就挺好,我們趕緊開始吧,等會兒結束以後,你可以慢慢洗。”

他一邊說著一邊鬆開腰帶。叮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絕望地閉上了雙眼。厚重的身軀壓在了她身上,胸上有兩隻大手胡亂地揉搓,一條肥膩的舌頭混著惡心的臭味翻滾在皮膚上。叮當如同一個提線木偶,身體失去了知覺。

不知何時,風暴停歇了。老板不急不慢地穿起褲子,叮當這時回過神來,扯過被子捂住自己,絕望地對老板道:“給錢!”

老板如夢方醒般拿起手機給叮當轉賬。

“怎麽隻有2500塊?我們說好5000塊的!”叮當皺起眉頭,質問道。

“之前不是給過你2500塊了嗎?一共加起來是5000塊,沒錯啊。”老板漫不經心地回著,撿起地上的襯衫套在身上,“小姑娘別那麽貪心,5000塊是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你躺在床上兩腿一張,舒舒服服地就把錢給掙了,人要知足!”

叮當的眼瞬間紅了,顧不得自己衣衫不整,伸手扯住老板的胳膊。她強忍惡心接受這樣一個男人,為的是把學費和生活費一並湊齊,自然不能任由老板白白占了便宜。

叮當長長的指甲劃破了老板的胳膊,老板一把將她推倒在床上,怒罵:“臭*****,弄破老子了,給你錢就不錯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平胸塌屁股的,也能值5000塊?”

叮當掙紮著從床上翻身而起,死死抓住老板的腰帶不放,頭發亂成一團,眼裏滿是憤恨,大有一種不死不休的氣勢。

老板被她的模樣嚇到了,猶豫了一下選擇退步:“我頂多再給你轉500塊,再多也沒有了。我還要去接兒子下輔導班呢,放手!”他飛速地轉完500塊,用力掰開叮當的手指,一溜煙兒地跑了。

老板走了以後,叮當在酒店浴室裏待了很久很久,一遍遍地搓洗身上的每一個角落,卻總感覺某個地方仍然留存著那個男人身上的油膩味道。眼淚混在熱水裏,一起流向了下水道,老板作踐她的那些話,反複在她耳邊回響,氣憤和絕望隨著白霧緩緩上升,逐漸填滿整個胸腔,可又不知該向誰發泄。

叮當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又一次被遺棄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6

叮當費力地將最後一件衣服塞進行李箱,環顧了一下住了3天的房間,檢查還有沒有落下的物品。後天就是學校開學的日子,明天下午,她就可以搬回宿舍,省下在外住宿的錢。跟快餐店老板交易結束後,待在J市讓叮當心裏時刻都有種惡心感,所以提前來了Z市等開學。

去到學校前,叮當計劃著要補償一下自己。買衣服是她當時的最大渴望——自從父親染上賭癮,逢年過節家裏就會被債主們光顧,母親前腳陪著笑臉送走債主,後腳就拿著叮當撒氣,一筆筆地算她身上的花銷,好似她是個賠錢貨。實際上,那幾年母親根本未曾為叮當添置新衣,弟弟的衣服倒是每年沒有重樣過。母親會狡辯道:“你弟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去年的衣服,今年早就穿不下了,你這個做姐姐的,就不能讓著點他?”

之前兼職的工資都會被層層克扣,到手少得可憐,叮當都得計算著花,買衣服甚至要算到小數點後兩位。即使這樣,她也常被母親訓斥“亂花錢”。現在,拿到5500塊巨款,看著購物軟件裏琳琅滿目的女裝,叮當感覺自己墜入了快樂的海洋。

等叮當看到班主任的催繳消息,才從瘋狂的狀態裏清醒過來,身上的錢隻剩下了2000多塊。買新衣服的開心轉瞬化作了加倍的焦慮。叮當再三懇求,班主任才同意她暫時先交2000塊,並叮囑她一定要在開學前補齊剩下的3000塊。

這一次,叮當又先選擇找姑姑求助,當她鼓足勇氣發送了借學費的請求,卻發現微信消息前麵出現了紅色的感歎號。叮當不想求助母親,煩躁不已之時,鬼使神差地,竟又點開了快餐店老板的微信,卻發現對方居然又給她發了消息:“老樣子,3000塊錢一次,有沒有空?”

上次交易結束後,叮當就將老板的信息設置成了免打擾,因為每每看到那個頭像,就像立馬把自己拽回當時的漩渦裏。但是為什麽、為什麽會想到他呢?叮當一時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

“之前還是5000塊,為什麽這次隻給我3000塊?”叮當回複道。

“老主顧總該有些優惠吧?這次我老婆帶孩子回娘家玩了,不會像上次那樣趕時間。做完後,我請你去吃燒烤,你來回的車票錢,我也給你500塊錢報銷,這樣總夠了吧?”老板發來一段語音,音調輕鬆。

職高學曆可能在很多人眼裏算不得什麽,叮當學的也不是她喜歡的專業,可如果連大專文憑都拿不到,在如今這個社會又能有什麽好的出路?這個老板的買春需求,在這一刻竟然成了她最後的救命稻草。

叮當拿了500塊錢車費,又踏上歸家之旅。她戴上口罩,配上一個大大的墨鏡,生怕在老家遇到熟人。交易過程與上次無二,叮當冷漠地看著在自己身上扭動肚子的老板,時不時轉頭瞥一眼手機時間。10分鍾不到,交易就宣告結束。叮當起身簡單收拾了一下,絲毫沒有避諱老板下流的目光,伸開手掌向他比劃著。老板拿起手機,給叮當轉了3000塊錢。

等叮當洗漱之後,老板守諾,帶她去了一處燒烤攤。那攤主好似是老板的朋友,坐下不久,就拎著一箱啤酒過來陪著吃喝。酒過三巡,攤主狀似好奇地問叮當是老板的什麽人,老板含糊說是遠房表妹,來J市玩。攤主立即拍著胸脯道:“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以後有什麽困難,找我就行。”說完還要加叮當的微信,叮當推辭不過,同意了。

兩個中年男人天南海北地聊天打屁,叮當煩了,打包了一些燒烤和啤酒,早早地找借口回到了旅館。

 

翌日中午,叮當被一陣微信電話鈴聲吵醒。她揉著眼睛看來電好友的名字,發現是個陌生人,晃了晃腦袋,才想起是昨天的燒烤攤主,便按下了接聽按鈕:“我聽大哥說你今天要回Z市上學,正好我也要開車去Z市辦點事兒,不如順路送送你?”

搭乘陌生人的車總歸不安全,老板也給足了她回學校的路費,但叮當轉念一想,交完學費就不剩啥了,搭順風車還能省一筆錢,於是當天下午,就坐上了攤主的轎車。

“婚姻這個東西,就像一瓶可樂,剛打開時香甜可口,但日子過得久了,這氣兒跑得差不多了,也就沒啥樂趣可談了。”

叮當聽了這個比喻,不禁莞爾一笑。接著,燒烤攤攤主給叮當吐露了自己的事:他是二婚,曾經有過一段不算美滿的婚姻,現在的妻子也離過一次,兩人湊一起,就搭夥過過日子。

“我聽大哥說,你現在手頭有些困難?”攤主的話鋒突然一轉,似乎是瞥到了叮當臉上的驚訝,又慌忙解釋道,“是他無意中跟我提了一嘴。其實我也能理解,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工地上賣苦力呢,正是缺錢的時候。”

叮當抿住嘴唇,一言不發。攤主繼續道:“我昨天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想讓你做我的女朋友。當然錢這一方麵,絕對不會虧待你,你看怎麽樣?”

叮當感到好笑,盯著道貌岸然的攤主,道:“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還要我做你女朋友?”

“老婆隻是過日子的工具,你才是我的真愛。”攤主大言不慚道。

叮當搖了搖頭,也心知肚明,所謂女朋友,隻不過是給買春包上一層體麵的外衣。現在的錢交完學費還有些剩餘,足夠她應付到開學了。但奇怪的是,攤主的話並沒有引起叮當很大的反感。

離Z市收費站越來越近,叮當停止了胡思亂想。小汽車從ETC窗口快速駛入Z市地界,叮當感覺自己也從這一個月的黑暗裏慢慢抽離,車子追著夕陽餘暉一路飛馳,她即將回到正常的生活裏了。

7

“嗡嗡嗡……”叮當的手機在桌上瘋狂地震動著,屏幕上顯示著“貸款推銷”的字樣,她瞥了一眼來電號碼,毫不猶豫地掛斷——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三個催債電話了。催債短信更是不要命似的一封封地發來:“您的借款已經嚴重逾期,將被納入征信黑名單。”

叮當不斷搜索著被納入征信黑名單的後果,感到一陣焦慮。眼下,她除了在某網貸平台的30000多塊債務,還有京東的6000塊白條和支付寶花唄裏的3000塊欠債,但她身上連每個月的最低還款都拿不出來。

本來在9月初,叮當將手頭上的錢分成兩份——5000塊的學費,以及剩下的生活費。交完學費後,叮當手裏隻剩下了幾百塊,對於一個一日三餐都需要在學校解決的住校生來說,隻夠勉強維持一個多禮拜。所以,回學校一安頓好,叮當就在附近的奶茶店找了一份兼職,時薪18塊。

但叮當發現自己麵臨的並不隻有經濟問題。有過那段灰暗交易的經曆以後,叮當更加渴望被愛了,她在網上與陌生人傾訴,一個咖啡師藉此走進了她的生活。男孩長相陽光,同情叮當在原生家庭的不幸,並有意再進一步,叮當想抓住這難得的溫暖。

那個男孩在江蘇省D市開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店。開學的第一個周末,叮當買了最早的一班車從Z市市區去到那裏。咖啡店小小的,卻別有一番情調。男孩彎彎眼眸裏像是藏著秘密,叮當為此好奇不已,當那紋著花臂的雙手嫻熟地拉出一顆心,叮當的心就從自己的胸腔飛到了男孩的掌心。

很快,兩人確定了戀愛關係。咖啡店一直缺人手,但3000塊工資、不包吃住的待遇,實在吸引不來任何應聘者。叮當開始周末往返於學校和咖啡店之間幫男友緩解壓力,奶茶店的兼職自然做不下去了。

在男友的引導下,叮當第一次學會了借網貸。貸款在她看來是很遙遠的東西,隻有買房買車或者如父親那般填補賭債時才觸碰。下載軟件、注冊登錄、實名認證、人臉識別,叮當一步步操作完,心裏慨歎:原來這麽簡單就能借到錢,當初何必忍受惡心的交易?

從此,叮當網貸起來就一發不可收拾,既是補償自己,又是緩解欠債焦慮。男友出租屋的角角落落,都被她的快遞包裹填滿。小時候專屬於弟弟的零食,衛龍辣條、南京板鴨、三鮮薯條、唐僧肉……一樣一樣被她加進了購物車,但到了出租屋後,又被拋棄在一隅。隨後,叮當轉戰護膚品和化妝品,甚至一次買了十幾支口紅,曾經被她認為是智商稅的依雲補水噴霧,也好幾瓶一起,擺上了小小的梳妝台。男友也貼了上來,打著戀愛的名義,哄叮當給他買禮物,叮當就傻乎乎地下單了價值不菲的摩托車配件和咖啡機。

欠款金額一路水漲船高,後期,叮當被迫開始“以貸養貸”,直至無路可走,叮當就無視催債短信,掛斷催債電話。男友得知叮當要被納入征信黑名單,還安慰道:“納入黑名單也隻是不能貸款買車買房,對日常生活根本沒多大影響。再說了5年以後把錢還上,記錄就能刪除,用不著擔心什麽。”看到男友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叮當就把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裏。

 

不過,失去了網貸這個唾手可得的錢袋子,叮當再一次陷入經濟困窘,她就再沒辦法用一個又一個愛的小禮物滿足男友了。男友對她的態度日趨冷淡,她心裏不安,但束手無策,隻能用自己唯一還能依仗的身體,在床上挽回男友的愛意。但欲望平息後,留給叮當的,隻有男友冷漠的背影。

一次做完後,叮當去衝澡,當她擦著頭發出來的時候,看到男友正半裸著坐在床上翻她的手機。看到叮當,男友沒有絲毫慌張,反而向叮當大聲質問:“他是誰?為什麽對你說這種話?”

叮當看著那個微信聊天界麵,心頭一顫——那是她和燒烤攤攤主的聊天記錄。那次搭車之後,攤主就纏上了叮當,反複說想要叮當做他女朋友。兩天前的晚上,攤主提議可以以7000塊來換叮當做他一天的“女朋友”,要求是做能和女朋友做的全部事情,包括上床。叮當沒有同意,她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有著溫暖的戀情和穩定的住所。即使債台高築,但是她始終相信陽光的男友會替她解決。

叮當解釋了那個攤主的身份,但隱瞞了和快餐店老板的那段。男友的臉色陰晴不定,突然開口說了一句:“老婆,我覺得你應該答應他一次。”

叮當感到難以置信。男友卻接著說:“最近我的店也遇到了一些資金困難。如果有了這筆錢,能幫我緩解點壓力,也能讓你少點還貸負擔。”看叮當猶豫,男友伸出修長的胳膊,輕輕地將她攬在懷裏,貼在她耳邊低聲說:“老婆,就這一次。即使發生過這種事情,我也不會嫌棄你的。等過兩年我的事業穩定下來了,我就娶你回家。”

然後,男友給叮當描繪了一個相當美好的未來:一個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小咖啡店,叮當可以養一隻貓或者一隻狗,再過兩年,結婚,要個像她那樣美麗的孩子。

愛情讓叮當相信男友是完全為自己考慮的,她當著男友的麵,回複了燒烤攤攤主的微信。兩人約定第二天進行交易,500塊路費提前打到了叮當的微信賬戶。叮當在男友的幫助下,收拾好行囊,兩人在車站前緊緊擁抱,依依不舍地揮手告別,然後叮當踏上了她以為奔向幸福的回家之旅。

8

叮當躺在淩亂的床上,大口喘著粗氣。燒烤攤攤主的手像兩條冰涼的蟒蛇纏上她的乳房,可她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阻止了。為了能讓對方感到滿意,叮當這次沒有選擇躺在床上做一個沒有感情的提線木偶,而是配合著他的需求,做出了一個又一個令她羞澀的姿勢。

攤主是個留著板寸的微胖男人,身上沾著永遠也散不盡的油煙味,炭火似乎也將他的皮膚烤焦了,摸起來很粗糙。親吻的時候,叮當感覺像在舔一個布滿煙蒂的煙灰缸,熏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不過,這一切都結束了。拿到這筆錢,她就能和心愛的男友好好地守著咖啡店過想要的日子了。叮當歪頭看著一臉滿足的攤主,強忍內心不適擠出一個笑容:“老板,能把錢先給我嗎?這筆錢對我來說還挺重要的。”

攤主用力捏了捏叮當的身體,才慢慢悠悠地拿起手機轉賬。叮當滿懷期待地拿起手機,卻發現攤主隻給了她3000塊錢,和約定好的價格相去甚遠。叮當質問,攤主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大哥說他和你玩隻花了3000塊,我也頂多隻能給你這個價格。”他提上褲子,臨走前又捏了捏叮當的俏臉:“再說你本身就是做這個的。這次我很滿意,以後你賺錢的機會多得是!”

這句話讓叮當愣在了床上,她開始悔恨起自己答應了這個荒唐的請求。她突然好疲憊,現在隻想回到D市躲在這世界上唯一的溫暖港灣,療養受傷的心。

這3000塊,叮當隻留下了幾百塊生活費,剩餘的錢都交給了男友。男友當時的確對叮當沒有任何苛責,隻是將她一把抱在懷裏低聲安慰,叮當也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惜,男友含情脈脈的假麵很快破裂。叮當在他的手機裏發現了他與別的女生曖昧的消息。這時候,叮當才知道男友的摩托車竟然就是這個女生給他買的,開店資金也離不開該女生的大力讚助。

叮當不敢相信這一切,她為男友付出身體,欠下大額債務,甚至出賣靈魂,換回的卻是一個小三的身份。

麵對她的歇斯底裏,男友表現得像漠河的冬天:“你本身就是出去賣的,早就已經不幹淨了,憑什麽還管著我?”

這句話是那樣的熟悉,估計在這些男人眼裏,她從始至終都隻是一個明碼標價的泄欲和斂財工具,從來沒人想關心她的情感。其實,叮當要的不多,隻想要一個能夠依靠的肩膀,在迷失的時候,可以讓她靜靜地靠上一會兒。如果條件允許,他們還可以一起養一隻貓,一起品嚐美食。

叮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D市的。回到學校後,錢包空空如也,網貸債台高築,情感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失去了全部。

9

人真是頑強的動物,給點養分就能繼續活。

叮當喜歡拍抖音,來自陌生人的讚美是她為數不多的精神支柱。一天,一個陌生人的私信引起了她的注意,他自稱是D市某機關單位的書記,身體健康,願意以2000塊買叮當一次。叮當點進他的主頁,沒有任何作品。

現階段,叮當連基本生活都維持不了,她添加了書記的微信,傾倒垃圾般將所有困擾倒給了書記:不幸的家庭、卑鄙的男友、無趣的專業、刻薄的室友。書記以成熟男人的耐心和知識分子的理性循循善誘,建議叮當盡可能地脫離原生家庭,並說他有一定的人脈資源,未來可以為叮當介紹一份穩定的國企工作。叮當知道這隻是逢場作戲,但是她已經顧不得了。

兩個人水到渠成見了麵。書記比叮當想象中的端正許多,瘦高身材,麵龐斯文,戴著眼鏡,人很細心,並沒有急著帶叮當去開房,而是牽著她的手去了商場裏的火鍋店——之前的聊天中,叮當無意間提過自己喜歡吃火鍋,竟被他悄悄地記在心裏。

飯飽之後,書記又帶著叮當去了名創優品,看著叮當挑選帽子和發箍之類的小玩意兒,順便再點了一杯甜甜的奶茶。約會結束後,才去完成最後的步驟。

書記似乎也有秘密——他時而熱情、時而冷淡,有時候會把叮當突然拉黑,過了幾天又悄悄地放出來,到了晚上更是不回複她的任何消息。叮當猜測,也許書記另一重生活裏,有一個愛的人。

這個985畢業的研究生格外珍惜自己的仕途,交易方式從手機支付變成了現金支付。每個月,書記都會定期和叮當見麵,欲望平息,他就幡然悔悟一般沉默一陣,然後複發。他戒不掉肉體的誘惑,兩人的關係持續了大概一年,書記在叮當身上花費了10000多塊。直到某次沒有任何預兆的拉黑,他們徹底斷掉了聯係。

在叮當心裏,性和愛永遠是分離的,之前那些隻是生意,僅此而已。與不同的男人交媾,叮當最害怕的是意外懷孕。叮當所在的職高並未開設性教育課程,她認為隻要不體內射精就不會懷孕。每個男人都要求不戴套,叮當就點頭同意了。有一次,月經比預期遲了一個月,叮當瞬間慌得六神無主,她悄悄去醫院檢查,排除了懷孕可能後,才舒了一口氣。最讓她慶幸的是,她也沒有染上任何性病。

 

叮當念的職高有晚點名製度,和書記交易時,他總會提出過夜的要求,叮當隔三差五就要夜不歸宿。叮當因為看不慣舍友給勢利的班主任送禮的行為,平常幾乎都是獨來獨往,打掩護這事,一次兩次好說,多了就不好說了。舍友們漸漸對叮當有了意見,叮當也軸,連一次奶茶都沒有請過。

因為和書記的交易,叮當有了穩定的進賬,她添置了幾件高品質的衣服與化妝品,舍友都看在眼裏。每一次交易地點都選在外地,叮當自信她的事不會被任何人知曉,但是叮當的家庭情況,舍友們是多少了解的,前後一做聯想,答案呼之欲出。

叮當被包養的消息在學校裏不脛而走。最後,班上的男同學都認為她是一個給錢就可以隨意玩弄的*****,語言騷擾頻頻出現。叮當起先不以為然,覺得這件事很快就會過去,直到遭到“鹹豬手”,她才意識到嚴重性。

那是在陰暗的職高實訓工作間裏,叮當正在按照要求對汽車設備進行維護,一個男同學悄悄走到叮當身後,用力擰了一把她的屁股。叮當紅著臉回頭看,沒想到對方嬉笑著說:“說吧,跟你睡一覺要多少錢?我有錢給你。隻要你同意,剛剛摸的那一下,我也可以給你錢!”

叮當立刻告知了班主任,班主任動作迅速,馬上給予了那個男生處分。但這件事情沒有完結,女生們覺得叮當夜不歸宿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男生們則認為叮當既要當*****,又要立牌坊。

班主任處分男生之後,通知了叮當母親,希望她撫慰一下叮當,關注一下孩子心理。但母親卻隻看見了叮當身上時髦的新裝,她緊緊逼問:“你這些錢都是怎麽來的?”

“我自己打工掙的。”

“快過年了,你弟弟也需要添置兩件新衣服。我看你手頭挺寬裕,借媽媽一點錢吧。”母親抿了抿嘴,低聲繼續說,“還有,你的那些事情我都聽說了,聽媽媽的話,別再幹這些丟人的事情了,這些來路不明的錢,咱可千萬不能要!”

叮當怔怔地看著鄭重其辭的母親,嘴巴張著,說不出一句話。她低頭捂住臉,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原來在母親眼裏,她也是個靠出來賣才能賺錢的*****。她轉給母親1000塊錢,從此,再也沒有回過那個母親和弟弟的“家”。

 

後記

通過朋友,我與叮當相識。叮當並不願意提及這段黑暗的曆史。2020年開始實習以後,她從事過很多工作,都是底層服務業,但終於可以勉強維持生活。老板、攤主和書記都進入了她的黑名單,從她的人生裏抹除了。

後來在朋友的幫助下,她說出了這個叫做叮當的女孩的故事,好像她不是主人公,而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叮當現在在J市的酒吧做酒水推銷,她曾邀請過我去玩。酒吧燈光絢爛、音樂轟鳴,醉醺醺的男女在舞池裏發泄著過剩的荷爾蒙,愛情這個詞在此地格外不值錢。突然,叮當繞過我們身旁,給了迎麵而來的男生一個熊抱,朋友說,那是叮當新認識的男朋友。

我聽不清兩人的聲音,隱約看到叮當對著男友做了一個手勢,那好像是:“我愛你。”

文中人物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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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精朋友胡紹棠

2023-11-29 11: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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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還沒活太明白。

1

我和胡紹棠第一次在五愛街見麵,他竟然是來管梅誌勇借錢的。

那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到地下去給孩子拿童裝,在服務員找貨的間隙,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梅誌勇的檔口櫃台前,手指無意識地、不停地重複按著一部小型計算器的“歸零”鍵。也許是出於客氣,梅誌勇並未嫌棄我製造了這種機械、單調的噪音,倒是旁邊檔口的老板娘先提出抗議,讓我別再按了:“簡直聽得心忙。”

梅誌勇笑著替我講情:“姐,你就讓她按吧,她正鬧心呢!”

我確實鬧心,如同從原單位辭職一樣,我那段時間動了離開五愛街的念頭,卻無法尋求到另一條讓我感興趣的生財之道。之前由五愛街出去的人,大多數都從事了餐飲、娛樂業,可我對這兩個行當簡直沒有絲毫興趣。

胡紹棠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的穿著相當考究,像是待會兒就要去參加一個十分重要的大型宴會。西裝是定製的,袖扣是漂洋過海來的,鞋是全球限量版,身上最便宜的物件是他手上拿著的那副造型前衛的太陽眼鏡,卡地亞的。他的精神麵貌與五愛街的那些大老板不同,長得清瘦卻不柴,有肉又不肥,五官十分有棱角,互相配合得天衣無縫,特別是他的鷹鉤鼻,長得相當立體,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套高溫熨燙過的西裝般挺括有型。他的麵皮更是像古時候大家閨秀繡花的花繃子一樣,繃得緊張而工整,即使年齡已經望五,但哪怕再恣意的大笑,也沒辦法由他眼角找出一根皺紋來。

歲月對這男人該是有多麽憐惜呀!這讓人心生嫉妒。

“是個漂亮人物。”他走之後,我看似不經意地對梅誌勇讚歎了他一句——當然是為了引發梅誌勇對他這個朋友做進一步的詳細闡釋。

於是,我知道了胡紹棠那同樣令人嫉妒的事業:他與梅誌勇幾乎同期入行,做生意卻比梅更有手腕也更狠辣。為了賺到錢,他不計一切工本,能屈能伸,能跪能拜,也能舔。他毫無道德底線,也不講究什麽原則。他非常善鑽營,到處去尋找機會。被他瞄上的人或其他任何東西,都休想由他手掌心輕易逃脫。

不到四十歲時,胡紹棠就已經擁有了兩家外貿行、一家醫藥公司和一棟位於繁華地段的寫字樓。據說他獲取那棟寫字樓的過程相當傳奇,價格低廉到令人匪夷所思,不少眼紅的人由此而判定,胡紹棠發達,完全是依靠老天爺給的好運氣。

我不明白,胡紹棠事業做得這樣大,為什麽還來管梅誌勇借錢。

“他賭!”梅誌勇說,“‘吃喝嫖賭抽’他唯一的嗜好就是賭,誰也沒有辦法阻止他賭。”

當時五愛街周圍嗜賭的人不少,附近開放的居民樓裏藏著許多“暗盤”。五愛街的許多男老板也賭,但大多數淺嚐輒止,輸贏也都還過得去,並不影響大局。當然,也有些人過分沉迷,弄得傾家蕩產。可我覺得胡紹棠應該不是那種人,他看起來實在精明。

 

我對胡紹棠從事的醫藥行業很感興趣,梅誌勇由中做了工作,我們的接觸便多了一些。逐漸熟悉後,我對胡紹棠這個人有了更多、更直觀的了解。

他對感情玩世不恭,交的女朋友都漂亮,但每一個都處不長。他換女人的頻率比換衣服還快,有時早上帶的是這一個,不到晚上就換了另一個,所以我和梅君姐弟從來不費心去記那些女人的長相或姓名。

但那些女人們對胡紹棠都很癡情。一些女人為他要死要活,真的喝藥或是割腕自殺;也有女人在分手之後將自己灌得爛醉,哭著喊他的名字;還有的女人為了他賭氣嫁給一個並不愛的男人,結婚前夕還給他發來“想悔婚跟你私奔”的短信;也有倔強的,偏不分手,那段時間胡紹棠便像特務一樣四處躲避那姑娘的圍追堵截;還有女人在分手時扇過他嘴*****,撓得他滿臉花,脫下高跟鞋滿大街追他,發誓要刨死他……胡紹棠的感情生活過得簡直讓人眼花繚亂。

他那麽大歲數了,還沒有結婚,這在當時可稱得上是離經叛道。我曾問過他,他倒也很坦誠,說自己從未對婚姻抱過任何幻想和期待:“婚姻就是人類度過漫長生命周期的無聊把戲。人必須得結婚,再生個孩子,這是人類主動加身的鎖鏈,如此既可維持社會的安定團結,又能給自己平庸的人生增加一點兒意義感,哪怕最終仍舊是一事無成呢,理由也好找——不然光等死嗎?那時間該得有多難熬!”

他這個論調,我當時並不能認同,很庸俗地認為這男人嘴太硬,一定是曾經在感情路上吃過不少苦頭,才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而已。但後來我才發現,胡紹棠的確活得誇張且清醒。

一次,我去他公司找他,正巧遇到一家公司送來一套他定製的西裝。他的辦公室大門由秘書從外麵輕輕推開,四個陌生人魚貫而入,走在最前麵的是位身材高佻、容貌姣好的美女。第二個人手戴白手套,雙手捧了一束鮮花。第三個人同樣戴一副白手套,倆手像捧聖旨一樣捧著一個精致的裝衣服的盒子。第四個人倒是清閑,手上除了一雙白手套,什麽也沒有。

然而片刻之後,當美女為胡紹棠“更衣”時,那個雙手空閑的男人竟半跪在地上,用雙手托起了胡紹棠還沒有套進去的褲腿兒。我這土狗當時都驚呆了,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五愛街裏每個顧客都這麽試衣服,那五愛街就得叫“朝廷”了,我們上行就應該叫“上朝”。

我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場驚心動魄的“試穿早朝”完美結束,待那四個人又依次序從辦公室魚貫而出後,仍舊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胡紹棠是出於何種目的要跟我炫富,照這路子,我理應該奉承他兩句才算識相,但我不太慣於對朋友也溜須拍馬,我認為那對我與他,以及我們的友誼來講,都是一種侮辱。但這戲如此精彩,假如我一點表示也沒有,胡紹棠會不會感覺尷尬呢?

就在我躊躇間,秘書再次敲門,隨她一起進來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胡紹棠一見那男人,忙離座遠接,大老遠就伸出手去跟對方握手。我一看就明白了,來人一定是位貴客。

落座後,那人一眼就瞟到了放在一邊的定製西裝的盒子,問胡紹棠:“你也在他家做衣服啊?”

“是啊是啊。”

他們就勢談起了那家西裝定製公司,價錢,服務,老板是誰,什麽出身背景,等等。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胡紹棠那步看似浮誇的閑棋不是做給我看的,而是他生意布局以及人際關係網格中極為重要的一環。相比之下,那套西裝的價錢、美女看似無意的親密的肢體觸碰,以及半跪式服務,對他來講還真就從來沒有重要過。

我當時心下奇怪:怎麽會有人說胡紹棠發達全部都是靠運氣呢?也許太多人一生都隻能生活在自己的腦容量裏吧,而真相有時則像真話一樣,對大多數人而言,“有”可能還不如“沒有”。

胡紹棠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

2

我再一次覺得胡紹棠這人不簡單,是他帶我去拜訪了一位開“起名公司”的大師,據說“胡紹棠”這名字,就是拜這位大師所賜。

那天同行的還有胡紹棠的新女伴,以及一對中年夫婦。因為距離不太遠,我們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下車前,我暗自揣測,那大師一定是位鶴發童顏、仙風道骨的老者,但真見了麵,卻頓生“見麵不如聞名”之感。

大師約摸五十歲上下,穿單色中式對襟服裝,上有暗紋,人保養得極好,紅光滿麵的。握手時,我留心到他一雙手溫熱而綿軟,簡直不像男人的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雖說相學上素有“男有女相或女有男相都算是貴相”之說,但我仍舊隻能感覺得出大師的油與膩。再有,就是一身顯而易見的、毫不加以掩飾的市儈銅臭氣。這種人掙錢,往往吃相會很難看。

果然,一巡茶過,大師將我們帶至幾幅寫有很大的、繁體的、粗體的“氣”字的字畫麵前去。他很自信、神秘地請我們站在那幾幅字前,要我們閉目用心去感受“氣”,還強調“有緣分的人一定會有‘氣感’”,並說之前有人就是在家裏掛上了這樣一幅字,日日對它站樁練功“受氣”,治愈了多年的頑疾。

他越說越離譜,我愈發明白,這大師不過是個江湖術士,擅長操縱與蠱惑人心。凡人的心都有缺陷、柔軟與恐懼,惶然與迷茫的時候更難保持住清醒,這時進行哄騙,再鋒利的刀子也可以變成一種溫柔,就像做手術的病人被打了麻醉藥。

可沒辦法,我還是站在一幅“氣”字麵前,像給它默哀一樣,呆呆立了半個多鍾頭,卻連個癟屁那樣大的“氣感”也沒能有幸感應到。這簡直毫無道理,因為我的同伴都紛紛表示自己有感覺:“有,有,我感應到了,涼嗖的。”“那氣是由麵門直接過來的,然後我打了一個激靈,一睜眼,頭腦瞬間清醒不老少,像吃了提神醒腦丸……”

此時,眾人的目光紛紛看向我。顯然,胡說八道難不住與我結伴而來的人,大家都在五愛市場裏混得年深月久,誰沒長一張昧良心的嘴,都對不起兜裏揣著的人民幣。

我在實話實說與撒謊撂屁間作了極為短暫的權衡之後,堅定地選擇了後者。我決定,要玩就玩得大一點,畢竟我還受到過點兒高等教育,我決定讓這幫沒見過什麽大世麵的土鱉見識見識什麽叫“更上一層樓”。

於是我煞有介事地講起來:我明知道腳心有個湧泉穴,可我不說這三個字;我明知丹田在哪裏,我就說是小肚子;我明知術語叫“蟻行”,卻說血管裏像有螞蟻在爬,所過之處不是涼氣,是熱氣,讓我周身都熱烘烘的:“摸摸我的手,你們摸摸,熱不熱?”

“燙人!”一個人拿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我,不知道她是在懷疑我的話,還是在懷疑我發燙的掌心。

大師如釋重負,開始放心地、毫無顧忌地對我們胡說八道。我有些聽不下去,認為他騙錢本無可厚非,但采用這種低智的話術和手段去騙,那不是明顯在侮辱我們這些人的智商嗎?

但胡紹棠卻不這樣看,事後他談到大師時,用了“精明”二字來形容他:“他這個人能將街邊的地攤生意做到如今,肯定不白給。他做生意的宗旨很簡單——‘讓顧客高興’。顧客就是他的上帝,就是他的衣食父母。顧客說什麽都是對的,顧客想要什麽,他就會給他們什麽。想要神話,就給他們神話。如果顧客想要輕視他,想要他表現出笨、蠢、市儈、無知,他一樣會去配合。”

我有些不大服氣,反駁道:“不被人信服,他怎麽做我的生意?”

胡紹棠笑笑:“你看看你,總是著急。他根本也沒想做你的生意啊!你還沒醒過味兒來嗎?他跟我們打的第一個照麵,就已經得出結論誰會成為他的準客戶了。包括你的話,對他的客戶會不會產生負麵影響,你以為他沒有權衡過嗎?我們這些人,誰和誰是什麽關係,誰和誰遠,誰和誰近,他可能比我們這些當事人看得還要清楚。”

最後,胡紹棠總結道:“這個人,精明就精明在他絕對不會在沒用的人身上多浪費哪怕是一秒鍾的時間。但也正因如此,他也就隻能走這麽遠。”

我聽了之後沉默不語,內心卻起了些微的波瀾。我想,我在五愛街做生意也算是有些年頭了,多少也取得過一些小成績,自認看人做事還是有些心得與經驗的。但與胡紹棠相比,我這段位簡直上不了台麵。

事後我與梅誌勇說起這件事兒,他啞然失笑,說全世界都知道胡紹棠本來就是一隻老狐狸:“等閑人根本就沒法兒近他的身,大家對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皮毛。他像一麵多棱鏡,向不同的人展示不同的側麵,根本沒人能搞得清楚他究竟有多少個麵兒,心裏又究竟在想些什麽。好在我對這個倒沒有多大興趣。哥們兒這麽多年,我知道我有事兒找他肯定好使,他也知道他有事兒找我也肯定好使,就足夠了。至於生意,他幹他的,我幹我的。雖然我幹得沒他那麽大,但目前看也足夠了,就得了唄!”

我覺得胡紹棠還能發展,梅誌勇並不太關心這個,他看胡紹棠倒沒有那麽樂觀:“人可以精,但不能過。人太精,一樣會出問題。”

3

那年,朋友們結伴來了一次澳門之行,一切都相當順利。胡紹棠毛遂自薦當領隊,他像一條老練的獵犬一樣與這陌生的城市叢林周旋,僅靠一張地圖就搞定了我們的吃喝住行。我們都推測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來澳門,但他堅持講自己沒必要欺騙我們,同時又說自己對這個地方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經在這裏生活過似的”。

“也許你上輩子就是澳門人。”我打趣他。

第一站,胡紹棠就帶我們去了賭場。這無可厚非,畢竟到澳門不去賭場逛逛有些說不過去吧,隻是他在賭場裏的表現確實“可圈可點”。

他站在那賭場麵前先停住,並未著急進入,而是像審視一個老情人一般細細對她上下打量。他極為專注的側臉被陽光溫柔掃視,他下頦輕仰,嘴角掛笑,目光雖然平和,卻難免有點冷峻。也就是說,如果不傷害點兒什麽,或者毀滅點兒什麽,他好像絕對不肯善罷甘休似的。當時他還回頭朝我們嫣然一笑,笑得多少有些詭異,甚至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但很快,賭場熱烈而刺激的氛圍就將一切模糊的懷疑都衝淡了。

胡紹棠在賭場裏如魚得水,他好像對那裏的一切都相當熟悉。我們常常找不到他,但他想尋到我們卻一摸一個準兒。他輸了很多錢,但卻越輸越精神,一張臉因興奮而泛出紅光,眼神熠熠生輝。

他那神情酷似我的父親。我父親是一名職業賭徒,遠近出名掛號的好手。實際上,對於賭,我算是從小耳濡目染,賭徒們的神情我也再熟悉不過,但我最終還是將胡紹棠的興奮歸結到環境使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肯還是不願意相信,胡紹棠竟會成為一名瘋狂的賭徒。

旅行結束時,梅誌勇私下與我說:“我感覺胡紹棠越來越不對勁兒了。”

我不以為然,他能有什麽不對勁兒呢?無外乎又惹上哪個纏人的小妖精不好脫身罷了。

但梅誌勇的表情嚴肅而凝重:“感覺事兒應該比這個嚴重。”

 

等我們意識到哪裏不對勁時,胡紹棠已經轉手了兩間公司,套現出來的錢全部喂進了賭場。

他常隻身前往澳門,錢花沒了就轉戰這座城市裏的大小賭局,什麽樣的場他都肯上,沒有一種賭他不沾。一般老手是不跟生人玩兒的,但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場子越野越能尋得到他的身影。麻將、牌九、撲克,甚至是地下六合彩,他樣樣玩得不精,但他真誠地為每一樣沉迷和瘋狂。

一次,胡紹棠公司的人都找不到他,就聯係了我與梅誌勇。我倆在五愛街附近的舊居民樓裏尋到了他。那屋子冬天還開著窗,四處透風,但室內的煙草霧氣依舊濃鬱黏稠,待上一分鍾,都要被辣得流眼淚。穿過濃煙,我們看到胡紹棠坐在一堆麵目模糊而瘋狂的人中間,他身上的那套價值六位數的定製西裝已無法將他顯得卓爾不群了。不知道他幾天沒有洗臉了,或者一天他會洗數次臉以便讓自己保持住清醒也說不一定。

他們賭博的那房間正對衛生間,我們朝裏走時,一個男人一邊解褲腰帶一麵朝衛生間走去。進了衛生間也不關門,不管外麵是否有女人,直接就尿,尿完了不洗手也不衝廁所。濃重的尿騷味兒飄出來,與室內的煙草味兒混合在一起,然而那些賭徒的嗅覺已經完全失靈,絲毫察覺不到。

我和梅誌勇走到胡紹棠身邊,賭徒們都不屑於抬起頭來看我們一眼。除了桌子上的麻將,他們的眼睛和心裏再也裝不下旁的。梅誌勇欲伸手去拍胡紹棠的肩膀,我一把抓住他手腕——我知道賭桌上有諸多忌諱,賭徒們大多相信突然闖入的生人的氣場會影響某人的賭運,進而對整個賭桌的風水產生某種神秘作用,一個眼神兒、一個動作、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也可能引發糾紛,進而發生流血事件。梅誌勇看了我一眼,我衝他輕輕搖頭,然後我倆背手安靜立於胡紹棠的身後,有點兒像左右護法。

我搭眼看了看胡紹棠的牌,發現他正在坐一把大牌,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是一名合格賭徒的基本修養。我馬上抬眼環視四周,試圖由眾人的表情中揣測出胡紹棠想要的牌也許會扣在誰手裏,也幾乎是與此同時,我驚愕地發現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地被這場子牽著走了——我的鼻子似乎也已經失靈,聞不到這屋子裏所散發出來的由煙味兒、尿味兒、頭油味兒、體味兒、再加上腳臭味兒混合在一起的錯綜複雜的味道了。仿佛這些味道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而且也不再感覺辣眼睛。

人要有何等定力才能由這樣的場子裏走出來?我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半步,敏感的梅誌勇微微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笑笑,又衝他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說“我沒事兒”。

那天,我與梅誌勇將胡紹棠從賭桌上硬生生地“綁架”下來,我們沉默地下樓,樓道裏空氣已經很冷了,出了樓門更是如此。冬天,胡紹棠一向愛玩票兒,穿得很少,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緊接著端頸縮脖,將西裝領子立了起來,撚了撚前襟。之後,他驚天動地地咳出一口濃痰,毫不猶豫地吐到已經凍得嚴實的地上。

我上了梅誌勇的車,奇怪的是,胡紹棠也跟了上來。“車輸了。”他淡淡地解釋,屁股已經在後排的座位上坐穩了。我和梅誌勇誰也沒對此發表任何評論,都知道錢一旦沾上輸贏,就不能再算作是錢了,就是紙票子。

“去哪兒?”梅誌勇發動了汽車。

“吃碗抻麵。”胡紹棠顯然沒緩過勁來,他搓了搓手,又拿手捂了捂臉,這才仰麵重新坐好。

 

當車到達最近的那家許家抻麵館時,胡紹棠的呼嚕已經打得山響了,像好幾年沒有睡過覺一樣。梅誌勇問我叫不叫醒他,我點點頭,說:“叫醒吧,不知道幾天沒好好吃飯了。”

梅誌勇打開車門扒拉胡紹棠,他由迷糊中抬起頭來,搞清楚狀況後頭朝下一紮,繼續睡。“不吃了。”他說,“你們別管我。”

梅誌勇關上車門,喊我下去,我倆一人吃了一碗抻麵,又給胡紹棠打包了一碗,之後便將他送回家。他以一種十分別扭的姿勢蜷縮在車上不肯上樓,梅誌勇逼他下車:“痛快兒的!到樓上躺床上好好睡。”

他下車下得很勉強,嘴裏小聲嘟囔著:“一會送我到了樓上了,你們誰也不許給我上政治課,夠意思的話,應該先讓我好好美美睡醒一覺再說。”

但到了樓上,他反而精神起來,正好將那碗稍微有些坨的抻麵一掃而光。放下碗,他摸著肚皮說自己還沒飽,然後躺在沙發上瞪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梅誌勇還是忍不住勸了他兩句,但賭徒哪是能被三言兩語給勸回來的?

後來胡紹棠繼續賭,煙也抽得更凶,一支接一支,煙不離手。

4

一天早晨,胡紹棠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開門見是他,我們彼此都麵露驚悚。

“這麽早!”我一麵伸胳膊套外套,一麵讓他進來再說。

頭天晚上,女兒定的鬧鍾沒響,導致我們一家三口都睡過了頭,胡紹棠來敲門時,家裏正兵荒馬亂。我胡亂洗了把臉就開始套褲子,一麵從冰箱裏拿出酸奶和麵包供女兒路上吃,又往奶鍋裏扔了幾個雞蛋。

胡紹棠站在門口說“不進去了”,要在樓下等我。

“有啥事兒呀你?”

他並未回答我的問題,就將門隨手關上了,我聽見他下樓的聲音。這時女兒已經換好了校服,我拿了車鑰匙催她動作快點兒,又去廚房將雞蛋撈出,用涼水衝過,然後裝進一隻小塑料口袋裏遞給她。

我們著急忙慌地下樓,胡紹棠正站我車旁邊抽煙,見我們由單元門裏出來,他扔掉煙,用腳抿掉。我們先後上車,女兒坐在後排默背古詩文,大家一路無話。下車時,胡紹棠管我女兒要了一個雞蛋,說他也沒吃早飯,“正好吃個雞蛋滾滾運”。

我們目送我女兒離開,見她在路上碰到了一個同學,她們邊走邊說話。女兒快進校門的時候忽然停下,然後拿雞蛋往樹幹上磕,應該是想在進校園前吃掉那個雞蛋,進了校門,學校就不讓吃了。但應該是剛才煮得太匆忙了,雞蛋竟沒熟,蛋液沿樹身朝下淌,女兒與她的同學先是對那樹幹呆住,繼而對視,然後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我坐在車裏也跟著笑了。這時,胡紹棠握著那沒被煮熟的雞蛋異常激動:“生雞蛋!生雞蛋!”他興奮地大喊大叫,我扭頭看他,以為他是在嘲笑我沒將雞蛋煮熟。胡紹棠進一步解釋:“生雞蛋!生機啊!生機!這意味著我今天手氣一定會好。快快快!你快先送我到XXX,那個地方我今天一定要去。”

我扭過臉去,臉色很不好看——他一大清早過來,催命一樣催促我,原來是為了讓我送他去賭博?

我忽然想起來他前幾天剛提了一台新車,就問他車呢?

他不答。沉默。

“又輸了?”

他接著沉默。

“簡直是敗家子。”我緊鎖兩眉。

胡紹棠仍舊不說話。我見他頭發都長了也不去理理,忽然間懷疑他以後會否成為一名賭棍。賭棍既沒賭本又沒賭品,為借到一百塊錢連爹媽快病死了這種謊話都說得出口,鬻兒賣女也幹得出來。

這時,胡紹棠突然開口了:“你知道嗎?我研究了,我認為那個場子有問題。不然我不可能輸那麽慘。哪能有人連著連十六把莊?這事兒太邪性了,他連十六把莊,我他媽十六把缺幺斷九,這裏頭沒有詭兒?”

我沒搭腔。胡紹棠略微停頓,專注於我的臉色,見我沒有明顯的厭惡或反感,繼續說道:“明杠暗杠,杠上開花。我他媽不但一杠沒一杠,門都開不開。三家上聽,等我一個人點炮,弄不好就他媽一炮三響——你說這裏頭沒有事兒?”

胡紹棠再度停頓,他眼皮上挑,不錯眼珠盯著我的臉看,緊接著說:“我不服!”

我仍舊未露聲色,但內心已經在激烈交戰。“我不服!”這句話是我生命與精神的底色,這句話成就了我,也害了我。

“擱你你服嗎?”他臉微微側過去,陽光令他另外一側的側臉隱藏在暗影裏,顯得模糊。

我回過頭,手指敲打方向盤。

“怎麽樣?”他追問。

我忽略了胡紹棠突然間放鬆下來的神情,狐狸就是狡猾得很!但在我,是甘心情願鑽了他的圈套。

“什麽地方?”我內心非常清楚,這就算是被這隻老狐狸撕開了一條大口子了。“事前說好,隻管送,去看看,但是要錢沒有,要命,也沒有。”

胡紹棠“嘿嘿”笑,身子朝後一仰,就像狗朝主人露出自己的肚皮來。隻是狗是為了表現忠誠,而胡紹棠呢?也是為表現忠誠。但是狗的“表現忠誠”重點在“忠誠”二字上,而他的“表現忠誠”重點則在“表現”上。

我有些想反悔了。

 

胡紹棠說了一個地點,我就推開車門下了車。我們之間無話,他見我推開車門,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於是也下了車,跟我換了位置,坐上了駕駛位。

“還有一個事兒。”他未及時發動汽車。

這老小子,我就知道他肯定還有下文。我沒出聲,靜觀其變。我看都沒看他,心想:“簡直是給他臉了,我他媽就不應該答應他。”

他見我這態度,應該是在心裏措辭,或許這老小子早就措好了辭了,但是他還在裝作正在措辭。隔一會兒,他清了一下喉嚨,說:“你看你!我都不敢說了。”

“那就別說了。”

“那——”他拉長音,表示自己無可奈何。

“過了早晨上學送孩子的這個時間段,學校路邊不讓停太久的車。”我冷冷地說。

他終於發動汽車,很長時間我們都無話。直到車駛出了市區時,他才開口:“我知道,如果這個場子有詭兒,不在這場子玩兒就是了。但是我想知道詭兒究竟在哪兒。如果搞不清楚,心裏頭難受。”

出城路就不好走了,坑坑窪窪。大車把路麵都壓壞了。我隨車身的顛簸時不時輕微搖晃。

“你說吧,輸就輸了,技不如人。()讓人耍了,這口氣不好咽。”

我讚同他這看法,忽然想起鄭板橋那句“難得糊塗”來,也忽然間想起梅誌勇那句“人太精就要出事兒”來。其實人真能糊裏八塗地活著倒也不失為一件幸事,太清醒反而容易因不甘心而陷入某種執著。那一念執著會變成藤,緊緊纏住人,纏得人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分秒不得安生。但有一種人又仿佛注定隻能向死而生,他們必須死過一回才能好好地活著。

車窗外的風景忽爾變得明朗起來。我取笑他將車開得牛慢,難為在他居然還能跟我說出“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樣的話。

5

到了地方,主人異常熱情,身居客位的,被動感一下子拉滿。我感覺不對勁,渾身上下好像黏滿了眼睛,像是有無數人在暗中窺探我和胡紹棠。

幾人已經落座等候,那些眼睛像一杆杆秤,在暗中稱量著我們的智商。形式有點兒像編好的簍子,就等胡紹棠來剛好收口,明顯是在做局。身為局中人的胡紹棠也很明白,但他又像我肯跟他一起來一樣,奔赴了這樣一場必死的局。

我們在來的路上討論過,眾人坐的位置有可能是問題的源頭,最後我與他達成一致,就是玩到一定時候要求“調莊”,換個位置:“如果有詐,他們必不願意換,但一定會換。如果這時運氣還不過來,還是個輸,就不是這方麵的問題。”

但是今天,主人提議玩撲克牌,方向與位置不見得是“主要矛盾”了。對於這一微小的變動,我與胡紹棠都表現出不以為然,因為哪怕對視一眼,也會被對方成功捕捉。我們在他們麵前扮演的角色是冤大頭。

白天的牌局我沒看出有什麽問題,輸贏正常不過,胡紹棠有進有出。玩到晚上,牌局暫停,胡紹棠還小贏少許——這是在頭天狠宰了他一把之後,白天給他丁點兒甜頭嚐嚐,使他放鬆警惕——我預料這群人會在夜裏對胡紹棠“大開殺戒”。

胡紹棠的狀態明顯被調動了起來,這就有點兒危險了,我尋找機會暗示他抽身,可這聰明絕頂的家夥卻不肯接招。他不是傻,是不想離開。

胡紹棠還是上道的,當周圍的人恭維他“撲克比麻將旺你”時,他警覺起來,先打了個哈哈——這證明他內心正在激烈交鋒。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分辨得出對方為他親手挖的那個坑,用的手法是“借力打力”還是“聲東擊西”。他無法分辨,我也無法分辨,時間太短,決定卻要馬上做,沒有機會商量。所以他順水推舟,將球踢回給對方,以驗證其真正目的。

“我都行,都行。”還是個哈哈。

對方進一步試探:“你定,你定。”

“客隨主便,客隨主便。”

膠著過後,答案該登場了。捧哏及時出現,悄悄托了一下:“那就還是撲克。他今天打撲克手氣很好。”

我心裏“啊”出一個長聲,終於知道敵人的碉堡在哪裏了。胡紹棠看見了捕獸夾,會不會過去?答案其實並不唯一。太蠢和太聰明的都會過去。太蠢的不必多言,太精明的也不是想試試那夾子勁道究竟有多大,而是無法忍得住自己能不出手去挑戰,他想看看自己有沒有斤兩避開或者端掉夾子,這事兒比輸贏更重要。

我沒走,我也想看看。看的不是熱鬧,不是門道,不是結果,也不是局,而是想看看程度,也看看胃口。同時也衡量,真跟對方比劃起來,胡紹棠的贏麵究竟有多大?若這一關能過,局麵才是被成功打開了一個角。再者,就是看胡紹棠所能承受的最差結果,也就是穀底在哪裏。一個人生、一種局麵,沒探到過底,成就再大,終究還是個有限度。

 

夜場是鏖戰,開始戰局起伏不大,胡紹棠偶爾才輸一把,後來連輸,追,試圖翻本,往回撈。我看見他眼睛都紅了。直到他輸得精光,我都沒有叫過停。

回去是我開的車,但是路不太熟,中間開進一條岔道,一直往前開,居然是條河。林聲轟鳴,水聲也轟鳴。車停住,熄了火,前大燈照得車前雪亮,細小的塵埃在空氣中舞蹈,這情景簡直美如仙境。

我們就那樣靜靜地坐在車裏,坐了很久,他才如夢初醒推開車門下了車。我們再次調換位置,他很快找到正確的路,順利回到了市區。

到他家樓下時,他並沒有下車,一隻手仍舊扶著方向盤,另外一隻手摸著自己大腿說:“我沒看出門道。”他語調低沉,聲音喑啞,十分頹敗。

“我知道。他們是職業賭徒,你也知道你玩兒不過他們。十賭九詐,所以十賭九輸,其實你自己心裏也十分清楚。我看過我爸在撲克牌上動手腳,五十四張牌,他能趴在炕上弄一整天。哪張牌他在哪兒用指甲劃過一個極小的印記,是在角還是在邊,邊上的(印記)大約哪個位置,或者牌中間的(印記)哪個位置,說實話,如果不是他提醒,我根本看不出來。但是做記號的人記得非常清楚。能在賭場上混的人腦子都夠用,賭棍除外。你們中間還換過牌,記得吧?換過不止一副。所有牌他們都動過手腳。手法跟我爸他們是否一樣我不太清楚,但就是這麽回事兒。你跟他們玩兒的時候,我觀察了那張桌子,那桌子也有問題。”

我拿出一副撲克牌來:“你們戰得最激烈的時候,也就是你輸得最慘的時候,我偷了一副牌回來。你可以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在燈光下,你就看,各個角度。你應該能找到問題。”

他伸手將那副撲克牌接過去,笑了,笑得像個孩子。之後他看著牌,沒有看我:“我本來想找大勇(梅誌勇)跟我一塊兒去,但腿把我帶到了你家。”

我打了個哈欠,說我真困了,得回家了。他仍舊沒動,追問那張桌子有什麽問題?

“我小時候住農村,是炕。我記得我爸會把炕坯拿下來一塊,換上一塊磁鐵——我們那兒叫‘吸鐵石’——上麵蓋薄薄一層炕土。所以打骰子的時候,他想要幾點就有幾點,好像骰子也動了手腳。他那時候玩兒的是牌九,分什麽天門、地門,當然手法兒肯定也是快,眼睛也快。講究眼到手到,門外漢根本反應不過來。牌碼完人家就知道好牌都在哪兒,骰子一打,要幾點就是幾點,所以牌抓完,你一手爛牌,人家一手好牌,你永遠也贏不了。”

“我爸跟我說過:‘什麽叫賭品?願賭服輸。哪怕明知道有問題,但是認。這叫技不如人,術不如人。所以認栽跟頭。’我爸還教過我,說‘有賭未為輸’,隻要還能下場,就還有機會。十賭九輸,也是我爸教的。他還告訴我,如果本領學成了萬不可贏盡。贏盡的人,輕則丟胳膊、丟腿,重則丟掉性命,至輕至輕,也是沒人敢跟你玩兒。人要是能做到輸得不著痕跡,就是贏。”

我停了一下看了看他,接著說:“後來我爸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他喃喃自語之後,長長歎了一口氣,偏過頭問:“你希望我金盆洗手嗎?”

我啞然失笑:“我希望不希望有什麽用?你也不笨,你也知道什麽是‘對’。你也不是沒見過錢,也不是想靠賭博贏錢發家。是你自己根本就不想‘對’。我不想勸你,一個人一條人生路,想怎麽走全憑自己。我不想我說得太多,你連路都不會走了。更何況,你原本比我活得更明白。就算這次勉為其難聽了我的意見,你內心一定很痛苦,那又是何必呢!”

 

那時沈陽的冬天已經開始漸漸有了霾,不太濃重,灰蒙蒙的,沉鬱。當晚我並沒有走,而是跟著胡紹棠一起回了家。我們在燈下研究了半宿撲克牌,認真看每一張牌的正麵與背麵,看得眼睛發脹、發疼。

我們不時停下來交流、研究,中間也會聊一些輕鬆的話題,比如我父親傳給我那些玩意兒、我小時候的見聞、那一行當曾經發生過什麽樣的事兒。比如,賭徒裏不乏很有才華的人,有人明知道自己老婆偷了人,卻不肯離婚,而是為老婆作詩一首,沒事兒就拿出來給賭友們念。還有的人能歌善舞,會跳會唱,他們是玩家,也是吃家,都像“頭狼”一樣精明。

“但是你知道他們都唱什麽歌兒嗎?‘鐵門鐵窗鐵鎖鏈’或者什麽‘打鬼、打鬼,打了我命你活不長’。都是這種,因為他們都是監獄裏的常客。他們有時也會幹一些正經事兒,我爸帶他們去內蒙給公社販馬,那時哪有車啊,是騎馬往回趕。由內蒙到遼寧,全靠腳力。而且內蒙人野啊,一群牛馬賣給你,半夜就有本領全偷回去。他們回馬往回追。內蒙的馬販子隨身都帶著刀,他們也都帶著刀。狹路相逢勇者勝,到底牲口被販了回來。”

這世界上有很多有趣的人,但是他們都並未走上一條“正確”的道路,但是也都活得很精彩。世界之大,允許各人有各人的精彩。

胡紹棠說:“可是這樣會傷害到家裏人。”

我看看他,點點頭說:“是啊,其實會給家人傷害,但是你又沒家沒累。其實我還想給你講個故事,但是我認為現在還不是時候。”

胡紹棠正盯一張牌研究,答道:“你想講的時候再講吧!”

這就是我倆相處的舒適之處了。其實我平常話不大多,他也是,我們都不大跟人交心,但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想一想,或許我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我父親的影子?或許也不是。或許看著他,就像看著我自己?我不敢幹、不能幹的事兒,全讓這老小子給幹了?

也許什麽都不是。

天亮,我下樓,突然間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為有點兒離譜。依世俗的目光,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就研究一副撲克牌,說出去會有人相信嗎?我邊想邊笑,手搭上車門,抬頭看了看天,天光大亮,世界早打開門做生意了,人間的戒律又開始在大多數人身上發揮作用與不容置疑的威力了。

胡紹棠並未補覺,他仍舊像個瘋子一樣在樓上研究那五十四張撲克牌。我離開時他沒有起身,到門口我隻能回望他那專注的側臉,仿佛靜止。我突發奇想,認為他之所以看起來並不太顯老,可能是他從來沒有真正在乎過時間。某些時候他會忘了時間,同時也忘了這個世界,甚至是忘了他自己。所以,時間也順便將他遺忘了。

6

晚上,我睡得正香,手機響了,我看到胡紹棠的電話號碼的那一刻,下意識地走去陽台探身朝下瞅,發現他正在我家樓下仰頭朝上看。我按斷了電話,換了衣服下樓。

我們一路無話,快到目的地時,他對我說:“我摸著一點門道了,今天要試一試,而且我要賭大點。贏錢他們不一定讓我走,最遲下半夜兩三點,如果到了這個地方你還沒找著我,就通知大勇,我可能被他們扣下了。你別去。”

下半夜我再去找他,車開得不快,在距離指定地點大約八九百米的地方,我看到他仰躺在地上,正抽一支煙。煙頭的火點兒在黑暗裏飄不定,猶如磷火。他被打得挺狠,一條腿完全不能動了,錢也沒有了。看見我時,他咧著血汙的嘴說:“他媽的,錢也沒守住。”

我本來應該關心一下的,卻忍不住笑了:“直接給人家得了唄,非得再挨頓打。”

“那能行嘛?”

那個時間點,曠野上冷得鬼都齜牙,我摸摸他,發覺他快被凍透了。我又笑,繞著他轉了一個圈兒,責怪自己應該早點兒出來。

他說:“你來也是白來,他們可能連你一起揍了。”

我又笑:“我就是怕挨揍。”

“給我弄起來吧!”他扔掉煙。

我看見旁邊已經有幾個煙頭了,想著他獨自一人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四周空寂而無一人,一定想過很多吧。也許他等了多久,就想了有多久。他算是人間的異數嗎?這人世間是他一場劫數嗎?

我說要打電話找人,但他不讓我找,說等人來了,他該凍死在野地裏了。我隻好喊他別亂動:“腿折了,你再動,接都接不回去咋整?”

“我X,那就瘸唄!”

他都不怕瘸,我怕什麽?我四處去找粗木棍子,想讓他支撐起另外一側的身體,這樣我就可以扶著他走。我一趟一趟地來回跑,找棍子,他看著我跑來跑去。那畫麵多荒唐啊,我覺得我們就像是出沒於原始叢林的兩隻野獸。

終於將胡紹棠弄到車裏,我倆全汗濕透了,靜下來就開始冷。我打開空調想先緩一緩,這老小子一看油表,一臉絕望:“大姐,沒油了啊?!”

我一瞅,也有些傻眼——油是肯定不夠往回跑了。我們在車裏麵麵相覷,但彼此沒有一句埋怨,最後不得不打電話,半夜三更的,又將梅誌勇喊來。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們沒有交談,我覺得他應該很疼,也不知為什麽一想到他疼,我就想笑。這種場景,笑總歸是不太好,於是我們就那樣安靜地坐著。

梅誌勇來之後,對此並未顯出一丁點兒驚訝,他說:“你倆在一塊兒,根本不可能有什麽好事兒。”

這是梅誌勇的好,寬厚,仁慈與包容。他能看透一切,但從來不強求。好像我們仨都有這方麵的特質,都更願意讓對方成為對方。在自己能夠承接的範圍內去承接,在自己不能承接的範圍內,也不勉強自己或者苛責別人。

 

胡紹棠果然斷掉了一條腿,梅誌勇近身照顧他。

我去看他時,梅誌勇說他:“該生那種影響吃喝的病,不然什麽也不耽誤。你們不知道他吃得有多多,拉得有多臭。”

梅君去看胡紹棠,也罵他活該:“該拖著一條瘸腿繼續去賭。”

胡紹棠抱怨我們這兩個來看他的女人,沒一個像樣:“咋的也得燉個大骨頭湯來看我啊!”

梅君不理他。胡紹棠在醫院住的是單間,梅君就躺在另一張床上用卡片機看一部熱播的家庭倫理電視劇。那套路就是:男的愛女的,但女的不愛男的那一套。

胡紹棠說:“女的就愛看那些搞破鞋的事兒。”

梅君反擊:“你們男的好!不愛看,光愛搞。”

真是沒見過有人住院還住得那樣歡樂。

胡紹棠腿傷未愈就又出去賭,也常去澳門,賭得時大時小。這時他的公司已經出現危機,人員流動大,回款不及時,報表上有太多“應收”。新品沒人抓,全靠吃老品和老客戶,業務沒絲毫增長。掛網招標沒人張羅,一撂撂標書是從前的複製粘貼,員工連品名都懶得改。還有一些人浮於事的員工偷偷做兼職,並且揚言“在這裏上班就是在撿錢”。

胡紹棠不得不將公司托付給我。我倒查財務,發現不止一個大區經理拿了回款但並未上交,甚至有人都離職了回款還沒交到賬上。於是我趕忙聯係法務追繳,連嚇帶唬,那些錢總算被吐了出來。其他“應收”與所轄片區業務員提成掛了鉤,沒有回款,別談提成。遲到早退更不必說。采購的單子看都不能看。庫房也是,不知道多久沒盤點過了。問新一年掛網招標政策,居然沒人能夠回答。

等我再把情況捋順一點,才發現胡紹棠的公司已經幾乎成了空殼,他在外麵的負債,數額龐大到令我歎為觀止。而且,公司所在寫字樓已經被他以低於市值的價錢抵了出去,抵的是一筆八位數的賭債,債權人我也認識。

縱然有心理準備,我還是感覺五雷轟頂。我以為他輸贏不過一輛車,或者一家公司,沒成想是半世江山。我問他知不知道現狀?他一筆一筆地向我娓娓道來。他的清醒令我吃驚,既是如此,我也沒話好說了。

7

在賭得幾乎一無所有之後,“賭壇新秀”胡紹棠金盆洗手了。

眼睛毒、手法快的他已然在那一行聲名大震,有人認為他有那方麵的天賦,但我知道不是。他為此繳納了巨額的學費,並且耗費了大量的心神,過程是九死一生的,雖然從表麵上看,他未動過聲色。

胡紹棠由我手裏套現了最後一筆錢,之後獨自離開了自己曾戰鬥過的地方。我無法從他臉上看出悲喜,反而看到了某種解脫與期待的意味。不過,他臉上的那種期待與一個賭棍馬上要將錢拿到手的那種猴急不同。他十分坦然,就像剛剛隻是在菜市場買了一根蔥。

我站在頂層窗前朝下看,他離開的背影仍舊是超出常理的筆直。他穿的衣服已不是我們初見時的那種貴價貨了,但依然有型又得體。他走路時,敞開懷扣的西裝下擺隨身體律動而自然擺動,增添了他飄逸的氣質。他的腳步沒有任何凝滯,目標仿佛是太過明確了,可是他又走得不疾不徐,像是正在走出自己的命運。

“我不玩了!”他的後背似乎寫了這四個大字。

我突然莫名感動。我想,我與胡紹棠是打哪兒開始各奔東西的呢?我一直以為他與我是一路人。但現在看來,不是。他絕不肯做命運的玩物,而我早就以最卑微的姿勢低下頭,向這世界表示了忠心與臣服。對於錢、女人、欲望、自己、世界,胡紹棠千辛萬苦地拿起,又雷霆萬鈞地放下。他的世界滾過驚雷,但外麵的人聽不見一點聲響。

我久不能平靜,不是為他,是為我自己。

 

我接手胡紹棠公司的事傳了出去,議論聲經久不息。

有人說我是狠角色,扮豬吃老虎,臥在胡紹棠身邊,伺機一口將他吞下。我想真是搞笑,我哪有那麽好的胃口?如果他不想,十個我也吞不下一個他。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有。我隻是沒料到,我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居然如此高大威猛,索性留下這惡名聲也並無不可。

也有人傳說我是胡紹棠一枚棋子,在外充當他的門麵,實際掌舵的一定仍舊是他。我想: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這公司就剩這麽一小間空架子,還分什麽台前、幕後的?

還有人傳我癡迷胡紹棠,是他背後金主,我賺的大部分錢都成了他的賭資,是我在養他。

這世間,我與他這樣的人能碰上已屬萬幸,誰會缺心眼、作死到要把對方變成自己的另一半?若能成知己,瘋了才非要做夫妻。做夫妻,這世上最多不過多一對要共同麵對柴米油鹽的男女,但是做朋友,卻可以一起成為任何想成為的人,哪怕變成別人口中的“害群之馬”。

更何況,如果人真的欣賞一座山,就絕不會想、也永遠不可能試圖去占有那座山。山就是山,它不是誰的山。如果是兩座山的話,那情況隻會更簡單,因為讓它們擁抱,難比登天!

我和胡紹棠都相當清楚這一點,不然他沒法兒由女人堆裏抽身,我也不可能在男人圈裏行走。

 

我再與胡紹棠見麵時,他與母親住在五裏河一處平房裏,靠開出租車維生。

有些人,包括他的前員工,認為經由這樣的人生打擊,他一定會一蹶不振,自我了斷也並無不可能。畢竟曾經有那樣多的人做出了那樣的選擇。但他怎麽可能?這個已經遊到人生彼岸的男人在岸這邊的時候就是出了奇的心思縝密又異常狡猾凶悍,他忍辱負重蟄伏於人生的荊棘,就為這暴起一躍,死死咬住命運的咽喉。

我聽到命運的連連歎息,簡直一聲接一聲。

有人得知他的下落,拿一皮箱錢請他出山,是很誘人的拆賬,但他再也沒有賭過。不過,我們在一塊兒時他跟我露過幾手,神情得意洋洋,還是像個孩子。我覺得他的手法已經相當純熟,但我說:“你比我爹還差點兒。”

“要不我不是你爹呢!”他又說,“哎,你要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呢?”

不等我答,他就很沒正經地笑了:“你等會兒等會兒,先別講,我先給你講。說到講故事,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十八歲的姑娘,男人們要給她們講故事,她們才肯陪他睡覺;而對於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來說,男人們也要講故事,才能使她們不跟自己睡覺。所以,你給我講故事是什麽意思?”

說完,他像“咯咯噠”的老母雞一樣,笑得不能停。我簡直可以看得到他的兩條上下不停扇動的肥雞膀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開始講故事。我說:“蘇格拉底——你不用知道他是誰,反正不是沈陽的。有一次他帶徒弟們去妓院,有一個人不想進去,因為他無法忍受這種喪失道德與人格底線的肮髒齷齪行為。但蘇格拉底一腳將那弟子踹了進去,隨後說:‘他媽的,進去有什麽可怕的?進去出不來才可怕!’”

胡紹棠聽罷沉思,良久後終於開口。他堅持認為蘇格拉底肯定沒說“他媽的”那三個字,那三個字一定是我後加上去的。他的語氣斬釘截鐵。

但我告訴他不是,就是蘇格拉底說的:“是我親眼聽見的。”

他說:“我X,你親眼聽見的,那我信。”

胡紹棠就是這樣,我拋什麽,他能接得住什麽。

“出來就是勝!”他端起杯來,用杯底在桌麵子上輕輕磕了一下,再舉起朝我示意。

我也端起了酒杯,雙手將它舉至麵前。我想,萬丈紅塵一杯酒,西出陽關,人把脖子扭斷了也看不見個故人。既然或早或晚都是個曲終人離場,那就還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幹了呐?”我向他挑釁。

“啥話呢?不幹叫喝酒嗎?”

於是沒二話,也就幹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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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侶出軌後如何判斷?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2/05/2023 postreply 18:4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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