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作者: 三弦 第288章 芸芸眾生(中)

來源: 玉珠 2022-11-29 16:20:1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683 bytes)

第288章
芸芸眾生(中)
黃昏餘暉映得樹林黃燦燦一片,小徑上野草不過寸許長,沒有過多的碎石,軟硬適中,踏著非常舒適。這裏樹高林深,應該不會有太多人經過。
但明不詳還是看見了人。
少年像根竹竿似的站在樹下,麵前有條繩圈,顯然是踩著凳子一類的東西才高得不像話。他在繩圈前遲疑許久,把頭放進繩圈又退出,反複再三,太過專注,以致於沒注意到明不詳已來到身後。
他終於下定決心,將繩子套在脖子上,將凳子踢翻。他兩眼翻白,雙手不住向天空虛張,似乎想抓到點什麽。
明不詳抬頭看他掙紮的模樣,將凳子輕輕放回他腳邊。
少年姓郭,叫郭壁年,今年十九歲。他是鼓起全部勇氣才有自盡的決心。但投繯自盡並沒有他以為的那般容易,凳子被踢翻,他喘不過氣,頭腦發熱發脹,全身痙攣,耳朵裏不斷發出“嗡——嗡——”的巨大聲響,讓他以為自己要耳聾了。他看到一片光亮,有種漂浮感,肢體漸漸麻木,他奮力伸手想抓緊繩索,但雙手不聽使喚,不知道要抓往哪去。
然後他感覺腳底一實,似乎踩到什麽東西,像是即將淹死的人抓住浮木,他奮力讓雙腳踏實,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一倒。他沒摔著,落在個不知什麽身上,眼前一黑。
好吵。郭壁年隻覺得黑暗中有個不停回蕩的嗡嗡聲,吵得他睡不著覺。他睜開眼,看到一張俊美娟秀的臉。
好漂亮的一張臉,郭壁年想著,隨即回過神來,不住咳嗽,從地上掙紮起身,不斷幹嘔,一麵摸著脖子,確認自己還活著。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多管閑事!”郭壁年抱怨著,聲音有些啞。他吞了幾口口水,覺得有些暈眩。
那人見他無恙,坐在地上,背對著夕陽,夕陽餘光從他身後灑來,竟讓郭壁年感覺目眩神迷。他恍惚間發現,自己以為已過了許久,原來太陽都還沒下山,抬頭望去,繩索還掛在枝頭搖晃,像在朝他招手,凳子則被端正擺在下方。
“我叫明不詳。”那人自報名姓,隨後問道,“你呢?”
“我姓郭,叫郭壁年。你知不知道我鼓起多大勇氣才敢自殺?” 郭壁年垂著頭,不想再對眼前這俊美青年發脾氣,“你不該救我,我沒勇氣再去死了。”
“我沒救你。”明不詳指了指凳子,“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郭壁年想起方才情境,隱約間腳下踏實了,這才倒下,不禁一愣,望著對方說道:“你會不會救人?不是應該把我從樹上放下,怎會幫我墊凳子?”
明不詳搖頭:“我怕被嫌多管閑事,想你若一心求死,就不會站回凳子上。”
“救人還怕多管閑事?”他剛說完,明不詳就指了指他:“你剛才就說我多管閑事。”
郭壁年不禁啞然,露出苦笑。
“死是什麽感覺?”明不詳問。
郭壁年沒想他竟問這種問題,一愣之後才道:“我……我是不是掛在樹上很久了?”
“隻有一會,很短,昏迷的時間也不長,再多一會可能就救不回來了。”明不詳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看到白光,很痛苦,全身僵硬,但又有點……舒服?我感覺時間過去好久,醒來才發現太陽還沒下山。”郭壁年無法回答這問題,方才經曆的感覺太難形容。
“你為什麽想死?”明不詳問。
郭壁年道:“活著太痛苦了。每個人一生下來,家世好壞,父母是誰,身份尊卑都注定了,我想重新投胎到別的人

家,或許就不會活得這麽痛苦。”
明不詳沉思片刻,道:“你穿的衣服料子很好,還學過武功,練過很好的內功心法,且是打小練起,所以才能這麽快醒來,應是世家子弟。”
郭壁年一愣:“我沒說我窮,也沒說我家世不好。”
“穿得起你這衣服的百中無一。”明不詳搖頭,“要比現在更好,你要自盡很多次。”
郭壁年低聲道:“也沒這麽難。”他忽覺天色已暗,忙站起身道,“我要回家了。”
他起身太急,腳步虛浮,又是黑夜,絆了個踉蹌,險些摔倒,正要走,忽聽得明不詳道:“你真想死?”
郭壁年回頭,黑暗中,明不詳的身影模糊不清。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怕疼,我……好不容易,唉……你真不該救我的。”
“有什麽煩惱,明日來這找我。”明不詳道,“或許我能幫你。”
郭壁年目送著明不詳的身影在黑夜中隱沒。
郭壁年就住在樹林左近的嘉陽鎮,正如明不詳所料,他是世家子弟,父親是鐵鷹門掌門,雖然規矩上受普光寺節製,但普光寺遠在七十裏外的別山鎮上,嘉陽鎮還是鐵鷹門說了算。
雖然是偏僻小鎮,嘉陽鎮也有數千人口,有良田,靠近水源,生活富足,郭壁年自幼便不缺錢花。少林境內雖不排斥其他宗教,仍以佛教為尊,大部分人都篤信佛教,嘉陽鎮民風保守純樸。
郭壁年回到家時已經天黑,郭父見兒子回來,問道:“去哪了?晚飯都沒回來吃,兩個弟弟等你吃飯呢。”
郭壁年道:“門派裏沒什麽大事,我公辦完無聊,就去半山林那走走。”
郭父道:“門派的事都打點好了?”
郭壁年道:“都處理完了。今年秋收的糧帳清了,等著上呈普光寺,比去年還多著一成。鎮東的馳道有些壞了,明年得修整,我合計從庫銀裏還能撥個幾百兩。幾樁訟案我交給林師爺先過卷宗,明日向我稟告。”
郭父道:“李家宅院的案子呢?”
郭壁年道:“入室劫掠是盜匪行為,宜重刑,我打算處死犯人。”
郭父點頭:“有時間為什麽不練功?”
郭壁年啞口無言。
郭父道:“你是鐵鷹門以後的掌門,片刻鬆懈不得。門派雖小,上上下下也有忙不完的事,功夫也不能落下。之前說讓你投入普光寺了圓住持門下當個俗僧,以後在普光寺底下辦事,機緣好能入堂,鐵鷹門就發揚光大了,不然留在普光寺當住持也好。你未成親,先剃度總是不便,怕對佛祖不敬,現在方丈下了法旨,俗家弟子也能入堂,正是好事,你也免遭剃光頭的罪。我明年幫你找個婚事,早日成親,爹再帶你去普光寺拜入了圓住持門下。”
郭壁年點點頭:“一切聽爹安排。”
郭父站起身,拍拍兒子肩膀:“你任重道遠,事情很多,但你是郭家長子,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長子要有長子的擔當。你以後要扛著鐵鷹派,門派雖小,也別讓人看輕。”
郭壁年應了聲是,郭父接著道:“還有件事,鐵鷹門刀法講究力大刀沉,你委托匠人造的怎麽是把唐刀?上麵那些珍珠玉飾流蘇更是不成體統。”
郭壁年恭敬道:“孩兒想,刀鞘上有些裝飾也好彰顯身份。”

郭父道:“華而不實,整得跟青城那些假書生和衡山峨眉那些潑娘們似的。爹今早幫你退了,為你另造了把九環刀,使起來趁手。”
但是那把刀漂亮啊,郭壁年心想,嘴上應著:“孩兒今早就聽林師爺提了,照爹的吩咐就是。”
“真是爹的好兒子!”郭父大笑,“去吃飯吧,兩個弟弟在等你呢。”

郭壁年有兩個兄弟,一個小他兩歲,一個小他四歲。他到了飯堂,問道:“怎麽不先吃?用不著等我的。”
二弟站起身來,垂手道:“爹說大哥沒回來,我們不許先吃。”
郭壁年默然半晌,道:“一起吃吧。”
                  ※
回到臥房,郭壁年沒有立即點起油燈,坐在床沿發呆。他今日險死還生,回想起來餘悸猶存,又懊惱著沒有死去,但要再死一次也不敢。
二更後,門派裏巡邏守衛漸少,他起身提了油燈,卻不點起,摸黑沿著廊道走至後院。巡邏守衛是他安排的,他知道現在是最安全的時候,經過父親寢室時,格外躡手躡腳。
後院有間廂房,門戶緊閉,他輕輕推開門,回身掩上。屋裏很黑,但他很熟悉,閉著眼也能走上閣樓。閣樓沒有窗戶,到了這他才點起油燈,照亮這整齊有序堆滿母親遺物的房間。
閣樓高度勉強夠他站直身子,他將油燈掛在東邊一角的壁掛上,掀開下方一個大木箱,在裏頭反複挑選,選中一件披帛襦裙。他脫去衣服,換上襦裙,將頭發解散,挽了個百合髻,簪上玉釵,從木箱裏取出個梳妝盒,裏頭有各式胭脂水粉。
他左手拿著銅鏡,右手以黛筆畫眉,上胭脂,抹口脂,貼上花鈿,對著鏡子左看右看,鬆了一口氣。
胸口的鬱悶終於抒發,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很漂亮。可惜銅鏡很小,看不著全身,隻能照著臉,他站起身,盡力照著周身,輕移蓮步學大家閨秀的姿態走路。
郭壁年喜歡漂亮的東西,這事得從他很小的時候說起。
娘生下他後,一直想要個女兒,又生了兩個兒子才為他生下一個妹妹,自是愛逾性命。然而這妹妹未滿周歲就夭折了,娘非常傷心,甚至因此得了瘋病,被爹安排在這房間裏養病,那時他才七歲。
八歲那年,爹做壽,請來戲班子唱戲。這是他第一次聽戲,唱的是一出定軍山。他覺得戲袍花花綠綠很漂亮,年小頑皮的他摸進戲班子換衣服的廂房翻箱倒櫃,拿畫筆在臉上胡亂畫著,挑了件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戲服又大又重,他手腳全裹在裏頭,聽到有人走進廂房,手忙腳亂脫不下衣服,想爬窗又被衣裙絆倒,摔倒在窗邊嚎啕大哭,引來圍觀。
原來他挑了件花旦的衣服,一臉五顏六色,妝都哭花了。眾人見他小孩子穿戲服的模樣,笑成一團,連爹也笑了,唯獨娘搶上前來抱著他痛哭,喊著:“囡囡,你回來啦!囡囡!”
爹將娘拉開,派人將她送回廂房。從那天起,娘時常叫來他,為他化妝,給他穿上新買的衣服,那都是姑娘家的穿戴,讓他在麵前走著。
直到九歲那年,爹無意間來到廂房,看到他穿著女裝挽著雙平髻,狠狠賞了娘幾巴掌,將他帶走,囑咐他以後再也不能單獨見母親。來年,娘就在鬱鬱寡歡中過世了,遺物被收藏在閣樓裏,包含衣服、首飾和妝盒。
他努力成為父親想要的兒子,學文習武,學著掌理門派大事,像個男人一樣照顧弟弟。他每日都在努力,但父親始終覺得不夠,令他倍感壓抑。某日,他來到母親生前養病的廂房,鬼使神差地爬上閣樓,打開了母親的遺物。
郭壁年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姑娘,他隻覺得那些衣服好看。
他真心覺得好看。胭脂黛筆讓眉目如畫,膚紅齒白,襦裙、披肩、寬袖、花鈿、發簪都比男人的衣飾好看太多。他喜歡漂亮的東西,僅此而已,他並不好男色,也不想當相公,他覺得掛著流蘇鑲著玉石珊瑚的唐刀很漂亮,但父親認為九環刀才能力壓群雄。
於是這裏成了郭壁年的隱密,每當他疲累時,就會來到閣樓,穿上母親的衣服,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偶而也會出門,趁著去別山鎮普光寺公辦,偷偷帶些胭脂回來,藏在閣樓裏。他很想知道穿上這樣衣服的自己是不是很漂亮,但閣樓裏隻有一麵手鏡,照不出全身。
父親說要他拜入普光寺當和尚時,真把他嚇壞了。剃光頭,那得多醜?他故意與父親說起佛經,說得悠然神往,父親怕他假出家弄成真出家,於是說娶媳婦後再作打算。幸好現在規矩改了,他也真希望能早點成親,多個媳婦打扮。他想替媳婦畫眉撲粉,為媳婦買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
可惜自己長得不夠好,大鼻闊嘴,跟父親太像,要是今天那個明不詳打扮起來,一定能驚豔許多人。
明不詳?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見過……
                 ※                
“你是通緝犯,我在海捕文書裏看到你的了!” 
第二天,郭壁年又來到樹林,來見明不詳。
“你要抓我嗎?”明不詳坐在樹上,陽光穿透樹影,風吹枝葉,搖搖晃晃。
“我要抓你就不會一個人來了。”郭壁年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是因為明不詳是逃犯?他不想抓明不詳。至於理由,這麽漂亮的人兒扔進大牢多可惜,再說這人還救了自己一命。
難不成是因為明不詳說能幫到自己?
郭壁年也不知道明不詳能怎麽幫自己,他連自己的癖好都說不出口。並不是羞恥,他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羞恥的,但少林轄下除了嵩山境內,多半民風保守,連相公都不受待見,嘉陽鎮百姓更是純樸,自己的癖好太過驚世駭俗,泄露出去,普光寺不會收自己這樣的弟子,最重要的是,爹一定會瘋掉。
“那你為什麽來?”明不詳從樹上跳下。
郭壁年猶豫半晌,說不出話。明不詳走至他身邊,兩人相對無言,明不詳忽地問道:“你有相好的姑娘,家裏反對?”
郭壁年一愣,忙道:“沒。家教甚嚴,不敢輕犯女色。”
“你今日沒碰過姑娘?”明不詳又問。
“沒有!”郭壁年道,“男女有別,哪能輕薄?我可不是浮浪子。”
“那你身上怎會有脂粉味?就混在熏香味裏。”
郭壁年大吃一驚,忙抬手嗅了嗅,用力抹了抹臉,把手放在鼻端,沒聞著什麽味道。他一直很小心,離開閣樓後會用熏香熏衣,以免被父親發現。
“我鼻子靈,一般人聞不到。”明不詳道,“不過尋常人聽到這話,該是先嗅衣袖、肩膀、胸口,你卻先聞指尖,摸臉。”
“我摸過姑娘的臉,又被姑娘親了臉頰,所以……”這抵賴徒勞無功,方才才說自己不是浮浪子。
“你來了,就是有話想說。”明不詳道,“我是個逃犯,說的話無人會信,你有煩惱盡管說,即便我幫不上忙,你也不用悶得慌。”
郭壁年紅著臉,心跳加速,他確實想找個人說話,很想很想。他猶豫著望向明不詳,忍不住想:“這麽漂亮的人,應該不是個壞人吧?”於是問:“你為什麽要刺殺江西總舵?”
“你覺得他不該死嗎?”明不詳反問。
郭壁年道:“那是丐幫轄地,他有罪也該由丐幫處置。”
明不詳道:“我有個朋友說,做自己良心上過得去的事。”
郭壁年聽他這樣說,更覺這人可信,於是道:“你會幫我保守秘密,絕不會泄露吧?”
明不詳點頭。
“我……我喜歡姑娘的衣服。”郭壁年終於說出口,又連忙搖手,“你別多想,我不是相公,我喜歡姑娘,想把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不是那種男人!我……就覺得漂亮,我喜歡漂亮的東西!”
他忍不住看明不詳的臉色,見他既無驚訝,也無嘲笑之意,稍稍安下心來,一股腦將事情和盤托出,從小時候有個妹妹說起,說到自己躲在藏有母親遺物的閣樓上換裝,甚至無法見到自己盛裝打扮後的全貌。
一個秘密很重,但若有人分攤,重量就少了一半,把心底話說出來,郭壁年隻覺胸中坦蕩,一口鬱氣抒發,卻又不安起來,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齷齪?一個大男人……”
明不詳搖頭:“古人中也有不少喜著女裝之人,何晏美姿儀,好服婦人之服,明帝好婦人之飾,即便佛門中人也有善本法師以女裝奏琵琶,雖罕見,非無前例。”
“但我爹不會喜歡,他看見了會氣死。”郭壁年道,“我是鐵鷹派的掌門繼承人,做不了這麽驚世駭俗的事,而且傳到普光寺去,我就不能拜入普光寺門下了,前途就完了。”
“躲起來偷偷穿就是。”明不詳道,“用不著自盡。”
“我……我想讓人看見。”郭壁年低著頭,“我想穿著漂亮衣服,讓人誇我漂亮。我不像你,你長得好看,很多人會誇,我想打扮,我……我想光明正大走出去,不想偷偷摸摸,但是……”
明不詳道:“但是你怕穿上女裝被非議,被譏笑,讓父親蒙羞,讓鐵鷹門丟臉,你很痛苦,這就是你自殺的原因?”
郭壁年默默點頭。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你這是求不得苦。”明不詳想了想,道,“我或許能幫你。”
郭壁年一愣:“怎麽幫?”
“你想讓人家看不是?”明不詳指指自己,“我應該算是個人吧?”
郭壁年張大眼,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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