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編輯注:《沒有寄的信》是作家王占黑的作品。根據記者劉敏的微博(@啊熊姨),王占黑在4月上海封城期間目睹一名年長的鄰居墜樓,“今天讀到了王占黑寫的小說,形式是給這個叔叔的幾封信。閱讀的過程依舊令人極度痛苦,我們都知道那些生活細節背後是什麽,這些信是一份記錄,是一種傾訴,也更像是一種告解。” 本文末附上了CDT保存的網絡民議。

 

 
 

叔叔:

地上好燙啊,燙得腳底板隔著鞋墊都要起泡了。小區裏知了叫得還算齊,隻是約好了一陣輕一陣響的,響起來不要命,輕又輕得非常虛弱,你知道嗎,它們中有幾個,叫著叫著就會從樹上掉下來。我聽到過這種毫無預兆的瞬間,啪嗒,好像嘴裏鬆動了一顆牙,晃過神,它就落到你麵前了。湊上去聞,一股隱約的焦臭,或許你會說那是焦香。仰著的,趴著的,側翻的,翅膀和身體分了家的,凡是我見到了,會把它們踢到路邊的草叢裏,可是就這麽輕輕一碰,知了碎了一地。這種感覺我不懂,你懂嗎,或許你已經忘了。我不敢想起你。

好久沒下雨了,入了夜,外麵還是一絲風也沒,誰能想到今年夏天是這副怪樣子。起初是一記空梅,接著一連串四十度,翻開日曆,頭伏還沒到呢,柏油馬路和自來水管已經曬裂了。小區健身房那邊,平時沿著長凳一字排開的老頭老太基本回屋了,也有那麽兩三個不要命的還搖著扇子坐在露天。其中一個是我們樓的,就是那個老魏,他有多不情願和自家老婆呆在一塊啊。不過也能理解,前些日子他們夫婦實在是處到厭極了,幾乎每天早上我都從兩人的熱烈對罵中醒來。還有一個是你家樓上的,喜歡把太陽鏡倒扣在後腦勺的男人,赤一身膊,從早坐到晚,中午飯都帶出來吃,滑稽嗎。悄悄說,我覺得他可能是在躲你。

天一熱,樣樣電器都容易壞。樓上樓下的空調掛機成天轟隆隆地響,走在路上,整個小區聽起來就像個生產線過於落後的破廠子,進了家門,連冰箱也跟著亂叫。有一天我驚訝地發現冷凍層的速食在變軟,隻好把製冷檔調到最大。第二天醒來,冰箱尿了一地。你知道嗎,最近幹什麽都要排隊,群裏有人等了半個月才修上空調,也有人至今還沒等來。而我在瘋狂地吃了三天快要壞掉的食物後,修理師傅竟然上門了。他鑽到裏麵和背麵看了看,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告訴我兩件事,冰箱太老了,東西放得太滿了。就這樣,我給了他一瓶水和一百塊錢,他衝向下一家。我開始訓練自己克服囤積食物的陋習。太好笑了,誰能想到幾個月前,我還是那種因為一根黃瓜和兩個番茄被攤主嫌棄的人。生活的彈性可真大啊,就跟我們的忘性一樣大。你呢,你好嗎,你家的冰箱好嗎?

離我們最近的北門一直沒開,通往菜場的那條路就成了死胡同。有部卡車隔三岔五地經過,我不知道它從哪裏來,每次卸下一身廢鐵皮就走,愚公移山,如今鐵皮已經鋪滿整條馬路了。路口的菜場也沒開,這並不妨礙附近的人默契十足地湧向它,像湧向一團早就熄滅的篝火,跳不進去,隻好鬆鬆垮垮地圍著它取暖。買的,賣的,總還是那些熟麵孔,熟麵孔們推的車,牽的狗,也還是熟麵孔。實在熱得不行了,臨時攤頭就自動分成早晚兩撥,我起不來,隻能趕晚場。要是不巧走在了城管後頭,就白趕一場。我和菜場的關係就是這樣,兜一大圈,回到最初的位置上放眼一瞧,馬路兩邊有時熱鬧得擠不下腳,有時又空空蕩蕩,我不知道哪一種來自我的幻覺。

記得菜場盡頭那家本地點心店嗎,“青團上市”幾個大毛筆字還貼在卷簾門上。買五送一,我很後悔當時隻要了兩個,沒辦法,我是真的拎不動了。那天我在豬肉鋪排了很久的隊,眼看就要輪到,胖哥忽然把刀放下了。我急著走,後麵的人急著等我走,他倒還有功夫喘氣。胖哥甩了甩手說,切不動了,真切不動了。那你少切一點,我說,我也拎不動了。後麵的人笑起來。那陣子真是不可思議,大家好比著了魔,看見街上任何一個攤頭都想捎點走,碰到任何一個攤主都想加他的群。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空手而歸。最後一天上午,我起了個大早,被菜場門口量體溫的大叔告知,郊區的卡車過不來了。所有人就這樣傻乎乎地擠在出入口望著,像一群傷心的餓狼。保潔拿著黑色垃圾袋收拾地上為數不多的隔夜爛菜,有個老太就在不遠處盯著,她說,菜幫子蠻清爽的,扯下來衝一衝水也蠻好的。似乎在期待我的回應,她麵朝我說,蒸軟了還有點甜的,對嗎。我沒接話,轉身走了。十多天後,我餓著肚子躺在床上想起這件事,心裏多出一絲害怕。如果此時老太碗裏真的就缺那幾片沒上前去摘的爛菜葉,這其中有我的錯嗎。換做是你,你會怎麽做,我猜你和老太一樣,都是見不得浪費的。

 

拐出菜場,我看見附近的洗車店在賣雞蛋和土豆,隊伍排了好幾十米。臨時改行,老板連秤都按不利索,人們隻顧拚命往尼龍袋裏塞東西。隊尾有人發話了,心不要太黑,搞個三五天差不多了,真當打仗啊。哄笑像塵土一樣泛起。我知道你這話並不屬於真心實意,你隻是怕輪到你的時候菜剛好賣完了而已。可我還是覺得有理,偷偷放下了幾個土豆。我記得你當時穿一件紅棕色的皮夾克,配一頂看起來不太正宗的耐克帽子。我穿的什麽我早忘了,反正再次路過洗車店時,我已經連短袖短褲都嫌厚了。那些日子就像被抽水馬桶抽走了似的,毫無印記,然後一天比一天熱,熱得隻能繼續在家裏呆著。不過新聞裏說,整個北半球都這樣,日本啊,美國啊,歐洲啊,人家連空調都買不到呢,我這麽說,你心裏會不會好受一點。

 

好消息是,月亮總還在的,天冷,天熱,月牙會來,超級滿月也會來。有時我覺得這世界上唯一不會騙我們的就是月亮了,但仔細一想,月亮根本不是我們這世界上的啊。那就對了,這個世界它配不上月亮,但月亮又絕不會因為我們配不上而嫌棄我們。這才是它厲害的地方。我老家那邊有很多支離破碎的小島,你知道嗎,海邊的月亮比城裏大得多,而且是天上一個,水裏一個。望著它們的時候,我什麽都來不及想,也不願想,隻覺得心裏很空,又好像很滿。而在小區裏,你看到的月亮和我看到的隻差一棟樓的距離,近大遠小理論可以忽略不計。今晚又是好天氣,我拉開窗簾,很快想起了你,從陽台走到廚房,你家窗口亮著一盞橘燈,應該是小孫子在寫作業吧,這麽晚了,他大概寫著寫著就睡著了。那扇壞掉的紗窗,還有樓下被撞歪的晾衣架,到現在也沒人來修,是不打算修了嗎。

對了,房東要趕人了,我正在找房子,暫時還沒找到比這裏更好的能看月亮的陽台。我考慮過搬到你那棟去,反正你家隔壁和樓下的租戶都走了,他們也在躲你嗎。問了中介,兩套都沒掛出來,可能是房東打算賣了。

 

 

叔叔:

這幾天我沒有哭,我的生活好像有了點起色。等太陽落山,我會出門兩個鍾頭,穿過一連串紅綠燈,走到江邊吹風,再走回來。路上時不時有陌生人停下來跟我打招呼,圍著我,還問一些我並不太懂的問題,那麽我隻好回以善意的謊話。這一切來得有點突然對不對,世界是守恒的,一個人毫無征兆地被幸福砸中,起因往往是另一個人毫無征兆地觸了黴頭。為此,我必須感謝我的鄰居。

當時我正在為收拾行李發愁,隱約聽到外麵有敲敲打打的聲響,探頭一看,樓下又來了保安。你那棟的人紛紛從陽台張望過來,我這棟的則大喊怎麽啦,怎麽啦,一時無人應答。二樓的女人接小孩放學回來,在保安對麵站了一會,怨天怨地地打了個電話,又離開了。他們母子似乎決定去老人家裏過夜。隨後垃圾車來了,大喇叭來了,背消毒水桶的人也來了,那些差點就要忘掉的記憶全都回來了。

 

直到隔壁鄰居主動在群裏道歉,大家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生氣,和過去的經驗相比,兩天算什麽呢,大家反過來安慰他,祝他接下來七天一切平安。我也自覺加入了祝福的隊伍,甚至還懷著一絲感激,真的。這件事暫時擋住了我的去路,可它又確實以簡單明了的方式斬斷了我的猶豫不決。和朋友約好去旅遊後,我的興奮就急轉直下,掉進了焦慮的爛泥塘裏。你知道的,人一旦很久沒踏出某一步,就很難再踏出那一步了。日曆上的紅圈像一枚釘在我腦門的有毒暗器,離得越近,越叫我難以動彈。現在這些都消失了,我打電話給朋友,她對此表示出巨大的遺憾,而我迅速退了票,把已經放進行李箱的東西一一收回櫃子,躺在地板上聽歌,發呆,比劃手指和窗框的大小,從周圍的事物中獲得一絲由確定性所引發的平靜。唯一的意外是,隔壁突然聯係我,說他家的備用鑰匙就藏在鞋櫃最底下那雙紫色籃球鞋的左腳裏。麻煩你了——沒事。這是我們成為鄰居以來的首次對話。我收下了他預付的一百塊夥食費,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與自己一牆之隔的房間裏除了這個獨居男人,還有一隻橘貓和一條大型犬——後麵這位大得同三十平米的屋子毫不相稱,又安靜得同它驚人的個頭毫不相稱。

 

我看過一部電影,講一個不負責任的日本媽媽把四個小孩扔在家裏自生自滅,小孩隻好喝髒水,吃過期罐頭什麽的。你知道嗎,推開隔壁的大門就是這種感覺。當時狗正在衛生間舔著浮滿煙頭的馬桶水,貓就守在狗的腳邊,蹭它嘴裏漏下來的二手馬桶水。它們隻略帶防備地轉身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喝水了。屋裏的氣味叫人想吐,滿地都是被撕碎又相互黏連的紙片、毛發和糞便。這幾個月他是怎麽過的,它們又是怎麽過的,我發現自己從未在意過牆壁另一側的死活。但當我就站在這一側,某種奇怪的責任心又驅使我自作主張地給陌生人當起了全屋保潔。你相信嗎,單單桌上的外賣盒子就裝了三個垃圾袋。喂完飯,修完紗窗和空調遙控板,我倒頭躺下,發現才過去了一個鍾頭而已,這絕對是幾個月來最充實的一個鍾頭了。臨走,貓狗追著我到門口,看著它們的眼睛和尾巴,我決定把兩扇防盜門對開,讓它們在雙倍的空間裏自由來去。第二天早上,狗趴在床邊把我舔醒,貓就睡在過道的鞋架裏。我高興地想哭,很快又想起了你。明明是受困的日子,我卻因為每分每秒都有陪伴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如果你也有貓狗,你會不會變得快樂起來?當然,你有你的小孫子,我隻是覺得,多個小動物或許會更熱鬧些。

 

兩天後,保安撤離,我帶狗出門散步。狗很親人,路上的人也會湊過來問,幾歲啦,叫什麽。由於鄰居沒有告訴過我關於它的任何信息,我的回答隻能取決於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有時我會說它叫大黃,有時叫牛牛,兩歲,或一歲半。其實我也擅自給它取過名字,在隻有我們倆的場合。當時我在路上收到了退票入賬的短信,臨時決定去寵物店給狗洗個澡。名片卡上,我寫了史努比三個字。在我有限的知識儲備裏,史努比是世界上最好的狗。

 

白天大部分時候,史努比就貼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我也是。我們躺在靠近窗戶的位置,餓了起來吃幾口,困了睡一會,眨巴眨巴眼睛,時間就這麽過去了。我們浪費掉白天,像是為了專心等待夜晚降臨後的遠足。你知道嗎,我現在出門多久都不會犯頭痛了,史努比帶我邁出了總以為邁不出去的那一步,久違的光線、空氣和水,我全部適應了。外麵不能說沒有變化,但也總有人在努力用自己的影子覆蓋這些變化,甚至讓它看起來更好。我們走過很多地方,菜場沿著自己的輪廓長了一圈生意,街邊的飯店支起桌椅,人們在樹下和路燈下吃燒烤,吃小龍蝦,在地鐵站旁邊的空地上跳舞,地下的冷氣透過卷簾門嗖嗖地冒上來。我看到的這些,不就是你一直想看的嗎。真希望你都看到了。

晚上我在小區健身房那裏聽到大家聊你了。嚴格來說,他們先聊起了居委的阿桂,當時史努比賴在一隻小狗旁邊不肯走,我就坐下聽了一會。阿桂還有兩年才退休,卻忽然甩手不幹了,跑去給女兒帶小孩。他們說這都怪你。阿桂是第一個到的,她離你最近,陪了你半個多鍾頭,當天回家就做噩夢了。夢裏有什麽他們沒說,隻說阿桂碰過你的手開始發癢潰爛,還掉了很多頭發。後來老魏說起你家人準備賣房了,老魏從不叫你名字,隻說503怎樣怎樣。等到房子易了主,換了裝潢,503變成別人的代號,大家就會把你忘了吧,最好阿桂也是。至於你家樓上那人,他總是模仿你反複說過的那些話,還把它們編成了一套固定的台詞。雙新路,開門了,雙新路,來開開門。真是奇怪,小區裏怎麽永遠有不知道這件事的人,他隻好一遍一遍表演給大家看。起初我以為他是被逼無奈,現在越來越相信他樂在其中了。也許隻有把自己當作你,他心裏才能少一點後怕。

 

雙新路的鎖店開了,這次是真的,老板和從前一樣,坐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小五金裏,隻是沒再帶小孩過來。我猜健身房的口水還沒噴灌到他那裏,他也沒必要知道這些,對不對。還有兩天,隔壁鄰居就要回來了。說真的,為了史努比,我希望他晚點回來。可我已經在群裏送上最虔誠的祝福了,他恐怕不會有事的。

 

 

叔叔:

我回了趟老家,媽媽打電話來,外婆的墓修好了。沈家灣的船還沒通,我隻能先乘火車到鄰市,再轉長途汽車,這條路線就像從我們小區到菜市場一樣,非要人親手畫出個疲憊的圓。外婆也是春天裏走的,當時我無法離開,多快啊,夏天已經過去一半。但我仔細想了想,可怕的不是時間,而是接受一個不在身邊的人永遠不能在你身邊,遠比想象中來得容易。連媽媽都說,太久去不成養老院,聽到消息時她手裏還沒停下給人殺魚的活呢。外婆就這樣一個人在狹小的床位上躺了幾個月,就像後來一個人躺在狹小的木製盒子裏,在此之前,她可曾盼過我們去看她,還是說,苦等不來,她以為自己早就在另一個世界了?日子過得斷斷續續,告別也成了不必要的事情。你知道嗎,甚至連做七都擠在一天裏做完了。大家急著把死人留下的東西燒走,又急著把新人從母體裏拽出來,沒有誰像你一樣,白天夜晚隻執著於一個問題。

出發前我特意經過隔壁,可惜窗戶關得很緊,什麽也看不到。鄰居回來後,我們沒有麵對麵說過一句話,除了拿外賣,他幾乎從不下樓。那天起,我沒再見過史努比,如果沒算錯,史努比也沒再見過外麵新認識的那些小狗。隔著一堵牆,我想象我們躺在各自的地板上,看著同一片天被窗框劃分出的不同截圖。有時我盡量讓耳朵貼著地麵,為了捕捉它那懶散起身的腳步。史努比不會叫,它隻用腳步的即興節奏來表達自己的想法,聽起來有點壓抑。他們三個每天吃什麽,做什麽,我絲毫覺察不到。或許對鄰居來說,去隔離酒店反倒比在家舒服,那麽史努比跟著我也會過得更好。但話不能說死,通常動物很快就會把給它喂飯的大傻瓜忘了,就像我如果不回家,又怎麽會想起小時候外婆幫我背書包,陪我上下學的事。你的小孫子呢,他還有多久就要記不住你的臉了,透過沉默的陽台和燈光,我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離開史努比,我的生活好像又往後退了幾步,然而遲到的家祭並沒有把我推向更深的黑處,這一點,我心裏對不起外婆。安詳的死亡無法給我任何切身的感受了。你知道什麽是切身的感受嗎,吃飯的時候,桌上端來一盆鴨血豆腐。親戚們聊起鴨血的做法,舅媽說,鴨血一定要新鮮現殺,裝進臉盆,等它自然凝固成一大塊,再衝洗淨,切成丁。我扭頭就去洗手間吐了。阿桂蹲在草叢裏對電話那頭的人大喊,冷了冷了,血都變硬了。她的喉嚨太尖太響了,前後兩棟樓誰能裝作沒聽見呢,好在我們的視線被綠化帶裏瘋長的樹木攔腰截斷,不至於太過害怕。坦白說,我當時更多的是吃驚,阿桂怎麽可以形容得這樣具體,又或者,電話那頭的人為什麽非要問得這樣具體呢。直到我望著洗手池中央的黑洞,好像忽然間複明了,撥開草叢,你和阿桂就在那裏,她用手枕著你的頭,你們的背後從一片鮮綠漸漸褪成深紅。我把飯菜全部嘔出來了,嘔得滿臉都是痛苦到變形的眼淚。回座後,我盡量不去看旋轉餐盤上那碗頗受好評的鴨血豆腐。舅媽走過來拍拍我說,沒事的,吐出來就好了,你舍不得外婆,外婆都曉得的。她給我夾了幾筷綠葉菜,我點點頭,一口也吃不下去。

 

參加完骨灰落葬式,我在午睡中見到了你。你說奇不奇怪,離你最近的日子裏,我從未夢到過你,盡管偶爾也會想,自己是否以及何時將夢到你。現在我回了家,這個念頭卻不合時宜地成真了。到底是我一直在等你,還是你一直在等我通過一頓嘔吐來清潔自己?夢裏的你仍然站在自家陽台上,翻來覆去說著那幾句。我在窗口做飯,不巧抬頭看了你一眼,你就對我說,小姑娘,過來開個門。我搖搖手,你又對樓下的保安說,同誌,上來開個門。他搖搖手,你隻好衝著馬路所在的方向喊,雙新路,來開門,來開開門。一切重演了一遍,隻不過比原來更模糊,又更緊湊一些。大家在你的呼喊聲裏淘完中午的米,又淘晚上的米,你的聲音就像不斷被過濾掉的淘米水,越來越稀薄,直到大家都厭倦了,你也厭倦了。

醒來後,我問媽媽,如果夢到外婆,那意味著什麽。媽媽說,一定是外婆剛到對麵,人生地不熟,吃得不好,錢也不夠花,叫我們多燒點過去。你夢到了?她問。我不知道如何否認。於是媽媽去附近的商店街買了黃紙和錫箔。這天下午,我們折得手都酸了,直到媽媽在頭一隻紙元寶的底部寫上外婆的名字,我才發現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阿桂似乎在那通電話裏提起過,3號503的李什麽寶,還是倪什麽寶,我想不起了,叔叔,你到底叫什麽,我真的想不起了。但我還是悄悄帶上了你,火盆燒得旺極,被投擲進去的元寶飛快失去了形狀,一隻默念外婆,一隻默念你,對你的默念隻能改為努力在腦中浮現你的樣子。在洗車店排隊買菜的樣子,在自家窗口說話的樣子,還有樓下那片瘋長的草叢的樣子,這樣應該足夠具體了。

 

散步途中,我跟媽媽提起了你。因為媽媽問我,前段日子到底是怎麽過的。我在回憶我所了解的各種事情時,盡可能以一種差點忘了的口氣,順手帶出了你。媽媽說,真的啊。我點點頭。媽媽說,太脆弱了,人不能那麽脆弱。我隻好繼續點頭。然後媽媽問我,你怎麽打算的,人總要做個選擇。我們的對話就被風吹走了。我懂她的意思,二月份考研成績出來後,媽媽就這樣說過,重新找份工作,或索性回老家找,她希望我盡快行動起來。可我不是開關,做不到切換自如,我需要停下來緩衝自己對外部結果的反應,用睡覺,發呆,玩手機,笑或者哭的方式,唯獨不能開口。如果我向媽媽透露出一絲後悔,她會把事情拉回到我的上一個失敗的選擇裏去。不脆弱的人就是這樣,看到別人在一百米處傻傻站著,他們隻會反過來告訴你,出門十米就走錯了,可這有什麽用呢。眨眼已是七月,媽媽說,你說要休息,也該休息夠了。可我明明又止步於一個新的路口,四周灰蒙蒙的,所有不脆弱的人正邁著大步子飛快經過,留下更厚的揚塵。叔叔,我隻能回頭望望你。

坦白說,海邊的月亮好像也沒那麽令人感動。天上那個像被人踩了一腳,留下鞋底的髒印子,水裏那個,風一吹就散成了豆腐碎屑。叔叔,我有點想回去,回這個說法或許不太恰當,那間小屋很快將不屬於我了。但是,如果一隻鳥飛在它並不知道有多大的湖麵上,任意一次折返都可以稱之為回,不是嗎。所有的鳥都在湖麵上反複調整著方向,除了你,衝出窗口的時候,你主動收起了翅膀。

 

叔叔:

地上熱得冒煙,謠言在各種群裏瘋長,台風,節電,關閉通道,真正能產生恐嚇的隻有最後一個,大家又忙著到處采購了。提著兩大袋食物回來的路上,我接到房東電話,她關照我,不要拖拉。這個結果並不意外,一星期內,中介已經帶好幾撥人來看過房子了。可我還沒確定新的去處,倒不是心存僥幸,我隻是沒有力氣去推進一次完整的變動。幾個月下來,這間屋子就像一團會拉絲的爛泥,把我的手腳都粘住了。掛掉電話,我想起前日那對二次上門的年輕情侶,女生把廚房到陽台的每個角落都用卷尺量了一遍,我明白,賴不了多久了。

門鎖偏偏在這時候壞了。我跑去找雙新路的老板,他過來看了看說,開門一百,換鎖三百。我打給房東商量,沒有回音。老板很快把鎖撬開了,中途他問我,你的事是不是就發生在這棟樓。看來還是有人把話傳過去了。我搖搖頭,指向你的窗口,晾衣架歪得厲害。老板瞟了一眼,沒再說什麽。事情解決後,姍姍來遲的房東一口咬定我敲她竹杠,我把發票拍過去,她又改口說我被宰了,要從押金裏扣除一半。之後半小時,房東沒再接我的電話。到底是誰宰誰呢,一段魚兩頭吃,總有人活在鏈條底。我握著被拆卸下來的壞鎖和三把新鑰匙哭了好久,才想起有袋東西沒提上來,當時真的沒力氣了。衝出去看,一樓的女人又往貼著告示的大樹底下亂扔垃圾了,我那袋就挨在旁邊,被瓜皮和腐肉的酸臭縈繞。我敲門問,阿姨,你沒看到告示嗎。和房東一樣,她選擇不理。我拎起垃圾甩到她家門口,又問了一遍,畜生,你長不長眼睛。叔叔,你相信嗎,我好像變了個人。

 

隔著一扇門,女人在屋裏,我在日光直曬的露天,其實我和她一樣震驚,為什麽自己會揪住這樁與我無關的小事死活不放。她站起來,開口了,前後兩棟的人跟著探出頭,在涼快的空調房裏圍觀這場新鮮的對罵。直到收垃圾的師傅騎著電三輪趕來,把我拉開,默默將那些垃圾裝進自己車裏。師傅笑說,沒事的,就多跑一趟,費不了幾分鍾。他離開後,女人關上門,砰的一聲,抽走了我全部力氣。我感到自己渾身燙得像一部高速運行的舊手機,從額頭開始均勻地向下散熱,連腳趾都莫名有點酸脹。這些天我總睡不好,媽媽在電話裏說,七月半到了,不要走歪路,容易被野頭鬼跟回家。萬一跟上了呢?我問。怕啥,媽媽說,響過雷就唬跑了。可外麵的空氣都快燃盡了,還是等不來一場豪雨。中介發消息問,晚上在不在。我沒有回,隻想原地躺下。

 

叔叔,我又夢到你了。隔著一棟樓的距離,我們站在各自的窗口。你叫我幫你開門,我說,你家沒鎖呀。你不信。我說,真的,我們隻是暫時不能出去。你還是不信。無效的對話隔空飛行過幾遍後,我率先失去了耐心。回屋喝了口水,玩了會手機,再出來,你還在窗口,我隻好假裝看天。天上幹幹淨淨的,怎麽就忽然下起雨了,雨點子好大好大,把樹葉和樹枝都裹挾到地上,鋪滿厚厚的一層。我說,這樣就不怕疼了,是不是?你站在對麵笑。

睜眼,窗外亮得嚇人,血紅的閃電一團一團藏在雲背後,每隔幾秒就印出一副曲折的地圖,叫人過目即忘。電子鍾顯示零時將至,我已經在床上躺了八個鍾頭,中途入睡幾次,又醒來幾次,毫無印象了。響過雷了嗎,我仔細聽了一會,遠處隱約有人吵架,有人尖叫,風和閃電卻還是靜默的。我起身猛灌一杯熱水,拉開窗簾,時候差不多到了吧,也該響雷了。我就這樣靜靜地等著外麵起風,等這場雨落下來,把我的體溫也一同降下來。

再睜眼是五點,屋外滴著涼快的簷頭水,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很輕,被子很沉。啪嗒,是哪裏的知了掉在地板上,啪嗒,又是一隻,那聲音連成一串的時候,我想起了史努比軟綿綿的腳掌。我在房間裏摸索了好幾圈,最後輕輕移開牆麵那台壞掉的電視機,線圈孔深處,一個被走神的鑽頭突破的邊界。對岸是那人的床底。透過牆洞,我看到半條狗尾巴無聊地甩來甩去,腳掌上粘滿了毛發和糞便,一切又恢複到我第一次見時的樣子。那人翻了個身,貓從床上跳下來,徑直走向我。貓早就發現這個秘密了,還是說,這個洞是它悄悄鑿通的?我們就這樣隔著一堵牆牢牢盯住對方的眼睛,直到貓厭了,後退了,我都無法確定它是否還認得我。雲開了,夏季的日出真早啊,遠處樓房的輪廓漸漸從黑影裏透出來,一片連著一片。我把後背貼在牆洞上,看陽光一點一點側照進來,燃燒我的桌子和椅子,還有我故意在地板上打節奏的手指。啪嗒,啪嗒,史努比在身後默契地合著拍子。

 

我打算出去買點寵物食品,掰碎了從牆洞裏塞進去。路過健身房時,老魏已經準點到崗了。他和幾個遛狗的人正在討論昨夜發生的事。原來我聽見的動靜都是真的,暴雨來臨前,有個老太太舉著晾衣叉,在大風裏勾一塊電線上的抹布。那塊布我見過,不知從誰家陽台上吹落去,越纏越緊,再也沒掉下來。至於老太為什麽要挑這個時候出動,有人說她在夢遊,勸死勸活都沒用,老魏則一口咬定她不是我們小區的。他說他看到了,就在保安打著手電過來拉人時,那是一張陌生麵孔。大家不免猜測是隔壁養老院的。閑聊隊伍漸漸壯大,你家樓上那人也過來了。他打頭扔下一句,說你媽媽就住在那家養老院裏。人群沉默,像被一塊巨石剛好堵住了洞口。直到有人否認,說你媽媽好幾年前就死了,你家樓上那人才狼狽卸下他頭頂的光環。

 

我走過去,那塊布像一麵投降旗,被老太戳下來一半,剩下的一半仍舊緊緊地纏住電線不放。這裏和你家隔著好幾棟樓,怎麽可能吹得過來呢。總有人努力把你忘了,一旦有說不通的事情出現,又會主動想起你。你知道嗎,你成了這片地方所有不解之謎的源頭,正如大家從一開始就不明白,一把不存在的鎖何以讓你變成那樣。出於某種強迫心理,我隨手撿起一根樹枝,試圖把這塊布徹底戳下來。日光炫得發白,汗一滴一滴從我的毛孔中被榨出來。路過的人紛紛停下,仰頭,比起這塊可有可無的布,更讓他們看不懂的大概是昨夜的老太和今天的我。終於掉下來了,一件白色T恤,截去了袖籠,正麵是一隻褪色的米老鼠。現在要怎麽辦,扔掉嗎,我望著米老鼠,忽然有點後悔。於是又向正上方拋了幾次,將它重新掛回電線。米老鼠垂直對折它的諂笑。人們盯著它,又盯著我,叔叔,人們總是在警惕自己不理解的事情。

 

 

叔叔:

你家樓下的晾衣架修好了。紗窗也貼上了幾張報紙,勉強不再漏風。透過日光燈,頭版那行過期的新聞標題總在深夜裏發亮。你兒子搬回來住了,老魏猜得挺準,這樣的房子沒人敢要。我經常看到他赤膊躺在床上看電視,你的小孫子還在寫字台前,低頭做自己的事。托你家樓上那位的福,現在大家都知道他爸爸是吃好牢飯回來的了。

中介發消息來,那對年輕情侶打算在簽約前最後上門檢查一遍。我也打算好了,做一個有問必答的講解員。比如當他們望向天花板,問我隔音好不好,我就見縫插針地告訴他們,樓上的老夫妻總是吵架。昨天的戰火發生在新聞聯播期間,兩個人裏有一個把臉盆和桌椅全砸到地上,我聽不出是誰,隻是明白了那人有意繞開所有易碎的物品。窗戶反複打開又關上,老魏的咆哮持續走高,幾乎裸露在牆壁之外,與此同時,他老婆的哭聲在樓梯間回蕩。那幾分鍾裏,我拉緊窗簾,戴上耳機,為了避免聽到任何瞬間觸發的尖叫。民警來了,他們伺機抽走老魏對準自己胸口的那把剪刀。幾分鍾後,電視響起,一切重歸平靜。滴滴嗒嗒的濕衣服一竿子撐到窗外,一件,兩件,金婚夫婦的印記。你看,不是誰都當得了脆弱易折的人。但如果那對情侶抬頭求證時,老魏和他老婆恰好安靜得要命,那我最好趁著他們問到樓間距和可視度時,主動提起與我隔空相對的你。叔叔,我是不是太狡猾了。我隻是還不想走。

結果我先等來的不是那對年輕情侶,而是隔壁的房東。她敲門問我,那人是什麽時候走的。我隱約記得他最後一次出門取外賣的動靜,今天,昨天,還是前天,我對其中的差異毫無覺察。房東緊咬嘴唇,扶著門框,一副快要站不穩的樣子。我請她進屋,倒了杯水,她告訴我,隔壁已經拖欠了五個月的租金。仿佛能幫忙找出人來似的,我第二次推開隔壁的家門,東西都在,一切亂得和印象中無差,隻是人沒了,貓狗也跟著消失。是他帶走的,還是他走前故意把門打開了?我在這團久違的酸臭空氣裏站了好久,隻想通了一件事,真的該離開了。

 

我開始收拾東西,把用不上的寵物食品分給此前認識的鄰居,所有考研資料打包理好,給收垃圾的師傅撥了通電話。上門後他一邊稱斤,一邊誇我愛學習,有出息,順便抱怨起老家的兒子不求上進。我陪著笑笑。我們合力把裝滿紙張的蛇皮袋提到樓下,我說,錢不要了,能不能問你討一點搬家用的紙箱。師傅說,走,隨便拿。於是我坐上他的三輪,一路風馳電掣。我們來到小區垃圾房的背後,卷簾門一拉,廢紙、空瓶和泡沫塑料堆滿了整個房間。師傅一臉得意,說這些以後都會變成他的養老金。他走進去,為我抽出一疊平整的養老金。

為了增重,紙板都被澆透了水。好在天熱,師傅將它們一一鋪開,放在空地上晾著,又搬來兩隻小板凳,叫我歇會。我說不必,他轉身走進旁邊那間違章加蓋的磚瓦房,喚出一個曬得比他還黑的瘦小女人。師傅說,兒子給買了新手機,讓我幫忙看看。然後騎上車,瀟灑奔赴另一個小區。

師傅的老婆遞上手機,抱怨屋裏信號不好,下不了東西。她想要微信、拚多多和抖音。我接過,手感有些異樣,屏幕上每一個部位都在努力接近標準,每一個部位又毫不遮掩自己的錯位和破綻,該怎麽說呢,我從沒見過這樣敷衍的模仿。

是iPhone啊,我說。

她點點頭,兒子網上買的。

我嚐試著連上熱點,打開應用商店,每下一個,進度條走到三分之一就停住了。

就是這樣,她說,到這就不動了。我點點頭。

出什麽問題了?她問。

也許是,我想了一會說,型號有點老了。

我們共同等著那個早已停滯的綠色圓圈慢慢向前,好像隻要看得足夠仔細,就能看出百分之一的進步似的。等累了,師傅的老婆掏出舊手機給我看孫女的照片,一張,兩張,無論我有沒有反應,她都勻速地向後劃動。劃到底,她開始問我在哪上班,要搬到哪,遠不遠,又問我老家何處,有沒有對象,打算什麽時候結婚。為了完成對話,我持續捏造出新的物理地點和生活目標,多麽清晰啊,在這份即興規劃裏,我和對象所買的郊區期房一年後就能交付了,多麽順利啊。

咋還不動?她終於想起我手中的任務,主動湊過來看了一眼。

我岔開去反問,買來多少錢?

她說給兒子打了八百。我告訴她,七天內能退換,能不能聯係兒子寄回去。

她說兒子忙,又表示自己認得長著半個蘋果的店標,要出去找人修。

型號老的,我攔住她說,可能修不了。

那咋辦?

最好還是退了。

她考慮了一會說,舊的也能用,大不了不上網了,還能省點工夫幹活。

半個鍾頭,我們沒能解決任何問題,師傅帶著一車新的垃圾回來了。起身後,我感到腿有點麻,才意識到這是大半年來第一次和陌生人說這麽多話。叔叔,我眼睛發酸,又想起了你,如果當時我們能多說幾句,就像和師傅的老婆一樣,你問什麽,我就真真假假地接上幾句,是不是會比家裏多隻貓狗更能讓你覺得放鬆?我會告訴你,馬上就好了,再等一會,再等一天,再等一等,門就要開了,菜場也會開,你看,小區健身房、外麵的公園和馬路都是我們的。叔叔,我有點後悔,或許脆弱是因為孤獨。

師傅幫我把晾幹的紙板疊好,我坐進三輪車,一路上空氣熏得人直掉眼淚。時節到了,好多人端著火盆往自家門口畫一個圈,微弱的光在土地上串聯。我聽到一個路人激動地說,保佑我,保佑我,還有一個把全家三代人的需求都講了一遍。叔叔,他們總是這樣,讓離開的人背負更多。

電三輪在家門口那個發燙的火盆前及時刹車。我跳下來,師傅突然低聲問道,搬家是不是因為你的事情。他以極小的幅度指了指身後那片草叢,如今它們已經高過底樓的窗戶。我搖搖頭。他似乎不信,又說,姑娘,不要想太多。我隻好改口稱是工作變動的需要。師傅終於笑了起來。臨走前他關照,要搬了打個電話,自己能幫忙拉上幾車。我猜想,我們臨時建立起的親切大概源於我那天沒頭沒腦地替他出氣,但這種親切,還是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我局促地摸著口袋,從裏麵掏出幾張白天收拾出來的卡通貼紙。送給你孫女玩,我說。師傅看了看,扯下一張,貼在自己的車把手上,一個帥氣的路飛,兩副帥氣的笑。叔叔,我希望你也多笑笑。

走上樓,隔壁響起吸塵器的噪音,一個裝備齊全的保潔正在打掃屋子。我走進去,她大約以為我是房東,沒有阻攔。我關上房門,趴在還沒來得及打掃的床底,那些從牆洞裏扔過來的食物,還有一點點碎屑留在地板上。我用手指把它們刮到一塊,再從牆洞裏塞回去。透過牆洞,我看到自己的房間像一隻兩頭翹的小船,上麵整整齊齊地停著我的床,我的拖鞋,我的電風扇,還有那些日子我反複被折斷在屋裏的手和腳。叔叔,好在我們總能不斷長出新的手和腳。窗外的月亮真大啊,接近完美的圓形。以它為牆洞,你是不是也正偷偷看著這個世界,那麽我們就算相互望著。夏天快要結束了,氣溫絲毫沒有下降的意思。地球像一根引燃的火柴,熄滅之前,我們都將被困在大火裏,除了抵達月亮的你。叔叔,我看到你打開窗戶,探出頭,沒有人能像你一樣提前做出決定。叔叔,無論去哪裏,我都將望向你。

寫於2022年夏天
《小說界》No.245

 

 

 

以下為中國數字時代編輯摘自微博、豆瓣網友評論:

啊熊姨:上半年在手機裏見證了上海的封控,看了無數血壓升高的視頻。最後印象最深的是,王占黑在微信上發了兩條視頻,是她家對麵樓的一個老爺叔,已經明顯出現了精神症狀,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喊:XXX,開門了,XXX,來開開門!你不知道他在喊誰,但清楚沒有人會上樓幫他開門,光天化日之下,一個老先生向虛空很哀怨地叫,這場景非常瘮人。幾天後很快又看到第二條視頻,你麻木地見過再戲劇性的場景,也受不了這種衝擊:這個叔叔跳樓了,就在手機視角的窗口下麵。視頻裏聽到王占黑在喊:“叔叔!你堅持住!你堅持住!”我捧著手機驚呆了,是認識的人親眼遇到這樣的事情,所有的衝擊都聚集在這個屏幕上,手機的屏幕太小太輕了。我不知道王占黑怎麽消化這種情緒,有太多需要宣泄的憤怒,可你的肉身此刻不得不困在家中坐牢。我總是在想,為什麽這三年,一直都沒有真正好的文學作品去記錄和描述?現在想,敏感的人正處在創傷中,理解和消化創傷已經很吃力了,而且這創傷還在持續中。今天讀到了王占黑寫的小說,形式是給這個叔叔的幾封信。閱讀的過程依舊令人極度痛苦,我們都知道那些生活細節背後是什麽,這些信是一份記錄,是一種傾訴,也更像是一種告解。

如其所示-不是:你猜為什麽沒有文學作品

廖浩浩每天打遊戲:我真的狠狠理解了我爺爺此生的傷痛,來自那十年。也狠狠理解了我父母。

玄朱phynix:有句話給了我很大幫助:如果你想s,請記住該s的另有其人

鬆香味R:上海的時候多少人冷嘲熱諷罵上海,那時我就說國土之內概莫能外,現在很多人怕是也感受到了吧。都在同一條船上,嘲笑先被浪頭打到的人多少有點可笑,誰知道下一個浪頭來打到的是不是你自己

麥當奴奶昔奶奶奶奶奶:文學作品……方方日記被罵多慘呢

默音:無比震撼…摸摸你

阿心:看得心髒疼。我們都要努力活久一點,活過他們。????

阿絮啊:不敢看

朱鴒:看到太久去不成養老院 剛剛早上友鄰的日記也是這句 太難過了

流蘇與螃蟹:在不同的地方,過著類似的生活

葉生:還要預支幾個春天?

肉夾饃:看完好想放聲大哭啊。謝謝你,寫出了這個春天的故事。我會告訴自己,不要遺忘。

我還能再吃一碗:本以為熬過了那個春天就會好,可是已經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