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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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歲,我第一次離開海南島

2022-11-22 11:5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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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斷鴻

現就讀於蘇州大學,南海之島的講述者。於無聲處聽驚雷。

今年9月21日11點40分,我登上飛機,第一次離開海南,奔赴自己未來4年的大學之旅。飛機在浦東機場降落,轉車蘇州的途中,我將目光探出去,一方陌生的天空下,熟悉又不熟悉的氣息,開始勾起我若隱若現的思鄉之情。

10月很快在一派新鮮中過去了,我逐漸適應了大學生活:在課間10分鍾暈頭轉向地尋找下一節課的教室,休息時見縫插針地閱讀專業必讀書目,和同學一起謾罵早八(大學8點開始的第一節課)……五湖四海的口音,講著各自的異鄉生活,像一幅幅畫卷在我麵前徐徐展開。

每每此時,我的海南生活記憶也開始不停翻湧。或許是四麵環海,讓這座島嶼有一種《百年孤獨》裏馬孔多誕生的隔絕感,直到今天,老一輩海南人仍然會把中國除海南以外的地區叫作“大陸”和“內地”。我知道,這座島嶼,看似遠離塵世自在逍遙下方,有一條由地理、時空和發展落差交織而成的深淵,冒著深海的森冷氣息,未知、悠遠、失落,收斂著漫長的時代印記。

如今離開了島嶼的我,終於鼓起勇氣,朝著這深淵遊了過去。

1

2003年,我出生在海口市龍華路,老街“水巷口”附近。我已經不記得那裏具體的情況了,隻記得在某個下雨天,我看著遠處一個小孩說:“爸爸,那個小孩在喝‘爽歪歪’,好好喝哦。”爸爸立刻心領神會,用口袋裏少得可憐的硬幣,咬牙為我買了瓶乳酸菌飲料。

1988年海南正式從廣東分離出來,雖然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潮頭,卻並沒有像深圳一樣蛻變一新。那時第一波的“炒房熱”,我媽媽家裏頭沒人能趕上趟,而依據我爸爸的經曆,可以確信我們這個小家庭的建立,和這裏90年代房地產崩盤留下的爛尾樓無關。

我爸爸是廣東人,高中畢業後就進了社會,二十幾歲坐船來海南打工後,就再也沒有回去看過一眼。爺爺似乎是跟他前後腳到的海南,具體過程,介於他們父子倆的暴脾氣,我根本不敢問。總之,當年是爺爺先在龍華路買下了一套房子養老,後來我父母結婚,他又為小兩口買下了居民樓裏的另一套。爸爸幾乎不會和我談論他以前的任何事情——也許是因為他和爺爺、媽媽的關係很差,而奶奶又早已在廣東去世。

爸爸結婚前就熱衷於炒股,年輕時還有幾個誌同道合的股友,後來都漸漸斷了聯係。快30歲時,他和我媽媽結了婚。我上幼兒園那幾年,他像一葉浮萍,四處打工,搬煤氣罐,給“旺旺”公司運貨,上流水線,做徹夜不眠的夜班保安……打工之餘,依然不忘炒股,這也導致了我們一家失去了棲身之所——為了炒股,爸爸把家裏唯一的房子低價變賣了,而媽媽因為當年買房一分錢沒出,對房子沒有任何決定權。後來吵架時,他倆互相推卸責任,其他事也是如此。

之後我家搬了很多次,總在尋找房租最便宜的地方。隨著我慢慢長大,花銷變多,“家”也變得愈來愈差,起初還有算得上明亮寬敞的客廳,後來便隻能停留在危樓,身心隨之風雨飄搖。那些地方往往一個月房租隻有200塊,到今天也才漲到1200。

 

在我能記事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搬到了位於海口市海甸島的萬福新村,一直租住於此,直到今年再次搬離。

海口市有很多小島,島與島之間隔海相望。2004年,位於海甸河入海口處的世紀大橋正式通車,海甸島一改舊貌,孩子們出去念書也不會再被叫“村仔”了。萬福新村算是海甸島當時比較發達的社區,學校、文具店、早餐店、停車場等等一應俱全,離醫院也不遠。在海南被設為“國際旅遊島”之前,海甸島上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夠讓人找活幹的廠子寥寥無幾。那裏街麵上少有小轎車駛過,公交車屁股常常冒著大團黑煙,發動機震得人坐在椅子上屁股就和觸電一樣,摩托車、三輪車在社區前的馬路上跑來跑去,嗚嗚啦啦。

守著海甸島的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小孩,老年人的謾罵和嬰幼兒的嚎啕大哭伴隨著炒菜的油煙彌漫在整個社區。樓棟稀稀疏疏立在地上,一棟兩層,一層兩戶,現如今統統牆皮脫落,電線亂七八糟纏成一團從屋頂上越過,樓道裏的燈經常壞掉,或者幹脆沒有燈,到處貼著印著修理下水管道的狗皮膏藥小廣告,地麵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包裝紙和泛黃的作業紙,人踩上去的腳印都清晰可見。

我家住在9棟,一扇灰色木門掩著門內的一切。整個屋子可用麵積不到40平米,沒錢鋪地磚,屋內地板水泥裸露,我和媽媽住一個房間,爸爸住在另一間。當我們家從一層搬到二層時,逢台風天,大風一吹大雨一潑,衛生間撲簌簌落下一大堆牆皮,洗澡時的換洗衣物總會弄髒。我靠在床上看書時,雨水從天花板滲下,斷斷續續滴到頭皮上,冷冰冰的。

年幼的我不明白為什麽爸爸總要那麽大聲地對媽媽說話,而且每次都是在吃飯的時候兩個人就開始暴躁。直到有一天,最暴躁的那個站在房間門口大吼著把一張白紙用力拍在飯桌上,這場戰火才停息。

這段婚姻持續了短短4年便宣告破裂,之後兩個人離婚不離家——因為窮,也因為我——一家三口擠在狹小破舊的危樓裏繼續生活。媽媽在出租屋裏留了一間逼仄的小屋給爸爸,裏麵的書桌滿是裂紋,上麵胡亂放著隱形眼鏡盒、茶壺、茶葉,還有他的寶貝股票本子。鐵床架上搭上木板,鋪一張普普通通的竹席,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被子蜷縮成一團擠在牆角,散發著沉積的汗臭。爸爸出外打工時,從來不洗枕頭和被子,媽媽每次進他那間屋子時,都會用手捂著鼻子:“他哦nāng(肮髒)死了,你以後別學他。”然後又會默默把床上用品洗幹淨。爸爸回來也不會說什麽感謝的話——兩個人早已無話可說了。

爺爺常年住在醫院裏,上小學時,媽媽還偶爾讓我去看他。2007年和爸爸離婚後,她和爺爺也疏遠了。外婆的孩子很多,5個舅舅,和他們的老婆,都是土生土長的海南定安農村人,他們有的仍留在家鄉,有的北上海口打工漂泊。

2

童年時的萬福新村還算是繁華的,美食種類頗多。那裏開早餐店的外地人不在少數,山東煎餅、上海大包、土家醬香餅……有的店家手藝好,經營有方,也願意長長久久地留在這一寸天地之中,逢年過節才關店幾日回家一趟;有的則無法圓融本地人胃口,敲鑼打鼓地開店,最後落寞地倒閉、轉讓。還有許多店鋪是由上了年紀的老夫老妻維持著,他們每天起早貪黑準備食材,忙上一整天,有時候甚至疏於照顧自己的家庭。

下樓往東走幾步,有整個社區唯一一家本地人開的海南粉店。一對小夫妻,據說早在我們家搬來之前就在了,把店一直開到今天。他家的海南粉,最早6塊錢一碗,細膩的米粉加入花生米、竹筍、豆芽、牛肉等各色配料,澆上醬汁,抽出竹筷攪拌均勻,吸溜一大口下去,齒頰留香。現在粉的價格已經奔到了9塊,但每天早晨依然會有一大群人烏壓壓地擠在店門口,趕著在上班前吸溜一口粉,他們的電動車即便緊貼著路邊停靠,也會塞滿米粉店前的道路。盡管喇叭聲、催促聲吵成一片,但頭盔下的麵龐仍舊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他們大聲地報出自己要買的粉後,隨即低頭猛刷抖音。

另一樣美食是腸粉,需要往前多走幾步。它開在私立的海天學校對麵,賣正宗廣東腸粉,生意沒有海南粉店火爆,但老板一派悠閑自在,不論是法定節假日還是工作日,隔三差五就會回老家處理事情,不營業。這家店的腸粉厚度適中、勁道爽滑,一疊雪白中裹著青菜的綠、雞蛋的黃、豬肉的星星點點,味道碾壓周邊的腸粉店,這麽多年過去,價格也不過從7元漲到8元。後來出海甸島求學,我也曾吃到過許多地方的腸粉,唯有他們的腸粉,才能攪動我的靈魂。

住到萬福新村後,我在第一家幼兒園沒上幾天課本就被偷了,換了一家幼兒園,路上有一家奶茶店,裝修精美,玻璃門上貼著類似“地球不爆炸,我們不放假”之類的話。然而,社區裏的老年人和小孩習慣喝四五塊錢的劣質香精茶,這店先是門上貼的白色大字被擦掉,接著桌椅也沒了,留下粉刷後的牆壁無神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尚未完全死去之前,店是一個五顏六色的張著大口的怪獸,蹲在路邊等待投食,再幾天,這怪獸也沒了,換成了另一副新麵孔。

緊挨著海南粉店的湯粉店,老板娘和我媽媽算是彼此的熟客了——媽媽曾在南國超市(海南本地的一家商貿企業)裏專門負責賣藍月亮洗衣液,總能隔三差五提前告知老板娘優惠信息,或者幹脆幫忙買洗衣液。我一兩歲時,媽媽短暫開過一個小店,賣賣零食玩具,後來很多年裏,她都在各個南國超市裏輾轉,也會時不時去家樂福、大潤發這種外地來的大型連鎖超市。她最早負責推銷藍月亮,然後是賣“南國(椰味食品,海南特產)”,現在則是金龍魚。

老板娘有一個女兒,和我差不多大,初中後進了技校,空閑時要在店裏幫忙端盤子。這個被我叫姐姐的女生,單眼皮小眼睛,常年披頭散發,臉色蠟黃,穿著平平無奇、略顯土氣的衣服,身上散發著一種青春期女生特有的濃重而廉價香水味,長指甲特別顯眼。她總是一副麵無表情、萎靡不振的樣子,隻有聽到母親要她把粉端給某桌客人的命令時,才緩緩地挪動一下,全程一聲不吭。大部分時候,她總斜靠在廚房門上,盯著來來往往的人,從不主動問客人吃什麽,也不玩手機。

湯粉店不算大,一堵牆劃開左右兩半。左邊客人坐的地方占據了近4/5,右邊留出一個狹小的廚房,比一個人雙臂伸開多一點,老板娘在這裏悶頭做早餐。店裏曾來過兩三個幫忙的親戚,都是四五十歲的人,麵色也同樣土黃,一看都是土生土長的海南人,身上的農業氣息尚未完全散去,就被攆進了時代的大潮轉進了服務業。不論幹什麽,總歸是帶著一點笨拙、土色,左支右絀地不適應。

 

海南人的生活裏頭,午休、“老爸茶”和“打彩票”是必不可少的三樣,哪怕是飯店,都會中午關門休息(除了大賣場)。我爸爸曾因為午休和他的福建老板吵架——因為他午睡,被老板發現,一頓批評,爸爸的暴脾氣上來了,直吵到老板答應他以後每天都能午休半小時才罷休。

“老爸茶”種類繁多,綠茶、菊花茶、水滿茶等等,類似於廣東人早茶、英國人下午茶,吃吃喝喝侃大山。茶店通常開得很早(6點前後),可露天可室內,店家會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間,擺滿桌子椅子,上滿人後烏壓壓的。顧名思義,這裏大多數顧客都是中老年男性,很少有年輕人,更像是“老人之家”。萬福新村裏就有不少茶店,不論吹風下雨,每逢下午總有一群老大爺老大媽唾沫橫飛家長裏短,口幹了便端起小茶杯啜飲一口,話是不會斷的,他們要聊到夕陽西下茶店關門,才會打道回府。

喝茶時言語比較激動、愛手舞足蹈的,通常是談彩票的那群人。他們普遍喜歡脫掉鞋子,蜷起一條滿是漆黑腿毛的腿,腳踩在椅麵上,另一隻腳則自然下垂,腳趾不停在離地麵不高的地方蜷縮,指甲裏滿是泥垢。圓桌上擺開一張已經寫滿數字的紙,比劃著的手臂握著一支黑色的筆,深思熟慮後再寫下一串,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在跟別人對話:

“滴怕呀(是打三),魯拱秘咪(你說什麽)?”

“瓦拱魯麽尿giǎ哦妖了bǒ(我說你的小孩上學了嗎)。”

“bǒ魯,姨傍gèi nàng朽gí(沒有,他放假玩手機)。”

“打彩票”,在這裏也叫“打獎”、“打碼”,我媽媽很喜歡,但我一直沒搞懂具體規則。我記得她常買的彩票有兩種,一種是彩色的、印滿數字的豎排版紙,還有一種黑白的,和超市小票差不多大小,分為好幾期,最下麵一期空著四個方框,買的人需要根據前幾期的數字,來猜最新一期——通常的做法是用一支筆給曆期數字連線,找出存在的關聯,有點像鬼畫符。

社區大街小巷邊經常會有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奶奶,一邊賣檳榔,一邊賣腰上捆著的一卷一卷紅色彩票紙,還可以去一些文具店、報刊亭“打彩票”。我小時候去過一個小房子,裏麵坐幾個女人,人們隔著鐵柵欄向她們遞過去五毛一塊,換成一張張彩票。這種習俗被本地人調侃為“每天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實際上大多數人猜的數字要麽順序顛倒,要麽跟開獎的數字壓根沾不上邊,他們在結果出來時唉聲歎氣,然後收拾生活的一地雞毛,不久後再次懷揣夢想戰鬥。人們拿著一兩千的工資,每個月都要花幾塊錢丟進去試試,希冀著能試出好運,即便不成,也不過是往本無波瀾的生活裏丟進一粒髒兮兮的石子。

萬福新村同整座城市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日常小事裏前行,鮮有大新聞。人們不知道、不在乎外麵發生了什麽,生活就是接送孩子上下學、煮飯、洗衣、幹工(上班)、睡覺、刷刷抖音視頻……頗有蕭紅筆下呼蘭的意味。

3

2008年,父母忙於工作無暇照顧我,便把我送到海南腹地定安的三舅母家。

定安縣比海口落後許多,道路兩旁皆是矮小的店麵,五金店、飯店、修理店,“老爸茶”也不會缺席。沙子、石子、塵土、磚頭、水泥袋在本就不平的路麵上散落著,男人們光著膀子趿拉著涼鞋走來走去,女人困於勞作,很少露麵。路上的車子又小又破,朝你開過來時,看著不像是車,而是由一堆零件拚湊連接而成的長方體。它們幾乎每分每秒都在“轟隆”“咯噔”“吱吱”,速度卻比走路快不了多少,還是跳躍著前進。每顛簸一下,我仿佛都能聽見零件被拋出去的聲音,感覺車子在一點點解體。

這裏的小巴士外殼漆刷得五顏六色,浮著氧化、鏽蝕的黑色汙垢,車上的座位一隻手可數,同樣破破爛爛、髒兮兮的。車門一開,光著腳的小崽子們一擁而上,他們衣服髒亂,露出來的手、腳、臉也差不多。他們說著定安口音的海南話,在車內肆意哈哈大笑,誰說普通話,就會被當做外星人。

三舅母家比我家大不了多少,一間矮小的平房,客廳與臥室之間拉著一層簾子。白天屋內陽光照不進來,黑漆漆的,夜晚的光源是兩枚小燈泡,臥室一個,客廳一個,關燈之後,周圍再無星火。我怕黑,開始總啊啊叫,三舅母無奈,為我徹夜燃了一段時間的燈,我才漸漸習慣關燈睡覺。

臥室裏有兩張床,被子扔在角落,一台小電視,幾個櫃子上堆著日用品,一切都是沒有秩序的。廁所和廚房在另外一間屋子,海口都用上煤氣灶了,這裏還在燒火煮飯,火焰照亮了長輩們滿是皺紋的臉。

學校離三舅母家很遠,三舅每天騎摩托車送我。學校幼兒園小學一體,教室也都是矮小的平房,參差落在泥土地上,旁邊是未開發的荒地。教室與小賣部一牆之隔,一下課便會有一群孩子準時衝鋒陷陣。小賣部當時有一款零食風靡全年級,一個透明小袋子裝著五六根像煙一樣的白色長條糖果,售價5毛。男生們經常買了後蹲在樓梯上,學大人的樣子抽煙點煙,再哇啦哇啦幾句本地方言。我聽不懂,所以沒有任何朋友。

當時小孩子腦子裏應該還沒有“世界”的概念,對他們而言,沒有大陸,也沒有海口,隻有定安。我常常從同齡人的眼神裏看到這幾個字:“你不是這兒的。”老師上課也用定安話,我隻能安安靜靜坐在一群小屁孩中。課本上的拚音是我唯一能讀懂的語言,幸好課程簡單,一節語文一節數學交替著上,沒有英語,我自學也跟得上。

三舅母和三舅隻負責我的生活,其他一概不過問。他們雖有一個比我大的孩子,可說的同樣是本地話。那段時間於小小的我而言,看似喧囂,實際充滿了沉寂,在定安的一切猶如沉入水底,平靜、孤立、固執。

 

隨著我被接回海口,環境和時間如同一塊橡皮,很快將我腦中關於定安的記憶擦去了。從定安回來後又過了一年多,海南正式成了“國際旅遊島”,旅遊業開始起飛;2015年,海口市政府進行“雙創”,著手改善市容市貌;2018年,海南建設自由貿易港……這座島嶼的命運曲線開始上揚,不再是地圖上偏僻寧靜的一隅,許多外地人湧入,一時間,“養老聖地”“房價物價激漲”“高考移民”成為生活裏的熱詞,我們的世界一下變大了。

爸爸年輕時還能憑著幾把力氣幹著最底層的體力活,後來漸漸撐不住了,等到互聯網資費下調後,幹脆攢錢咬牙買了台電腦,在家裏天天鼓搗股票,日夜盯著紅綠色的走勢圖。我上學時沒用完的本子都被他撿起來,在上麵寫下一串串我看不懂的股票名稱和代碼,一本又一本。他會經常和我講,等他的股票賺錢了我們會如何如何。而受益於他的電腦,我早早開始看動畫片、玩遊戲,小學一年級就近視了。

哥倫布發現美洲的時候,至死都認為它是平平無奇的“印度”;而我第一次得知“大陸”存在的時候,也始終覺得那隻是一個開天辟地、緊隨海南而誕生的土地,而不是它從來一直就存在。等上了初中,老師們已經不會刻意使用“海南”“內地”這兩個詞,也幾乎不再說“大陸”,而是更多說“我們”和“國家”。我一直以為“我們”就是島上跟自己生活境遇類似的人,直到在網絡遊戲裏第一次聽到來自陌生省份的玩家自報家門,這才意識到並非如此——他們一擲千金,整日守在電腦前,有數不清的裝備道具,是排行榜上“霸榜”的存在。

我很好奇,海口雖然已經開始發展,但是像這樣在金錢和時間上如此富有的人,還前所未見。我不斷厚著臉皮詢問,終於得到了答案:他們小部分是已經工作的成年人,大部分跟我一樣是未成年人。幾年後,我在貼吧的遊戲論壇裏看到一個比我小幾歲的孩子,已經用父母給的零花錢買了一套電視劇裏才會看到的豪宅,心想,這才是所謂的“我們”吧。

4

爸爸幾乎不幹涉我的生活,經常被媽媽斥責為“溺愛”。他不關心我的學習成績,隻覺得不要太差就好,他也不關心我以後想做什麽,說隻要我不要後悔自己的決定就好。我曾羨慕別的小孩有完整的家庭,節假日能幸福地去遊樂場、電影院、公園玩,而他總是不見蹤影,到處打工,但又會把除了謀生以外的錢全部留給我。

而媽媽除了學習成績極少管我。她讀完初中就開始到處打工,貧窮是她生活中唯一記掛的事情。她覺得我們家之所以這樣,一是因為爸爸沒有責任感,二是因為她學曆低,“真是後悔當年沒有好好讀書”。

與爸爸掛在嘴上的“讀書無用論”截然相反,媽媽的執念就是“讀書”。和絕大部分的家長一樣,她認為讀書就是為了考好成績、上好學校、找好工作、嫁好老公……這沒有錯,唯一的錯誤在於她把這條戰線拉得過長,時刻念叨著,像是另一個時代的祥林嫂。

為了避開這嘮叨,我從小就學會了活在自己世界裏,除非必要,我幾乎不和老師、同學交流。我學習成績一向不錯,除了和爸爸一樣有點自閉,在媽媽心中,我一直都是“乖乖女”。後來她的片麵認知成為了我的便利,我得以利用它瘋狂打遊戲,和網絡上的朋友們瞎聊。

我玩過一個主打社交的換裝遊戲,給自己的虛擬角色穿上漂亮衣服,將房間裝扮好看,然後與別的玩家們聊天,互相串門子。我在遊戲裏和比自己小一兩個年級的孩子們組建過“家族”,不過他們之中有些人在線時間極短,很多“團體活動”總是沒辦法一起完成。於是我問他們:“你昨天怎麽沒來玩呀?”好友們回答說,要去上補課班、興趣班。

馬上要升上初中的我對這些陌生的詞匯一無所知——海南沒有濃厚的“雞娃”氛圍,補課機構寥寥無幾,在我有限的認知裏,隻有極個別的差生才會去上補習班。我又問他們平時考多少分——很奇怪,他們從來不說自己考多少分,而是將那些陌生的、巨大的排名數字裹在聊天氣泡裏,從屏幕那端輕巧地遞過來。

點開之後,我再次嚇了一跳:他們說自己考年級前幾,每天都要上好幾個補習班。我盯著那聊天氣泡在我麵前出現、上升、淡去,思考著他們這隨意話語的意義。我那猶如積木構建的對世界的認知,刹那間地動山搖。

我的小學全市前三,許多家長打破頭都不能把孩子送進去。但學校對學生不搞排名,無論是班級還是年級,除卻考滿分,沒有人會去記名次。大家就是普普通通去考個試而已,“別人家的孩子”隻是分比自己高,“年級第一”也是一個不存在的說法。我以為是過於封閉的家庭環境造成了自己的無知,又去問了周圍的同學——切切實實,補習班就是給成績差的小孩上的,上興趣班的大部分孩子也隻是確實喜歡那些東西而已。大家根本不知道什麽排名不排名。

聊天氣泡一個接一個,裹著更多的陌生詞句,不斷衝擊著我的認知。我忘記了自己當時是如何邁出的那一步:“你是哪裏的呀?”

我心裏又想,不該這麽問的,因為“我們”就是這裏,這裏就是“我們”。

氣泡閃動,我一一點開,陌生的詞語,是我從沒有聽說過的地名,但都可以用一個詞籠統概括——“大陸”。哪怕知道那些地方同屬於中國,可我對它們的想象,依然隻是一個和自身截然不同的整體。如果以這些地方的人穿的、吃的彼此不同來論,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就和現在我們慣常說美國、日本沒什麽區別。

大陸,大陸,大陸,這個詞連同它的多個衍生,直到現在仍舊牢牢纏在每一個海南人的身上。他們有的像我一樣逐漸掙脫心理束縛,分辨它的多樣色彩,也有的從此沉淪,活在一個與它分庭抗禮的世界。

我媽媽就是一輩子都活在這樣的世界裏的。

5

有一天放學後,我坐公交車回家,背後坐了一對夫妻,女人一直在控訴:“海南這地方鳥不拉屎,髒亂差,什麽都沒有,那些路邊攤太惡心了。”“我們那邊有XXX,他們連這都沒有,也太落後了。”

一旁的男人連連附和。我想,如果媽媽在車上,肯定要把那個女人臭罵一頓的。她特別反感外地人,覺得海南本來好好的,是湧來的外地人蠻不講理地破壞了我們的生活——每次看新聞報道,大陸都是一連串的負麵。媽媽常憤憤不平地跟我說:“你以後找老公不要找大陸人,尤其是東北人,特別暴力。”我無法指望守舊的她明白,海南之所以少有負麵新聞,是因為它本來就人少、問題少,通訊落後。我們熟悉的《南國都市報》頭版頭條整天都是:某某會議、某水果豐產、某養雞戶發家、某地闖紅燈等等,偶然發生一起詐騙、打架、鬥毆,都會被放在最小的角落。

移動互聯網普及後,各種各樣的短視頻在中老年人微信群裏接替了報紙和電視新聞。一次,媽媽的手機上出現了一個飯店,滿地狼藉,接著便有消息彈出,指出這是海南某地一個飯店,誰和誰打架,其中哪個是外地的。這立馬激起了我媽媽的憤恨:“外地人都很野蠻,不講道理,尤其是東北人!”

媽媽說,她願意一輩子都留在海南,根本不想去那些“鬼地方”。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大部分海南婦女的狀態,這裏重男輕女嚴重,女性文化水平比男性更低,她們從小就被馴化,很難具備獨立的思想,因為無法找到高級的、有尊嚴的活計,隻能整日圍著家庭商場的蠅頭小利轉,爭來搶去,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思考這些複雜的問題。“姐妹”是她們一切新鮮信息的主要來源,無論是商場裏穿著褪色發黃工服的女人,還是菜市場裏賣肉賣菜的女人,都會形成大大小小的“姐妹”圈子,互相分享各種各樣的事——誰家小孩成績差沒有好前途,誰和誰離婚了、結婚了,哪些東西不能一起吃,長雞眼了要撿某地的石頭擦10下腫塊,然後背對著一條河扔進去消災……

許多海南男人堂而皇之地遊離於家庭之外,賺錢後隻管自己抽煙、喝酒、打牌,而日夜操勞的女人們卻不相信自己可以不要他們活著,也沒有一刀兩斷的經濟實力,所以不得不和丈夫們保持聯係,希冀對方看在孩子的份上,分一杯良心的羹。求不來的時候,她們就把自己變成工作機器。

對這些海南女人們來說,理想的生活是一條直線:辛苦工作一天回家後,孩子會乖乖做自己的事情,不打擾她分毫,她便能順遂地躺在床上刷短視頻,然後進入夢鄉。她們早早知悉自己的命運,把改變的重擔寄托給下一代。她們希望隻給孩子提供簡單的衣食住行,最好不用煩惱多做什麽,孩子自個兒就能改變了命運,她們好跟著沾點光。

我身邊大部分同學的父母根本不管孩子讀書,有些家長連孩子念初一還是初三都不知道。他們隻按照法律規定,把孩子送去學校,然後就做起孩子畢業出來賺大錢改變命運的夢。我家對門有一戶鄰居,從廣東過來的,夫妻在海口景山學校的一所分校當宿管。那是一所貴族學校,一學期學費幾千塊,對於大部分普通家庭來說省吃儉用也很難攀進去。鄰居雖算不上太富有,但也比很多本地家庭強,就咬咬牙送兩個孩子進去了。

景山學校的校服倒沒有我想象中的奢華,隻是普通的綠色運動服。在那兒上學的多半是富家子弟,我經常能看到一群還在讀小學的女生,打扮精致,生生把校服穿出了青春偶像劇女主角的感覺。男生們則早早開始叼起煙,擺出炫酷的姿勢玩著手機,走路帶風、卡著音樂節拍甩衣角——如此,才能得到女生們的青睞。

但鄰居的兩個孩子顯然不在這類團體中,他們隻是因為父母工作的緣故才有機會入學。我們兩家客廳的窗戶正對著,每天晚上起夜時,我總能看到他們家客廳灑來的一束慘白燈光,襯著牆上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媽媽每次站在門口和鄰居阿姨聊天,總會貌似不經意地提起:“哎呀,你們家小孩學得好辛苦啊,我半夜起來上廁所都看到他趴在桌上寫作業,都睡著了。”

阿姨歎口氣,無可奈何又有些憤慨:“哼,你別看他,他每天都很磨磨蹭蹭的,寫作業一點都不用心,到處摸來摸去,然後才那麽晚。”

說完,她會照例誇我一番,我媽則回以習慣性的得意微笑。其實兩人殊途同歸,都有著同一種信仰——人生的答案都聚集在書本裏,學習就是讀書,好學校就是神,神的手指一點,我們從此升入天堂。

6

海南雨季漫長。今夏台風天,傾盆暴雨打在灰撲撲的樓房上,下水道不停咕嚕咕嚕響。地麵泛起深深的積水,攜帶著泥土石子湧來湧去,沒能及時處理的垃圾,在水麵上漂來漂去,像是城市發展過程中遺留的骸骨殘片。積水漸漸從腳踝淹至膝蓋,便會有魚浮在水上,油膩膩、泥乎乎的。有人興高采烈地去抓,也有人擔心電線掉進水裏引發觸電,急急忙忙趕回家。

大雨洗去了晴空下的歲月靜好,我們回到了從前沒有秩序的模樣。我坐在公交車裏,盯著茫茫雨幕想:原來小島如此脆弱,一場大雨就可以讓它現出原形。

暑假時,海南疫情反複,許多外地遊客滯留三亞心生憤怒。他們和我當初在公交車上遇到的女人一樣,鄙視起了海南的一切,“如果沒有我們來旅遊,你們還在山上砍樹呢”。這倒也是事實,一個沒有重工業的島嶼,從農業社會直接過渡到現代服務業社會,生來就比其他地方少了上千年的發展曆史,一切的不適和陣痛,都要被扣上“因為大陸”的名號。

我的高中地處郊區,正在大興土木,建造聲日夜不停,地產廣告鋪天蓋地:這裏將來會建廣場,會有店鋪;那裏的樓盤用於商業辦公,吸引外來人才;海南因為有了某某集團,未來會變得十分美好……許多老店鋪急匆匆在這個城市裏抹掉了自己的印記。萬福新村有過很多家開業又沒落的小店,海口是,海南是,一切皆是。我們帶著對城市的記憶,四處奔波。

放學放假時,學校大門、公交車站、馬路兩旁,成群結隊的大叔或翹腳坐在電動車上,或站在電動車旁邊,一有人經過就大聲吆喝:“阿妹,走不?”也有一些流動攬客的,會在你走路時忽然從後麵竄過來,停在旁邊問:“戶累(去哪)?”

閑下來的時候,他們會把車停在一起,坐在地上圍成一圈,抽煙、打牌、打獎。中午,一些人會找個陰涼處停車,躺在車上休憩。我記得一個下雨天,一家油漆店門前便停了一輛電動車,一個中年男人躺在上麵呼呼大睡,啤酒肚起起伏伏,鼾聲響亮。涼風帶著雨滴撲向他,他渾然不覺。那場景裏,電動車如風雨裏的一葉扁舟,車上的人“不知東方之既白”。

一座綠色鐵皮房子同樣在這風雨裏飄搖,那是我初中中學對麵的一家報刊亭。我曾迷戀過一陣青春小說,每個月要往那裏跑好幾次。報刊亭老板是一個50歲左右的女人,麵容枯槁,頭發焦黃卷曲,沒有顧客的時候,她總是斜靠在椅子上看手機。一回生,二回熟,我們偶爾也能說上幾句話:“阿妹,今年初二了?”“你們今天這麽早放學啊?”她的普通話不甚標準,聲音偏小,我聽起來有些吃力。不知怎的,我覺得她很孤獨——像湯粉店老板娘女兒——在這個網絡發達的時代,她守著近乎衰朽的紙質雜誌,守著小屋的《讀者》《意林》《兒童文學》,各種報紙和熱狗,一直守到現在。

流動的商販亦如此,他們挑著擔子,賣各種各樣的糕點,走街串巷。我最喜歡吃一種白色的撒著蔥花、蘿卜幹的糕,淋上一勺醬油,糕就變成了金黃色,幾口下去便能吃完。有一位奶奶長年累月在我高中回家的路上擺攤,我每周五回海甸島時,都會去她那裏買糕吃。她應該有60歲了,戴一頂鬥笠,臉上的皺紋夾著泥垢,一雙眼睛深陷其中。扁擔兩端套著塑料袋,給小點心們遮風擋雨,擔子上有一張印著微信收款碼的卡片,地上放著幾個外表粘膩的飲料瓶,裏麵裝著醬料。

並不是每周她都會在,有次我媽問:“怎麽這幾周都沒看到你啊?”她急忙壓低聲音、擺擺手,神情有些激動:“那些城管到處抓人,我昨天來看到好幾個人在前麵,都不敢上來了。我怕他們抓我。現在就是到處抓啊,抓我們這些。”

高中畢業後,我再沒見過她。

 

高中三年,學校從網上抄來“衡中模式”,讓我們剪短發,搞“大躍進”式的學習,雖然鬧得雞犬不寧,但確實出了成果。2022年高考,我校在沉寂了十來年後,一下出了9個高考狀元(加上藝考生)。由此,校領導更加堅定了“向大陸教育學習”的思想。

我們不再像以前一樣封閉,隻有“我們”。“大陸”這個原本已經從生活中淡化的詞,又一次被反反複複提及,老師會說大陸學生如何優秀,我們全班如果去大陸考試,“99.9%都是死”。我知道,他們祖籍五湖四海,口音相異,其中也不乏為搶一口紅利來的。

7

現在的海南,變得熱鬧無比,夜晚,流動商販鋪一張紙在地上,嫻熟地賣起小人書和各種小玩意,形形色色的人從他們身旁走過,一路歌唱。廣場舞的循環音樂、賣藝乞討的二胡聲在黑夜裏飄揚,天橋的地上24小時有訴說不幸的紙、碗和二維碼。以前晚上9點半左右,街道上基本空無一人,店鋪全都打烊,漆黑一片,現在到了11點,還會有稀稀拉拉的人影,唱歌跳舞。

媽媽還在家裏對複雜的手機APP罵罵咧咧。她十分不滿,為什麽手機總是改來改去,一會兒冒出個她不認識的東西,一會兒要更新這、更新那?麵對工作群裏幾百條消息狂轟濫炸,她很困惑,自己為什麽不再能像以前那樣隻單純地賣東西、寫報表,而得用手機弄這個弄那個?而且,一旦連上網絡,她的手機就會瞬間陷入半癱瘓:“我看這華為也沒多好嘛!”

她本就是個急性子,點來點去都無濟於事時,就會氣得把手機摔在床上:“我buì魯麽買啊,替!(髒話)”但就算手機上明明白白列出操作指南,詳細介紹某個APP是幹什麽用的,她也不願意去看,隻想等著有人幫她把一切處理好,她隻賣東西就好。

爸爸現在幹著一份倉管的活,和媽媽相反,他很積極地研究手機,有不懂的地方還會主動上網搜索。他經常看大陸的新聞,同我比較大陸的發達、海南的落後,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夠走出去:“你長大了就自己飛吧,你的人生,你自己選擇。”“我不需要你養我,你過好自己。”

他是一個類似於無政府主義的存在,咒罵社會,宣泄自己的不幸,認為保險都是騙局,人生來就是靠命運、靠爹媽過活,哪怕讀書也不能改變命運,錢則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當然,除我以外。他這一生的大量時間就在厭惡小島、厭惡世間上過去了,他覺得這個世界是一片廢墟,我則是有希望戰勝廢墟的那個人。

在我玩遊戲的那段時間裏,他曾替我在上學期間打理賬號,還在遊戲裏做起了買賣道具的生意,幾毛、幾塊,一年又一年做下去,掙了千把塊錢。但他的股票仍舊死水一潭,隻能不斷找補說:“現在做股票難啊,是人和機器戰鬥。”“一千個做股票的人裏麵隻有一個能成功,很多做股票的都比不上我。”

十幾年過去了,我們依然沒能靠炒股變得有錢。如今將近50歲的他頭發花白,身材瘦削,長年累月的營養不良使得他肋骨凸出,像極了中學曆史課本上的東亞病夫。他狹長的臉上顴骨凹陷,眉頭緊皺,永遠比成一個“八”字。我曾無數次伸手試圖撫平,可往往徒勞無功。

 

陪著我一起去大學報到的媽媽,也是第一次離開海南。臨開學前,我倆在蘇州待了幾天。彎彎繞繞的地鐵路線、比海南貴1塊的公交車、陌生的口音、奇奇怪怪的飲食,讓她很不適應。我一安頓好,她就急匆匆地逃回海南去了。她說自己再也不想出來,“大陸”讓她倍感困惑。她會長久地縮回殼中,一如風雨裏的報刊亭的老板娘。

在海南的無數個日夜裏,我被迫了解外麵的世界,了解了有些人的起點便是我們的終點。有人十幾歲就有6位數的存款,有人隻因為長得漂亮就可以被人包養,有人仗著自己的爹媽肆意妄為。很多閃耀的、醜惡的事情都是我從前在島上不知道也沒有遇見過的,它們不再那麽簡單。

我讀《百年孤獨》,總感覺海南的命運和馬孔多的命運,出乎意料地神似。那些把循規蹈矩、閉關自守的日常當作神明的人們,還會在歡聲笑罵裏,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這座偏遠的島上,有人選擇繼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有人選擇做蒲公英,在外地紮根生長。我們始終沒有忘記,不論走到哪裏,不論換了多少個戶口,我們的前方,依然會有一個形如“大陸”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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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處世哲學,在一碗伏鴨裏

2022-11-21 14:38:13
13人評論

作者索文

現居長沙,一個胖子。

1

今年春日的一個周六,張文醒得早,孩子要上數學小班,給他煮碗麵,太太是不肯吃的,她在減肥。太太負責接送,張文做完早餐,又睡個覆覺,睡得正香,被電話吵醒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文叔,我是端伢,我來長沙呐,給你帶了伏鴨。”

拚車司機著急送客,把端伢扔在了東塘友誼商場,張文開車去接。生意不景氣,偌大的停車坪站著一個矮瘦的男人,一頭花白的頭發,腳下放著一個編織袋,張文對這個叫端伢的男人是有印象的,雖然張文輩分大,年齡上,端伢應該比他大十歲不止,幼時回鄉,端伢是陪他玩的玩伴之一,那時,端伢就留起了兩撇小胡子。

端伢在車上顯得局促,張文遞給他煙,也沒點,夾在耳朵上。一個勁地說長沙變化大,以前出去打工隻是路過,也沒好好看,這回一看比縣裏麵變化還大些。“瀏陽改市好多年了。”張文笑。

“常年在外麵,回來覺得鄉裏變化都大,你是知道的,有水泥路,修了路燈,門前的小溪都包了水泥做渠。”端伢說。

“我俚(瀏陽方言,我們。)有好多年沒見了吧。”張文也操起了鄉音。

“是咯,”端伢歎道,“你不曉得我結婚噠吧,伏魚伏鴨就是你侄媳婦搞的,他講城裏親戚要多走動,腳步為親。”

張文給端伢把煙點上,開了車窗,此處離家近,開車一會兒就到了,“其實我看過你的,大前年黃家老姑婆婆做七十歲,你陪你爸來賀壽,吃飯的時候,我遠遠地看到你了,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端伢吐出濃濃煙氣,有些羞斂地低頭,“他們不曉得我倆的關係,等下說我攀親戚。”

“張家衝裏哪家不是親戚?”張文哈哈大笑。

中午就在家吃,太太點了幾個外頭館子裏的菜,在張文的要求下,又蒸上了一份伏鴨,伏鴨張文曉得做,嫌麻煩,需將鴨肉洗淨剁塊,放辣椒粉、五香粉與鹽攪拌均勻摞在壇裏,再淋上穀酒醃製。端伢帶來的便是這種古舊做法,編織袋裏兩個小壇子,啟壇一股酒香,被辣椒粉包裹著的鴨片一塊塊夾出,在碗中堆成小山,滴些芝麻油,放勺味精,上鍋蒸,起鍋時滴兩滴白醋,菜沒上桌,香氣就已經飄了過來。張文等不及開飯,自進廚房裏拈了一片鴨肉吃,洇滿了調味粉的鴨肉又辣又鮮,因滴了醋,鹹中帶甜,嚼起來有些些的韌勁,“這要配米飯啊。”張文暗歎,仍是小時候的味道,自己從前做的,終是欠了火候。

桌上,張文開了瓶酒,端伢開心起來,兩杯下肚,人都沒那麽拘謹了。隻是輩分不能亂,端伢講禮性,對著張文和太太叔叔、嬸嬸沒口子地喊,端伢普通話不靈光,喊嬸嬸發去音,太太聽著直笑,吃了淺半碗飯便下了桌,端伢更放開了,酒意上頭,跟張文聊些舊年趣事。瀏陽東鄉口音,聽來極親切的。

2

張文記事起,過年在永和老屋,那時都沒有電,團年飯一盞油燈不夠亮,又點一根蠟燭,吃完了蠟燭吹熄,飯桌移到牆角,一家人圍著火缸守歲,炭火的光從腳下漫上來,大家的臉都是淡淡的暖紅色,有一搭沒一搭地扯家常,直到12點,打著手電筒出門去,擺香案,放鞭炮,祭祖先。

張文回鄉,小夥伴們都會來看看城裏來的小客人,孩子心性,嘯聚而來,一哄而散,特別張文每天雷打不動地要做寒假作業,還要練大字,不耐等的,就是來看看新鮮。每日來家膩著的就兩個小孩,張文寫作業他們守著,有時候大字寫得不好,被母親罰著重來,他們也陪著,一點都不擔心時間,一直陪到中飯飯菜擺上桌,他們也跟著上桌吃。這兩小孩,一個是端伢,一個是睿伢。端伢十多歲了,小眼睛、塌鼻子,唇薄,已經顯胡子了,左右兩撇,他個子特別矮,又瘦又木訥,身上邋裏邋遢,棉襖張著口子,裏頭透出來的棉花都是髒汙的,村裏的大小孩子許是嫌他,不和他玩,張文奶奶不嫌他,他進門喊聲“太婆婆”,奶奶就招呼他坐,擺出小食,給他泡杯茶。睿伢比張文小,也瘦,拖著青鼻涕,雙手攏著個火屜凳,再穿上厚厚的小棉襖,小骨架撐不起似的,有些不勝其力,睿伢嘴甜,剛走到地坪,大老遠地就喊,“太婆婆、太公公,我來走親戚咯。”

一句班輩詩,“文運開世兆”,張文是運字輩,端伢、睿伢是開字輩,二人便都管張文叫叔叔。日子久了,張文漸漸看出來了,他們並不是真的在等張文,他們是想蹭飯吃。

張文的奶奶做得一手好菜,又講禮性,來了客人,無論大客、小客,桌上總是擺得豐盛、做得紮實,譬如一碗蒸伏鴨,別人家裏,總是豆子打底,上頭蓋一層薄薄的鴨肉,張文家卻不放打底料,吃到碗底都是肉。

“你回去呷啊,這麽大個崽了,要給你爺佬子搞飯吃。”奶奶有時候會逗端伢。端伢不好意思,撂了碗,一個勁地運氣,不作聲,要等奶奶喚他吃飯,才敢又端起碗來。

“太婆婆,我屋裏冇肉吃。”端伢輕聲說。

“曉得曉得,逗你的,吃吧。”奶奶擺了擺手。

端伢與睿伢家裏的情況奶奶都知道的,端伢的父親酗酒,不肯好好做田,喝酒喝到老婆都跑掉了,整日醉醺醺的,端伢高小沒上完就輟了學,幫家裏幹活。頂梁柱擺爛,兒子就跟著受罪,土磚屋塌了半邊都不修,父親薄薄的一點家底都扔在酒裏,哪怕是過年,家裏也是冷火炊煙。

“他爸爸喝醉了酒又發酒瘋,跟村上人都合不來。春耕要犁田,鄰裏鄰舍牛都不借給他,搞得端伢在後麵推,他爸在前麵拉。”奶奶私下曾跟張文母親說起,“他爸爸武高武大,他矮得一摳摳,餓的,營養不好,長不高了。”

又說睿伢,“他俚爺娘關係不好,天天鬧,鬧得狠了就打生死架,睿伢就跑出來,怕,不敢回去。”奶奶說,“他到處吃,吃百家飯,屋裏也不管,夜裏回去睡覺。”

“他天天來我家啊。”張文疑惑地問。

“吃多了,招人嫌啊。”奶奶笑眯眯地摸著張文的頭,“我們不嫌他,睿伢遭孽咧。”

奶奶做的伏鴨,張文也愛吃,蒸出來,端上桌,頂簇一堆豔紅的幹椒,間灑幾粒提味的黑豆豉,下頭是堆成小山的鴨肉,褐紅色,裹著淡淡的油脂又添一分晶瑩,筷子抻入攪散,濃香隨蒸汽溢出,夾起一塊放進嘴裏,緊實的鴨肉帶著些些的韌勁,飽洇帶著油脂的湯汁,一口咬下,便在口中彌散開來,辣味一下衝到腦尖,初嚼鹹鮮,細嚼甘甜,豆豉再提味,滿口鮮香,一口鴨肉,要用兩口米飯來就的。

“我家從來沒有這個菜,要放酒醃,”端伢歎道,“有點酒我爸就喝掉了。”

“我家也沒有咧。”睿伢在一旁呼應著。

“到太婆婆這來學,不收你們師父錢。”奶奶又逗他們,“學會了自己去做。”

3

除夕夜,是沒有人來家裏的,那是一年團圓守歲時,大家都待在家裏。

某一年的除夕夜是個例外,已經守過歲了,張文上床睡得迷迷糊糊,聽得屋外好大的人聲,那是奶奶在罵人,山村寂靜,又尖又利的聲音劃破夜空,惹得遠處鄰舍家的狗都叫了起來。張文起床跟著父母走出去,大門敞著,奶奶舉著油燈,口裏仍未歇氣,罵人的話跟針似的,密密麻麻地噴向麵前那個把她罩在身影裏的漢子。那是一個中年大漢,魁梧且高大,低著頭,像個孩子一般地挨著訓,不敢回嘴。饒是如此,他身邊站著的端伢猶比他矮了小半個身子,張文上前去拉端伢的手,他歎訝了一聲,借著油燈的微光,能看見端伢的左臉高高地腫起,眼睛腫成了一條縫。

“皇帝老子也過年,叫化班子也過年,過年過歡喜,你就打崽,還追到我這裏來打。你吵我一年財氣,吵我祖先吃香火。”奶奶不識字,嘴裏倒是一套套的。

“婆婆對不起。”漢子低聲道。張文站在旁邊,聞見他一身酒氣。

“這麽多年,端伢隻冇少挨你的打,爺教崽旁人不管,打了出氣就不行,”奶奶越說話越多,好像要把許多積鬱發出來一樣,“喊我聲婆婆,我就高你兩輩,婆婆教給你聽,婆娘跑了再尋過,打崽出氣不是男子人(瀏陽方言,男子漢),四鄰都會講閑話。”

“莫同我說對不起,你今天是吵了我家和慶,還吵了祖先,你也是張家後班子(後輩),這裏是張家老屋,祠堂就在邊上,香案冇撤,自己去下跪磕頭,求祖先原諒。”奶奶冷冷地往右一指,那漢子便乖乖地往那正屋香案前走,跪下了,用力地磕頭。

那夜裏,漢子磕完頭,父親索性讓他進家坐一坐,奶奶沒好聲氣,終是擺上點心,泡上茶,饒是比漢子年輕,輩分在,父親終是端起了架子,好一通批評,不外讓他有新思想,孩子不要打,下重手更是要不得,要文明教育。

奶奶煮了雞蛋,在一旁給端伢敷臉,間或插句話,比起父親的文縐縐叫人不太懂,倒都說到點子上,“崽是爺娘身上的肉”“打是教崽不是仇崽”“你下這麽重的手,他不跑才怪”……

多年以後,張文學到一句話,“小受大走為孝”,倒是對應了當初奶奶說的那句話。可在當時,他聽著父親端著架子訓漢子,自己內心也有不平,他暗暗腹誹,“叫別人不要打小孩,你可也沒少打我啊。”

那夜裏到最後,終是漢子牽著端伢回家了,臨走,父親掏出一張十元錢,遞給漢子,說轉過天來是初一了,給端伢做壓歲錢,漢子訥訥接過,在手裏摩挲著,又遞了回來,他不要。父親錯愕了,沒有伸手去接,漢子恭敬地將那張大票放在桌上,拈起個茶杯壓著。奶奶恰從廚下出來,報紙包了一大包物事,倒是笑了,將手中的紙包往漢子懷裏塞,“有一坨肉,半邊魚,還有瓶酒。”奶奶舉起手才夠得到漢子的臉,她拍了拍他,“回去過年吧,少喝點。”漢子把腰彎下來,任奶奶拍,恭順得孩子一般,口中喃喃,“婆婆你是好人,你長命百歲。”

“莫再打啊。”奶奶囑咐道。

4

張文的爺爺奶奶,住在張家衝的祠堂裏,按老輩子的說法,這裏是個根把老屋。張家的祖先康熙年間從廣東梅州遷到本地,便是在此處建屋安家,幾百年來開枝散葉,逐漸成為村落,老屋翻作祠堂,擺放祖先牌位。解放後這裏破敗了,隊上做主,將老屋分給三戶人家,都是子息不旺,無力建房的。張文的爺爺、奶奶在祠堂的西頭分得的三廂,稍做改建便搬入了,門前一棵柿子樹,也不知是哪年鳥兒叼籽在此布下的,虯壯的裸根,枝幹卻長得歪斜,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張文的爺爺生於解放前,兄妹七人,除了爺爺都夭折了。父親是獨子,到張文這一輩,恰三代單傳。自父親參加工作後,屬於他們家的這一爿老屋,父親逐年修葺,最後一次,索性重建了,土屋改成紅磚房,八零年代末,村裏通了電,父親又在門前打了搖井,就在柿子樹下,引得四鄰的人都來此挑水。“任他們挑,長長我們家的人氣。”奶奶說。

家門口打了井後,張文回鄉過年,端伢總是過來看他,端伢仍舊不長個,卻精神了許多,二十歲的青年伢子了,帶著十歲的叔叔玩,端伢陪著張文,家裏人是放心的,他帶著張文去幾裏外的屠戶家看殺豬,刀捅進嚎叫著的豬的脖子時,他用手遮住張文的眼睛;下雪天,他帶著張文去爬山,一路上教他認那些雪地裏仍出沒的飛鳥,那些名字,都是本地說法,和書上的學名不一樣,張文累了,他蹲下身背張文,他和張文一般高,力氣卻大得出奇,而且使不完一樣;他和張文打雪仗,張文攥了雪團往他臉上扔,他攥了雪團往張文腳下扔,張文笑他打得不準,他也訕笑著,轉天又能用一顆小石子打下鳥來。奶奶留他吃飯,他扭扭捏捏仍是坐下了,卻吃得克製,他仍舊最愛吃那碗伏鴨,會多夾兩筷子,卻也夾得克製,這道家家戶戶幾乎都有的菜,他家仍舊沒有,“他看不得有酒,有就會喝掉,我家做不成伏鴨的。”他笑嘻嘻地說他爸。

“等我去講他。”奶奶佯怒著。

“莫講莫講,他比以前好多了。”端伢連連擺手。

張文的父親要給他壓歲錢,他仍舊不要的。“我是大人了。”這是他最新的借口。

“是噢,要對親噠。”母親在一旁說。

端伢沒有接話,頭埋進碗裏,大口地扒。

因了這句話,端伢走後,奶奶有些責怪母親,二人說開了,喟歎了許久,她們說的,張文聽不懂,隻知道端伢很難結婚,他覺得無趣,便走開了。

 

睿伢倒是不常來了,聽說他爸找了關係,進花炮廠上班,最危險的填藥車間,收入不低。有了一份收入,他爸媽便不鬧了。睿伢隻跟著他父親來拜年,睿伢養好了,胖了許多,或是許久不見了,眼裏卻起了生分。怯生生地叫聲叔叔,便坐下無話,張文拉他玩,他也興味索然,待得他爸起身,他忙不迭地也起來了,“家裏買了電視,他著急回家看。”他的父親,那個我叫他哥哥的男人打著圓場,“不是聽說你回了,他門都不願意出的。”

“有電視看啊,我也去。”張文嚷嚷,那年月,電視機在農村可是個稀罕物,因為要回鄉過年,張文已經許多年沒有看過春晚了。

母親拖住了他,臉上帶著笑,手裏卻使上了勁,“別人來拜年,我們要迎客,你還要幫我忙呢。”母親笑嘻嘻的,張文不明所以。

張文的奶奶喜歡睿伢,猶要留飯,“睿伢在這吃飯吧,蒸了伏鴨,你最喜歡吃的。”

睿伢望著奶奶,脫口而出,“我家裏也有。”

5

時間進入了九十年代,爺爺、奶奶在兩場大病過後,終於服老,被父母接進了城,張文終於在城裏過上了除夕。

端伢是年年來拜年的,提些鄉下的生鮮,身形雖矮,卻走出糾糾氣勢,衣衫雖舊,卻也整潔,他會在正月十五前的某一日到張文家,吃一頓午飯便去,他說他爸囑他的,“太婆婆進了城,也要記得當年對我們家的好,拜年是該當。”

“一個根把下來親戚,伸把手而已,”奶奶連連擺手,“做這些為了自己心裏好過,不是要別人記得。”她說是這麽說,其實是開心的,臉上的褶皺擠成了花。

在奶奶閑時的敘述裏,張文知道了端伢的近況,他父親仍舊喝酒,老來一身病,已經不能出工,村裏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端伢在家中作田,守著父親,他仍舊沒有結婚,父子倆相依為命。

隻是自爺爺、奶奶進城後,睿伢沒有來過。

而奶奶依舊保持著她在東鄉的習慣,每年年節之前,都會一壇壇做上伏雞、伏魚、伏鴨,做完這些,她會盯著那些滿滿當當的壇子,臉上露出滿意的笑。那些都是下飯好物,張文也極喜歡,好像沒有這幾樣菜,真就不算是過年。

有一天,張文問了奶奶一個問題,伏鴨為什麽明明是冬天的菜,卻起一個夏天的名字。

“從來都是這麽叫的啊。”奶奶一臉的莫名所以。

還是父親說了一個答案,說醃不好聽,鄉間土話就把這些要放在壇子裏保存的菜叫“伏菜”,伏作動詞,將它們伏進壇子裏的意思。不單指哪一個菜,統一的說法,就是“伏”壇子菜。

爺爺、奶奶住進城後,家裏越發門庭若市,鄉下親戚常來走動,看病、歇腳,請托父親幫各種忙,爺爺嫌鬧,奶奶卻是喜歡的,也囑著父親能幫盡量幫。親戚帶來鄉下的各種消息,東家長、西家短,說給奶奶聽,嘀嘀咕咕地能說半晝,奶奶聽得入神,時常發出感歎,用她的認知作評價,“嘖嘖嘖,那是他做得不對”,“哎呀,怎麽能這麽搞”,“對咯,要講禮性”……若是長時間沒有親戚上門,還會囑著父親打電話回去問問,父親哭笑不得,笑她,“婆婆子你就是操心重,我們家三代單傳,親戚都隔了代了,何必那麽關心嘛。”

奶奶笑而不語。

 

九十年代末,某一個暑天,鄉下又來親戚了,給奶奶帶來一個消息,端伢的父親過世了,端伢料理完父親的後事,出門打工了。

張文暑期回家,奶奶把這個事說給他聽,張文也是喟歎,“他怎麽不說一聲呢?”

“又不要我們幫忙,”奶奶嘖著嘴歎,“哪有給長輩報喪的。”

轉過年來,快出正月了,某天奶奶蒸了一碗伏鴨上桌,忽然歎道,“這個菜端伢和睿伢都愛吃呀。”

張文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裏,嗔怪道,“你孫愛吃才最要緊。”那鴨肉的味道始終如一,香辣鹹鮮,帶著些些的韌勁,一口鴨肉,總要配兩口米飯的。

“盡著你吃,”奶奶嘖著嘴,又歎道,“端伢隻怕是在外麵,沒有回家。”

“是噢,”張文一愣,才想起今年正月裏,端伢沒有來。

“端伢也是遭孽,”奶奶說,“他們一家人都硬軸(瀏陽方言,有骨氣),他爺雖然好喝酒,但是從來不借錢,塌屋都不要別人接濟,端伢也像了他爺。”

此後,睿伢考上了大學,他第一次高考落榜了,第二次備考時,他爸爸求張文的父親給他在城裏尋了個複讀班,衝刺的最後半年,為了讓他專心備考,奶奶做主,讓睿伢住進了張文的家裏,開始走讀,他就住在張文的房間,張文偶爾打電話回家,若是睿伢接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熱切,“叔叔你還好不?你要太婆婆聽電話吧?”張文乍聽不太習慣,久了便隨他了。

6

流年如水,一年又一年地過去,入世的張文如一隻雛鳥離巢,展開了翅膀,在一次次跌跌撞撞的撲騰中見識著社會,見識得越深,越知與人相處時,同理心與憐憫心的珍貴,越明白冷漠與自私的尋常。他漸漸收斂著自己的尖銳,有底線地換位思考,交到了一些朋友。越年長,他便越明白奶奶的處世哲學,“做好事是為了自己好過,不是讓人記得。”猶如佛家的問因不究果——做事盡皆用心,臨了不必在乎。恰是一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的坦然。

漫長的十幾年裏,端伢到家裏來過幾回,都是年節,他一直在四處漂泊,打工,一直沒有結婚,他不是每年回來,按他的說法,回來要看一看他的家,那房子沒有人住,終會破敗,門前屋後要除除草,門窗壞了要修葺。他回來了,便會來給太婆婆拜年,吃一頓中飯再走,此時的菜肴早已豐富,奶奶猶記掛著他喜歡吃伏鴨,總會蒸上一碗,端伢依然吃得克製,他學會了喝酒,喝上幾杯,便會開心起來,話也多了。“喝酒解解乏可以,”奶奶似又想他開心,又怕他學壞,總會勸,“可不要學你爺,日夜喝。”

張文看著端伢也是親切的,他仍舊記得這個幼時陪自己玩耍的侄子,幼時看他像個大人,現在看他又像個小孩,一點點高,卻早生白發,眼裏仍有光,也有滄桑,他時常錯愕少年感與蒼老感為什麽會同時出現在端伢身上,就像不明白他在外漂泊後,回到那個滿布蛛網、灰塵的家裏,在那裏孤獨地過除夕是一種怎麽樣的感覺,他想象端伢或許在逃離與留下之間猶疑不定,在那個家裏,他除了記憶之外煢然一身,然而那裏是他唯一的根。

張文與睿伢很多年沒見了,睿伢大學畢業後在外省工作,聽說偶爾回鄉,但再沒有來過張文家,親戚間的聯結依靠長輩在維係。“年輕人在奔事業,這上頭總懶一些。”這是奶奶的說法。

2013年仲秋或是更早一些,奶奶給張文打來電話,張文早給她買了個老人機,存上了自己的號碼,奶奶有話要交代,“睿伢問我要了你的電話去。”奶奶說,“怕是有事要找你。”

“你先告訴我,他是怎麽知道你的電話的?”張文逗她。

“我告訴了文俚,還告訴了你老姑,華初、明初都曉得。”奶奶在那頭扳著手指數。

“村上都曉得吧。”張文哈哈大笑。

“怕他們有事尋我不到啊,”奶奶說,“這個機子聲音好大,叫起來嘈人咧。”

張文又問睿伢說了什麽,奶奶說沒有,“他要是個人(個人,瀏陽土話“自己”的意思)回來了,請他吃個飯,到你屋裏歇一夜,也是應當,你是叔叔輩,隻莫借錢。”奶奶囑咐道。

過了幾天,張文手機裏來了一個外省的陌生號,因了奶奶的囑咐,他接了。是睿伢,多年未聽過的聲音,終究有些陌生,若不是睿伢一口熟悉的鄉音,依然“叔叔、叔叔”叫得津甜,張文會以為那是詐騙電話。

良久的鋪墊過後,睿伢說起了他的請求,他的一位領導最近會來長沙出差,想請張文幫忙接待一下,“他過來兩天,叔叔請他呷幾餐飯,安排個好點的酒店住宿,”睿伢說得理所當然,“在單位上,他蠻撐你侄子咧。”

“不好意思啊,我在外地出差,這半個月都在外麵。”張文搪塞著。

“你看你有玩得好的朋友接待一下也可以的。”睿伢仍不死心。

“我沒有誒。”張文掛了電話,奶奶的豁達,他做不到,他連睿伢的號碼都沒有存。

 

奶奶活到了高壽,一直身體健旺,那些年裏,每年到了年節,她都會做伏鴨,雖然生活的便利使這道壇子菜早已經走入了市場,不需冬日,任意季節都可以在小城的菜市場裏撞見,但奶奶始終固執地以為,她做的伏菜才是孫子愛吃的,才對家人的口味,可年歲見老,她終有些力不從心,做不動了。

2017年末,奶奶壽終。父親年紀大了,一應喪禮事宜,張文操持。鄉下來了許多親戚,即便叫不出名,也都是熟麵孔,他們自己排了班,每日留下來一兩位,白天做事,夜裏守靈,睿伢的父親也在其中,黝黑皮膚,佝僂身形,顯得蒼老。閑談中,張文知道,這個自己稱作哥哥的老人,依舊住在張家衝他的老屋裏,舊年睿伢已經回了小城,在城裏買了房,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和美。

“老弟啊,鄉裏鄉親就靠我們這些老班子走動了,”他搖著頭,“年輕人沒那麽在意。”

“可是哥哥,”張文看了看他,輕聲道,“我們也會老的。”張文也有自責,自己也未必做得有多好,他們這一代或者下一代,知識與眼界大部分是時代所賦予,他們接受得太多,吸收得太快,自以為一代勝過一代,倒把一輩又一輩傳下來的傳統與禮節給淡忘了。

張文尋人打探端伢的消息,知道端伢夏天回來過,尋人買材料,給家裏換了兩根梁,“換橫梁,他客氣,幫忙的人他都打發了紅包。”鄉親說,“換完又出去了,他常年在外麵的。”

“他是在外頭不知道吧,知道了肯定會來。”鄉親篤定地說。

張文想來也是。

 

尾聲

在春日周六自家的那頓飯,桌上,端伢喝了兩杯酒,頭一次說起了自己的父親。

在端伢的說法裏,自己的父親不是一個單純的酒鬼,一輩子碌碌無為,他曾經想過振作,靠雙手發家,在風氣漸開的80年代,他的父親曾經搞過家禽養殖,費盡心力省下的錢,買羊買豬來養,可是缺乏技術又不肯求人,養羊羊死,養豬豬亡,“那年除夕追到你家打我,就是家裏養的雞不吃食了,我爺冬日下河,好不容易撈了一撮撮魚嫩子(方言,小魚),準備給它們換換夥食。哪知我嘴巴饞,一鍋炒了吃了。”端伢說。

雖然張文隻稱端伢的父親“哥哥”,但是張文從來沒有用平輩的眼光看過他,因此端伢說的話,他是相信的。他相信他父親曾經為家、為孩子努力過,隻是失敗了,其實說到底,誰還不是一生懵懂前行,回頭才知成敗。而年歲越大,張文越發地明白,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更像是一門玄學,不是努力就能達到的。

端伢再說起奶奶,“我在外麵不曉得消息,回來得了信,問了公公(瀏陽話的爺爺,此處指張文的父親),才曉得太婆婆葬在城裏的墓園裏,我去她墳前燒了紙,磕了頭。”在張文家的飯桌上,端伢有些喟歎,“太婆婆對我好呢,她人好,去那邊也是享福的。”

端伢又說自己的婚姻,他在外頭,因為個頭的問題,許多廠是不收他的,他的老婆是去年在某個廠打工時遇見的,比他小五歲,之前結過婚,因未生男,被婆家嫌棄,前夫也嫌她,離掉了,也是一人在外打工多年,“一個廠裏做事,又是同鄉,本來就親切些。”端伢說,“她不嫌棄我就好,其他都沒有關係。”

疫情期間打工也難,端伢說他年前就回了,帶了老婆回來領證,沒有辦酒,也不打算辦,“我婆娘也支持,”端伢眯著眼笑,“我長年在外頭,村上人家有事幫忙幫得少,人情也上得少,沒道理辦個酒去收別人的人情。”

“過一陣子,我們又會出去,再打打工,”端伢夾了一口伏鴨,細細地嚼,端起杯,小口地咂著酒,“之前有一家廠做得熟,今年打電話過來了,要用人的,我是熟練工,可以帶著婆娘一起。”

“怎麽不想想就留下來呢,這裏地熟人熟,也可以養養雞鴨,賺的不比外頭少。”張文說起頭幾天買一隻土雞,殺好去毛送來,花了他一百多。

端伢放了杯子,認真地想,搖了搖頭,“趁著做得動,我還想再做做工,”他的臉上露出似乎不好拂了張文心意的羞怯,急急地解釋著,“慢慢來吧,什麽好事都不能太過,吃一口伏鴨,也要就兩口米飯的。”端伢眼中漸漸泛出光來,“等真正做不動了,我們就回家,把老屋翻蓋一下,守著它養老。我存了錢的,一直在存,應該是夠的。”

張文沒有再勸,這都是端伢的活法。對於他的惜福,張文倒是有些訝異,世情熙攘,人生多欲,難得端伢有這一份冷靜與淡然。他給端伢布菜,自己也夾了一筷子伏鴨,吃進嘴裏,鹹鮮香辣,帶著些些的韌勁,張文疑惑,“這硬是(就是)原來的味道,我怎麽就做不出來呢?”

這話問到了端伢的癢處,他撂下酒杯,一本正經地教,“要用鮮鴨肉,辣椒粉、五香粉、八角粉要多放,還有步驟,老班子的方法一點都不能錯。”

看著端伢認真的樣子,張文有些感慨,自己、睿伢、端伢,這幼時曾經的三個玩伴,說到底,隻有端伢是守老禮的人,有些老班子的視若珍寶的東西,張文與睿伢早忘了,卻在端伢身上重現。

張文也相信,那些傳承下來的美好品格,終會給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一個美好的晚景,譬如一壇伏鴨肉的製作,鴨肉隻是主料,還需要白酒去腥,八角增香,辣椒提鮮,其他的,交給時間。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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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伯太空望遠鏡鎖定外星人的位置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1/24/2022 postreply 20:4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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