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子”打到流產的灰姑娘
艾瑪的階級意識是在姐姐艾琳的婚禮上正式覺醒的。
艾琳的婚禮盛大、熱鬧、莊嚴、感人。從淩晨堵門開始,車隊、充氣彩虹、七色禮花,鞭炮劈啪劈啪,鑼鼓隊、舞獅隊,表演噴火和魔術的婚禮司儀,富麗堂皇的婚禮堂,一道一道的鮮花拱門,長長的紅毯,肉麻卻又真的有點感人的新人告白。艾瑪聽了也哭,可肉體在流淚,靈魂卻喃喃自語:到底是哪兒不對?
直到晚上的答謝宴。
姐夫的同學和戰友,不依不饒地鬧新郎新娘:香蕉綁在新郎褲襠處讓艾琳去吃;一個生雞蛋從左褲管裏塞進去從右褲管再拿出來——滾到襠部時一個戰友上前一記反手,把生雞蛋拍碎在姐夫的褲襠裏,一片濕,一片喝彩。
是人。原來是人不行。艾瑪明白過來,為什麽富麗堂皇觥籌交錯的婚禮,樣樣陳設物件都跟別人的相似,就是覺得哪裏不得勁——是姐夫和姐夫的親友們,實在油膩粗俗得讓人難堪。
那天晚上,艾瑪躺在床上下了個不那麽堅定的決心:得往上使使勁兒,找個體麵點的男人再嫁,除非過了25歲,否則這條絕不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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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艾瑪22歲。在一個二本的大學讀財會,大四,家裏費了不少勁,但總歸已經給她疏通好關係,畢業就能進本地一家國企。
這麽一來,接下來的人生,隻剩找個“不像姐夫”的男人好好嫁掉,這一件大事待辦了。
所以她遇到董良時,覺得夢幻到不行——活生生現實版被餡餅砸到頭。
那是她參加工作的第三個月。辦公室的大姐神神秘秘地問:“艾瑪,你耍男朋友了沒?”
“沒啊!”
“那我給你介紹個唄?”
“幹啥的呀?”
“警察。”
艾瑪一直期待能找個世家子弟,盡管每照一次鏡子,就有點灰心地覺得離這個夢想遠出一步——艾瑪不算美。她五官比較平淡,不像姐姐,別人提到都說是“那個大眼睛的姑娘”。艾瑪的眼睛小一點,鼻梁也不算挺,鼻頭圓潤,相書上說這代表“倉廩豐實”,也就是說,艾瑪將來可能有點小錢,但現在的確是沒有。嘴巴輪廓分明挺漂亮,可惜唇色又略暗,讓她失去了少女感。惟一比較傲人的是身材算挺玲瓏,但剛夠一米六的個頭又把這項分數也拉低了。
對,艾瑪就是把自己當個貨品來估分的,就像珍珠圓不圓、潤不潤、直徑多少,這麽個務實的考慮法兒,所以當一米七八的董良站在她麵前時,她冷靜地在心裏歎了口氣:沒戲。
董良長得非常周正,沿著鼻尖到肚臍畫一條中軸線,他左右估計能極其對稱。相親的那天,董良穿著深色的牛仔襯衫,卡其色的布褲子,腳上似乎是雙布麵的球鞋,戴個棒球帽。衣著打扮四處沒有 logo,艾瑪認不出牌子,但隱隱就是覺得他這整套行頭透著一股貴勁兒。
艾瑪簡直喪氣起來,借口去洗手間,躲在廁所的隔間裏把兩邊腋下的肉使勁兒往中間撈了撈,出來對著鏡子定睛一看,還是覺得不滿意:你真是個平淡的人啊艾瑪。
所以喝完咖啡,董良提出再一起去吃晚飯時,她著實愣了一愣。
日料店裏燈光微暗,幽幽地飄著如泣如訴的日本調子。
微醺之後艾瑪終於有點放鬆下來,時不時抬手,冰一冰燙熱的兩頰,心裏活動著:我笑起來也挺好看吧?宿舍裏不止一個人說過,像尾野真千子。
那晚到家都11點了。董良一隻長胳膊伸過來幫她打開副駕駛的門,手肘似乎碰到了她的胸,又很快拿開,電光石火間艾瑪都不確定自己的胸上剛剛到底有沒有挨那麽一下。
要進單元門了,董良從車裏出來,一手摁著車頂,微笑著對艾瑪說:周六中午有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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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櫥衣服沒件像樣的!艾瑪邊挑邊煩躁。終於還是去買了條白色鏤空的雙層短裙,可吃完飯在海邊一逛,冷。
沿著海岸的小樓二樓掛著一條橫幅,“吉房待售,電話:xxxxxxxx”,董良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背:“你冷咱們幹脆去這房子裏避避風。”說著掏手機撥了橫幅上的電話,艾瑪聽到那邊殷勤地應著:5分鍾就到。
“咱們先上去。”董良就這麽自然而然地牽起了艾瑪的手。小區保安也不攔他們,大概董良長得就像住得起這房子的人吧。
房子好極了,大窗落地,陽光滿屋,地板鋪好了,沒有家具,反而讓房子更像嗷嗷待哺的小孩在等待女主人。
殷勤的中介小夥避到另一間去接電話,董良問她:“房子怎麽樣?”
艾瑪心裏有點蠢蠢地蠕動,回說:“好啊,真大,真亮。”
“那買了。咱倆住。”說完董良一手把艾瑪的腰攬向自己,一個吻就堵上來了。
我的初吻啊!多年之後艾瑪都無法確定,那個吻是不是有十分鍾那麽久,隻記得自己從那個吻中醒過來的時候,手心腳心都脹脹的,麻麻的,全是汗。
“那晚董良幫她洗澡,吻她,一點一點幫她擦油,喃喃地對她說:媽的事你別管啊,咱倆好好過好日子就行啊,我就想跟你到天荒地老……”(圖:天水圍的夜與霧)
閃婚閃得,直到婚宴,艾瑪才見到婆婆第三次。婆婆胖,穿貂,紋著眼線紋著眉,左手右手的中指無名指上分別套著四種不同花色的戒指。後來董良跟她解釋,做這行生意的,都這個打扮,你不這樣,人家跟看怪物似的看你,根本不跟你做買賣——說得好像他媽不情願這樣打扮,可艾瑪覺得婆婆挺享受這行頭。
董良的大姐艾瑪兩個月後才第一次見,妹妹和弟弟倒在婚禮上都出現了,不過四姐弟明顯不大親密。輾轉從董良姨媽家的表姐那裏聽說,這四姐弟竟然分別有四個父親。而婆婆至今還是單身。
“木材這一行嘛,不是女人幹的買賣,我姨特殊。”表姐隨口給了這麽個評價。
海邊的房子說買就買,原來婆婆是本地第二大的木材批發商。艾瑪被這個大餡餅砸得暈暈的,又有點不安:是不是哪裏不大對?怎麽這個餡餅就落我頭上了呢?
3
董良第一次打她是在那位嘴巴很鬆的表姐的婚宴後。
他們結婚後半年。其實挨打的時候艾瑪還在後悔自己多嘴:一家六七口子到市郊來吃婚宴,隻有婆婆包了個兩千塊的紅包,這大概就是人家的規矩啊,我多話幹啥呢?
她跟董良提議他們小兩口也包個紅包意思一下,當時並看不出來董良有什麽不高興,甚至吃婚宴的時候還給她夾菜,直到都吃喝完,別人去新房參觀了,董良拉著她來到表姐新房不遠的河邊。
直接就是一個嘴巴:媽做事你叨叨什麽!
艾瑪的左臉好像立刻成了木製的,臉上的什麽器官她都控製不了了。她哆嗦著,極度的意外讓她不知道要說啥,像個沒看懂劇情的觀眾似的問:啊?什麽?
拳頭就上來了。
董良的手真快啊,哐哐地捶在她身上背上。她倒下去,皮鞋又跟上來。艾瑪勉力從腳影中抬起眼:中午的河邊怎麽連個人影都沒有?來救救我啊。
她臥在地上,董良站在一邊抽了根煙,才過來把她拉起來,拍她身上的土,一拍一疼。艾瑪覺得衣服仿佛小了一碼,繡花都在辣辣地磨她,董良拍到哪裏,哪裏就驚疼得一跳。
鬧哄哄的一屋子人,竟然沒有一個發現艾瑪跟出去時有什麽區別。艾瑪的眼裏轉出大淚珠子,急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可每個人都在跟每個人寒暄,沒有一個人留意她。
趕回市區的家裏,已經傍晚,夕陽如血,萬丈霞光都停在橙色的海麵上。艾瑪不知道該不該上樓,董良攬住她,奇怪的是艾瑪覺得那手雖重,竟然滿是柔情。
那晚董良幫她洗澡,吻她,一點一點幫她擦油,喃喃地對她說:媽的事你別管啊,咱倆好好過好日子就行啊,我就想跟你到天荒地老……
艾瑪說不清那晚是什麽滋味兒,既渾身疼得難忍,又從來沒聽過這樣的甜言蜜語。
4
第二次和第三次毆打都是來年了。一次是辦公室新來的男同事給艾瑪發了個笑話短信。再一次是兩個月後,辦公室聚餐,那男同事也在,艾瑪不想讓董良知道,敷衍說加班,吃完出來,董良端坐在大堂。
被毆打的絕望總是伴隨著海量的道歉、剖白、對天發誓、家庭秘密、甚至母親的壞話,以及當然,昂貴的禮物。艾瑪實在無法就這麽結束這段童話般美滿的婚姻,她求董良去看看心理醫生,董良總是在當晚一口答應,當然,再無下文。
艾瑪懷孕四個月時,迎來了最後一次毆打。艾瑪都不知道自己挨打竟然能挨這麽久。
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裏,她咬住牙護著肚子蜷在床邊一動不動,被扳起臉來扇。——董良是很會打人的,之前總能打到她渾身青腫,卻不會露出一點在衣服蓋不住的地方,讓她可以繼續上班。可這次大概是太生氣了——艾瑪單位組織的采摘活動,被暴雨澆在鄉下,走前沒想久待,充電器沒帶,手機關機了——董良還是能找到她,這次是直接當著她的同事拖上車拉走的。
艾瑪的鼻梁骨斷了,右眼腫得像個酒盅扣在眉毛底下,青紫色。給打到午夜才住手。
艾瑪爬到衛生間,伏在馬桶上,想,要不上吊算了。想了一會兒,兩腿間好像有股熱流湧出來,那一瞬間,艾瑪竟然鬆了口氣,好像一個猶豫著選 A 還是選 C的題,被告知題目出錯了,統一都給分一樣。
姐姐見到艾瑪,放聲大哭。姐夫跟董良動了手,董良沒還手。可惜姐夫不太會打人,艾瑪在病床上冷冷地看著,懷疑董良連疼都不怎麽疼。
艾瑪連工作都辭了,來到1300裏外的小城。
接下來的7年,她做售樓小姐做到銷售冠軍,談下來一個零食代理,買了處小房,還買下個臨街小門頭收租子,日子果真“豐實”起來。
她胖了點兒,說話比以前更加柔聲細語了,別人要給她介紹對象,她也去,再找個理由推掉。她不知道自己要養多久才能複原——也許根本就沒法複原,她再也不是那個嫌姐夫油膩的少女了。
艾瑪怎麽也沒想到此生還能看到董良的臉,他那張左右極其對稱的麵孔被放在報紙的一個小黑框裏。是一起高速公路襲警案,死了三個警察,他是其中之一,被追認了烈士。
艾琳的電話轉過周的周末才打來:“他也沒再找……頭一年來問過幾次你的下落,我們怎麽可能告訴他……沒想到他也那麽一直單著……也32了啊……”
艾瑪掛上電話,聽見自己鼻孔裏大出了兩股氣,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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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結束,進入洗碗環節,客人們爭先恐後往廚房擠。
有人卻說:“我不洗,‘大姨媽’(生理期)來了,沒幾年就更年期了,要好好珍惜每一次‘大姨媽’來!”大家哄笑。
我承認,這絕對是我聽到過最棒的女性言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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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前,我突然沒有了月經。
當時我30出頭,雖然也經曆過生活的種種挫敗,但也在不動聲色地努力活出幸福感來。月經忽然不來了,成了致命一擊,就像壓跨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每一天,我都深切地感受到肉體日漸衰退和枯幹,似乎隱約能聞到死亡的味道,我無能為力,徹夜失眠,焦躁不安。
完全無法自己麵對,也沒有勇氣告訴任何人,更沒有去醫院,隻是等待。每天數著算日子。
可隨著日子一天天推移,我的絕望感也越來越直接。
一些白天,我就在露台上放一把躺椅,一動不動地躺半天,看天,看太陽,看樹,沒有任何意義。
有天,正在讀大學的侄女來,叫我:“姑姑。”我一動不動:“唉。”她做好了飯,又來叫:“姑姑,吃飯。”我唉都不唉一聲,走到餐桌旁,端起飯碗,扒兩口,又麵無表情地回到躺椅上。說了一聲:“給我買包煙。”
於是,有人一聲不吭地去買了一包煙上來。我點燃一支,抽兩口,突然感覺一陣惡心,起來把煙掐了,連著一整包丟進垃圾桶,仿佛從此再也不抽煙一樣。然而幾分鍾之後,我就從椅子上彈起來,衝到樓下的小賣部又買了一包,然後一根接一根,留下一地煙頭。
我的沉默讓全家人都緊張害怕起來——連靠近我時都要先屏住呼吸,怕驚動了我內心的瘋狂。
第一個用大姨媽形容女性生理期的人,一定是個天才。生理期就像大姨媽,囉嗦歸囉嗦,煩也是煩的,但確實是親人,得好生伺候著;一旦她轉身離去,你必痛不欲生,發現她才是你的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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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消極的方式,沒有“召來”我的“大姨媽”。在她失聯兩三個月之後,我向一位年長的朋友求助。她建議我去醫院看看。
於是每周二上午,我都會坐上的士,說一句:“二沙島省中醫。”然後,掛號、看醫生、交費、等藥,麵無表情地完成一係列固定動作。喝了兩三個月藥,“大姨媽”來了,天亮了。
“大姨媽”再次來臨,我的生活又開始恢複些許生氣,我嚐試著重新開始像正常女人一樣生活,每周二再也不必痛苦地去醫院了。
然而,“大姨媽”和我關係並不好,她行蹤飄忽,需要藥供著,吃藥才來,藥停她走。尚年輕的我掐指一算,離更年期還有一段漫漫長路,我即便有錢吃藥,也沒有耐心吃這麽長時間。
有時候,我隻能把原因歸結於沒有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剛做媒體那幾年動不動一通宵寫一萬字、早上不吃早餐、煙不離手;有時候都覺得是造化弄人,好像“曾經有一個‘大姨媽’擺在我的麵前,我沒有好好珍惜……”很快,我就從那些麻木不仁的日子過度到悔恨交加的日子了。
既然“大姨媽”偶爾又出現過,說明她還沒有死,還有找著她的希望。對於這項疾病,我隻準自己稱它“月經不調”,絕不能用“早更”稱呼它。
那時候各種身心靈工作坊開始盛行,我也嚐試著從解決心理問題開始。可眼見著那些“高人”開起各種收費昂貴的工作坊,他們所宣講的理論和言行卻沒有一個能說服我。
我仍一門心思地尋找失聯的“大姨媽”,如此這般折騰近一年,我煩躁得好像拋卻了任何理性的思考,也並沒有因此悟出什麽人生真理來。從早到晚隻有一個想法,她為何就不來了呢?要怎樣她才肯來呢?所有的暴躁、煩悶、抑鬱和怨氣在我的身體化成一團無名火,分分鍾會引爆。
感覺自己真的沒有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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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夏日,我從房間出來,繞到後麵露台的晾衣棚底下,確認沒有家人和鄰居看到我之後,拔通了一位北京朋友的電話:“我快活不下去了,快幫我找個醫生。”如同伸手去抓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事隔很多年,我還記得自己當年說話語氣的急促和周圍環境被我宣染的壓抑,我在兩排晾衣架中間,一會兒坐下去,一會兒站起來。
朋友告訴我,過幾天,著名老中醫李可先生(編者注:李老已於2013年2月7日在山西病逝)會到廣州,我可以去找他。
等待李老來廣州的日子度日如年,我心裏很清楚,除非親眼見著“大姨媽”,否則所有的等待都是沒有希望的。這不過是個賭局,我賭的,是求生的勇氣。
事到如今,我仍舊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覺得人生沒有希望,才讓“大姨媽”不來的,還是因為“大姨媽”不來,讓我覺得人生沒有希望。
那一天,酒店房間裏,李老一頭白發,神情嚴肅,我告知來路後,沒有任何寒喧,直接坐下來,說明病情,然後伸出手臂開始把脈,老人家一句話都沒再問。把完脈,他對旁邊站著的女弟子說,你摸一下她的某某(我沒聽清楚)穴。女弟子帶我到旁邊的房間,伸手往小腹上一摸,大聲說道:“師傅,冰涼冰涼的。”
李老點點頭,開始寫處方。房間安靜極了,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如同等待宣判。李老寫完處方,遞給我,上麵寫著:三陰伏寒。藥方上,光“附子”這一項的劑量就是60克,如此大劑量的附子如同服毒。我才知道,這在一般藥店是抓不到的,得打李老專門給的電話去配藥。
取到藥的第二天,我用一個大湯煲嚴格按照說明煲藥。水燒開以後,源源不斷地從煲裏飄出細辛詭異的味道。那天晚上,我全身發麻,滿床打滾,緊接著就開始不停地拉肚子——不是誇張,是真的不停,有時才過幾分鍾就要往廁所跑。
我心有餘悸,這藥吃還是不吃呢?托朋友去問李老,回話說:“李老聽說這種情況,連聲說好。”我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吃藥,雖然藥物反應每日漸輕,但那味道真讓人生不如死。
五天後,“大姨媽”來了!來得轟轟烈烈,大方得體,仿佛從未離開過、我們之間從無過節一樣。“天啊,那真是一個完美的‘大姨媽’啊!”我的心從未如此歡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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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那10劑藥,我遵李老的吩咐去看他的女弟子。這位醫生在一個婦幼保健院出診,號極難掛,為了保證能掛到號,我晚上12點去排隊,排到早上7點。接下來,我又吃了15劑,再去看時,說好了,不用再來看病了。
這大概是八九年前的事情。
從那以後,我的“大姨媽”再也不玩我了,每月按時造訪,從不缺席,我們關係變得很好,她老人家也算愛惜我,不讓我受半點痛。以至於我時常忘記自己已人到中年,像少女一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如此一來,一切都釋然了。我甚至有點感恩:“大姨媽”玩失聯時,我才30多歲,身體還尚強壯,就像是更年期提前過了。等到了真正的中年,竟也完全沒有所謂的“中年危機”。
以前從不知道,大姨媽每個月都踩著點來,對作為女性的我如此重要,以至於連衰老和死亡的危機都被衝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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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土
他說,結婚當然要生小孩,不生小孩,結什麽婚?
她在旁邊幸福地笑了。仿佛兩個人真的是為了生一個小孩而結婚一樣。
為了生小孩,她提早進入狀態,而且在某些人看來近乎神經質,其實,無非是把一項耕種事業看得很神聖嘛。
聽朋友忠告,去藥店裏買了一瓶葉酸,一天吃下去一片,然後心滿意足地摸摸肚子,盡管,盡管那還是一塊空地。但是,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母親,一個優生優育的文明婦女,她要把這塊空地收拾得盡可能的肥沃,健康。
因此,她必須要去做一個產前檢查。雖然一年都難得感冒一次,但是不感冒並不代表身體棒啊,身體棒也不一定可以生小孩啊。
於是,她找了熟人的熟人,去最好的醫院,請最好的醫生。醫生是一名教授,中年,權威,在婦產科的公開欄裏介紹她發表很多學術論文,帶領很多重要的研究課題。
熟人適時地為她插了隊。
你怎麽啦?教授頭都沒抬。
我想生小孩啊!教授終於抬了一下頭。
不孕啊?
不是,隻是想生小孩,做一個檢查,看是否合適生小孩。
你要做什麽樣的檢查?
生小孩要做什麽樣的檢查?
很多啊,B超、抽血,一係列的。
哦。
那就都做吧!教授邊說邊開出一疊單。然後,她躺上那張過去隻在A片裏見過的婦科檢查床,一張奇怪的床。教授像一個熟練工一樣,提取了部分檢驗樣本。
她小心冀冀地拿著樣本,並且不好意思地把它藏在背包下,送去檢驗。邊走邊想,教授和普通醫生的不同在哪裏?剛才教授給她檢查的時候,很快,非常快,快到她仿佛沒有什麽感覺。沒錯,高手出手,就是沒有感覺!
當她到一疊化驗結果送到教授手上時,教授點了點頭,你老公來了沒?
沒有。
叫他明天來。
良種
盡管他一晚沒睡,還是在早上7點鍾被拉下床。今天要去見教授。
她一切沒有問題,如果他也沒有問題,那麽,就可以春耕生產,大幹一場啦!所以,事不宜遲。
他無助地拿著樣本杯,在醫院裏走來走去。他的心中有一個疑團,一個解不開的疑團。就在他感覺得人來人往中沒有誰可以為他解惑的時候,他回去找教授,從一群大肚婆的包圍圈外突圍到教授麵前。
教——教授,這個“精液圖文分析”的樣本,是不是就在廁所搞定?
是的。回答斬釘截鐵,教授就是這麽權威。
於是,他開始了新一輪更惆悵的徘徊。走進一間廁所,他聽到旁邊廁格裏的人在用盡畢生的力量發著“恩、恩、恩”的聲音,他暗罵了一聲,真沒有公德心,來到了醫院都不治便秘。
於是,他換了另一個樓層的廁所,他看到一個男人拖著另一個男人走進同一個廁格,雖然,他也知道他們一個正在打吊針,而另一個正奮力舉著鹽水瓶,但是,他還是不適,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出來。
於是,又換了更上一層的廁所。
於是,又換了更上一層的廁所。
回去吧。醫院真是太沒人性了,太不人道了。他向她充滿人性的請求道。
她是一個堅強的女性,遇到困難從不輕易放棄。
我再去問問教授該如何辦!
她氣喘呼呼地跑回教授的門診。
教授,我老公,我老公,他在廁所是不行的。看旁邊人哄堂大笑,她補充了一句:廁所似乎髒了點。為了不得罪教授,她連醫院的廁所的壞話都不敢理直氣壯地說。
髒有什麽所謂,又不要他躺下去。
可是,平時都是躺下去的啊!
那你們去開個鍾點房吧,醫院的康複酒店,三星級。
他去酒店的前台開房,她遠遠地站著。鍾點房,鍾點房的宿命就是為了幹那事。和一個男人花錢開房去幹那事,她逐漸覺得無恥起來,哪怕那就是她自己的男人,她的合法丈夫。
怪,感覺很怪。
難,難度依舊很高。
鍾點房裏,他們費了一個小時才讓那充滿希望和羞澀的樣本到手。她一激動,手一抖,悉數倒在酒店的潔白床單上。然而她幾乎毫不遲疑地把蝌蚪們弄回杯裏,出手極其之迅速,連她自己都沒看清楚動作。頂著中午的烈日,她把那珍貴東西半遮半掩地送到檢驗室。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播
親愛的種子,它們優秀嗎?
教授看了看化驗報告,說,它們活的數量是夠的,但是,不動的,又還沒有完全死的數量不夠多。
那就是說,要死不活的不夠多?
對的。
那怎麽辦?
吃藥。枸杞地黃丸。
她沒敢說把種子們倒在床單上的事,實在開不了口。
吃點枸杞地黃丸算什麽,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每天早上醒來,她把一根體溫計壓下舌頭下。不說話,不動,也不讓他說話,也不讓他動,因為那會影響她,進而影響她的體溫。她每天的體溫被記錄下來,排成一條曲線,曲線的高低代表她的生理走向。就像農民查看天氣一樣,某一天,會是最適宜播種的一天,值得珍惜。
於是,她經常咬著體溫計又睡了一個回籠覺。
經驗人士告訴她,平時最好別做,排卵那兩日,要多做。如果不行的話,你要去廟裏求求神。我嘛,一直要不上,後來去求了神,就懷上了。聽別人這麽說,她第一反應聯想到兩個字“神棍”,她害怕“神棍”,確切地說,是害怕關於“神棍”的想像。
她不好意思地問經驗人士,你老公有沒有做檢查?
有啊。
那玩藝,是在廁所裏弄出來的?
不是廁所,難道還是在酒店裏?我老公開始也有點為難,不過十多分鍾就搞定了!
唉,真是山外有山。
後來,她隻要遇著生了小孩的女人就問:你老公有沒有產前檢查啊?80%地回答說有,而且,下一步的回答100%都是:在廁所裏搞定。
山外全是山啊。
就這樣,他每天吃著枸杞地黃丸,她每天早上嘴裏含著體溫計,享受著不設防的性愛。
於是,出了狀況。大姨媽這個老朋友不來了。
她極不好意思地去買驗孕棒,就像第一次買衛生棉一樣。她覺得微不足道的尿原來這麽神奇。她握著驗孕棒,就像握著魔術棒,小心地伸向那神奇的液體。二道紅杠。那哪是一泡尿啊,簡直就是神仙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