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47)

來源: YMCK1025 2022-01-21 17:03:5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8423 bytes)

畢汝諧:舌尖上的畢汝諧

眾所周知,北京協和醫院是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在中國最大、最著名的一項事業,於海內外享有盛名。

文革期間,我曾經與協和醫院有過一次孽緣。

1968年北京江湖,我每天在大街上拍婆子,兼及觀察社會百態。我使用一個簡單易記的假名:黃偉偉。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拍中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婆子H;我得意地把這事告訴一個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大驚失色說:你知道H是誰嗎?這個人你也敢拍啊,她是海軍司令蕭勁光大將兒子的婆子!你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啊。

我嚇了一大跳;蕭勁光大將,好家夥,四級高幹!我怎麽敢招惹他們家的婆子呢。就沒再聯係H了。

——北京平民百姓不明就裏,囫圇地將13級以上的幹部子弟統統尊為高幹子弟;其實,在權貴子弟眼裏,我們8級以下13級以上的幹部子弟仍然是 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下等人;而那些13級以下的幹部子弟,在他們眼裏,恐怕連人都算不上了。至於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幹脆就是泥豬疥狗。

——有一天,我去甘家口華僑補習學校遊泳池遊泳;遠遠看見一個非常苗條的女孩兒,便徑直走了過去。

原來她是肖華最小的女兒。我沒敢搭訕。

——文革結束後,我在海軍大院遊泳館見到H,她已經是肖勁光的兒媳婦了。H笑著問:當初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真名啊?我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肖司令家的人呐,否則我一定會告訴你真名兒的。

那些年,我陸續在大街上認識了何長工、柴樹藩、塗錫道、王偉、朱慕之等8級以上高幹的女兒,一律報出真名實姓;而這僅限於黨員高幹,非黨高幹不在此例。有一回,我在大街上拍中王昆侖(北京市副市長,民主人士)的女兒,坦然地對她說:我叫黃偉偉。

過了一些天,我收到H的一封信:黃偉偉同學:我很高興認識你,但是我現在已經是一名光榮的海軍戰士了。我對你的印象很好,想把我的一個好朋友介紹給你。她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好多男生拍過她,她都沒答應。請你某月某日晚8時在王府井某路車站和她見麵吧。

我高高興興地去了,見到了H的好朋友。她長的比H差一大截兒,但是也還湊合;那時候已經是12月,天氣很涼了。當年一到晚上,王府井一條街就變得很冷清了。

我說咱們去協和醫院吧,那兒挺暖和,說話方便。

我們進了協和醫院,找了一個黑暗的角落,迫不及待地擁抱接吻;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幫人打著電筒過來了;為首的一個老者說你們幹嘛呢;我說我們是來看住院病人的。老者冷笑道哪個病房啊哪個科呀;我見勢不妙,壓低聲音對她說我不叫黃偉偉,我的真名叫畢汝諧;遺憾的是畢汝諧這個名字太複雜、太難記了。她一下子搞不清楚。

他們迅速把我倆分開了,帶進協和醫院保衛科分頭審訊。處理我的兩個保衛幹部一老一少,老的那個還比較穩重,年輕的根本就是個痞子;剛一打照麵,他就流流裏流氣地說:你會不會摔跤啊,會摔的話咱倆撂一盤。

這家夥純粹是個痞子;他趁老者如廁的機會,猥褻地問:老實交代!剛才你都親哪兒摸哪兒了?

畢汝諧畢竟是畢汝諧;我圓滑地回答說:剛才我實在太激動了,現在什麽都想不起來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老者是個有經驗的保衛幹部;他用陰沉的眼光盯視著我說:你們在一起說沒說什麽反動話啊,為劉少奇翻案的話。

那時,八屆十二中全會剛剛開過,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被永遠開除出黨了;社會上政治謠言四起。

我說:沒說劉少奇的事兒,光說交朋友來著。

他突然拍著桌子說:你知道她是什麽人嗎?!

我吃了一驚:她是什麽人?不就是一個婆子嗎,難道還能是特務不成?

我從最初的慌亂中迅速鎮定下來,心裏盤算著應對之策。因為我聽說過自己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的順口溜,便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老者問我叫什麽家住哪兒哪個學校的,我一律不回答。

老者生氣了,竟然說出一句駭人聽聞的話:你說不說實話?你要是再不說實話,我馬上把住院病號叫起來,開會批鬥你!

畢汝諧畢竟是畢汝諧——雖然很花,心腸卻是柔軟而善良的。讓那些老弱病殘住院病號披衣而起,為我受罪,於心何忍?

於是,我老老實實交代了一切。

——站在21世紀的高度回看這件事,究竟是畢汝諧之恥還是協和醫院之恥?顯然是後者。

醫院本是救死扶傷、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的地方,理應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住院病人;保衛幹部卻要把他們當成鬥爭工具派上用場。這就是文化革命特有的倒行逆施。

天亮時分,景山學校保衛組來人接我;我至今清楚地記得,走出協和醫院時,大喇叭播放歌唱家呂文科唱的文革歌曲海軍戰士見到了毛主席。

我回到景山學校,方知道什麽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了。我的這一點花花事情,已經在眾口相傳之中變成畢汝諧帶著婆子去協和醫院打胎被抓起來了,聳人聽聞!革命師生們奔走相告,像過節一樣高興,表現出比傳達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更大的熱情。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實際上是一種性壓抑的表現。毛澤東時代的男女大防十分嚴格,某人敢於越雷池吃禁果,人們對其既羨慕又憎恨。

一夜之間,畢汝諧就變成了死魚爛蝦,臭不可聞了。

我被關進了景山學校清理階級隊伍的牛棚。

當時,景山學校揪出來的人全都是上了年紀的教職員工,隻有三個學生:我一個、鄧力群的兒子鄧英淘一個(因為毆打老師)、還有一個是中宣部新北樓的鄰居林某(日後成為羅瑞卿的女婿),罪名是反軍亂軍。我和鄧英淘從小就是死對頭,三天兩頭打架;即使進了牛棚,我們倆也不說話。

我和林某有過一段有趣的對話——

林某說:你吃飽了飯,不搞教育革命,整天在大街上拍婆子,這樣很不好。

我說:有啥不好的?我騎著自行車滿世界轉悠,等於鍛煉身體;通過拍婆子,還可以了解社會各階層的真實情況,好得很。比待在象牙之塔裏強。

林某說:中宣部院子裏就你一個人愛拍婆子,大家都不這樣。

我驕傲地說:我為什麽要和大家一樣?我崇拜尼采,我是超人。你瞧著吧,我將來肯定能做一件大家都做不了的事兒。

——20歲那年,我創作中篇小說九級浪,一舉進入中國文學史;如此年輕,為五四以後所僅見。

林某怒目瞪著我說:畢汝諧,曆史發展究竟是按照馬克思說的發展呢,還是按照尼采說的發展?

當時正在清理階級隊伍,畢汝諧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非議馬克思呀,隻好口服心不服地說:當然是按照馬克思說的發展了。

那些找不著對象的單身男教師對我恨之入骨,他們規定我每天隻能吃窩頭就鹹菜,不許吃葷菜素菜。

那時候,母親每月給我20塊零花錢,在毛澤東時代,這是很大的錢,比一個學徒工的月薪還多呢。

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就讓那些發小偷偷買各種好吃的送給我,然後我躲在廁所的隔間裏狼吞虎咽。還有一次,我讓林某用他的飯卡給我買了7個肉包子。

我在景山學校牛棚裏沒有挨打受罵,也不參加勞動,能吃能睡,悠哉悠哉;除了不能外出拍婆子,日子很滋潤;以致我的班主任老師恨恨地說:畢汝諧,你把這兒當成安樂窩了。

——多年以後,我讀到王蒙的一篇文章說,現在一提起文化革命,就是打打打殺殺殺;我在新疆經曆的文化革命不是這樣子的。

文革後,很多回憶錄千篇一律地把牛棚說成了鬼門關,而景山學校的牛棚不是這樣子的。

景山學校有個非黨的女副校長,在牛棚裏服安眠藥自殺了。幾天後,她的女兒來領取母親的遺物。

我見她的身材很苗條,就主動幫助她把鋪蓋卷兒綁在自行車的後架上。

——多年以後,我讀到季羨林的一篇文章,說他年輕時候喜歡看女生打籃球,其實是想看女生的大腿。

我非常欣賞這種光明磊落的人生態度。我痛恨假道學。

後來有一天,謝富治副總理發話了:現在北京清理階級隊伍關了一批中小學生,這不符合黨的政策,馬上把他們全都放出來。

我們仨就此解放了。但是還是要給我開一次批鬥會。那天早晨,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走向批鬥會場,心裏給自己鼓氣道:汝諧呀,好好受著吧,你這輩子的磨難還多著呢。

我在打倒畢汝諧的口號聲中進入批判會場,一眼掃過人頭攢動的庸眾,優越感油然而生:我長得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精神,我看不起你們!

我深深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足尖,規規矩矩地站在指定地方;革命群眾都坐著。

有個王八蛋率先提議要徹底清算畢汝諧拍婆子的罪行,全體革命群眾熱烈響應;我甚至瞟見很多人眼裏那種如饑似渴的盼望(我堅信他們都是手淫患者);我由是臊得低下了頭,兩頰發燒;這時候,一個王姓工宣隊員卻出乎意料地說:生活作風的問題,我們不整;大家揭發批判畢汝諧的反動、落後的言行吧。

我如蒙大赦,鬆了口氣。我簡直不相信一個普普通通的工宣隊員竟然有這麽高的政策水平;我覺得他的水平比倪誌福還高呢,不進中央,太可惜了。

接下來是各種各樣的批判發言,群情激憤;發言內容後來我都忘了,隻記得一位中宣部院子裏的發小說了這麽一句:畢汝諧和社會上的流氓聯動等等各種不法分子來往。

——很多年以後,我和這位發小在紐約又見麵了;他已經是光明日報的資深記者。我跟他開玩笑說,你沒有上山下鄉,而是直接進工廠到了工人,這裏麵還有我一份功勞呢。他說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呢?

我笑道怎麽沒關係呀,你發言批判我,你就成積極分子了;隻有積極分子才能留在工廠裏啊。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班長吳某某最後作總結發言,他說畢汝諧的問題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我如釋重負。

——吳某某的父親吳江,是胡耀邦趙紫陽的理論大將,受到左王王震的打擊,至死未能晉升為副部級高幹。

然而,吳某某仕途平順,最後當了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副行長,係副部級高幹。子比父強!

我給他打越洋電話表示祝賀:好人自有好報啊。當年我的小命係在你的舌頭上,你說我是人民內部矛盾,我就是人民的一分子;如果你說我是敵我矛盾,我就成階級敵人了!這不是舌尖上的中國,這是舌尖上的畢汝諧!

我們哈哈大笑。

這篇文章一路寫下來,我忍不住想笑——

荒唐的畢汝諧,趕上荒唐的文革時代,荒而唐之,混為一體。不妨形諸筆墨,留給後世人評說吧。

作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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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莊稼 抓賊娃子

 
 

1971年9月,棗熟了。桃曲村下坪裏有大片的棗樹林,滿樹紅當當的大棗,多汁甜脆。每日上工前、下工後,隊長帶領全體社員到棗樹林裏放開肚皮吃棗。村裏規定,本村人不論男女老幼,棗樹下隨便吃,但不許往家拿,景文也每天跟著大家早晚兩次到棗樹林裏裏甩開腮幫子猛吃。陝北大棗甜如蜜,景文每日大吃特吃,殊不知鮮棗過食會傷胃,幾日後腸胃就受不了。但陝北的大紅棗實在太好吃,景文實在難忍美味誘惑,就把大紅棗當甘蔗吃,把大紅棗嚼一嚼,把棗子的甜水咂幹以享受美味,然後吐掉棗肉以防傷胃,真是暴殄天物。

這時隊長找到知青,說有些村裏婆姨傍晚到棗樹林裏打棗,成布袋往家裏扛,讓知青“照棗”(照看、防盜的意思)。村裏遇到得罪人的事都讓知青出頭已成慣例,如清理階級隊伍、看瓜果,照莊稼等。這些知青毛頭小夥子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跟村裏誰也攀不上親,六親不認,別的不行,得罪人是最不怕的。照棗隻要在棗樹林裏轉轉,一天十分工分,顫忽的太太了(非常舒服的意思)。景文等幾位知青快活上任。

幾位知青照棗十幾天,偷偷打棗的現象基本禁絕,這一年隊裏的棗的收成明顯增加,原因竟然是沒人偷了。

十月裏,開始收秋了,到玉米地裏,大家發現一大片玉米已經叫人把穗穗(玉米棒子)扳走了,到穀子地裏也發現有成片的穀穗叫人剪走了。老鄉們都義憤填膺地說,賊娃子偷人了!

收工後,隊長賀新明將幾位知青悄悄招到一起說,賊娃子太可惡,年年偷莊稼,我今年當了隊長,一定要治了賊娃子。你們知青給咱們晚上照莊稼,抓賊娃子。知青們也義憤填膺地表示,一定要抓住賊娃子。

隊長賀新明心思縝密,要求知青們白天照樣出工,晚上悄悄到地裏照莊稼,辛苦一下,一天給記20分工分。不要聲張,一旦聲張出去賊娃子就不出來了。

於是從當天晚上起,幾位知青晚上10點多鍾悄悄出村,到下坪裏巡視。下坪裏種了幾百畝玉米,時近中秋,月明星稀,秋風吹的玉米葉子嘩嘩響,好像到處都有人在走動,景文幾人心中緊張,瞪大眼睛四處巡視,一無所獲,早上3、4點鍾收兵回窯洞睡覺。為了不讓賊娃子警覺,還得早早起來上工。連軸轉兩天下來精疲力竭,但是毫無所獲。

第三天夜裏大家巡視到夜裏12點,幾位知青個個滿腔怒火,這賊娃子怎麽就不出來啊?大家決定教訓一下賊娃子。知青們悄悄走到一位人家的窯背上,村裏的人曾向知青們暗示過,莊稼是這家人偷的,於是知青們就把他認為是賊。今天就要教訓一下他。

窯背上堆了大堆的柴,知青們抱起一大捆柴,從10米高的窯背上扔了下去。轟一聲巨響,柴捆落到院裏。過了幾秒鍾,聽到下方窯洞裏傳出一聲“誰?”聲音猶疑驚恐。良久,無人回答,窯洞裏傳出咒罵聲音。轟又是一聲巨響,又一柴捆落地。咒罵聲音戛然而止,一片寂靜。幾位知青強忍爆笑悄然撤離,跑到遠處無人處才放聲大笑起來。這一夜,巡邏到夜裏3點多,仍是一無所獲。

第4天晚上,吃完飯後鄰居老木匠賀振剛來知青窯洞裏諞閑傳,到10點鍾景文和程為平一人拿起一把小钁頭準備出門。賀振剛問這麽晚出去幹什麽?老木匠賀振剛是一位性格耿直的好人,知青們很信任他,景文告訴他要去下坪裏照莊稼,並告訴他已照了3夜了,一無所獲。老木匠賀振剛聽了以後笑了說,照你們這種照莊稼的辦法,永遠也抓不到賊娃子。

老木匠賀振剛告訴知青們,村裏的賊娃子多半在兩個時間段下手偷莊稼,一個時間段是剛收工,大家都回家,賊娃子留在地裏趁無人時扳玉米,扳完玉米,天黑了就背回家,這時村裏人正在家裏吃飯,趁外麵無人時悄悄進村回家;另一個時間段就是早上雞叫後,即使有人照莊稼也熬不住回家了,賊娃子就出動下手了。

於是知青們決定立即睡覺,把鬧鍾定到3點半,晨起抓賊。早上3點半鬧鍾一響,景文和程為平一骨碌爬起,抓起小钁頭,悄悄出窯門去抓賊。

從下坪裏進村裏隻有一條路,景文和程為平埋伏在村口路邊的畔畔上。趴在路邊不久聽到村裏雞叫了,雞叫後不到十分鍾隱約看到黑暗中一個身影走過來。景文和程為平屏住呼吸,趴在地上不敢動,聽著畔畔下麵腳步聲走過又漸漸遠去,二人心裏狂喜,就等著賊娃子回來時逮住,來個人贓俱獲。忽然想起,從下坪裏上來接近村子時還分叉出一條小路。於是景文和程為平商量分頭埋伏,景文埋伏在大路邊的畔畔上,程為平埋伏在100米外的小路邊的畔畔上。

大約過了20多分鍾,景文看見賊娃子扛了一個大麻袋,撐得滿滿的,吃力地走過來。賊娃子走近時,景文從一人多高的畔畔上跳下來,正落在賊娃子麵前,大吼一聲:

“可抓住你了”!定睛一看是瞎五子。

瞎五子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下,嘴裏念叨著:我不得活了!我不得活了……

這瞎五子也是個可憐人,上中農成分。當年他大(他爸)帶著他們五兄弟一年可以收40擔麥子,白麵卷卷子吃不完。現在雖然成分仍然是上中農,但經過解放後二十多年的折騰,除了祖上留下來的大瓦房之外已是一貧如洗。快50歲的人了,孩子才2歲多,好不容易討個老婆還是個聾子。這瞎五子平時老實的不得了,左懷疑、右懷疑,沒想到抓住的是他。真是饑寒生盜心啊!

景文大聲喊來程為平。解開麻袋一看,滿麻袋的玉米穗穗。

這一年的秋天桃曲村再也沒有發生盜竊莊稼的事情。有老鄉悄悄地對知青們說,你們隻抓住了小賊。大賊是誰呢?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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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一次工

 
 

知青上山下鄉後身份變了,從紅衛兵革命小將,變成了要“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如果你又被調到當地的學校當教師,那就又從知青變成了知識分子成堆地方的“臭老九”了。

我1968年到黑龍江兵團農場,後來從農場調到兵團迎春機械廠當電鍍工,不久調到工廠的子弟學校當老師。那時的學校剛在複課鬧革命,秩序很亂,學生愛來不來,愛上不上,老師很不好當。但我們這些知青教師還是很熱心,很盡心地想法子上好課,跟學生搞好關係。但有的學生基礎差,不想學,你還真沒辦法。你批評他,他就記仇,想法找茬,跟你搗亂。

一位北京知青的女教師上課時批評了一個學生,這個搗蛋的學生突然豎起一支鉛筆大聲說:你這個壞筆!故意把“筆”念成第一聲,連喊幾聲。教室裏哄堂大笑,那女教師氣得課也上不下去。那是個沒有師道尊嚴的時代,是“老九”最臭的時代。正是我們這些紅衛兵們自己首先動手把師道尊嚴砸碎在地的,等到我們自己當老師了,我們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李亮是來自北京師大附中的知青,教體育課。他們這批北京知青1967年冬天就在天安門舉行莊嚴的告別儀式,自願上山下鄉奔赴北大荒。我曾對他們開玩笑說,你們真了不起,這麽早就上山下鄉了,我們那時還在大批判打派仗,還沒有玩兒夠呢。一天上體育課,李亮批評幾個學生不守紀律,結果頂起牛來,那幾個學生幹脆圍上去把李亮打個鼻青眼腫,捶翻在地。這老師沒法當了,老師們都十分氣憤。

但學校領導不批評學生,還說李亮也有錯。我很生氣,到宿舍去看望李亮。我對在場的一些老師說,這課沒法上了,明天我罷一天課,對李亮以示聲援,對學校領導以示抗議。

第二天班裏學生來了,我這個老師卻沒到。學生們聽說老師罷課都炸了窩了,滿校園溜達。教導主任秦祝章老師急急地趕到宿舍找我,說:你怎麽可以罷工?秦祝章老師是十萬官兵下關東的那撥人,為人厚道,平時很關心我們青年教師,講一口南通附近的啟東話,很像上海的崇明話。我說就一天,明天就去上課。他說,不行!誰允許你罷工的?馬上去上課,學生等著呢。我說,憲法規定公民有罷工的權利,必須讓學校領導對打人的學生做出處理。我完全忘了當年把老師當牛鬼蛇神批鬥時、我們這些紅衛兵的蠻橫勁兒,忘了現在文革還在進行呢,倒要求馬上還教師的尊嚴,豈不緣木求魚?豈不荒謬?

好在秦祝章老師是個滅火隊員,哪裏有事那裏去堵漏洞,什麽課都能教,初中高中的都行,我那幾節罷掉的課,秦老師都給我上了。

但事情沒完。屋漏偏逢連夜雨。過不了幾天,全國報道紅小兵黃帥日記摘抄,鼓勵學生反潮流,反對師道尊嚴,即所謂“黃帥事件”。江青親自接見小將黃帥,批判“師道尊嚴”,於是教師那“臭老九”的地位近乎與“地、富、反、壞、右分子”相提並論了。

這下輿論一邊倒,學校軍宣隊領導在教師會上不指名批評說,有人過去參加過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非法活動(暗指我曾參加過炮打張春橋),現在還要罷工,擺一副師道尊嚴。我啞口無言,灰溜溜的隻有低頭聽的份兒。

事後,同一辦公室的北京知青王章俊老師告訴我,那次會議後,教研組長紀增華老師私下說,這一手厲害呀,老賬新賬一起算,引而不發,讓別人不知道你這個人的問題有多大,不敢接近你,這就把局麵控製住了,就再也甭提那學生打老師的事了。學校領導還算手下留情,既穩住了教師的情緒,又不讓事情再鬧大,頗有點平衡術的手段。

工作了一輩子,也就罷了這麽一天工,結果是不了了之,但也自由意誌了一把。並且我還記住了,我國的憲法曾經規定過公民有罷工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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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一遇的太陽風暴或將結束新冠疫情!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01/21/2022 postreply 21: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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