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444)

來源: YMCK1025 2022-01-21 16:39:5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6173 bytes)

 

 

東北社會大姐在南方工廠

2022-01-19 12: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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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池洪波

會武功的鄉鎮企業家,前塔溝武校掃地學員

1

2014年,我從父親手裏接下業務,成了天揚公司的一名供應商。天揚是本地開發區最大的企業之一,經營服裝製造和銷售。公司有3棟樓,一棟做行政用途,另兩棟是製造工廠。

廠房第一層是底倉,從南門一直通到北門,推拉門一開一關,來料和出品都很方便。這裏也是最熱鬧的地方,人來人往,領料的、對賬的、從外麵溜進來推銷的,有時會排起長隊。要是倉管員發錯了材料,巴巴地喊車間來換,數目重新核對後,雙方難免扯皮。若是流水線上出了紕漏,比如毛皮燙了、卷了,膠水使多了,線長就會來底倉,求倉管員“施舍”一點零頭補上。

底倉的各個區域用草綠色的鐵絲網隔斷出來,職員們的工位一溜兒排開,琴姐坐在最裏頭。單從外表,很難看出她其實是一個普通職員——底倉的女職員大多穿灰色工裝,講話風風火火,虎裏虎氣,一看就是廠妹;穿著稍微正式些的,手上的鍵盤從早敲到晚,一臉倦容,顯然也不是領導——隻有坐在最裏頭的琴姐,穿西裝套裙,化著淡妝,腰板挺得筆直,她臉上沒什麽表情,又有一副從容姿態,一股子“幕後金主”的氣質隱約透出來。

那時我初出茅廬,待人接物都很生澀,早聽同行說天揚的老板娘姓沈,年紀不大卻事必躬親,時常在車間來回巡視,萬一碰上了,一定得小心謹慎,要是被她抓住尾巴,生意就泡湯了。

第一次看到琴姐,我還暗自慶幸自己眼色利落,腆著臉湊上去,左一句“老板娘”,右一句“沈總”,叫得十分親熱。

她不怎麽搭理我,我隻好沒話找話,一會兒問公司效益怎麽樣,一會兒又問她愛不愛吃海鮮:“我家親戚跑了多年漁船,海貨板正得很,我下回送點兒黃魚過來。”

“我不是老板娘,隻是個普通員工。”她搖搖頭。

我腦子一下沒轉過彎兒,不自覺地把這話當成了自謙,喊得更上頭了。旁邊的女會計看看我,似笑非笑,之後探過身子拍拍琴姐的肩膀,笑得很放肆:“你就別欺負他了!”又轉頭對我說:“我剛來的時候,也把她當成老板娘哩。”

琴姐“撲哧”笑了:“我不是老板娘,你要是送野生大黃魚過來,我倒不介意。”

原來,琴姐隻是底倉的倉管員,負責清點、核對供應商送來的物料,簽字確認什麽的。鬧了個大烏龍,我抓抓頭發,臉一直紅到了耳根。

 

本地開發區的治安向來不錯,天揚公司的老板隻請了個老頭看大門,一直平平安安。不料在2016年底,發生了一場風波。

一天中午,底倉職員小葉在家和未婚夫吵了一架,到了上班的點,未婚夫一路尾隨她到了公司。那男人喝了酒,闖進底倉撒酒瘋,一腳踢翻了文件櫃,把單據和資料弄得滿地都是,又將小葉堵在角落裏,兩人廝打在一起。

保安亭裏鋼叉、鋼盔什麽裝備都有,但門衛老頭大白天睡覺,怎麽叫都叫不醒。服裝公司又以女性員工居多,底倉更是連一個男職員都沒有,圍觀的女人們都慌了神,哆哆嗦嗦地不敢動彈。

這時,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琴姐挺身而出,她是東北人,個子卻小小的,看上去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但她氣場強大,先用銳利的眼神盯住男人,將小葉護在身後,從容地打電話報警。

雙方僵持了一會兒,終於驚動了行政樓的董事長,他帶著一幫男員工湧進底倉,那男人才灰溜溜地離開。

事後,天揚公司換掉了看門的大爺,雇了兩個年輕力壯的保安。

我問琴姐,當時為啥不害怕。琴姐就歎氣說,沒人出麵,她隻能硬著頭皮頂上去了。

2

幾個月後,另一個供應商吳大姐很惋惜地告訴我們,小葉和未婚夫結婚了。本來未婚夫這樣一鬧,小葉決意分手,可娘家人卻勸住了她。婚後,小葉讓男人打得流產,精神也出了問題。聽說終日躲在房間裏,再也沒有辦法出門。

小葉是個很和善的姑娘。天揚公司有一位後勤雜工,是個啞巴,他衣著很寒酸,整天灰塵撲撲地搞廢料清運,遇上人就“呀哇呀哇”地叫,誰見了他都躲著走。啞巴是計時工,幹滿一周就來底倉打單子,再去財務那裏領工資。在底倉的一幫女職員裏,隻有小葉不嫌他髒,還怕他找不到出納,有時會親自領他去行政樓。啞巴也念她的好,特地從老家帶土特產板鴨、臘肉、裝在瓶瓶罐罐裏的香油,一定要送到小葉手裏。這是獨一份,別人沒有。

這麽好的姑娘落得如此下場,與小葉共事多年的琴姐氣得全身發抖,幾乎掉下淚來:“我早說過,女人的心要狠一點,小葉太軟弱了!狗改不了吃屎,那種撒酒潑的男人當斷就斷,絕對不能心軟。”

琴姐吸吸鼻子,心情極壞:“女人一心軟,就完蛋了。”

兩年過去,我和琴姐已經混熟,就開玩笑說,琴姐肯定有故事。誰知琴姐頓時變了臉色,幽幽地看我一眼,沒再說話。

 

一天下午,我去天揚公司辦事,臨走經過底倉,琴姐意外地叫住了我。她把我拉到一個堆放成品的倉儲室,神秘兮兮地開口:“小弟,你是個好人,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盯著我,遲疑了半晌,看起來很糾結,終於吞吞吐吐地問:“你跟行政樓的塗老師很熟吧?”

她說的塗老師是天揚的人事副總,原先當過中學教師。他平日裏高高在上,極少下車間,底倉的職員很少有認得他的。我經常跑行政樓,倒是能跟他說上幾句話。

“幫我問件事兒唄。”她盯著我看,又伸直了脖子看向門外,確認周圍沒有第三對耳朵,“小弟,廠裏要選‘管理’,我也想試試。”

“去唄,這是好事啊。”我點點頭,心底更加好奇了。

“你能不能幫我問問塗老師,咱們公司選‘管理’的時候,查不查背景呀?”琴姐的聲音依舊壓得很低,看來這件事壓在她心裏很久了。

我問她什麽是“背景”,她說就是“公安案底”之類的東西。之前她在江蘇上過班,那邊的公司一般不限製基層員工的背景,不過在升職時是要做背景調查的。

我看看她,她也看著我,從她臉上微妙的表情裏,我了解到了這個問題的核心。

“查個鬼,就天揚?還查案底?”我直搖頭,篤定地說,“市區那邊我不清楚,但開發區沒有這種規矩的。”

本地治安不錯,開發區的人員流動也不算頻繁,換來換去都是那幾撥,我從沒聽說過哪家公司要搞員工背景調查。聽我這麽說,琴姐似乎一下子就放鬆了,她點點頭,輕輕說謝謝。

我悄悄地說:“琴姐,幸好你問的是我,沒有找我爸。”

琴姐抿著嘴笑:“我可不敢找你爸,怕是要把我坑了。”

我哈哈大笑,琴姐看人倒是很準的。我爸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當麵一套,背後又有一套。當年天揚有個外聘的歐經理,貴州人。老歐主政天揚時,我爸與他稱兄道弟,可勁兒巴結。他父母從老家過來時,我爸先一步將二老接到賓館,陪吃陪喝陪旅遊,照顧得無微不至,大紅包一個連著一個。後來老歐跳槽去了一家資產管理公司,換了行業,失去了利益交換的機會,我爸就冷了臉。

現在,他還常把那套“歪理”灌輸給我:“那幫外省的,指不定幹過什麽,誰知道好人壞人呢?有利益糾葛的時候,咱們巴結一下。要是失了勢,那隻好讓他見鬼去了。”

3

沒過多久,琴姐升職了。

這種事在開發區的企業裏是很少見的。如今招工問題成了“老大難”,不少企業更願意將管理崗當作一種福利,獎勵那些帶人進廠的“老鄉頭”。天揚公司裏沒幾個東北人,琴姐一無文憑,二無人脈,居然奇跡般地晉升到了管理崗。

她的工牌換成了藍底,比白底的倉管員高了一級,工資也翻了一番,還能進食堂的二樓小餐廳吃飯了。不過,她的工作地點仍然在底倉,外人難以想象她平日的工作量有多大。

我向塗老師打聽,原來他這麽安排,是存了另一層心思:琴姐能力出眾,偌大的倉庫讓她管理得井井有條,如果陡然換個新人,多半撐不住。那就幹脆給她加把擔子,既管倉庫又參與生產計劃的製定,一個人當兩個人用,升職也是籠絡她。

一個公司裏,下層職員是基石,那掌握實權的中層管理就是老板的“觸角”。逢年過節,供應商總要給他們送點小禮物,平日一個電話,隨叫隨到,為的就是多攢下幾份人情,旺季搶訂單會容易許多。縣官不如“現管”,琴姐的職位變了,我們打交道的機會就更多了。

第二年冬天,琴姐說她要回趟東北老家,拜托我開車送她。臨上車時,她說先得去接一個叫小喜的朋友,那位朋友想送她。

小喜住一家東北餃子館的樓上,在鎮街的中心位置。她看著三十七八歲,個子高高的,紮個簡單的馬尾,很清爽,人一上車就打量我,問我是幹什麽的,我說我是琴姐的同事。

小喜善談,說自己跟人合夥開了一家餃子館,老公管後廚,屬於“技術入股”,年底有分紅,他們夫妻盡心盡力,很勤勉。我說自己愛吃餃子,韭菜雞蛋、豬肉大蔥,什麽口味都能接受。小喜很高興,說南方人愛吃餃子的不多:“有空上我們店裏吃餃子,給你包酸菜餡的。自家做的酸菜,和店裏用的不一樣。店裏用的是市場買的成品,剁吧剁吧就完事,沒有自個兒做的香。”

我們在前排胡侃,琴姐坐在後麵一言不發。小喜告訴我,琴姐當年賺了很多錢,如今卻連車都沒有,語氣很是惋惜。琴姐不樂意了,拍拍小喜的肩膀:“你扯些什麽玩意兒,別亂說。”

小喜乖乖住嘴。回程路上,我問小喜,琴姐以前究竟是幹什麽的。小喜來了興致,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

 

琴姐年輕時跟了一個社會大哥,他倆從小認識,算是青梅竹馬。後來大哥開了一家公司,做的行當不怎麽正派,因為放貸傷人、尋釁滋事,後來被判重罪,刑期兩位數。

畢竟是自家生意,琴姐隻能接過丈夫的擔子,想把剩下的舊賬和資金給圓回來。當然,期間觸碰過法律的灰色地帶,結果自己也進去了,在牢裏蹲了1年多。刑滿釋放後,隻有30歲的琴姐拋掉一切,決定南下討生活。

“她爸媽都氣出病了,養了好些年。琴姐一回去,他們老用話擠兌她,說得很難聽,搞到後頭琴姐兩三年才回一趟,住兩天就走。”小喜說,“琴姐還不許我提。有啥好瞞的,重新做人就是了。”

“當過大姐頭的人,怪不得,怪不得。”我想起小葉那樁子事——琴姐瘦瘦小小,光靠自身氣勢嚇住了一個大男人,果然有兩把刷子。

“她沒幹過什麽壞事兒。”小喜說。

我光顧開車,沒往心裏去,沒有回應。

“你別不信,我姐她真不是壞人。”小喜將沉默當成否定,特地轉過頭解釋。

我點點頭,說自己沒有評價他人善惡的習慣,琴姐是我的朋友,這就足夠了。

小喜不信,氣呼呼地往後靠,車裏的氣氛鬧得很僵。我有點坐立不安。一直將車開到餃子館才鬆了口氣。小喜下車,“啪”地一下甩門,嚇了我一大跳。

4

琴姐升職後,手裏有了一點兒特權。她的工位旁邊多了一圈鐵絲網,麵積擴充了不少,再掛上一把獨立的小鎖,忙裏偷閑的時候,沒人敢拿顏色瞧她。

小喜有時會來天揚坐一坐,帶半份餃子,一些零嘴。她心大,時不時會用她那正宗碴子味兒的口音,透露一些消息。

她說琴姐之所以來南方,是想重新開始。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在南方找的,姓陸,蘇北籍貫,兩人認識了沒幾個月就閃婚了。婚後沒多久,兩人有了一個兒子,接著又有了一個女兒。

我十分好奇,問小喜,在浙江的東北人多嗎?她說多倒是不多,但東北人自來熟,又愛嘮嗑,很容易形成“老鄉效應”。從鐵嶺來的有一幫,“根據地”是市區的某家浴場;從葫蘆島來的又有一幫,“根據地”選在東北菜館;她的同鄉則集中在開發區附近的幾家餃子館裏……

聽我們吹牛,琴姐偶爾會插幾句話:“中國很大,東北人在外的圈子卻很小。”她說普通話,據說是刻意練習過的,一點東北口音都沒有。

倉庫沒有閑人的時候,她們會討論一些比較隱私的話題,比如琴姐的文身。

琴姐身上的文身不多,顯眼的隻有兩處。一處在脖頸後,一處在手背。前夫還沒被判刑的時候,她文身是為了好玩,好看。等她後來在前夫的公司挑起大梁,手背上的那一排字母,則有了實際意義。

“上門討債,看起來總要有點威懾力。”琴姐少見地談及過去的生活。

我腦海裏浮現出古惑仔當街火並的情景,羨慕地說那一定很刺激:“在工廠上班多無聊呀。”

琴姐瞪了我一眼,說:“哪有那麽威風?真正的馬仔隻有兩三個,其他的全靠臨時雇傭。錢到位了,人也到位了。要論生活,還是上班的日子安逸多了。”

琴姐說放貸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討債也是門技術活。一怕債主自殺,那就攤上大事了;二怕公安上門,鐵拳砸下來,多大的攤子都稀爛。那些所謂的“黑社會大哥”,也隻是在城市的犄角旮旯裏討食的人罷了。

總之,那兩年做“大姐頭”,琴姐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現在,琴姐想洗掉那些文身:“那個王八蛋,胡扯什麽中草藥貼,純天然沒有毒副作用。結果呢,是腐蝕性的草藥,貼上之後痛得要命,跟酸洗沒多大區別。”

她咬牙切齒地將脖子上的小紅花指給我看,原先的圖案已經模糊,隻留下一團紅色的爛肉,像是一塊被燙傷的皮膚:“文身是洗掉了,這塊皮也廢了。”

她又將衣角挽起來,我才這知道她側腰處有一朵精巧的花,像是梅花。表皮紅紅的,也留了一道醜陋的疤。她把衣角挽高了,露出了一大塊雪白的腹部,片刻後,她似乎反應過來,“呀”地捂住嘴,白了我一眼。我迅速移開目光,十分尷尬。

“身上的倒是無所謂,隻有手腕那裏沒洗過了。這回必須小心點兒,可不能再信那些文身師的鬼話了。”琴姐撇撇嘴,主動轉開了話題,我接話說可以去醫科大附院的皮膚科,水平要高得多。

“我聽網上說,哪怕最好的激光洗,請最好的醫生,還不一定能洗幹淨,總要留一點痕跡。”她歎口氣,露出一副悵然若失的表情,“這種痕跡不是普通的傷口,懂行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說如今文身已經成了風潮,年輕人在肩膀上紋一朵小花,手腕上弄兩行字母,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琴姐搖搖頭,說她洗文身是為了孩子。前段時間,她兒子轉去了一所私立寄宿製的小學,她的壓力頃刻放大了好幾倍。這所私立學校去年高中部出了兩個清華,小學部的學費跟著水漲船高,想進去的人擠破了頭。為了讓孩子讀書,琴姐找天揚的老板娘幫忙,沈總也仗義,動用了自己的關係,前前後後頗費了一番工夫。

私立學校的家長們臥虎藏龍,條件都不錯,周五去接孩子,校門口全是豪車。他們對孩子的要求也高,“家委會”又是辦讀書會,又是辦遊學,還自發組織老師補課,翻印各種補習資料。

“奧數、作文、邏輯思維,有些課的名字我聽都沒聽過。”琴姐歎了一口氣。

我明白琴姐的擔心。她經濟實力一般,兒子是外省籍的插班生,成績也普通,要是讓其他家長看見自己脖子上的小花,手腕上的字母,恐怕要炸開鍋,說不準孩子都要被同學孤立。

“您想得太遠了,哪有那麽巧的事情啊。”我勸她放寬心,她皺起眉頭,不說話了。

琴姐洗文身留下的疤,不僅在脖頸、側腰,還在她的心裏。

5

後來我才知道,琴姐早就對自己的後半生做了長遠規劃。

服裝工廠分淡旺季,閑下來的時候,廠裏隻開基本工資,忙起來的時候,四腳朝天。時間就是訂單,就是白花花的鈔票,老板恨不得讓流水線兩班倒,上足24小時。偶爾遇到返工、剪毛之類的雜活,就要找外麵的加工點幫忙。

除了上班,琴姐又到外頭租了一間小房子,做加工之類的小活。她雇了兩個熟練的老工人,將公司的單子派到自己手裏,算是分一點湯喝。

有一回,她請我幫忙,將天揚的半成品送到那家小加工點去。我進了小出租屋,隨意一瞥,就撞見了熟人——那個叼著煙卷在機台上忙活的工人,不是天揚的張大頭嗎?

我和張大頭是老相識了。他是個有名的煙鬼,一天要抽掉三四包“雄獅”,熏出了一口墨似的牙。後來我聽說他肺出了問題,回老家治病了。兩年不見,怎麽到這裏了?

張大頭見到我很緊張,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我心下了然,他大概是怕我會透風給天揚的管理層——天揚是大廠,對員工派私活抓得很厲害,發現就辭退。

我說我是琴姐叫來幫忙的,他才鬆了口氣。張大頭說琴姐給了他一份不錯的工資,比天揚高七八百塊,他就過來了,已經一年有餘。

“阿琴這個人呐,真拚命。6點起床,她總要先來這裏晃一圈,開了門,理一理貨,接著回天揚上班。晚上7、8點,忙完了手頭的工作,又騎著小電驢跑回來,對一對數目,記上賬。那丫頭不用睡覺的啊?”

聽著他的敘述,我心裏頗有點不是滋味。琴姐平日衣著光鮮,很注重形象,幹起活來竟比老工人還使勁兒。

 

事實上,為了留在南方生活,琴姐還有更拚的。

琴姐每半年要去獻血一次,已經獻2年了。她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新居民的積分與公辦學校的入學直接掛鉤:“獻一次血,新居民的積分能加2分呢。總共能獻5次,我隻剩下1次了。”

琴姐的兒子上了私立學校,但她經濟實力有限,將來女兒能不能進這所學校是未知數。未雨綢繆總好過臨時抱佛腳。

“兒子上私立,已經讓他爸說了好多回了。但怎麽也比鎮上的小學強多了,那裏的學生根本就不學習。”琴姐想到了什麽,語氣裏有一些很溫柔的東西,“我兒子乖是蠻乖的,周末還會主動幫我洗碗、晾衣服,就是讀書有點不上心。那小子啊,將來要是考個好大學,找個穿白襯衣的工作,不枉我花這麽多錢。可別再像我一樣混社會、混工廠了。”

這一瞬間,我對琴姐肅然起敬。我見過不少本地的新居民,對孩子的盼望就是多讀幾年書,不要當混混,將來進廠賺點錢好娶媳婦,就足夠了。琴姐是見過世麵的人,怎麽奮鬥,怎麽從社會的最底層一步步爬上去,她再清楚不過了。

6

上個月,我去天揚公司的財務部。天揚公司已經易主,管理層大換血,公司內部的形勢變得相當詭譎。

我溜進了底倉,發現琴姐正在電腦前忙活,找她簽單的、填表的、核對生產計劃的,一個接著一個。她幾乎沒有休息的機會,隻能偶爾端起茶杯喝口水。

琴姐看起來蒼老了很多。難得她素麵朝天,可以看到她浮腫的眼袋,皮膚也暗淡了不少。原本個子就不高,腰微微彎了一點點後,整個人就幾乎縮水了30%。

終於等到休息的空檔,琴姐開始向我抱怨工作環境。前段時間,開發部弄錯了工藝流程,廠長因此離職,新任老板卻不肯再招人,似乎打算將這份細碎的工作分散到幾個高管手裏。

“資本家都是吸血鬼。”我搖頭歎息。

琴姐說,她恨死這份工作了。她幹過倉管,又升職到生產部,可車間裏一有什麽雞毛蒜皮的事,工人們都來找她,她幾乎幹了半個廠長的活兒。白天累得發慌,晚上卻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腦子裏都是入庫單、返工單、工藝書、生產計劃……即便如此,她還得幹下去,天揚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天揚開出的薪水。

前不久,琴姐的丈夫買了個大車跑貨運,外債借了四五十萬,沒跑幾趟就出了大事故,萬幸撿回一條命。事故之後的法律程序漫長而又繁瑣,中間的彎彎道道讓他倆筋疲力盡。

“有時候想一想,這日子過的還不如坐牢呢。”琴姐咬了咬牙,將手裏的記號筆遠遠地丟出去。她的手背上貼著一塊白色的膠布,看來前不久剛去洗過文身。

世事無常,琴姐的前夫如果不撈偏門,她也不會當上大姐頭,更不會有之後的那些破事兒。如果沒有那些磨難,她也不可能到南方來,從一個小小的倉管員做起,在第二場人生裏忙忙碌碌,過一地雞毛的生活。我不知該怎樣勸她,隻好閉口不言。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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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按常理出牌的初中班主任

2022-01-18 10:4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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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貳爺們

不貳,是一門學問

女兒說,天底下就沒有比我更“欠兒登”的老爸,我知道這是誇獎。可她上初中後,我就失寵了,因為,她遇到了個比我更“欠兒登”的老師。

欠兒登,東北話,意思是“事多、多管閑事、沒事找事”。“欠兒登老師”是教語文的,也是女兒的初中班主任。

1

2018年夏天,女兒即將升入初中。為了讓她在步入“監獄式”管理前徹底放飛自我,我帶她自駕去了趟拉薩,又參觀了珠峰大本營,足足折騰了兩個多月。回來時已經開學一周了,剛好趕上學校的軍訓匯報表演。

其實我就是故意的——既然都是曬太陽,與其擱操場上曬,還不如在路上看風景呢。隻不過,因為高原烈日和上萬公裏的風吹雨淋,我這個糙老爸又壓根沒有防曬意識,女兒很快就曬成了個臉上各種灼傷的小黑孩。女兒上學第一天,是學校開放日,我倆走進校園時,居然有位老師以為我倆是非洲土著,直接飆上了英文:“Can I help you?”

我本不想讓她參加軍訓匯報表演,但“欠兒登老師”堅決不同意:“既然是一個集體,那就必須參加集體活動,我都不怕丟人,你一個看熱鬧的怕啥?”

藏在隊伍中間的“小黑孩”本來就挺抓眼球,又沒踢過正步,左右不分地在隊伍裏各種攪局,周圍的孩子們也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這支東倒西歪的隊伍經過主席台時,逗得觀摩的教育局領導們都在捂嘴笑,校長更被氣得在主席台上拍桌子。我實在不好意思了,趕緊跟“欠兒登老師”道歉。

他倒是一臉無所謂:“就算沒她,我們班的表現也確實不好,我帶他們玩了倆禮拜,可能表現好嗎?重在參與,讓孩子們體驗一下氣氛,那麽在乎結果幹嘛。”

我看出來了,這哥們倒真跟我有些臭味相投。

軍訓匯報表演結束後,各班開始放學,“欠兒登老師”居然又拍腦瓜子想出個餿主意:“既然今天家長都來了,那走吧,進教室開個家長會,讓孩子們在操場上玩就行!”眾人愕然,誰家還沒點事啊?他這是拿家長會當自習課了,說開就開?

我們家長誰也沒想到,這家長會從下午3點一直開到了晚上7點,還沒有結束的跡象。“欠兒登老師”自掏腰包給玩瘋了的孩子們訂了餐,卻壓根不理會教室裏餓得急頭白臉的家長們。

7點半,當東拉西扯的他開始聊熱播電視劇的大結局時,眾人終於開始起哄了。他終於一臉壞笑著問道:“你們累嗎?”

這不廢話嗎?連續在硬板凳上坐了4個多小時了,不光累,還餓!

“欠兒登老師”卻變了臉:“這才4個小時,你們就吵吵累,孩子每天至少得在這裏坐12個小時以上,你們怎麽就好意思放了學就把人家往補課班送?你們自己說說,剛剛那些跟我請假回家的孩子,是不是都去補課班了?”

眾人嘩然,原來挖好的坑在這等著呢。

我特意跑窗前看了一眼,操場上頂多就剩5個孩子在玩遊戲了。那一刻,我實在佩服這老師,不動聲色地就把孩子們的老底摸清楚了。

那次家長會,一直開到了8點。“欠兒登老師”又一個人站著侃了半小時,他說了很多,比如,最好的老師,都在學校裏;再比如,既然把孩子交給了他,就別讓其他烏煙瘴氣的“打法”來幹擾他。

真正讓家長們折服的是,他最後說了一句:“我的工資不高,但也夠花,所以,請你們不要用任何齷齪的做法,來侮辱我的人格!” 緊接著,他又換了個畫風,開始嬉皮笑臉:“咱大家都幹幹淨淨的,你們才能心甘情願地聽我瞎指揮,是不?”

這話一出口,所有的家長,必須起立鼓掌。

2

從女兒3歲能聽得懂人話起,我倆之間就有個約定:她聽我的,我也聽她的。

原本,這是我忽悠小屁孩的一種套路。她聽我的,那是必須的。但我怎麽可能去聽一小破孩的瞎指揮?

至於怎樣讓女兒看起來確實是“我在聽她的”,裏麵就有太多的學問了——比如,偷梁換柱,黑白顛倒各種忽悠她,反正她也弄不明白諸如“去幼兒園玩、練鋼琴”到底是獎勵還是懲罰;再比如,栽贓嫁禍,不是有個喜歡鑽煙囪的白胡子老頭,專門負責背黑鍋嗎?

慢慢的,女兒長大了,弄明白我是個大忽悠了,但很多習慣已經養成。自從她上了小學,我才發現,這招真的有奇效。她聽我的,就是把成績保持在班級前10名;而我聽她的,就是除了盡可能地幫她創造屬於自己的時間,還不得不幫她完成一些她不愛寫的作業。

我倆之間的合作非常愉快,她做到了,我也必須不差事。我的這種做法,自然會遭到非議。除了雙方老人對我各種棍棒相加,連她媽都多次埋怨我太不正經。但女兒的成績,卻讓他們閉了嘴。盡管從小到大一天補課班沒上過,但為了捍衛回家後屬於自己的時間以及讓我幫她寫作業,小丫頭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怎麽可能不用心呢?而且,年級越高,學習壓力越大,相對於那些往死逼孩子學的家長,她越發珍惜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時間。

當然,這都是遇到了“欠兒登老師”之前。

 

這一天,女兒回家後,笑嘻嘻地扔給我一摞作業:“欠兒登老師發現你又幫我寫作業了,他說你實在太閑,特意讓各科老師都給你留作業了。”

“啥?你個小沒良心的,把我給供出去了?這還特意給我留的作業?還數理化史地政一應俱全?”

“你要完不成,他明天還罰我,然後還得你寫。”小丫頭晃著腦袋幸災樂禍,又特意跟上了一句,“你的作業是你的,我的作業,你還得幫我寫哈!”

“必須的。”我回答得卑躬屈膝,還沒忘加上一句,“你要進不了前10,看老子怎麽收拾你!”

“沒那個可能,您老人家就死心吧。”

那天晚上,我寫初中生作業寫得腰酸手麻兩眼發黑。我覺得該正式找“欠兒登老師”談談了。可能是心有靈犀,沒過多久,欠兒登老師居然主動“傳喚”我了。

事情的起因在女兒的英語老師身上。我從不幹涉老師的教學方式,但我也有權利讓女兒拒絕服從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在背英語單詞的方式上,我和那位出身名校的高材生,發生了嚴重分歧。

我的本科就是在國外完成的,雖然多次在全英文的數理化乃至專業考試中折戟,但挫折中我卻悟出一個道理——在使用英語尤其做閱讀時,需要一種“朦朧感”。絕大多數單詞知道個大概意思就足夠了,剩下的全靠猜,不行就直接蒙。

蒙得準,真是一本學問,需要平日的不斷練習。女兒英語老師的英文肯定比我好,每個單詞都要把所有中文意思全部背下來,對於英語專業沒問題,但對於需要數理化史地政全麵發展的學生來說,這可真有些影響學習效率甚至質量了。我家那個跟我一樣自由散漫的小丫頭在國外出生,4歲回國前英語就是她半個母語,她壓根不會那樣背單詞。但老師非常認真負責,尤其天天測、周周考,不及格各種罰寫。

毫無疑問地,罰寫的工作,還是我的活。我多次想找老師嘮嘮,卻迫於孩子她媽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但女兒連續幾次英語考試都沒答完卷,讓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萬事皆有度,過分地追求單詞的中文意思,注定閱讀速度跟不上,答不完卷是肯定的。於是,我連夜給英語老師敲了封上萬字的長信,打印出來專程送到學校的保安崗亭。盡管,我的措辭已經盡可能地委婉,但那位年輕的女英語老師還是感覺受到了冒犯,哭著找“欠兒登老師”投訴我。

於是,我跟教語文的“欠兒登老師”,就英語的教學方式問題,坐而論道了一下午。

那一次,我真正見識到了這位老師到底有多“欠”。他說,我指出的問題,他完全理解:“就比如語文考試中的古文,有很多壓根就沒有必要在意實際意義的,考試考核的是語感,就是你口中的‘朦朧感’,過分追求字眼,毀掉的就是整體的語感。”

據說,那天晚上,他憑著對中華文字的理解和造詣,去更加委婉地勸說英語老師,甚至找到了英語組組長,拉著人家一直嘮到了晚自習下課。

沒幾天,女兒回家問我:“你又使什麽壞了?怎麽我們英語老師真改‘打法’了?”

我心服口服:“真不是我,是你們欠兒登老師,他真的比我欠太多了。”

3

女兒學校偶爾會邀請家長旁觀公開課。

第一次聽“欠兒登老師”講課,從頭到尾,他壓根就沒嘮過正經磕兒,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一頓神侃,侃得這幫小孩雲山霧繞又興致盎然。後來講到作文,一般老師都是欣賞佳作,這哥們卻直接反麵往死“踢”。

比如,“你們平日裏得注意收集素材,別一寫好人好事就是扶老太太過馬路,你們要再那麽寫,你爸媽回家都得踢你們——這年頭,老太太誰敢扶?”再比如,“麻煩你們換位思考一下,你們要是閱卷老師,天天看到一講親情就是雨夜媽媽背你們上醫院,就算寫出個花來又能給多少分?再說了,一個個肥豬老胖的,你媽能背動嗎?”

孩子們拍著桌子樂開了花。我知道,這些孩子可能將來未必很優秀,但他們絕對不會差,因為他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在文章裏出現如此低級的錯誤了。

坦白地說,讀了太多年的書,那節課竟讓我覺得時間太短,沒聽夠。我也是這個年齡段過來的,也遇到過很多牛X的老師。我知道,這家夥是真正玩戰略、不搞戰術的高手。遇上這樣的老師,孩子們的學習積極性還需要人操心嗎?反正我家那小丫頭,早上都不需要鬧表,到點就醒,發著高燒都要背著書包要去上學。那種對上學的期待,對“欠兒登老師”的期望,連我這當爹的都有些嫉妒。

初一結業的家長會上,“欠兒登老師”敲著黑板:“你們要是覺著自家孩子不優秀,那請參考一下年級排名和區排名。”

如此霸道的底氣,家長們笑得太開心了。

他又說:“但是,如果你們覺著自家孩子很優秀,那請認真看看班級排名吧!”

很多人又笑不出來了。

他真不是吹,都是“陽光分班”,女兒班上一共39人,年級共26個班級,年級前10她的班占了6個,前100占了28個。這可讓剩餘25位班主任老師,臉往哪擱啊?我都覺著,“欠兒登老師”實在有點太霸道、太殘忍甚至優秀得有點招人煩了。

 

萬事都有兩麵性,老師太能忽悠了,這幫小家夥完全變成了一群嗷嗷叫的小狼。學習如此,打架更不含糊。

女兒是個書蟲,但從會走路開始,就跟在我屁股後麵泡在各種拳房裏。帶她的拳擊教練很棒,從小就給她灌輸了很多類似“生氣了你就輸了”的道理。除了跟我和她媽,女兒從來不會跟別人紅臉, 但是,“欠兒登老師”說了,他們是一個整體,誰挨欺負了,全班都得上。

女兒是個聽話的孩子,對“欠兒登老師”的話更奉為聖旨。於是,當她在操場上看到班級裏男同學挨高年級同學欺負時,居然挺身而出,滿操場追打那倆男孩,直到把那倆小子統統打哭。

對方的家長自然不幹了,烏泱泱一大幫人,跑學校裏鬧了個雞飛狗跳,點名要找我。這時,“欠兒登大俠”閃亮登場,單槍匹馬跟人家掰扯半天:“倆男孩讓個小丫頭給打哭了,還有臉來鬧?孩子學會怎樣處理同學之間的矛盾,本身就是他們成長過程的必修課,家長應該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自己解決。”

他說的這些有點深奧,對方根本聽不懂,除了揚言要讓我女兒滾出學校,甚至喊來警察。

孩子間沒有造成傷害的糾紛,本就不是警察管轄的範疇,長年經受過嚴格拳擊訓練的小丫頭,知道往哪打能打疼、還打不壞,警察又能做什麽?工作的原因,我家片區的民警我更熟,等我接到片警的通知趕到派出所時,調解工作已經做完了。

對於那位單刀赴會去派出所舌戰群雄的大俠,辦案民警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掰著手指頭算著自家孩子將來有沒有機會拜入他的山頭。我直接到學校找到了“欠兒登老師”,真誠地表達了我的謝意。

他一臉無所謂:“多大點事,這麽客氣幹嘛?”

“老師,下次遇到這種情況,請務必告訴我一聲。”

他又一臉認真地看了看我:“我知道你是幹什麽的,還讓你來幹嘛?雙方直接火拚?一夥110,另一夥120?再說了,你還他媽想有下次?”

孩子打架老師不找家長的,長這麽大,我還是第一次見。我太喜歡這位老師了,想請他喝頓酒,他歪著腦袋擺擺手:“喝酒就算了,但你得告訴我,你姑娘擱哪學的,怎麽那麽能打?我得讓我兒子也學學去。”

“哈哈,這事靠譜,加個微信,回頭我把聯係方式發給你。”

“你當我是妞兒泡呢?還加微信呢?”他轉身就走,“你讓孩子給我吧。”

我一拍腦袋——忘了,為了避嫌,他從不加家長的微信,有任何事,除了使用班級裏的座機,剩下的,全靠孩子轉達。

晚上放學後,當我看到那個若無其事的小丫頭時,氣就不打一處來:“小破孩,你等我告訴教練,看他怎麽收拾你。”

“呀,老爸,你都知道了啊?”女兒嬉皮笑臉。

“廢話,都鬧到派出所了,我能不知道嗎?”

“啊?鬧到派出所了?”小丫頭捂著嘴尖叫,“我真不知道啊,我都跟人家道歉了,再說我打得也不狠,老師啥都沒跟我說,就讓我在教室安心上課啊。”

4

曾經有個玩周易的哥們跟我說,“你會有3年,生不如死”。

拜那哥們的臭嘴,2020年,幹啥賠啥還被各種套路的我,當了大半年各種司機,生活稍微開始自理後,索性獨自開著破金杯走了趟絲綢之路,回程時又跑張家界的一座寺廟裏,陪一哥們修心養性,同時去去晦氣。

冬季東北疫情反複,我決定留在廟裏過年。沒想到,大年初二,我剛虔誠地上完頭香,“欠兒登老師”居然用自己手機給我打電話拜年——我都沒給孩子老師拜年,他卻主動跟我來這套了?

我意識到這個電話不簡單,在電話裏跟他聊了足足3個小時。電話掛斷後,我哭了。“欠兒登老師”確實不是給我拜年的,他壓根也沒那必要,他主動找我,肯定關於我女兒。

我的離家確實對孩子造成了很大影響。更要命的是我那敗家媳婦,我倆是在國外讀大學時相識又一起在國外生活了8年。女兒4歲時,我們舉家回國,我和她卻選擇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我自主創業,她進了紀律部門,從此我倆就完全走進了兩個對立的世界。包括在孩子的培養方式上,我隻看結果;而她,怎麽說呢——打麻將不胡抓紀律,能懂不?

其實我倆的婚姻早已破裂,隻是沒告訴女兒。我有事沒事回家露個臉,除了想看看女兒,更多的是不想媳婦在女兒人生的最關鍵時期給她添堵。我以為,沒有媽媽能對孩子不好,而且媳婦的高中就是在國外讀的,懷孕後又接受過老外那套相當係統的嬰幼兒成長培訓,很多忽悠孩子的套路,我還是從她身上學的。但我還是忽略了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媽媽對孩子當然好了,隻是,好的方式值得商榷。

我在家時,能幫女兒扛住所有壓力,為的隻是給她營造個快樂成長、獨立思考的環境,而我離家一年多,女兒不得不按照她媽媽的套路來。她已經明顯不適應了,學習上自然會出現些波動。

孩子她媽也意識到了,跟同事請教了一溜十三招,又走遍了家附近的補課機構接受洗禮,最後瞞著“欠兒登老師”,給她報了一堆補課班。

一切就此發生了質的改變。以前,無論我還是“欠兒登老師”,注重的是培養孩子的獨立學習和思考能力。而補課班擅長的,就是填鴨式題海戰術。題海戰術就如同熊瞎子掰苞米,追求的隻是數量,而不是質量。習慣性的答題方式,失去了太多獨立思考的機會,更錯過了太多反思、深挖錯誤找根源的良機。

這期間,女兒給我打過很多電話,但她還是個孩子,根本意識不到問題到底出在哪兒。我也多次試圖跟她媽溝通,但結果都是不歡而散。早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看問題的角度,更是天壤之別。最關鍵的是,我從小就是被各種紀律部門收拾的對象,又如何能與一位紀律部門的副處級幹部心平氣和地溝通呢?

所以,孩子她媽衝我吼:“所有的孩子都補課,就你不讓補,你沒錢,我有,砸鍋賣鐵拆房子我也有!”

“這不是錢的事……”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天天跟個流浪漢似的,女兒的事不用你管……”

“欠兒登老師”也找過她很多次,作為一位語文老師,他語言能力相當強,但麵對一個專業做思想政治工作更習慣性地攻擊他語言上漏洞的女人,他完敗。

眼見我和老師都相繼敗下陣來,女兒迷惘了,更迷失了,直接開始對抗她媽。她媽更著急,幹脆換了一批補課班,又千方百計地買了各種名師的私教。2021年,大年初一,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女兒,終於在一位放棄了休假、登門上課的“名師”麵前徹底爆發了,隨後便離家出走。

她媽不敢告訴我,隻能發動了所有力量,苦苦尋找半天,直到接到了“欠兒登老師”的電話。其實,我用腳後跟都能想到,女兒離家出走,要是不在拳房,那就肯定去找“欠兒登老師”了。

事關一位花季少女的人身安全,這次,“欠兒登老師”沒再當大俠,親自把孩子送回了家,思來想去,第二天一早,他還是特意到學校查找了家長通訊錄,給我打了個電話。

我已經語無倫次了:“欠兒登老師,我知道該怎麽做了,謝謝你。”

“你叫我什麽?”他知道我說漏嘴了,自己在電話裏樂了,“你別說,這個稱呼挺形象的,我喜歡。”

5

各種破褲子纏腿的爛事,加上那台老掉牙的金杯麵包開始間歇罷工,我真正到家的時候,已經是4月份,距離女兒中考,僅僅剩下不到兩個月了。沒有遲疑,租了個房子,強行把她接了出來。盡管房子破得實在沒法看,但女兒開心得哭了。

至少在這裏,沒有人會埋怨她,沒有補課班,更沒有思想政治工作。我翻看了女兒近期的所有卷紙,千瘡百孔的問題,比我想象的要嚴重太多。

不僅數理化問題重重,單單一個女兒曾經最擅長的作文,早已失去了曾經灑脫又唯美還不失俏皮的語言風格,滿文充斥的全是機械性、公式化的語句,以及那些明顯拚湊起來應對考試的套路。

寫作習慣養成了,短期內怎麽改?就像要求我現在文縐縐地去說話,我會嗎?

這些,真的不能怨她。她還隻是個孩子,別人怎樣教,她就怎樣學。“欠兒登老師”說得沒錯,補課班的老師也就那個水平了。不信?要是哪所學校給補課班老師提供個公職機會,你看看誰能不去?

我想讓女兒休學,哪怕僅僅請假一周。因為她已經被壓得太狠了,早就忘記曾經擅長的學習方式,她需要靜下來,重新找回曾經的自己。女兒拒絕了,理由隻有一個,她和“欠兒登老師”相處的日子,僅僅剩下兩個月了,她不想錯過任何一天。

事實證明,這一次,我真不應該聽她的。末位淘汰導致的升學率壓力,讓所有任課老師也玩了命。她在學校裏的時間,除了上課,自習課全部被各科老師爭前恐後地占用了,要麽考試,要麽講卷子。

39個孩子39種錯法,一節課老師又能講多少?除了看熱鬧聽笑話,女兒能學到啥?真正留給她自己的時間,僅僅剩下回家上床睡覺前的那區區1個小時,她還得完成那沒完沒了的作業,即使有我這個“槍手”幫忙,但數理化的作業讓我自己做,我哪是那塊料啊?

而留給我們的時間,隻剩下7個周日,還有個“五一”假期。

其實,女兒那保持了兩年的年級前50的底子,相當紮實,她隻是被五花八門的打法和套路徹底搞亂套了。別說她了,要是劉備有8個諸葛亮,你看他懵圈不?

我們爺倆兒共同的努力,也算初見成效。隻是,之前兩次模擬考試她算是浪費了,後麵根本沒有實戰的機會,隻能把中考當成了找回自我之後的第一次實戰。

我那哥們的臭嘴,再一次顯靈了。女兒要是考上了心儀的那所省重點,我又怎麽能算是生不如死?

那次考試也跟所有迷信補課班的考生們,開了個大大的玩笑。2021年教育部已經有根治補課亂象的決心,也陸續推出相關政策,又怎麽可能不在考試中動點真格呢?女兒敗了,敗在化學上,那是我倆唯一沒重新梳理的科目,因為時間太緊,而初中的化學太雜太亂,我又忘得一幹二淨。

距離錄取分數線,僅僅差了2分。

但“欠兒登老師”成功了。他的班39人,居然有22位考入省重點,占了整個學校26個班中的1/3。他創造了個讓所有人驚掉大牙的奇跡。

盡管,這個奇跡讓我很痛心。

6

我沒有想到,出成績的那天,“欠兒登老師”居然主動給我打了個電話:“你不是要請我喝酒嗎?今晚咋樣?”

一間小酒館裏,這位已經被鮮花和掌聲包圍了的英雄,拖鞋大褲衩子又光著膀子陪我喝到了後半夜,我們已經不再是老師和家長的關係。

那一夜,我們聊了很多。從孩子到家庭再到事業,我們越聊越投緣。老師是文化人,肯定喝不過我這個土流氓,很快就“上了聽”。他舉著酒瓶子說道:“你姑娘,是我帶過的學生中,最棒的。”

“你這是罵我呢?”我還沒有從女兒中考失利的陰影中走出來,自然不會高興了,“有事說事,用不著給我挖坑。”

他也不含糊:“你的意思,我特意找你出來喝頓酒借機羞辱一下你?那麽多家長排著隊要請我喝酒我都不去,我心理變態是不?”

我舉起了酒瓶:“行吧,你是語文老師,玩文字我弄不過你,喝酒吧。”

他卻放下了酒瓶,正色道:“如果你女兒考上了,我不會找你。”

“X,你這不還是在罵我嗎?”

“欠兒登老師”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我隻是想跟你說,孩子很棒,陽光開朗又聰明伶俐,她這次失利的原因很多,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太情緒化了,遇到不喜歡的老師她就很抵觸。而通常越好的高中給孩子的空間越大,所以我得提醒你,她上了高中以後,會更難的。”

我終於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去不了省重點,她可能會遇到很多不喜歡的老師?”

他點了點頭:“其實,對於她這種孩子,老師的作用並不大,我看她最近兩個月成績提升得很快,你又真正教給她什麽了?就你那一封信半篇錯別字、剩下半篇全是語法錯誤的臭水平,不可能比專業老師教得更好吧?”

我點頭:“我隻是給她創造了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環境,也頂多在語文和外語幫幫忙,剩下的,我也早忘幹淨了。”

“欠兒登老師”終於笑了:“你給我起的外號沒錯,我是欠兒登,但我欠兒登的是孩子以外的事,這方麵咱倆半斤八兩,剩下的,不需要我說了吧?”

天哪,我終於明白了。這家夥,這是給我上最後一課。孩子的學習能力已經養成,我為什麽還要那樣糾結她到底去哪所高中呢?我需要做的,就是像他那樣,去給孩子營造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學習空間。這期間,除了必要的忽悠,更重要的是對抗那些來自外界的影響。

真正讓我意外的,是欠兒登老師說,他就要被輪崗到一所鄉鎮中學了,所以至少3年時間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麵了。

其實,關於他的消息,我多少也聽說過。他的教學成績在省裏都赫赫有名,但他的鋒芒太露又不太守規矩,太不利於整體和諧。這樣的人,不輪崗他,還能輪崗誰?這樣的老師,學生崇拜,家長迷戀,但別人,未必就能容得下了。

這種事,除了喝酒,我倆也實在沒法多嘮,嘮了也沒屁用。但我知道,這樣的老師,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所有孩子和家長的福音。

臨別的時候,“欠兒登老師”居然抱了我一下:“你的事我也聽孩子說過,希望你能振作起來,人生路漫漫,誰還沒有幾個坎兒?好好做個樣子,孩子現在也在人生的低穀,需要你這樣的依靠,更需要你給她做出的榜樣!”

好吧,欠兒登老師給我上最後一節課,他還偷偷地在吧台押了錢。

 

後記

如今,女兒的高一第一學期結束。她終於有了“欠兒登老師”的微信,更把他當成了最知心的朋友。按照“欠兒登老師”的要求,她的追求,已經不再是學校的排名,而是全區的排名。而欠兒登老師也答應女兒,隻要她能在區統考(不包括那所她沒考上的省重點)中保持全區100名以內,他隨叫隨到。

她做到了,而且給打了個對折。他也做到了,不僅經常跟她在微信上聊天,每次回城裏看兒子的時候,都要給她帶點禮物,甚至幫她一起忽悠我。當然,我一直在。我們仨的關係,更像是鬥地主,誰和誰一夥忽悠誰,那還真不一定。

女兒的文科相對更強,但分文理科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理科,而且主動填報了生物。我知道,這丫頭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克隆出更多的“欠兒登老師”。希望女兒的夢想能夠實現,如果真能有更多的“欠兒登老師”奮戰在教育第一線,那該有多好。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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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滅了,人火了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01/21/2022 postreply 20: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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