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381)

來源: YMCK1025 2021-10-16 18:26:4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8594 bytes)

 

 

做播客的曆史副教授

 

2021-10-13 10:40:38
3人評論

作者霧·朱五

一個總想寫點什麽的胖子

 

今年暑假,因為社會學係的田野項目,我和學長吳飛約在校內咖啡廳見麵。

我和吳飛屬同校同係,但與他共處師門的時間不長,畢業後就隻有微信互通音訊。

吳學長是院內名人,讀研時即有專著刊行,博後出站更是一路順風,四五年的光景,

即在京內一所“雙一流”高校以非常優厚的條件(年薪近25萬)簽下了長聘協議,成為該校曆史係副教授。

在人文學科,這樣直接跳過了師資博士後和助理教授兩個職階的經曆,

幾乎是現下青年曆史學者學術生涯所能達到的頂板。

久別重歡晤,見的又是本校本院的學術明星,當然令人高興。

隻是見麵時,吳飛一臉疲態,與傳聞中的光鮮大有不同。

隻有聊到學問和論文時,才能稍稍看出幾分85後“青椒”的氣象。

君負縱橫才,如何尚憔悴?

吳飛告訴我,“依靠研究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固然是所有以學術為誌業者的理想,

然而回到現實生活,往往一地雞毛。

在這一堆雞毛中,吳飛挑了根很有代表性的雞毛講給我聽——一年多前,他賺外快的“播客”副業。

 

 

 

1

 

吳飛的博士生涯在學術上是成功而精彩的:發了數篇A刊、整理了兩部古籍、坐擁兩個“青社”項目,

單以研究來說,可謂一路飆升,直上青雲。與此同時,他也遇到了幾乎所有文科博士都會遭遇的困境:

年屆三十而無業,存款稀疏且有娃,人均兩千出頭的補貼更是屬於低收入,放在社會的一般評價中,

可謂之為底層的存在,就連最為珍重的博士身份,在這個學曆通脹的年代也日益為人所輕。

書賬、房租、結婚、養娃種種重擔壓在肩上,讀博路漫漫,忙裏偷閑時向前路看去,

遠景仍是望不到頭的焦慮,唯一的希望便是以學術自存,在一流大學拿到教職。

 

正逢此時,一次論文研討會後偶然的“學術聚餐”中,一位“長江大佬”透露的信息,

讓吳飛看到了破局的可能——京中名校X大曆史係的資深教授們,近年或是年老退休,

或是轉職跳槽,缺人缺課之下,生源卻頗有擴招之勢。

曆史專業是該校王牌學科之一,近年來接了不少部級大項目,學校不得已,隻好千金市馬骨,

放出兩個直聘副教授的名額配給曆史係,並在6月份舉行考核。

吳飛抓住了機會,經曆數輪筆試、麵試與試講後,終評優異,

於2018年8月成功在近20個候選人中拿下其中的1個名額,隻等新學期開始便可上任。

X大曆史係聘得吳飛,自然要人盡其用。

入職一段時間後,吳飛就接手了兩門係內本來由老教授合開的主選課,再加上新生的史料研讀和研究生課,

以及時不時出現的替課……不斷加碼之下,他所要負擔的課程非常繁重。

他自己細算,每個學期單單任課就得一百到一百二十課時,再算上主持學生活動和PRE(做報告),

分攤到每周上課時間已接近六個小時。

若是其他專業的課程,講師自然可以根據教科書不斷“注水”,或者直接帶學生進實驗室。

但曆史係課程不同於其他,即便大學,教材也往往落後學界一兩代,老師的講授占主要地位,

所以要在上課前進行相當的準備:篩選資料、查找史料,寫作講義,設計PPT,列出經典研究……

吳飛每個月都要抽出兩個禮拜進行專門的備課,科研時間少得可憐,深夜寫論文時更頗有左支右絀之感。

工作後第一個寒假,沒有了教學任務的吳飛總算稍得空閑,可以集中精力做研究了。

 

不料此時家中卻異變陡生,女兒查出病來需要長期矯正脊柱,身在老家的父母又計劃買第二套房,

本不寬裕的家計自然因此更顯緊張。積蓄不多的吳飛為著父母妻兒,隻好四處尋覓可行的兼職。

 

 

 

 

2

 

正在為生計發愁的時候,吳飛在郵箱收著一封署名“陳怡”的郵件,

對方自我介紹是一家知識付費類MCN的製作人,想邀請他擔任一個曆史音頻節目“國史大咖課”的主講,

郵件末尾還附入了電話和微信號。

此前係裏也組織老師們錄過視頻,吳飛依經驗覺得,做音頻節目不過就是把線下的學院授課搬到線上,

改一下在學校裏授課的講義和PPT即可,自己當能勝任。

雙方一加微信,果然一拍即合。深入交流一番,吳飛才知道這位陳怡原是自己同出A大的學妹,

本科和研究生讀的都是新聞傳播專業,聽同工作室的編輯介紹了吳飛的研究,

覺得手裏的選題適合他,方才跑來邀約。

 

至於這選題本身,也是陳怡所在工作室現在的主力項目,投入不少,參與人數也有一定規模。

稍加交流,確認參加之後,吳飛便被拉進了一個名為“國史大咖課”的小組群,大家群裏互相介紹一番,

12個人竟然是一水的副教授,彼此也都互有耳聞,內中還有兩位是吳飛學術會議會場中頗為臉熟的同行,

不由得讓人感慨文史學術圈子之小。有老師戲稱這次課程是“博士後趕集,副教授開會”,

此謔語一出,大家心領神會,群裏的空氣亦頓時輕鬆了不少。

 

半年以後,待吳飛有了些錄網課的經驗,回想當時,才發覺“副教授開會”的局麵並非出自偶然:

大學裏,正教授們往往手握不少項目,平時教學、參會,時間已是很緊,對錄網課態度並不積極,

即使偶爾為之,要求也很苛刻,往往還要“指導”課程運營的事。

而年輕講師或助理教授,“非升即走”的壓力如影隨形,往往需要照顧科研。

所以陳怡團隊才將講師鎖定在夾在他們中間的“副教授”一級——說白了,看重的就是他們年輕、好控製,

還能出東西。

讓吳飛沒想到的是,群內的12個學者,並非人人都有錄課的機會,而是要先“預篩”一波,

分流成“講師團”和“助講團”。顧名思義,講師播講課程,助講輔助其間。

據陳怡的介紹,兩者隻是身份有別,本質上都是與工作室簽約,他們並無歧視。

說是這樣說,但大家自然曉得一字之差背後的收益有別。

 

陳怡代表工作室公布的預篩辦法是“五分鍾試錄”加大綱,並聲明工作室有專人審核,

自己並不負責,其言下之意自然是讓大家自由競爭。

吳飛頗有講課的經驗,寫出大綱自然不成問題,但身為南方人的他,普通話不標準,

嗓音也自認難有親和力,顯然難以滿足對“音品”十分挑剔的網絡用戶。

條件如此,他自己卻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專門在網上購置了專業設備,在辦公室沒人的時候反複錄,

反複播,慢慢調教出一個最佳的聲音。數番辛苦之後,終究拿到了“講師”的身份。

 

“預篩”通過率不高,群裏12個人,包括吳飛在內,僅5人在講師團中謀得一席。

內中與吳飛同研究領域的,隻有一位隔壁F大的林副教授,其人近年專研中古史,又是本校書記的舊識,

常來X大做講座,還稱得上是熟悉,平時見麵也互道一句“學兄”以示客套。

兩人在這種場合“偶遇”,便也寒暄了幾句,之後也常在微信上交流錄課近況。

 

正式開始錄課則已是在寒假過去3個月後,陳怡提前通知吳飛,

“無需自帶設備,在京郊公司的專業錄音棚收音錄製”,同時還向他通報了課程的“品控標準”:

每節小課十到十五分鍾,播講前先審文字稿,再在棚裏預錄八節,供公司在各平台推廣,

之後的半年中則每月集中錄六到八段節目,最終形成一個六十節左右的音頻課程。

對於文字講稿,吳飛下了一番心思:既不能太過於淺,也不能太過於深,比較合適的方法是直接把學術觀點以通俗方法介紹給大眾。於是他費了三天兩夜,將自己在學校的通識課講義改寫成頗為精煉通俗的初稿。

寫成之後,他頗為自信地發給陳怡,不料對方很快便打了回來,聲明“稿子好是好,但不適合這次的課程”。說罷,推給他一個公眾號的鏈接,說“最好按照這個來”——依他們的調研和經驗,現下最有爆點也最受流量追捧的史學通識,須是這種風格。

吳飛點開這個公眾號界麵,發現這位號主的文章確實很有特色。隻是與其說這是做史學的科普,不如說是向讀者提供一種“成功心經”。作者參據的史料和提供的觀點相當刁鑽清奇,可以看出不少剿襲前人的嫌疑,又不免斷章取義,同學術寫作大相徑庭,很讓吳飛有與之辯駁的衝動。

就拿此號那時閱量最高的一條推文來說,這篇文章是對網絡平台流布甚久的“張飛善畫美人其實是風流才子”進行“辟謠”,然而,細究其文所列史料根源,幾乎全出於猜想,隻是根據晚於三國時期千餘年的記載所進行的判定,自然站不住腳,對《三國誌》原文也多有誤讀割裂之處,“翻案”同“辟謠”,兩種版本都是不折不扣的斷章取義——因為中古史書多不記述人的形貌,根據案簿行狀而成的正史尤其如此。

這其實跟古人的價值觀有關,所謂“容貌朝朝改,書字看看滅”(南陳陸瓊《長相思》語),史傳“列敘人臣事跡,令可傳於後世”(司馬貞《史記索隱》),關注的是恒定而持久的功業,說白了,三國時代的作者是不屑於將目光放置在容貌這種細節上的。在紀人類作品中出現對皇帝之外文武臣僚人物的簡短外貌詳敘,要晚到《世說新語》專立《容止》一篇才有,但此書在史書中也算不上主流。

兩條推文能夠廣泛傳播,背後的驅動力,是現代人對容貌的過分關注與放大。在吳飛看來,這樣過於對應當下的曆史解讀,或許有益於媒體傳播,可以產出“爆款文”,但絕對無法也無力撐起一個民族過去千年的厚重與博雜,他從前對類似的“史觀”一直抱有警惕,很大程度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然而時移世易,或許大眾能夠接受的曆史就是如此,落伍的是象牙塔中的自己。

爛船尚有三千釘,多年在史料和研究裏打滾,吳飛多少也了解一些邊邊角角的史料與觀點。

照貓畫虎,他最終還是寫成交了稿,隻是心下卻多了些五味雜陳、今不如昔之感慨。

 

 

3

 

交稿後,接下來便是終審。一天又一天,吳飛等得不耐煩,按捺不住的時候,陳怡那邊終於傳來了好消息:公司審核通過,課程已經開始準備宣發,請準備好周期性的錄課。隨文還附上了一張時下女生中頗流行的表情包。看得出來,選題得重視,陳學妹心情不錯。吳飛見此,便順情說好話,開始與這位負責自己的“製作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吳飛側麵問了問為何終審等了這麽多天,陳怡娓娓道來。原因無他:多數學者都像吳飛最初那樣,不適應音頻短課的風格,文稿紛紛“翻車”,隔壁F大的那位“林學兄”光播講稿就改了不下十餘次,最後陳怡問他進度,林老師卻打來一段長文,申斥審核編輯改稿沒有史學常識,很多直接以錯易正。陳怡實在受不了,把他“發配”去做了別的選題,讓別人頭疼這個學究氣過重的講師吧。

後續聊天中,吳飛才知道,原來業餘錄網課撈外快的同行不少:年紀輕輕的陳怡,現下便已是“統領”五六個學者的製作人了,也難怪行事如此“大氣”。

不過聽聞行業火爆,初入此道的他最關心的當然還是報酬問題。陳怡代表工作室,向吳副教授提供了兩檔報酬方案:一檔為陳怡背後的公司完全買斷,他服從統一課表,即錄即酬,錄好的成品將在不同平台順次上線,課程單價以質計算,一節四千至數百不等;另一檔則為他與工作室事後分成,由工作室負責課程不同平台的推送和運營,每隔一個課周,他可以切得三成總營收,按之前的策劃,分批算下來每個課周主講固定收入在五萬元上下——重酬之下,擔子當然也稍微重些,吳飛不僅要在課程宣發方麵“深度參與”,未來新選題“拉人”也要由他“介紹”,除此之外,還需擔任課程的“答疑工作”。

稍加思索,吳飛即以方案二簽約。又過了些時候,他才在更早開始錄網課的社科學院前輩那邊知道,講者原來還可以直接與出品、平台三方共同簽約付費專輯,如此一來,分成上能多七八個點——顯然,這位小學妹並沒有向他吐露實情,還在酬勞分成方案上實實在在地坑了他一把。

這才是古人說: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之後的秋日便在希望與忙碌之中度過。吳飛告訴我,他的這份差事並不容易,盡管有課程配套的助講幫忙,但他平日仍得處理七八萬字左右的原始史料和上百張文物圖片,時不時更要查閱研究。一番勞作下來,非得令發際線推後兩三厘米,才能產出課程需要的原始文稿。之後的錄製和宣傳,更是時不時插在他的工作日中,壓榨著他不多的精力。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事來了:新學期開始,係主任又派了一門研究生課給他,疲於奔命的吳飛無力備課,隻好將就念一念前一位老師任課留下的課件,剩下則采取學生輪流上台宣讀讀書報告的方法,美其名曰“督促預習”。

如此一來,後半學期基本上都是學生報告。負責教學的副主任對吳飛直言“這樣期末評教數據不大好看”,係內也風聞吳副教授有“PPT reader”的雅號。吳飛隻好端正態度,重新備課,如此一來,生活裏幾乎就是一門課連著一門課,毫無喘息之機。

連軸轉的代價不僅是忙,也讓吳飛的日程更加緊張:原先的定期健身、出遊通通取消,還不得不將大批時間投入到校內校外的數份備課中。到了深夜工作,也愈發酗起咖啡來了。

境況如此,吳飛猛然意識到,自己的這份副業,所謂的“打造課程”是個係統活:選題、寫稿、審核、錄課……構成了一個嚴絲合縫的“出課工廠”,而他隻是這工廠流水線上的一環。這樣想想,消極情緒就上來了。

但這股情緒沒有持續多久,教學加錄課,還要準備寒假要宣讀的兩篇論文……各種事接而襲來,衝散了人的非分之想。吳飛秋天還沒過完,課程的往複即成為日常,也漸漸習慣了“深夜寫稿—定期錄講—按時交付”的循環,穩定更新之後,節目果然人氣大漲,在某頂部音頻App的“人文榜”一度衝到了前十。

到了秋分時節,吳飛從陳怡的工作室那裏收到課程的第一批分成,四萬出頭,相當於平時三四個月的工資。錢到手之後,女兒的支具有了著落,父母那邊也總算可以先應付過去。熬夜通宵到日上中天還在改稿,至此終於有了可觀的回報,從前的懊喪疲倦,也隨之減輕了幾分。

 

 

 

4

 

開網課日久,吳飛漸漸把握到了節奏,又加上有助講幫忙,“國史大咖課”課程漸漸步入正軌。這時陳怡提議:由公司組織牽頭,拉一個課程的“聽眾群”。

據她講,這是為了節目和講師能有“私域流量”,是為了打出吳飛他們的個人品牌。不過實際來看,恐怕還是為了更好地監控課程、講師和觀眾反饋,畢竟老師們經過了這麽久的接觸,或多或少對互聯網行業有了些了解,其他四個“大咖”對陳怡他們工作室也有些牢騷,那位林老師甚至直接解約易幟,跑別家去錄課了。如此形勢之下,建個群,捆綁講師和聽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現在的音頻平台大多嚴禁引入“外流”,很多廣告都不允許,私下建群似乎更違反規則,但吳飛負責的這套課程在不同平台都有推送,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不過,課程推出的先後順序卻截然不同:某大平台是在9月份,幾乎是一開始錄完課就拿到了,其後的一些小平台則遲到11月份——顯然,這個順序背後有著陳怡他們公司與數個平台不同層級且有深有淺的合作關係。

或許是憑借這些合作關係,這個囊括數百人的“聽眾群”最後真的建立起來了,按照吳飛看到的課程後台報表,群裏的成員占到深度參與課程的聽眾中的七成。

建群之後,吳飛亦常常與聽眾聊天——一是製作人要求要多聊天“提高用戶黏性”,二是他也確實想與這些對“鬼學”(“鬼學”出自錢穆30年代和馮友蘭的對談,馮對錢說“錢先生治史,即鬼學也”)大有興趣的網友們聊聊。

聊了一番之後,吳飛才發現,這些聽眾訂閱節目的動機大異其趣。

有些人眼睛盯著的並非課程本身,而是衝著他任職名校而來——現下本科生保研、直博都願意預先找成名學者,請他們給自己寫推薦信或者論文的評審意見,以示出於自己筆下的這篇論文得到了權威者的背書。曆史研究是需要“久久為功”的技藝,本科階段能做出成績來的人少之又少,吳飛雖然私下頗為反感這種狐假虎威的年輕學生,但畢竟“指佛吃飯,賴佛穿衣”,自己也不好為難這些後輩,還是用“複製粘貼”將這些少年人應付過去。

名校任教的光環不僅吸引了有誌研究的莘莘學子,還有方法理論都自成一脈的圈外“民科”。

吳飛印象很深,一位名叫“誌純齋儒學”的民間人士在群裏輾轉加到他的微信,一個勁想向他展示自己耗時10年“破解上古謎團的研究成果”,還自認這份成果“非《曆史研究》不發”。吳飛隻好沉下氣來,看了看這篇由網絡圖片和各種不知所出的史料組成的“論文”,思索再三,還是認真講了講學界現在的研究與理論,並說最好還是補充一下“參考文獻”,因為這文章“史料和邏輯缺得很多,自圓其說都難”。

此話一出,氣氛立時冷了半截,對方也顯然失去了聊天的耐心,直接將不久前還讚其為“一流曆史學者”的吳飛拉黑了。

當然,群內為數最多的還是社會上的曆史愛好者,他們普遍三四十歲,工作穩定,卻又難有大的突破和上升,正是“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的時候,自然好述遠事,往往對曆史願意高談闊論。

這些人報課,吳飛總覺得他們仿佛並非為著知識而來,而是專門跑來向自己炫耀本有的“高論”。比方群友小高,時不時在群裏分享自己的“過人之見”:華夏從元明以來就受“和女”毒害,以此才不斷戰敗,每逢庚子就會出現的曆史危機則是“人口承載極限到一定程度的自然反應”。事後兩個人私加微信,才知道小高任職國企,生活清閑卻無所事事,隻好整日混在貼吧微博,以此“知識淵博”。

聽到這些奇言怪論,吳飛自然哭笑不得,不過他也能諒解這些。“跟我們其實挺像的,都是很強調年資,蠻壓抑的地方,這些在人家酒桌上算基本談資。”吳飛頗感慨地對我說道。

 

不過這些聽眾大多都還願意尊重吳飛,日常交流也一口一個“吳教授”,“師生”自然也相安無事。吳飛時不時在群內插科打諢,也遵照協議解答了些聽眾的提問,不過與其說是“答疑”,倒更感覺像是看人下菜,用專業頭銜背書市麵上的娛樂讀物。比如一個常在群裏發言的風投機構的職員曾問他“工作之餘怎麽讀史成長”,“讀史”不是目的,“成長”才是重點,吳飛便推給他一堆市麵上大眾向出版社出的“鐵血權謀”“商戰兵法”叢書。

波瀾不驚數個禮拜,終於磨到了課程末段。

然而,眼看就要結課,課程數據卻在12月份迎來了大的波動,陳怡那兒也反饋收到些舉報,要他注意課程內容。

吳飛仔細想了想,自己內容把控向來嚴格,不太可能“觸線”。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一次播講結束,小高找到了他,說群裏最近好不安靜,有人故意煽風點火,細究起來,這些人“好像都是安教授那邊的聽眾”。

小高說的安教授吳飛也認識,圈內名人,執鞭名校,在外熱衷活動,近來也開始走網課路線,在音頻APP裏推出相關曆史課程。文史類的音頻課程受眾本就不多,經曆了層層分流之後,同一品類的課程聽眾買了一種,往往就不會買另一種。吳飛想到,恐怕是因為競爭,安教授的團隊才派人來舉報退款搗亂。

在這方麵沒什麽經驗的吳飛隻好問計於小高。小高講,“想要聚集人心,提高黏度,自然要有些籠絡的手段”。吳飛想到的方法是向在群裏的課程聽眾派送福利:或者贈書,或者贈圖。這些福利多數惠而不貴,圖是助講用硬卡紙打印出來的,書則是從出版社的朋友那裏拿了二十套庫房滯留貨。不過再一再二,倒也消耗了吳飛本就不多的人脈,好在課程已經臨將結束,倒不必擔心再有下次。

當然,課程質量也是提高競爭力的指標,吳飛自度寫的稿子雖吸引人,但寫久了也逃不過千篇一律,於是他動起了心思,邀請了幾位跟自己相熟的學界朋友參與錄音,他們中有考古隊員、博物館員,甚至還有一位參加過中學曆史教科書撰寫的編輯,這樣一來,聽者果然興趣大增。課程的後台數據也一轉頹勢,不降反升。

當然,這其中還有部分是工作室“衝數據”和“推量”的功勞,甚至也有一些“越位”的舉動,據說工作室的舉報電話一直打到了安老師所在學校的校辦,盡管心下膈應這些商業操作,吳飛還是默許了。

能者上,庸者下,學術如此,節目也如此。吳飛覺得自己沒有錯。

熬到第二年開春三月份,吳飛終於趕完了全部的課程錄製,課程群內經曆了若幹起起伏伏,也終究燈消火滅,日益冷清。

盡管一年多來得到的分成對吳飛而言不是一個小數目,既能貼補家用,又能用於研究,也讓他終於有了些積蓄,但吳飛自己卻感覺愈發疲憊,講課研究之外,稍稍有了些中年之感,至於最初麵對文史學術時的拳拳初心,似乎也同曾經籠罩京師的陣陣沙塵一般,在時代的咆哮西風中散落四野……

 

後記

如今課程結束已經一年有餘,吳飛卻沒再繼續錄課。生活的雞毛暫時落下後,他的重心還是重新放在科研和教學上,至於以後還會不會“重出江湖”,恐怕還是一個未知數。我想那一年也隻是他生活中旁支斜逸的一筆,雖然勞累,但也有所得,但是卻並不能為學術提供任何助力。

畢竟在大多數我們這個圈子的人看來,通過錄網課、做網紅不能獲得學術地位,甚至反而可能沾染俗氣,墮入象牙塔外,公眾科普名氣越大、學術之路越受阻礙的“薩根效應”,對文科研究的圈子也同樣適用。這或許也正是吳飛同我這一代文科學人的困局所在吧。

文中人名、校名、機構名均為化名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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