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74)

來源: YMCK1025 2021-10-15 19:40:4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8115 bytes)

祖母,在人間,我的大學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1-10-09
 

 

 

文 魏榮歡

編輯 毛翊君

 

 

遺忘

黎海堅個頭不過一米四,瘦瘦的四肢在校服裏晃蕩,江門的新鄰居曾以為她才上六年級。烏黑的頭發綁成馬尾攏在腦後,形成一個三角尖。

起風了,地上掉落的雞蛋花被卷著向遠滾去。她坐在出租屋附近的河邊跟旁人閑話家常,伸手拿起凳旁的銀色雙肩包,從裏麵翻出一件70年代末流行的灰色豎條紋中長纖維外套,幫奶奶周兆瓊穿上,再由上至下係好紐扣。

她一會兒從雙肩包裏拿出水杯,一會兒拿出衛生紙,餘光時刻注意著奶奶的狀態。察覺到旁邊不耐煩地扭動,她打開手機短視頻軟件,一隻手舉到奶奶眼睛平視的位置,另一隻手每隔幾十秒就滑動一下屏幕,播放新視頻。老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在寫滿風霜的臉上一雙彎如小橋的眼睛依然炯亮,對視頻裏的一切充滿好奇,看到沒見過的東西會問孫女“這是咩”,隨後爽快地笑起來。

天色暗下來,周兆瓊頻繁將拐杖戳向地麵,竊竊湊到孫女耳邊小聲說:“等下人家要鎖門了。”

“別擔心,那是我們租的房,有鑰匙的。”黎海堅解釋,摟著奶奶的肩膀拍了拍。老人聽罷略仰起身大笑起來,帶著不好意思的尷尬,繼而沉靜下來自顧望向河邊。

不過,這種沉靜持續不了十分鍾,便又開啟一輪相似的對話。每一遍解釋,黎海堅的語調都一樣緩慢柔軟。

來江門兩周了,周兆瓊常常會問自己在哪兒。她已經認不得別人,口裏隻念著孫女。今年夏天,黎海堅被江門中醫藥職業學院錄取,她帶奶奶一起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

而生活並沒有像她以為的那樣順利。奶奶常常會犯糊塗,一刻都離不了人。有時候,屋子裏有三個人,周兆瓊會問:“那些人都走光了?”一到下午三點,她又會跑到廚房拿起鍋,要煮晚飯,有次還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裏二十分鍾。

出租房離學校十分鍾車程,在一片老式三層筒子樓住宅區裏。樓與樓之間窄窄的過道歪歪斜斜,跟房子一樣沒有規劃。黎海堅跟奶奶住在一層,鑰匙細細長長,她試了幾次才學會開關門鎖。

半開放式的客廳把三樣大家具袒露無遺——餐桌、三人木質沙發、冰箱——是一家商會和長者服務中心捐贈的。臥室裏有上下鋪,她們隻用下鋪。黎海堅從小就習慣了跟奶奶一起睡。旁邊的一張課桌是她用來完成功課和梳妝的地方。

白天黎海堅去上課,就把奶奶托付給一個臨時雇來的阿姨。阿姨講江門話,奶奶不太能聽得懂。大門上了鎖,她隻能在房子裏轉悠,睡醒了從裏屋床上挪到外屋,在木沙發一側端坐下。桌子上擺的水壺、紙盒令她覺得好奇又困惑,但從來不碰。

就像每餐飯都一定要等阿姨落座,出門久了會擔心門上鎖一樣,她總認為自己是客人。

黎海堅上課間隙,通過誌願者幫忙安裝的攝像頭確認家裏情況,發現奶奶要麽蔫蔫地坐著,要麽就在犯困。聽同學們討論去聚餐和逛街,黎海堅一點沒興趣,一放學就往出租屋趕。

 

● 黎海堅和奶奶出租屋裏的餐桌,桌上是吃剩的早餐——蒸南瓜和鵪鶉蛋。魏榮歡攝

大概是在黎海堅上高中的時候,奶奶遺忘的情況越發嚴重,有時連她這個孫女也不認識了。周兆瓊滿屋子喚黎海堅的乳名“阿妹”,旁人告訴她孫女就站在身旁,她連連搖頭說不是。黎海堅被那個眼神嚇住了,陌生疏離,“她最愛的不是我嗎?”

來了這裏,周兆瓊的飯量減少了,以前能吃一小碗米飯,現在隻吃得下三分之一。走上十分鍾就要歇息,黎海堅總在擔心,自己和奶奶相處的時間不多了。

 

保護

周兆瓊的嗓門亮,愛笑,但若罵起人來像挺機關槍。這種架勢在兒子走後愈加明顯。黎海堅上小學時,有回期末放暑假回家,進門一看到奶奶就哭了,原來是跟同班男同學打架輸了。周兆瓊立馬跑到那個男孩家裏討說法。

還有次,村裏有個老頭半開玩笑跟黎海堅講,要把她扔到河裏。周兆瓊知道後,狠狠數落了對方一通。

在奶奶這樣強悍的保護下,黎海堅的童年過得恣意快樂。常常到飯點了,她還在同學家玩,聽見奶奶的喚聲,會偷偷藏起來。發生矛盾,她跟男生也敢打一架,打輸了奶奶一定給她撐腰。

 

● 出租屋過道的窗。魏榮歡攝
 

周兆瓊第一次見到孫女,是2003年2月。在深圳打工的兒子突然回來,懷裏抱著一個不足月的女嬰,說媳婦離開他們走了。

孩子黑黑小小的一團,哭聲因為缺奶水很細弱。當時沒有錢買奶粉,她把自家種的稻米磨成粉做米糊,一點點喂進小嘴裏。算命的說這孩子命裏缺水和土,周兆瓊便給孩子起名叫“海堅”。

兒子很快返回深圳,把孩子托付給周兆瓊。老伴幾年前過世,兒子在深圳打工,女兒外嫁珠海,那些年還沒有政府補助,73歲的周兆瓊就靠著種兩畝大米和青菜養活自己和孫女,再用兒子寄來的一點錢買魚加餐。

兩年後,正值壯年的兒子突然罹患尿毒症去世,撫養孫女變得更加艱難。按她當時的身體情況,種田勉強能讓兩人吃飽飯,可沒有收入來源,以後上學難辦。有相熟多年的鄰居直言,把孩子送人。周兆瓊揚起高高的顴骨:“隻要我還活著,就要養。”

周兆瓊老家在隔壁沙田鎮,這是她第三段婚姻。很少人知道她之前的經曆,隻在兒子去世後幾天,她抱著孫女心頭泛起酸楚,想起曾經有過的幾個孩子,都一個個離她而去了。

周兆瓊小時候跟著兄弟在私塾讀過幾年書,認得字,加上生得皮膚粉白,剛嫁到村子來很多人都斷定她幹不了農活,故意站在一旁看笑話。怎知這看似柔弱斯文的女人後來掙得最多工分,在孕期也不含糊。

丈夫在世時,她是當家的。隔壁鄰居想要換地擴建房屋,她出麵跟地主商談,以置換自家地為條件,幫鄰居換來門前那塊田。她也害怕過,在夜裏守丈夫靈柩時。隻是在孩子們和外人眼裏,她是個倔女人。

其實,在孫女眼裏天不怕地不怕的奶奶那幾年連自己都無法保護——地裏的水稻,常常需要拜托別人幫忙扛回家;被人推倒在地,搶走剛領到手裏的土地承包分紅;門前那塊借給別人養豬的地,如今被矢口否認,怎麽也要不回來;鄰居要擴建,趁家裏沒人推倒了院子圍牆,她跟對方理論,卻發現高嗓門似乎失掉了聲勢,力氣正在一點一點離開她。

 

失控

上了初中,黎海堅要到鎮上住校,隻有周末才回來,她開始發現年逾八十的奶奶脾氣變得古怪。

初一那年中秋節,她帶了兩個同學回家吃飯。飯後,奶奶突然責備她把家裏的青瓜和自己的衣服都給同學拿走了。她覺得奇怪,抱出還在廚房裏的青瓜讓奶奶看。

奶奶反而把青瓜用力摔在地上。黎海堅覺得奶奶不可理喻,回到自己的屋子不再理她。大概過了兩三個小時,奶奶進屋來哄她,但似乎並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麽會那樣子。

隔了幾個月的一個周末,淩晨一點多,奶奶說丟了錢,質問黎海堅是不是她偷的。黎海堅的否認讓奶奶越發激動,以至於最後拿出一把剪刀,“你不承認,我就自殺。”黎海堅嚇懵了,大哭著打電話給姑姑。

姑姑聽完自己母親的話,也問黎海堅是不是偷了。

“家裏哪有幾百塊?” 黎海堅哭得喘不上氣,委屈又驚慌。

確實,家裏根本沒那麽多錢,姑姑是全職主婦,平時也是靠多跑幾家菜市場,省點零用錢寄回家。她開始勸自己母親——說不通,隻好打電話請鄰居叔叔來幫忙。但周兆瓊就是不肯相信孫女,除非對天發毒誓。最後,黎海堅真的拿著三炷香跪到院子裏,周兆瓊這才作罷。

這件事讓姑姑和黎海堅覺得,奶奶是不是出問題了。接下來,更多事情印證了這一點。

黎海堅周末回到家,發現奶奶吃的炒菜爬著白色蛆蟲,米飯散發出餿味;最嚇人的一次是,風扇正開著,她拿起剪刀要剪斷電線;鄰居送點吃的過來,她覺得下了毒,罵得人家不敢上門;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拔地裏長出的草,她堅信那是搶地的人故意灑下的。

姑姑幾乎求遍了村子裏的人,讓送點米和菜過去給獨自在家的母親。然而,漸漸地,幫忙的人越來越難找。沒辦法了,姑姑把周兆瓊接到了珠海。

那時,周兆瓊已經不認得自己的女兒,總是夜裏醒來滿屋子轉,把枕頭套拆下來,打算裝行李,吵著要回家看著地,怕被人占去,還擔心孫女被人綁架走了。姑姑攔著她,她就把桌子上的菜扔地上,手裏的水杯扔向姑姑。姑姑年幼的小女兒在一旁常被嚇得大哭。有次在吵鬧中,周兆瓊的腳背被床沿劃了一道小口子。夜裏醒來,她在傷口上塗上牙膏、洗麵奶、洗發水,甚至把腳泡到用來澆地的尿桶裏。以至於傷口最後發膿成坑,周圍的肉壞死了。

一片混亂的生活中,隻有跟黎海堅視頻的時候,奶奶才會平靜下來。

 

● 黎海堅喂奶奶吃飯。魏榮歡攝

姑姑隻好把母親送回老家的醫院。醫院就在黎海堅學校旁邊,學校特許她晚上去照看奶奶。每晚9點到12點多她能隨著奶奶睡一陣。後半夜奶奶醒了,她就要跟著醒來,一直到早上返回學校。

奶奶出院後回到姑姑家,還是吵鬧著回家,找孫女。她記憶的時長從一天縮短至兩三個小時,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接聽”兩個字,就是想不起怎麽操作。姑姑和黎海堅上網查過,意識到周兆瓊可能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症,而目前隻有一些藥物能延緩病症,但非常貴。

之後一次過年,姑姑的大兒子從廣州回來,奶奶總覺得姑姑是騙黎海堅到家裏,給她兒子做老婆。後來,奶奶對姑姑充滿戒備,認為她是來搶孫女的,有時死活不肯吃飯,覺得有毒。到柴火堆裏、二樓隔層或者房子各處角落找出被母親藏的枕頭和被子,成了姑姑每天臨睡前的儀式。

為了防止母親走丟,姑姑把家裏前後門都上了鎖。後門的鎖不牢,有次周兆瓊打開門跑了出去。後門外就是傾斜的半山坡,老人很難站住腳。姑姑順著山坡一路問尋,最後在村委會找到了周兆瓊。村委會的一名年輕女幹部很嚴厲地盤問她,是不是要把侄女拐走?

原來,周兆瓊一大早就跑到村委會求助,說女兒把她困在家裏,不給吃住,還要把孫女帶走。村委會的幹部們大多是外鄉來的年輕人,信了她的話,還給在學校的黎海堅發信息確認。這誤會很久之後才消除。

 

未知

黎海堅對父母幾乎沒有印象,看到影視劇裏的父母親,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奶奶。她說自己沒有感到有所缺失,“不知道有爸媽跟沒爸媽是啥差別。”

但她還是會在某些艱難時刻,希望父母出現。高考前,有個場景黎海堅幻想了很多次——班主任推開教室門說:“黎海堅有人來找你,說是你媽媽”。她回說:“不可能的,我怎麽會有媽媽。”

自從奶奶患病後,黎海堅再也不敢像從前跟同學對峙,“如果到時候老師叫家長來,我沒家長怎麽辦?”

她說話聲音變得很輕,習慣性地加上“可能”、“好像”——“我想考全校第一,後來好像也成了。”

有一陣子,她覺得跟同學們不合群,特地去看了大家討論的漫畫,發現自己根本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考大學、照顧奶奶、買菜、做飯、洗衣,“像個中年人”。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假期,黎海堅把奶奶接回家來。每天早上6點起床,她先到廚房熬上粥,大部分時候是白粥,有時放些南瓜、胡蘿卜或者肉片進去。接著她把奶奶帶到院子裏的大水缸旁邊,一起洗漱。洗漱完,她會做十幾分鍾運動,還會拉著奶奶的胳膊,輔助她做上兩個仰臥起坐。黎海堅在菜地裏勞作的時候,奶奶就在田埂邊拔草,到了黎海堅在院子裏洗衣服的時候,她就坐在屋裏看《西遊記》,雖然她聽不懂普通話。

奶奶還像年輕時候那樣愛閱讀,看到包著東西的舊報紙也會鋪平來看看。有時她會問孫女是什麽字,黎海堅就像小時候奶奶教自己一樣,慢慢讀給她聽。奶奶把周圍的環境也慢慢忘了,每次出門要靠孫女指給她這是什麽地,那是什麽村。

從網絡和書籍裏,黎海堅了解了一些阿爾茨海默症的護理知識,例如白天盡量不要讓她睡,情緒激動的時候不要爭論等等。偶爾,黎海堅會帶奶奶到村頭那家雲吞店改善一下夥食。走在村子裏,經常會碰到奶奶的老朋友,為了避免奶奶認不出對方的尷尬,黎海堅會有意向對方提問來拚湊信息。隔天帶奶奶來看望老朋友之前,她反複把這些信息講給奶奶。

自從高考後,黎海堅一直在思考自己上大學後奶奶怎麽辦。填報誌願前一天,她跟姑姑說想要帶奶奶上大學的想法。姑姑立馬提出,帶奶奶住哪,費用怎麽辦。她答不上來,想要放棄讀書,姑姑不同意。

黎海堅哭了:“如果奶奶走了,我這個書讀來還有什麽意思。”

在姑姑朋友的勸說下,黎海堅按時提交了誌願,第一誌願是江門中醫藥職業學院,免學費的定向生。

收到通知書,姑姑的這位朋友又來了,還帶來了公益組織的負責人和當地媒體。很快,她和奶奶的故事被人們看到,當地一家企業還承諾大學期間每年提供兩萬元資助。一天下午,黎海堅接到大學校長打來的電話,說可以提供一個單間給她們住。

興奮沒持續多久,她開始犯愁去上課的時候誰來照顧奶奶。高中的班主任建議,可以跟奶奶一起住進當地養老院。

9月4日,當地政府專門派車送黎海堅和奶奶到江門,車上隨行的還有市人民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各一名。不料到了那兒,問了兩家學校附近的養老院,都不允許陪同入住,探視也因為疫情調整成一月一回。

黎海堅和奶奶隻好轉去珠海,先在姑姑那裏安頓下來。接下來的兩天,靠著政府工作人員的協調,姑姑找到現在的地方,幫她租了一間房,雇了一位阿姨照顧奶奶。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因為光這兩樣費用每個月就要幾千元,她們負擔不起。

 

● 每晚,黎海堅會把當天穿的校服洗淨晾在頂層天台上。魏榮歡攝
一個月前,她開通了抖音號,現在總共發了6個視頻,分享的都是帶奶奶修牙、染發以及祭祖的日常。外界的關注令黎海堅終能帶著奶奶來上學,卻也夾雜著一些不懷好意的揣度——“炒作,不想好好讀書。”

現在她有些害怕,拒絕了媒體,抖音號也不再更新。每晚她都要到0點之後才睡得著,頭發脫落得厲害。接下來怎麽辦?這個問題始終無解。

開學第二周的周末,奶奶又吵著要回老家找“阿妹”,說著就從櫃子裏翻出衣服來要走。鬧了兩個小時,黎海堅終於繃不住哭了,“那我不讀了,跟你一起回去。”奶奶一下子安靜下來。

 
 
- END -

所有跟帖: 

愚者拚命,智者改命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10/15/2021 postreply 19:42:26

加跟帖:

  • 標題:
  • 內容(可選項): [所見即所得|預覽模式] [HTML源代碼] [如何上傳圖片] [怎樣發視頻] [如何貼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