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380)

來源: YMCK1025 2021-10-15 19:22:1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6195 bytes)

 

 

一位銀行保安最後的堅持

 

2021-10-12 10:28:22
17人評論

作者北落師門

拿起筆就有如點燃靈性火焰的明燈

 

 

 

1

2020年11月,馮行長找我談話:“誠泰支行目前沒有副職,想派你去那邊幫錢主任忙活忙活。你當過主任,手裏有資源,幫錢主任研究研究指標,自己也能多賺點錢。”

誠泰支行是新城支行轄屬的二級支行,客戶流量連續幾年低迷,存款總額才2000多萬,對公賬戶一個巴掌都湊不齊,是全轄最清閑的地方。聽馮行長的話音,我要去了那兒,工作時間似乎是可以商量的事,不必像坐機關天天被查崗。但我深知,銀行的基層經營單位要直麵客戶,這年頭服務工作不好做,於是表示不願意去。

“你先幹仨月試試,然後咱哥倆再嘮。”馮行長勸我說。

馮行長剛履新新城支行一把手半年,“大行長”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再不去有點不給麵子,隻好點頭應允下來。

轉過天來,我和錢主任(也是二級支行行長)一番長談得知,誠泰支行從2020年疫情起已經關閉9個月了,才恢複營業不到20天,因為缺少櫃麵人員,每周工作日隻開1個窗口,周六周日人工櫃台關閉,隻運行大堂自助設備。

我在行機關蹲了7年,後來去二級支行“挑頭”也隻幹了半年,業務知識早就掉隊了,突然重回一線,心裏有點沒底。

“這樣吧老錢,你孩子小,我周末來值班,平常幹點外勤的活,跑個腿兒得了。”我說道。

錢主任點了頭,我還是有點擔心地說:“我業務知識不行,咱家保安懂業務吧,我到時候好問他。”

“保安懂業務”是我們銀行的“特色”。我剛入行時,根本就沒什麽大堂經理,所有的正式員工都窩在櫃台裏。在大廳維持秩序、指導客戶的,就是保安和證券、保險公司的駐點人員——在銀行“駐點”時間長了,這些人的銀行業務磨煉得比銀行正式員工都精熟。

錢主任笑了:“咱家安保很懂業務,比不少大堂經理都強,就是這大哥的性格……這麽說吧,要是全世界人都像他一樣,這疫情早就結束了!”

 

11月的最後一個周末,我在誠泰支行上了崗。

誠泰支行的常駐保安大哥叫程岩,剛滿50歲。一張方正的麵孔,黑色的保安服裹著他壯碩的身體,除了因為慢性咽炎每隔一會兒就得“哢哢”地清嗓子外,身體素質好得很,伏在支行門前的運鈔車專用通道上,一口氣能做100個標準俯臥撐。

由於周末人工窗口不開放,上班的隻有我和他。我早上解鎖開門,老程用一隻腳熟練移動一塊大磚頭卡住大門,讓門保持敞開狀態。

“咱家晚上有兩個流浪漢打地鋪,疫情期間風險杠杠滴,主任和市行申請好幾次晚上關閉自助區,市行就是不批。”他向我解釋道。

老程說,他保安幹了10幾年,在誠泰支行也4年多了。這網點本來是要撤並的,疫情停業期間,誠泰支行的人員都調走補充給其他網點了。但這兒的房東是市行人事處趙處長的親戚,趙處長在臨退休前辦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房子續租了3年。這下可坑苦了新城支行,房子空3年是不可能的,在市行運營部的壓力下,隻好將這個二級支行重新開業,但櫃員隻回來1個,又不能全年無休,所以周末窗口不得不關閉。好在誠泰支行的客戶少,每天來辦業務的也就30個客戶左右,還有一大半是用ATM機存取款。

照理說,這裏應該清閑得很,可一天下來,我發現一點也不消停。

當時的疫情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麽嚴重了,本市病例也幾乎清零,很多人都鬆懈下來,進來取錢的客戶常常因為不願意掃碼登記和老程發生爭執。絕大多數銀行的24小時自助區都是單獨開門的,客戶取了錢就走,不進入營業大廳,自然也就不用掃碼測溫了。可誠泰支行的布局很不合理,網點是L戶型,隻有一個門,客戶一進門是24小時自助銀行,穿過一道短走廊,拐個彎才能進到營業區。因為疫情緣故,上麵要求保安值班的桌子挨著門口,負責進入人員的登記、測溫、監督掃碼。老程守在門口,這樣客戶用ATM機取款也得掃碼。

一些客戶認為,去別家銀行自助取款不用掃碼,在這兒就也不應該掃碼。

老程說:“你進來就屬於和我們接觸,就必須掃碼,萬一出了問題好溯源。”

客戶說:“你們晚上下班沒人,客戶不也隨便進出嗎?”

我聽多了爭執,竟然覺得客戶說得也有些道理的。誠泰支行早8:30營業,晚4:30下班,自助區卻是24小時開放的,這樣就意味著:客戶早上8:29進來就不用掃碼,下午4:31後也不必掃碼,偏偏8小時工作時,必須掃碼。

我建議老程把值班的桌子搬到L形的轉角處得了,這樣一來用ATM機的客戶就不必掃碼了,一天下來免去他七成的工作量。

“那可不行!”老程一臉嚴肅地對我說,隨即翻出微信通知給我看,“上麵要求保安必須在門口值班。”

“嗐,周末就咱倆在大廳,怕啥?”我說。

“上麵領導來檢查啊,抓現行就得挨處分,更何況還抽查錄像呢。”老程說。

我沒再做聲,心裏暗想,這大哥挺“軸”啊,節假日領導檢查一般也是去大網點,這小破網點,大領導一年半載都不帶來一回的。

2

今年1月,疫情更加式微,本市病例徹底清零。許多場所的掃碼測溫大大鬆懈起來。老程仍然嚴守測溫、掃碼的規定,在他看來,沒有收到新的通知,就得按照原來的標準執行。我不由得心裏嘀咕,就算疫情真的一夜消失,哪位領導又敢下通知明確說立即取消掃碼、不戴口罩呢?

本市很多大型商場,甚至不少銀行,掃碼都是比劃一下就得了,老程非得看到客戶手機的提交頁麵方才罷休。一天下來,就算隻應對二三十個客戶,也會惹一肚子氣。

火,多半都是從客戶一進門就拱起來。

客戶一推門進來,老程就攔住他說道:“您好,請掃碼。”

“還得掃碼啊?別人家都不掃了,就你家掃!”客戶先有了三分不爽,抱怨道。

不少客戶久不掃碼,還得搞一圈短信驗證碼輸入,心裏十分煩躁。要是掃完碼隻在自助區存取錢還好,碰到非得人工櫃台才能辦的業務,就麻煩了。應對這樣的客戶,我都是用一句“這網點沒櫃台”就打發了。周末窗口不開,是無奈之舉,支行半瞞著上級行(市行也假裝不知情),自然也不能對外明示。我清楚話越多、說得越細,就越容易惹麻煩。

可老程則非要據實情說:“我家櫃員周六、周日休息。”

本來不少客戶早就對銀行的作風不爽,一聽“午休”、“休息”甚至“吃飯”,就氣不打一處來,登時就火了:“銀行怎麽還休息呢?”

“我們是輕型網點,隻有一個櫃員,不能讓人家天天上班,所以我們網點櫃台周六周日得休息。”老程耐心地解釋道。

“辦不了業務,你讓我掃什麽碼?”客戶像是吃了大虧,把火撒到老程身上。

“我哪知道你要辦什麽業務,你進來就屬於和我們接觸,就算不辦業務也必須得……”老程話還沒說完,客戶已經撂下一句國罵,摔門出去了。

有時倆人一起來辦業務的,會說“一個人掃就行”之類的話。這在老程那兒也是過不了關的——要麽都掃,要麽不掃的人不能進來,在外麵等。

起初我聽他們爭吵,心裏一揪一揪的,時間久了,慢慢習以為常,但令我瞠目結舌的事也很快發生了。

一天,一位客戶推門進來,先說了要辦什麽業務。老程答複他說櫃員休息,辦不了。客戶轉身就要走,老程急了,竟然一把拽住他說:“你不能走!得掃碼!”

陌生人突然的肢體接觸,很容易激起防禦本能的憤怒,客戶的火蹭地竄了上來:“我沒辦業務掃什麽碼?”

“你進來了就和我們接觸了,就得掃碼。”老程義正詞嚴地說。

那人把胳膊狠狠地往回一抽,撂下“傻X”兩個字,摔門而去,留下老程氣得漲紅了臉。

客戶的辱罵讓老程很生氣,他卻從沒有抱怨過。他表示無法理解的是那些懶得動那幾下手指頭、卻不厭其煩地編出各種謊話的人——有的說沒帶手機,有的說手機沒電,有的說用的是非智能手機……老程似乎對“戳破謊言”挺有快感,他正告他們“手機沒電我有充電寶”、“沒帶手機掃不了碼就得拿身份證登記”時,客戶們的手機就神奇地能掃碼了。

老程向我吐槽,說不理解這種人是怎麽想的。我思考良久,旁敲側擊回答說:“可能是養成的習慣吧,有人說謊是習慣,有人誠實也是習慣。”

3

老程雖然年過半百,但各種新生事物都擺弄得賊溜,手機裏有很多我見都沒見過的App。他還用軟件破解了隔壁飯店的Wi-Fi密碼,我笑話他說:“你進去往牆上看一眼不就結了?”

他很鄙視那些年紀不大、腦筋鏽住的客戶,偏偏這種客戶不在少數,每天都能遇見好幾個。這類人站在ATM機前放空大腦,無視屏幕上的文字提示,也聽不見同步的語音提示,總是手裏捏著銀行卡,對老程說:“我不會用,你幫我取。”

老程憤世嫉俗的情緒湧上來,言語鋒利地反問:“您是聽不懂語音還是看不懂中文呢?”

客戶不滿地說:“別人家銀行都是工作人員幫著弄。”

“上級規定我們不能碰客戶的卡和現金,代辦業務風險很大,是要處罰我們的。”老程說。

我擔心這種帶有訓斥口吻的話會招來投訴,就支招說:“程哥,再碰到這種人,你就往大廳裏溜達,他身邊沒人,自己憋一會兒就會了。”

老程聽了未置可否,我的話顯然也沒起到作用,每天大廳裏還照常上演“自助取款機該不該自己用”的較勁大戲。

不過老程對待上年紀的老人,就十分溫柔了,不能掃碼,他就拿出登記本一項項問,逐欄填好。老人說不會用自助設備,他就喊我幫忙指導——隻是他對年齡標準卡得有些嚴格,凡是喊我出來幫著弄的,都是白發叢生七八十歲的老人。

 

我剛入行時,師父提點過我:“客戶的話不是有問必答、每句都需要回應的。”客戶說的那些話,有時僅是發泄情緒,裝作沒聽見就過去了,接了茬兒,反倒容易惹出更大的麻煩。實踐證明確實如此,有些話說得太清楚,反倒會讓自己處於不利的位置,尤其是銀行製度本身就有很多缺陷的情況下。

誠泰支行僅有的兩台ATM機常出現剛取出的錢就存不回去的情況。

老程會告訴客戶說:“你錢上有字吧?寫字或者有汙跡就存不進去!”

客戶不滿道:“剛從你家另一個機器裏取出來的啊!”

老程十分專業地回複說:“(ATM機)加鈔時是人工的,寫字的真鈔,點鈔機不會響。自助存錢是ATM驗鈔,比較靈敏,有汙漬或者寫個字就存不進去。”

客戶一聽更火了。這麻煩的原因,掩蓋不了銀行兩套標準悖於常理、漠視客戶體驗、管理粗放的問題。這樣一來,倆人多半又會吵起來。

ATM機的語音提示也不人性化——取款單筆超限額、單日超過2萬總限額和ATM機裏沒錢了,都隻提示說:“該金額無法提供。”有時老程和我搞不清到底什麽問題,還得盤問一番客戶——明明後台程序員動幾下手指就能解決的問題,反應上去十多年了,都沒個動靜。

ATM機被取空也時有發生,自助銀行配鈔不歸網點管理,由市行統一配送。不能及時配鈔,就會出現機器裏沒錢、櫃台又不開的情況。老程一套測溫、掃碼下來,卻告知客戶啥也辦不了,多半又會惹毛人家,然後把他當出氣筒,破口大罵:“X,玩我呢?沒錢開個XX銀行,關門得了!”

共事久了,我發現老程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就像被下過魔咒,生怕一說謊鼻子就會變長似的。他嚴守規定辦事,一點不能通融,客戶不滿時他就會長篇大論地講道理。他並沒有意識到,對麵的人並非不理解規定,而是不理解他為什麽不能像別人那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支行的同事們不討厭他,也不很喜歡他,錢主任曾評價他說:“老程,人是好人……”想了一會兒,下半句就說不出來了。

 

從疫情最炙到病例清零,無論其他場所鬆懈到什麽程度,這一年多來,老程始終堅持一個標準,從未服過軟,絕不讓步妥協。在他那兒,上級行和勞務派遣公司的要求就是“金科玉律”,規矩是不可能被打破的。時間久了,我竟對他生出了幾分敬意,甚至認為不會有人能突破他的底線。

一天,一個女客戶存完錢後,對老程說想借用一下衛生間。

銀行偶爾會遇到有人要求借用廁所,按規定這是不允許的。安全保衛要求銀行營業場所必須做到監控“全覆蓋、無死角”,出了問題好有證據。但廁所總不能安裝攝像頭吧?雖說有人在裏麵安裝定時炸彈、組裝槍支、打開揮發性毒物的可能性不大,但“萬一”呢?一旦出了問題,誰也擔待不起,所以隻好規定銀行營業場所的衛生間“原則上”不對外。

原則加一個“上”字,味道就變了,就是把一小塊可變通的餘地甩給你,出了事,多半是要你擔責的。

在基層網點工作數年的經驗告訴我,客戶要求借用衛生間時,說謊才是明哲保身的最佳辦法,一句幹淨利落的“沒有”就打發了,客戶盡管懷疑,也極少會追問“那你們上廁所怎麽解決?”之類的話。

不出所料,老程果然據實回答道:“我們衛生間不外借。”

“沒有”和“有,但不借”可是截然不同的性質。

那女人一聽頓時火冒三丈:“你們銀行是服務單位,客戶是上帝,為啥不借?”

老程開始長篇大論,講起那些安保規定來。著急如廁的人哪管你唐僧念經似地叨叨叨的大道理?兩人立即爆發出激烈的爭吵,什麽“死腦瓜骨”之類的不雅詞匯,一股腦從女人口中噴薄而出。

這下子輪到我左右為難起來——如果我站出來說借給她,既違規,又當場打了堅持原則的老程的臉。我跳出去也幫腔說“不借”,矛盾必然進一步升級,妥妥地惹投訴上身。

“你就說,讓不讓我用吧?我現在憋不住了,你要不讓用,我就在大廳裏便!”那女人“叫號”道。

老程被震懾住了,猶豫很長時間,才從嘴唇裏擠出一個“行”字。

規則沒有堅持到底,之前的態度就會成為罪狀。果然,那女人從衛生間出來,不依不饒地又挖苦道:“你不是說不對外嗎?怎麽又能用了?”

老程語訥,憋了好久才無力地說了一句:“讓你用是照顧你……”

“那不還是能用嗎?”那女人尖刻地說:“就你XX事多!”

4

2021年3月,誠泰支行所在社區又加了一項規定,進來的人除了掃健康碼,還要掃通信大數據行程碼。連掃兩碼,有些客戶更煩了。

一天,老程又和客戶因為掃碼的事情拌了幾句嘴。隨後一個戴棒球帽、30多歲模樣的男人快步走進大廳。

“您辦理什麽業務,我們網點櫃員周六、周日休息。”老程追著他過來。

“怎麽,我掃了碼,不辦業務就不能進來嗎?”男人陰陽怪氣地問道。

男人打量著放下簾子的窗口,開始盤問起我業務來,什麽“生產經營貸款”、“法人貸款”都出來了。好在我在銀行混了這麽多年,各個條線的操作、管理崗輪了個遍,也能對答如流。見來者不善,我和老程一度都把他當成了“神秘人”(省、市行雇傭的暗訪公司)。但這小子的問題沒完沒了,慢慢轉移到“銀行的企業性質”、“國家貨幣政策”等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上。“神秘人”節假日暗訪的概率很低,問的問題一般都是有條條框框的,還會把注意力放在營業場所衛生、布置上。我覺得眼前這個人純粹是在找茬,泄私憤。

終於,男人把矛頭對準了老程。

“你是臨時工吧?”他指著保安黑色製服上勞務派遣公司的名字說道。

老程點頭承認。

“你是勞務派遣工,工資待遇和人家沒法比。”他指我說,“人家是正式員工,你呢?臨時工,啥也不是那夥的!”

老程一下子被氣得臉孔通紅,嘴唇上下張合幾次,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他整天跟我們說“咱家網點”,澆花鬆土,背背扛扛,嫌做飯大姐廚藝不精,有時還會挽起袖子炒個菜,平日裏拿誠泰支行當自己家一樣,被這男人一噴,仿佛受到一萬點暴擊。

男人見老程氣得接不上話茬兒,張牙舞爪,各種難聽的話都來了,什麽“沒文化,層次低,拿著雞毛當令箭”……足足噴了五六分鍾,才慢悠悠地踱步出去。

“哪家的精神病跑出來了?”我安慰老程說。

老程沒說話,大廳安靜下來,隻剩下智能櫃台有節奏的噪音。我正開動腦力搜索更佳撫慰老程自尊的話時,沒想到那個男人又折返回來,對老程厲聲喝道:“哎,我手機沒電了,給我充電!”

說來也巧,前幾天新城支行保衛部以防範網絡安全為由,給網點所有插座都安裝了鎖,這正是回懟這小子好機會,我一句“充不了”還沒說出口。那邊的老程卻像是被這男人的氣場壓服了,沉默著從褲兜裏掏出鑰匙打開鎖,插上自己的數據線給他手機充上了電。那男人愈發得意起來,變本加厲地羞辱起老程來,不斷爆出髒話,令人生厭的食指都快戳到老程臉上了。

我記得多年前,有一位國有銀行行長說過“銀行是弱勢群體”,行長弱不弱勢,我不清楚,但基層員工真的很弱勢。這些年來,商業銀行服務考核嚴苛,幾乎達到侵犯人權的境界,有投訴即扣分,扣分就扣錢,有理的給無理的道歉是常事,給個別客戶無理取鬧提供了空間。職員穿上行服,就矮人一等,被破口大罵也得忍著。

但事情到這份上,實在太過分了,這小子雖不是衝我發作,也超過了我的忍耐極限了。若是換作年輕時我那個脾氣血性,早就一個大嘴巴呼上去了。

以我的經驗判斷,叫喚得越歡的家夥,一般是不敢動手的慫貨。直覺告訴我,這個風險值得冒。

我假裝不經意地走到那男人身邊,把臉湊近到令他十分不適的距離,緩慢而清晰地說:“X你X,趕緊滾出去,別等我脫了這身皮,到沒監控的地方打你個鼻孔躥血!”

那男人明顯愣住了,原地呆立幾秒鍾後,閃躲著我凶狠的目光,拔下手機就往外溜。我氣勢洶洶地緊緊跟在後麵,幾乎是追著他出了大門。他一路顛兒到路口等紅綠燈時,還緊張地回頭看我有沒有跟上來。

我輕蔑一笑,暗自咒罵道:“慫X,垃圾。”

我說的話老程也聽到了,他緊張地追出來,大抵是怕我真的甩開膀子打人闖禍。看我沒真動手,他鬆了一口氣:“要是投訴可咋辦?”

“你就說是我幹的,我和上麵領導掰扯掰扯!”我滿不在乎地說道。

自從這次替老程出頭之後,他仿佛不知道怎麽對我好才是了。或許他一直認為我一副秀才模樣軟弱得很,沒想到也會凶狠仗義。總之,每逢周日下午大廳沒人時,他就對我說,“沒人你上樓睡覺吧,有事我喊你……”

5

老程每周“上六休一”,自由選擇哪天休息,有勞務派遣公司派專門替班的人來。自從我替他出頭之後,他再也沒在我當班時休息過。不忙時聊天,他對我原來當主任又辭職的經過挺感興趣。我就把前因後果細細地給他講了一遍。老程聽了不禁唏噓,跟我說,他原來在省建築公司上班。

我聽了十分驚訝,那可是難得的地方性國企,好單位啊!就問他為啥不在那幹了。

老程的右手在褲袋裏“嘎吱吱”地搓著核桃,歎氣道:“咱不是那塊料唄,後來實在幹不下去了,交了辭職報告就收拾東西走人了。”

我心裏冒出某種對號入座的期盼,想聽聽他因為什麽原因離職的,老程卻收聲緘默起來,不願意再多談一句。沒想到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人家當年和我一樣當技術員的哥們,都有當老總的了。倒是有一點挺好的,前年省建工給我打電話讓我補交社保錢,我才知道這麽多年我的編製還掛在集團裏,集團一直給我交社保呢!”

“還有這事?”我表示難以置信。

“搞不好可能是有人頂我的名字吃空餉吧。”老程說。

至於辭職的原因,我看他不願意深談,也就沒再追問。

 

進入6月後,天氣逐漸轉熱,本市的病例清零很久了,大街上不戴口罩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飯店、便利店早就沒人管掃不掃碼了。隻有本市兩三家最大的商場,保安還要求掃碼,但隻要舉起手機比劃一下就算完事,彼此心照不宣。平常我去兄弟支行辦事,保安也是吆喝一聲了事,至於別的銀行,更是暢通無阻,對進門的人理都不理。

隻有誠泰支行還堅持測溫、“掃兩碼”的規矩。每天不戴口罩要進銀行至少有十幾人,老程都堵住門不讓他們進來。

“我取點錢就走。”客戶說。

“進來就得戴口罩。”老程用身體卡在門口,指著門外貼的紅色告示。

至於已經進入大廳的客戶,別說把口罩套到小臂上當裝飾的、褪到下巴跟長著藍色絡腮胡子似的,隻要一露出鼻孔,老程也會上前提醒道:“您好,請您戴好口罩!”——這句話是第三方公司培訓的標準語言。

有的人習慣拉下口罩,拉下來一次,老程就去說他一次。實際上,這是沒什麽意義的,因為銀行的智能櫃台辦業務需要人臉識別,必須得摘下口罩才行,如果有病毒,恐怕早就彌散開來了。

老程每周休息的那天,客戶戴不戴口罩,替班的保安根本不管,其他大堂經理、客戶經理也當做沒看見。這樣一來,同一家支行就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標準,也為一些矛盾埋下了種子。

有幾次,沒戴口罩的人,老程說什麽都不讓他們進入,無奈之下隻好去附近超市、藥店買了戴上才進來,窩了一股火,嘴裏不幹不淨。偏巧又是必須在人工櫃台辦理的業務,客戶買了口罩、掃了碼進來後,卻又被告知不能辦理,感覺像被愚弄了。

一些人就破口大罵起來。

“X,不他媽早說。”

“就你XX事多。”

 

到了7月份,這座東北城市的天氣竟然罕見熱得像是下了火一樣。年長我一輪的老程 “火力”比我旺得多,一進營業大廳,就“滴滴滴”地把落地空調按成16度,不一會兒功夫,就吹得我胳膊肘疼。

夏天是員工休假的高峰期,老員工都有3周的帶薪休假。誠泰支行隻有一個櫃員,休了假櫃台就得停業,會計主管的孩子中考,也要休3周。新城支行大行長也攢不出人手來,隻能從別的網點調來一名客戶經理替櫃員崗,又從新城支行營業室抽調一名低櫃櫃員來頂會計主管。

替班櫃員的大哥是算盤、手工賬時代的櫃員,離開一線30多年,不敢辦業務。替會計主管班的姑娘還負責全一級支行的財政票據記賬,她每天早上來接包,再回新城支行辦業務,晚上再來接包。這樣一來,誠泰支行屬於“假開門”,網點的功能休克,導致每天都得和客戶吵好幾架,收幾個投訴,搞得我上班跟上墳似的。

銀行辦不了業務,這事怎麽說都是銀行不占理。錢主任不在時,大堂人員都往回縮,盡量回避與客戶接觸。老程的桌子在大門口,首當其衝,客戶把怒火都傾泄在他身上。“無理辯三分”的本事他是沒有的,常被氣得額角青筋暴綻。

我能看得出老程並不熱愛這份工作,他更願意去幹一些澆花、跑腿、搬東西的體力活,暫時脫離崗位獲得片刻的安寧。

其實誰又不是呢?但他就是學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回到大堂就嚴厲起來。老程兩次打疫苗都趕上我的班,我讓他上午不用來了。半天下來,我讓客戶掃碼,提醒戴正口罩,人家置若罔聞,我就不再說了,果然摩擦消失得無影無蹤。

和老程一比,我成了沒有原則的人,但我有我的觀點——無論是銀行大堂經理還是保安,都沒有執法權。無論你怎麽勸說,人家就是不聽,你又能奈何呢?難道一個飛腳把不守規矩的客戶踹出去嗎?或許老程堅守原則有某種成就感,但顯然抵不過給他帶來的傷害,更何況有些規矩是上麵某位領導拍腦門定下的,在實際執行中未必合理,甚至有悖常理。

我心裏鬥爭過無數次,想要勸勸老程,如果他是個剛入行的新人,甚至比我小兩歲的話,我就直截了當跟他說:“你就不能撒兩句謊?太較真非但沒人喜歡,到頭來遭罪的是自己。”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誰都知道改變成年人有多難,況且“誠實”乃是正道若陽的崇高品質,教人棄明投暗,同流合汙,這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操作。

共事幾個月,我沒見過老程說過一句謊。最多就是保持沉默。我心裏癢癢的,卻一直沒有勇氣當麵問老程,他到底是不肯說謊,還是不會說謊。不會說謊可能源於受到的教育,不肯說謊則有些堂吉訶德的味道了。而我們這些明哲保身、世俗油滑的桑丘,怎有資格嘲笑一位堅貞的“騎士”呢?

直到最後我也沒能組織起既不冒犯尊嚴、又問清楚他不說謊的語言。現在想想,即便厚著臉皮問了,恐怕老程自己也未必能說得清楚。沒能“掰開了,揉碎了”把誠實與說謊的邊界爭論清晰,也一度成為我最後的遺憾。

6

2021年7月12日,初伏第二天,老黃曆“楊公忌”,凶,百事不宜。

那天本市少有的炎熱,溫度直追海南,我正在家裏休息,吹著電扇、喝著冰可樂,舒適地靠在電競椅上看NBA總決賽。微信群裏忽然蹦出一條消息,是錢主任發的《不氣歌》,我感覺有點怪怪的,看別人紛紛發大拇指表情,就跟著發,沒多想什麽。

周六我去值班時,發現一個戴眼鏡的、30多歲的保安在門口看報紙。

“老程串休啦?”我隨口問道。

“老程出事了。”他告訴我說。

突發事件的大致過程是這樣的:

誠泰支行門前有兩個停車位,是運鈔車停靠的位置,總有人把車停在那裏堵塞通路。市行保衛處規定,運鈔車必須停在營業場所門口,押運員不能拎著款箱步行太遠。因為隻有一個出入口,之前新城支行保衛科幫著釘兩個鐵樁子,用鐵鏈攔住,運鈔車來了,保安再出來開鎖頭。後來鐵樁子被城管取締,隻好平時用係著塑料繩的兩個禁止停車的塑料方錐攔住。

那天,老程瞧見一個男人把方錐拎到一邊去,跳上車就要往裏開。當時臨近下班時間,萬一運鈔車來了,那男人不能及時回來把車開走,就是保安的責任。

“你不能把車停這兒。”老程迎出去告訴他說。

“為啥?”

“這是我們運鈔車通道,一會接包車進不來。”

“我一會兒就走。”

“你說一會兒走,萬一運鈔車來了不走咋整?”

“附近辦點事,一會兒就走。”那男人置之不理,一邊打著舵,熟練地把車往裏麵靠。

“不能停這兒!”老程站到車位前擋住通路。

“X,我XX辦業務,你讓不讓我停?”那男子罵罵咧咧。

“你,你……辦啥業務?”老程仿佛被點中死穴,有點傻眼了。

“我存錢,我就問你,讓不讓我停?”男子咄咄逼人地問道。

老程被噎住了,猶豫了幾秒鍾隻好讓開了。

那男子把車停穩,瀟灑地關上車門,按了一下鑰匙,車雙閃鳴響了一聲。他從老程麵前走過,甩出一句“存你XX,傻X”,穿過馬路揚長而去。

老程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慢慢走回營業大廳裏,一反常態地坐到客戶等候區的椅子上吹空調(服務規定不允許)。

據說是當時大堂一位客戶經理大姐又補了句:“哎呀,你就讓他停唄,吵吵個啥?”

老程沒言語,幾十秒後突然向前栽倒,以臉搶地,動也不動了。

當時錢主任也在現場,嚇了一大跳,連忙撥打了120。老程被送到醫院,醫生診斷為腦血管瘤破裂——之前沒有人聽聞過他有這種病。錢主任先行墊付9000多元費用,隨後分別通知了新城支行綜合管理部和勞務派遣公司的相關負責人。

老程兩周內做了4次手術。7月27日下午,錢主任正開車載我去拜訪企業客戶,中途接了個電話,他放下手機過了幾秒鍾才對我說:“老程沒了。”

堂吉訶德厚重的盔甲就這樣突然裂開,命運之神沒像塞萬提斯給那位執著的騎士充足的時間,容他給妻兒留下長長的遺囑。

 

後記

誠泰支行新來的保安是個年輕人,和從前替班的差不多,隻是提醒一聲客戶掃碼了事,對不戴口罩的也是視若無睹,偶爾碰到“絞牙”(東北話,指愛挑毛病,找別扭,不隨和)的客戶,就不作聲溜到一邊去,讓銀行大堂經理出麵解決矛盾,這樣一來,營業大廳比原來安靜多了。

老程去世後,他的微信名字被改成一個“。”。後來他的妻子和兒子來銀行,拷貝了事發當天誠泰支行內、外部的監控錄像。他的妻子明確告訴我們,雖然老程因為“工亡”會得到一筆賠償金,但她仍會提起訴訟,把銀行、勞務派遣公司和那天辱罵老程的男子都告上法庭。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為那個不肯說謊的男人挽回尊嚴的一種方式。

8月初,部分城市和地區疫情反彈,上級行和相關部門迅速下達了加強疫情防控的緊急通知。

再輪到我值班時,我也能中氣十足地像老程那樣高喊一聲:“掃碼!把口罩戴好嘍!”

文中人名、支行名均為化名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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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騭紋的秘密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10/15/2021 postreply 19:3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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