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一個殺老婆的男人，為何讓她念了一生？
10月9日晚，張靈甫遺孀王玉齡女士在上海去世，享年94歲。
張靈甫之子張道宇先生在抖音上發布了這條消息
曾經在某公館私房菜餐廳見到過她一次。眾人簇擁而坐，她的打扮很得體，染了頭發（也可能是假發），但包房頂上有頂燈，筆直的照下去，顯出臉上畫了很濃的眼影，有遮不住的蒼老。一抬眼，她身後牆上的照片，卻是豆蔻年華之際，大約是餐廳老板特意布置的，真正是窈窕淑女，絕代佳人——江湖子弟顏色老，紅粉佳人白了頭。
那個晚上的飯，完全不記得了。大約因為一邊看真人，一邊看照片，不由自主帶著些觸目驚心。老太太開口有一些煙嗓，輕聲輕語的，有一點湖南（？）口音，需要仔細聽。我記得她講自己愛吃三明治，每天早晨都喝一杯咖啡，長壽的秘訣是“別當回事”。服務生為她換餐盤，她笑著講謝謝，看那淺淺的笑意，依稀可見當年的嬌俏。她給媒體記者們講自己和張靈甫的戀愛故事時，也是一瞬間雲霞滿麵，那種羞澀，大約是少女時代保留下來的神情吧。
我曾經在某場拍賣會上看到過一件雞血石印章，刻章的人是齊白石，刻的名字是張靈甫，收藏這件印章的，是張靈甫的遺孀王玉齡。
這是王玉齡身邊唯一一件張靈甫的遺物。
1948年，她離開大陸時，張靈甫還有許多名家書畫，包括張大千、徐悲鴻、齊白石。可她什麽也沒拿，隻拿了這方印章，因為上麵，刻著他的名字。
說起王玉齡的故事，我總想起一句唐詩：“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這句詩，用在她身上，再貼切不過。
她的丈夫是張靈甫，戰死之時，張靈甫是國民黨74軍師長。
張靈甫這個名字，在我爸媽那輩人裏，知名度那是相當的高。1963年，湯曉丹導演拍攝了著名電影《紅日》。張靈甫，是裏麵的一號男反派。
張靈甫是一個爭議很大的人，近幾年，有關張靈甫的話題忽然火爆了起來，據說某地挖出了他的遺骨，要價20萬，才肯還給後人。又有人開始討論，張靈甫究竟算不算抗日名將？
有人說他剛愎自用，有人說他有勇無謀，有人說他是殺老婆的“藍胡子”。
他的死法也不停有人吵架，是自殺還是他殺？究竟穿的什麽衣服下葬？據說，張靈甫去世時，粟裕為張靈甫買了一口很好的全木棺材。下葬時，因為找不到國民黨將軍服，就給張靈甫穿了一套嶄新的共軍軍裝。也許是一種軍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也有一種說法是，74軍在孟良崮並不願意和共軍交戰，因為不願意“中國人打中國人”。（說法來自《孟良崮戰役後粟裕為何厚葬張靈甫》）我查了當年的照片，以我的知識，確實看不出來。
連他的照片有沒有美圖秀秀，都開始有人爭議了，因為雖然人家後來長這樣：
但小時候明明長這樣：
OMG，人家隻不過是小時候不夠帥，後來長開了而已呀！！
張靈甫的功勞，也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大；但他的的確確曾經在抗日戰場上負了傷，瘸了腿，差點喪了命——在張靈甫背後，是千千萬萬個為抗日奮鬥的戰士，他們當中，有些人犧牲了，沒有留下姓名；有些人沒有犧牲，卻因為那個國軍身份，後半生充滿痛苦。
這一切和王玉齡的關係都不大。在她眼裏，張靈甫始終是她最崇拜的人，英姿颯爽，體貼入微，僅此而已。
她也許已經記不得很多事情，但她卻永遠記得他的絕筆書：
玉玲吾妻，今永訣矣。
今天的故事是六年前寫過的舊文章，我們來看王玉齡故事裏的張靈甫，一個妻子眼裏的丈夫。
在認識張靈甫之前，王玉齡最著名的身份，乃是長沙富豪“王百萬”家的千金小姐。不過，王小姐的脾氣不好，也是全沅陵乃至全長沙，都知道的事。有一件事可以佐證。張靈甫在沒有見到王玉齡之前，曾經向沅陵警備司令打聽過，警備司令說，這位王小姐，可以打個99分。
為什麽不是100分？
脾氣不好唄。
1945年的一個周末，王玉齡和家裏的幾個女孩子約好，一起出去理頭發。女孩子們到了理發店，都是一樣，唧唧喳喳說個沒完。
這時候，便進來一個軍官，一身軍裝，戴著軍帽。他坐在王玉齡背後。但王玉齡分明看見，這個人，透過理發鏡子，一直盯著自己。
王玉齡當時想，這個人真是討厭，怎麽能這麽看人家。
她瞪他一眼。
這一眼，一下子吸引了張靈甫，他後來對王玉齡說：
幸虧你瞪我一眼，不然的話，如果你要對我笑一笑，我就沒興趣了。
——王玉齡《我的丈夫張靈甫》
張師長開始了花樣追求王小姐——先托朋友請王小姐全家吃飯。吃飯的時候，他讓朋友張處長演了這樣一出戲：
問我伯母多大年紀了？我伯母說她32歲。張處長就接過話，說張靈甫副軍長你也有32歲啊，你們兩個同年的，幹一杯吧。
——王玉齡《我的丈夫張靈甫》
當然是撒謊，那一年，張靈甫已經42歲了。
張處長打開了話匣子，於是繼續說，你看我們長官啊，這年紀還沒結婚呢！你有介紹嗎？王家伯母回答，好啊，有合適的一定介紹給你。“張處長說，你們家那麽多小姐，也可以介紹嘛。我伯母講，大的呢，都名花有主了；小的呢，年紀又都太小了。”
張處長講，那就找那個不大不小的嘛，大家的眼睛都朝向正在吃菜的王玉齡看。
套路，全是套路。
張靈甫打仗不算聰明，但是追女孩子，真有一套。他知道王玉齡小屁孩一個，反正也說不上話，於是集中火力，攻克王玉齡的伯母。他找人約王伯母打牌，一打就送錢，王伯母都不好意思了。
然後王伯母就去找王玉齡的母親說媒，這一說，就遭到了反對。理由隻有一個——是軍人，萬一以後戰死沙場，我女兒就便成寡婦了。後來張靈甫果然應驗了嶽母的預言，王玉齡還有很久怪罪母親，因為都是她“咒”的。
但是伯母不能對不起張師長輸的那些錢啊，她開始天天嘀嘀呱呱，張師長是抗日名將啊，張師長是黃埔嫡係啊，張師長前途無量啊，現在抗戰勝利了，張師長以後不用去打仗啊，張師長雖然年紀大，其實長得還不錯啊，張師長喜歡寫字啊，其實算是個文化人兒啊……
張靈甫書法
王伯母太坑大侄女兒了，她至少隱瞞了以下事實：
1、張靈甫已經42歲了，他比王玉齡大了24歲。他的照片上有一撮奇怪的劉海對嗎？那是因為有個傷疤，張師長就設計了這樣的發型進行遮蓋。下麵這張照片還是蠻符合實際年齡的，莫名覺得像朱時茂。
2、張靈甫曾經受過傷，是個瘸子。他在軍中的綽號，便是“瘸子將軍”。他本來可以不瘸的，因為養病時看到《良友》上，有一個報道說戰時軍人不宜出國養病，立刻決定提前出院。
3、張靈甫不是光棍，他已經有三個老婆了。其中一個，還是被他自己開槍殺掉的。這個老婆叫吳海蘭，據說，他懷疑自己老婆出軌，就在人家下地摘韭菜的時候，開槍把人家打死了（也有一個說法是，他懷疑老婆通共）。
4、張靈甫雖然愛寫字，但是脾氣實在不好，對待下屬尤其喪心病狂。
在他當師長的時候，曾經對團長劉光宇說：”明天紀念周，你團裏有幾個（意思是有幾個要槍殺的官兵）？
劉團長整個人都不好了：“我團裏沒有！”
老張：“你們團裏總是沒有，明天一定要找幾個出來！”
劉團長說：“隻有拿我去槍斃吧！”（周更生《國民黨第一旅補充前前後後》）
哎，可是，穿製服的男人，確實，那個，比較，讓姑娘受不了。。
王玉齡答應了求婚，她覺得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很有安全感——當然有安全感了，都夠資格做你爸爸了。他還告訴了她“殺妻”的真相，他說，因為那個妻子通共。
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反正王玉齡相信了，而且相信了一輩子。
這就夠了，不是嗎？又不是你們嫁給他。
盡管母親反對，這門親事還是定了下來。就在兩人決定結婚之際，張靈甫接到了升遷令，他被提升為74師師長，即刻前往南京報到。兩人的婚禮地點便定在了上海。
因為時間緊迫，結婚儀式上，王玉齡穿著大一號的鞋子，張靈甫穿著借來的西裝。婚禮結束的當晚，兩人就坐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車，一個上鋪，一個下鋪，他們的新婚之夜是這樣度過的。
這張照片拍攝於1946年，洗出來之後，她特別喜歡，送給張靈甫，背麵寫著“贈靈哥”。他一直帶在身邊。
他們的新婚生活，隻能有一個詞形容：浪漫。
在王玉齡的回憶裏，他們常常騎馬：
他教我騎馬。那時候我剛剛開始學，還不大會騎。他駕著馬在前麵跑，我的馬不知怎地也在後麵跟著他跑，怎麽拉韁繩都停不下來。我嚇得死叫，大喊：別跑那麽快。他就在馬上回頭衝我笑。
——王玉齡《我的丈夫張靈甫》
什麽殺妻，什麽槍斃下屬，什麽脾氣壞，這些都是扯淡。在王玉齡眼裏，張靈甫就是一個百分百的好丈夫：
他也從來不講什麽很肉麻的話。但是他會說：我討了一個好老婆，這比什麽財富都重要，我要討飯的話我老婆可以給我拿碗。
——王玉齡《我的丈夫張靈甫》
王太太，這叫不肉麻的話嗎？那請問，什麽叫肉麻的話？
不僅哄老婆有一套，還會哄丈母娘。張靈甫曾經把丈母娘接到南京小住，以寬慰老婆思念之情。一日，三人在家裏，談到王玉玲愛耍小姐脾氣，張靈甫半開玩笑說了一句：“媽媽，都是您把她慣壞的。”王媽媽誤會張靈甫是在責備她，很不高興，回到自己屋子裏把門關起來生悶氣。張靈甫隻好拉了把椅子站上去，隔著門，趴在氣窗上，很孩子氣地對丈母娘說：“媽媽，是我說錯話了，您就別生氣了，快出來吃飯吧’。”
王玉齡回娘家，才一個月，就接到了張靈甫的電話，一遍又一遍催她回去。回南京的路上，飛行員對王玉齡說：
張太太，快回去吧，張軍長在家等你都等哭了，我們起飛的時候，在你家房頂上轉了一圈，都看見了。
——王玉齡《我的丈夫張靈甫》
兩個人吵架，也是張靈甫先道歉：
有一次我與他鬧矛盾鬧得很嚴重，我說我要跟他離婚。這可把他嚇壞了，他說假如我要真的離開他的話，他寧可老死於山溝。他向我賠禮道歉，最後幹脆在我麵前立正，站得畢恭畢敬，向我敬禮、敬軍禮。看到他這樣，我是又好氣又好笑，說我又不是你的上司，跟我敬什麽禮啊，還不理他。他說你不原諒我，我手就不放下來。
——王玉齡《我的丈夫張靈甫》
簡直是虐死單身狗好不好！！！！！！
這樣甜蜜的生活，他們隻過了一年多，這是她和他共同記憶的全部。1946年8月，張靈甫接到命令，投入華東戰場。
王玉齡還很年輕，她為他收拾行李，覺得他隻是去旅行：“我相信他是不會死的。甚至就覺得好像是出去旅行的樣子，還告訴他，覺得飯菜吃得不好的時候，要記得用維他命補充。還把他行囊中的衣服列了個清單，寫了個條子給他。”
10月中下旬，他的74軍和粟裕的野戰軍對壘。
他給王玉齡寫信，完全沒有打仗的內容。他隻說家裏養的魚要死了，花也要澆水了，還有就什麽時候回來，其他什麽也沒說。他還畫了一個圖樣，設計他家的花園。在圖裏畫了什麽花要種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種什麽花。
1947年春天，懷孕九個月的王玉齡去前線看張靈甫，她那時候一下子胖了40磅，走路也很吃力。一見到丈夫，王玉齡就說：“哎呀怎麽得了，長得這麽胖。”
張靈甫說：“憂愁就會瘦。”
王玉齡不知道，憂愁馬上就要來了。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麵。
很快，王玉齡生了一個兒子，張靈甫打電話來，“在聽筒裏樂得哈哈大笑，問我兒子聲音響不響亮，還說我心地善，將來一定多子多孫。並讓我趕緊把兒子的照片寄給他看。”
王玉齡和兒子
這是他們最後一個電話。
王玉齡開始坐月子，但她覺得奇怪，家裏的報紙忽然被停掉了，有人來看她的時候，衛兵也跟進跟出。
幾個月之後，她終於知道。在打完最後一通電話十天後，張靈甫戰死在孟良崮，他的絕筆中，放不下的還是她：
張靈甫的絕筆書
2007年5月，孟良崮戰役過去60年。王玉齡終於有膽量，去了那裏，張靈甫戰死的地方。這一年，她79歲了。
晚年王玉齡在家中
她爬山的時候，覺得非常吃力。她想，他的一條腿是瘸的，爬山，想必更加辛苦吧。
她看見山上隻有石頭，問人家，人家說，孟良崮原來就叫石頭山，山上隻有石頭，連水也沒有。她想，那他到了最後，喝水怎麽辦呢？聽說喝的是自己的尿。
1960年，王玉齡在美國家中
她看見了他戰死的那個山洞。終於忍不住，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記者說：
我從來沒有對他講過，告訴過他我愛他。我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就是在他最痛苦、最絕望、最無依無靠的時候，沒有和他在一起。
她後來再沒嫁人。
